我从小就喜欢那种全身浸泡在温泉里的感觉，氤氲缭绕，鼻子里吸得到满满水蒸气和硫黄的味道，我觉得那似乎是某种记忆的残留，像在缅怀自己出世前包覆在妈妈子宫羊水里的情景。当我原本沉重的身躯被水的浮力托起，我也彷佛回到生命最初的形态那样……
想想，我们都是从一个受精卵不断繁衍分裂，一个思绪一点欲望相互堆砌，直到超过一定的程度之后，我们就复杂到回不去原来的单纯！
说真的，我觉得上帝很爱开人类的玩笑，因为我们对于自己生命起点那么重要的事竟然一无所知，留不下任何回忆！
我们的记忆顶多从三岁以后才正式开始运作，所以我们永远不知道我们是如何离开产道切断脐带，不知道我们在一出生的时候有多么脆弱，不知道我们多么容易只因为吸吮着母亲的乳头就能获得满足！
于是我们一辈子抱着遗忘起点的缺憾，对于我们从何而来这件事毫不追究，然后，就用这种轻率的态度在人生中飘摇，才会一再地陷入迷惑之中无法逃脱！
所以，或许我会喜欢上泡汤的原因，除了温泉本身的美好之外，或多或少，我也是在和那个寄生在母亲怀里、连自己都不认识的自己接近吧！
从开车兜风变成泡汤之旅，一旦订出目的地，原本没有计划的行程突然间就有了往返之间的区别！
由于时间尚未过午，这时泡温泉有点嫌早。所以我决定先带天天去淡水走走，等午后绕到金山，再从阳金公路回到阳明山找间温泉旅馆好好放松！
来到非假日的淡水，和天天牵着手并肩而行，连空气的成分都好像多了一份难以形容的闲适。
虽然老街的店铺依旧把铁蛋、地瓜饼之类的土产整齐地排列在步道两旁，但少了壅塞的人潮，我和天天就像是两只在人行道上漫步的猫，连店家老板都沉浸在手上的报纸懒得理我们，整个世界有种随时会舒服地打起哈欠来的迹象！
我们沿着淡水河岸散步，从捷运公园一直走到渡船头，少云的秋天天空总是有种特别高的错觉。
凉凉的风从海口吹来，我把我和老爸一些生活上的点滴说成笑话讲给天天听，一开始讲就怎么也说不完。真难想象昨天这个时候我还在为了阿达仔的事生气，而现在的我却如此心旷神怡！
在小巷里吃完“阿给和”鱼丸汤充当午餐，就在慢慢走回停车场时，我背包里的手机竟不识相地响了起来！
（啊，该死！）
原本打算今天完全不跟其他人联系，但我竟一时疏忽忘了关机！
听着手机铃声，我心里不知为何有种不好的预感传来。
微微踌躇，我想放任电话不管，但心却被铃声的旋律紧紧钩住，像吞下饵食的鱼，被什么人在电话的那一端拉扯一样！
“你不接吗？”
偏过头，天天正疑惑地看我。我不点头也不摇头，期待铃声赶快自行断掉……但天不如人愿，僵持了几秒，电话还在响，我投降似的伸手往袋子里摸去。
“是我妈打来的！”
手机屏幕上显现着老妈的号码，我看了一眼，那熟悉的号码竟给我一种轻微的紧张感！
“接吧！”天天说。语气似乎在借给我勇气。我依言将电话接起。
“喂！阿一吗？”说话的人自然是老妈！
“嗯！”
“你有在忙吗？”
“还好……你说。”
“唉……”
“怎么了？”老妈还没开口就哽咽了起来，我不禁暗暗屏住呼吸！
“你能赶快回来吗？刚刚你爸对国扬发了一顿脾气，两个人吵了一架！”
“什么！”我大吃一惊，“然后呢？”
“你爸把国扬赶了出去……结果气喘也发作起来！我刚刚叫救护车送你爸来医院急诊了！”
“老爸还好吧？”我着急地问。
“情况是稳定下来了，不过医生说最好留在医院观察一下比较好！”
“怎么会这样？”我一直维持的好心情一下子被打入谷底。
“老爸为什么跟国扬吵架？”我偷偷瞄了天天一眼，她正盯着我看，一脸担忧。
“唉……还不是为了最近生意不好！”老妈唉声叹气地说。
“国扬好像说了一些什么你老爸不该强迫你回来种水草之类的话，你爸一听气就来了，你也知道他的脾气！”
“干吗啊？”我又惊又气，“国扬发什么神经！”
“回来再说吧！”
老妈在电话里匆匆交代数句，希望我没事的话能赶快回南投。
她不会开车，若老爸要住院，有些东西肯定得回家准备一下！
“我知道了！”
默然挂上电话，我回到的世界好像并不是三分钟前的那个！
我一言不发把手机收回袋子里，很想给天天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容，但我却做不到！面对我整个垮了下来的脸，天天轻轻钩住我小指头，小声地问发生了什么事！我摇摇头，把事情原委告诉她，每多说一个字她的眉头就多沉重一分，好像天空里有一只天狗正在把晴朗的太阳一口一口吃掉似的！
因为这个意外，我原本计划的假期必须就这样戛然而止。
在送天天回家的路上，我们几乎没有交谈。虽然天天说她也想一起下去探望老爸，但我觉得以现在家里的气氛，天天还是不要牵扯进来多担一些不必要的心比较好！
对于我的决定，天天有些失望，连带也让我和她之间的气氛变得有点僵。
回到木栅，我陪天天上楼，在家门前她转过身来用力抱了我。
我感觉到她小小的身体与我紧贴着，她的呼吸在我毛衣上划出一个温暖的区域，好像在提醒我的胸膛有一部分是属于她的领地一样！
了解她舍不得我离开的心情，我轻轻吻了她的额头。
我向她道歉，为了她的请假陪我，也为了我的必须离去！
她苦笑了一下，努力在阴霾里展露一丝晴朗，然后硬生生将身体从我怀里分离。
只这样一个分割的过程，我的心就有点疼，那种疼痛敲击着我的思绪，进而将思绪排列组合成为一种突如其来的念头。
“下个月我们出国去玩吧！”我突然在她耳边说，连我自己都有点意外。
“我想带你去日本……在飘雪的时候，一边泡温泉，一边看富士山！”
“真的吗？”天天的神情将信将疑，让我想起屋檐上戒慎恐惧的麻雀。
“真的！我一定会带你去……我好想带你去！”
我用发誓一般的语气，希望天天明白我的决心。
我们总是计划着要一起出国玩，但至今却老因为时间不能配合而无法成行！
这一次，我有种莫名的强烈欲望，一定要让我们一直期待的旅行成真！
或许……这突如其来想出去走走的想法，是为了弥补今天这一趟不完美的行程！
也或许……那是一种不甘心！
也许……在我内心里，其实一直都想远远地离开这个家一次……远离这个把我困住、而我始终无力反击的牵绊！
即使是短暂的逃离，我也要努力逃跑一下！
带着天天，带着疲累的自己！我要到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对自己进行一次放逐！虽然我不知道那对我会有什么实质上的帮助！
到达医院时，老爸正躺在急诊室最里面的病床上沉沉睡着。
他脸上戴着氧气罩，工作穿的运动衫从被子里露出圆领部分，显然当时老爸是在仓促之中被送来医院的，连衣服都来不及换！
“吓死我了……你爸的脸都涨紫了！”
看见我到来，老妈难过地向我描述事情发生的经过。我轻轻抱住老妈，从她依旧颤抖着的身体，我可以感受到当时情况的危急。
气喘一旦发作让整个气管封闭起来，人就会像脖子被掐住一样窒息，一步一步承受那种无法呼吸的恐惧！
而我想，在老爸病发的同时，惊惶的情绪一定会传染给身旁的老妈！
面对那种恐慌，老妈还得带着老爸从死神手里逃出来，那还真难为她平时容易紧张的个性！
“没事了……”
我搂着老妈只到我肩膀的身躯，细语安抚她的情绪，一边凝望父亲呼吸之间起伏的身躯！
我得说，目睹自己亲人承受着病痛，那是一种好复杂的感觉！
躺在那里睡着的是我那平时严厉而固执的老爸吗？
我竟然觉得他布满细纹的脸好陌生，陌生到让我既讶异又心疼！
望着身旁两张自己至亲的面容，一张忧愁，一张憔悴，我心里的罪恶感随着老爸氧气罩里传来的粗重呼吸声，变得越来越喧嚣！
“对不起……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不在！”
我愧疚地对老妈说，也像在对父亲忏悔！我伸出手，轻轻覆盖在老爸沉睡了的手上。他的皮肤粗糙而温暖，我因为感觉到他的体温而心安许多！
“爸跟国扬到底怎么了？”我问，问话同时老爸在睡梦中微微挪动了他的头。
“他们怎么开始吵起来的我不知道，等我听到声音赶去温室时，他们已经吵开了。”老妈叹了一口气。
“我只听见你爸对国扬吼‘我怎么对待我儿子不用你管’、‘你觉得这里不好你可以去投靠阿达仔啊’、‘反正我这里又不欠你一个人’之类的气话！”
老妈有点无奈地帮老爸把被子拉高了一点。
“人家国扬从头到尾都没大声讲过一句话，一直想跟你爸沟通，但你爸却像吃了炸药一样骂人，谁受得了！结果国扬就说，如果你爸没办法相信他，那他也很难再做下去！而你这个老爸竟真的要国扬不用来了！他才赶走国扬没有多久，气喘就发作了起来！”
（国扬是为了我跟老爸吵架的吗？）
听完整个过程，我陷入沉思。脑中浮现国扬方正的轮廓和他皱着眉说话的样子。（他该不是把对我说的那些话也跟老爸讲了吧？）
要是国扬真对老爸说些什么我不该回来种水草之类的话，也难怪自尊心极强的老爸会抓狂了！
（这下要叫老爸再和国扬和平相处可难了！）
我心中浮现一种很麻烦的感觉，就像白衬衫沾到黑色油污，似乎怎么用力搓洗也洗不干净的那种麻烦！
在忙乱的急诊室里，隔壁病床在我想事情的时候送进来一个好像是因为车祸而受伤的年轻人。
那个看来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头被划破，手中临时拿来止血的衬衫早已斑斓一片。
他不断发出哀号，声音悲惨到好像急诊室里的每个人都该对他心生恻隐。
我看着满头是血的他，发现他身边有一个神色惊恐的女孩跟在一旁，当护士七手八脚处理年轻人的伤势时，她想伸手去帮忙，却被护士小姐拦阻下来。
“小姐请你去旁边等！”护士脱口而出的话让女孩倒退了两步，我看见她的眼中有泪水在打转。
那女孩一定很不甘心自己的无能为力吧！我猜！
她是不是那年轻人的爱人呢？
女孩不知所措的模样那样无助。我静静看着焦急的她，发现她牛仔裤膝盖的破口下有一片血肉模糊的擦伤！但她似乎一点也没有感觉到自己的疼痛！
“护士小姐，那女孩的脚好像也受伤了！”
不知哪来的冲动，我拉住一个经过的护士指指那女孩。护士小姐用奇怪的眼神望了我一眼，不过还是依言前去探视那个女孩的伤口！
在男孩的呼喊中，隔壁床原本睡着的小朋友也被吵醒哭了起来！
白晃晃的急诊室里除了药水味之外，还有各种因为痛苦而发出的哀鸣！
但老爸一直沉睡着，我发现……好像他所处的地方是遥远的外层空间似的。
我担忧地摸摸老爸的额头，有点冰凉，却还不至于称得上异状。
这就是老爸厉害的地方！
当他想要沉睡的时候，没有人可以吵醒他的！
就像你想改变他的想法时，他会坚硬得让你疼痛一样！
他还是那么样的倨傲不群，可以是风是林是火是山，只要他确定了自己想去的地方，他就会顽强地捍卫自己的意向！
那我呢？那我呢？我思考起这个问题。
我又是什么？我对自己的意向作了什么坚持？这个问号让我的额头突然渗出了汗来！
隔壁小朋友的哭声过了一阵之后，从号啕渐渐变成啜泣！
年轻人也在止痛针的帮助下镇定了下来！
当我把视线从膝盖受伤的女孩身上转回到老爸，我突然很清楚感觉到我对于眼前这个老人的羡慕与嫉妒！
可恶的老爸，你为什么不软弱一点？
为什么长久以来我一直要自己不要变得像你一样固执、一样自我中心……但到头来我的不快乐却是因为我觉得自己跟你一点都不像？
那正是让我觉得最自卑的地方！
我毕竟也是看着你的背影才一步步长大变成男人的啊！
（如果你是现在的我，你会怎么解决所有的问题？）
我在心里呐喊，对着父亲沉睡的脸庞！
在他无语的沉默中，我突然明白老爸是我生命中无法逃避的试炼，就像他是在线游戏最后把关的魔王似的！
或许我必须拿他赐予我的矛，亲手去伤害这个赐给我一切的人。
经由对抗他的强悍，我才能成长！我才能捍卫自己的梦想！才能变得和老爸一样瞵视昂藏！
但我真的做得到吗？
时间静静流动着，对着从不妥协的老爸，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稍稍靠近他了一些！虽然这靠近，可能还是很遥远，但似乎我已找到了抽丝剥茧的第一个线头，能够更明白，什么才是将人生这个游戏破关的方法！
我只是更需要一点启动的勇气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