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爱上这冷,才懂得,冷,有着迷人的光泽,有着动态的美,冷的深处,有着婉约的心事。有些诺言会消散在风里,有些懂得,只需要心领神会。
我从没有如此长久地面对一条河,从春天到冬天,从月升到日落,在河水变幻的风情里,我试图读懂点什么。
刚来时,正值春寒料峭,经过楼体逼仄的过道,走进办公室,怀着无以名状的落寞站在窗前,蓦然抬头,就看到了一河的碧波荡漾,眼神自然活泼起来,心里也似乎焕发了生机。接下来的日子,拿着水杯,会站起来,望着小河,看河边的柳树渐渐长满绿叶;看一会书,写一会儿字,有点乏了,也会凭窗眺望;和同事聊着天,眼睛也会时不时往窗外瞟一眼,看闲适的老者在河边散步,看隐者在河边钓鱼。河里多是有野鸭的,鸭子有时在水面上任意西东,有时会迅捷地钻入水中捉鱼儿。即使秋风萧瑟吧,那河边园子里的花落了吧,单单看那一池的水波来浪涌,也是一种乐趣,那水波,时时变换着调子,有时是大大的波,一波接着一波,风小的时候,那波纹就细细密密,若是晴天,小河就成了舞场,舞蹈着的是水的柔情与光的亲近。
冬至已过,天就冷了。办公室里的暖气时冷时热,禁不住了,大家就跳起最近流行的佳木斯快乐健身舞,跳一会儿,才觉得身上渐渐暖和些,然而,坐下来,想看一会书,却不消一刻钟,就要起身跺跺脚驱驱寒气,不然,又会手脚冰凉,战战兢兢了。若是在走廊上走上几步,就会即刻体验到掉进冰窖的嗖嗖寒意,自然,脚步就加快了不少,见了同事,也只是瑟缩着呵呵笑两声,匆匆而过。穿上靴子大衣吧,那冷,也会顺着衣服的袖口领口冷厉地穿入。
然而我喜欢这冷。
下了几场雪,小河结冰了,冰上还常常有一层或厚或薄的雪。我依旧喜欢凝望着河面,有时想象着春水荡漾,有时回忆着秋水柔情,我说不清是在等待那些戏水的野鸭,还是想借助一个变幻的布景,让思绪轻歌曼舞。冬天一定是有秘密的吧,然而我猜不出,目光只在冰雪与水的模棱两可之间游移不定。
对于冷的记忆,源于儿时,那时的冷,是起点,是源头,后来的冷,都没有那时那么霸道。当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寒冷的冬天,就总是穿着母亲做的棉衣。母亲的活计很糟糕,棉衣的前襟掩处,续的棉花总是厚薄不一,那冷气就会拐弯抹角地钻进秋衣里。那时我的脚很爱出汗,即使是冬季,早晨穿上干暖的棉鞋,中午也会湿透了,脚汗湿透了棉鞋垫,脚就凉飕飕的了,直到几十年后,我仍旧怕脚凉,脚一凉,那种被脚汗冰透的感觉就会条件反射般袭满全身。
我并不怕冷,上学的时候,总喜欢用雪莱的那句“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来加强内心对冬天的驱逐,心里似乎总是对春华秋实充满本能的向往,然而,寒来暑往,四季更迭,没有冬天的蕴藏和等待,怎么会有春意萌动?四季更迭如人生起伏,亦是冷暖交加悲喜相从。佛教认为人生充满苦楚,红尘无可留恋,要放下执着,离苦得乐。固然,那种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快意是人生极乐,然而,既然投胎为人,管他生老病死,还是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生,就风生水起,活得有滋有味,谁都无法拒绝渐渐衰老、疾病和死亡,然而,正是这种不可改变的宿命,才让我们倍加珍惜每一个日子。寒冬不是人生的低谷,而是一段可贵的沉思,寒冬的冷寂里,冰河的沉默里,我相信,一定有着温暖的警示。
我长久地望着冰河上的雪,如何覆盖,又如何隐退。
雪还在下着,然而有阳光,阳光下的雪有了光泽,昨日的河面上已经盖了一层皎洁的雪,过一段时间,再看那河面,雪就退去了一些,露出冰面来,冰下,冰的边缘是微微的水,界限分明。过一段时间再看过去,水面就多了些,冰面也多了些,雪就少了些,雪面上还出现了大大小小的不规则的圆,仔细看去,那圆竟是冰的轮廓。
我一直看着,看雪如何化去,看水面如何扩大,看着,看着,就觉出了这种变化之中的一种柔情,这种沉默在冰冷之中的一种蜜意。无论是水与冰,还是冰与雪,雪与水之间,他们之间的此消彼长绝不突兀,而是缓缓的彼此渗透,而小河却始终沉默着,看的久了,才懂得那沉默里有着无声的力量。单看那轮廓吧,绝不会急转弯,而是非常柔和地,轻轻地,生怕惊动了什么,你向我的渗透,我与你的融汇,是无比自然的和谐的,没有一点牵强的意味。看着那些柔美的轮廓,在这个无比冷冽的寒冬,谁的心还会生硬起来,谁的目光还会冰冷呢?
若是天再冷些,再冷些,直到小河冰封,只剩下小河的边上一条细细的水流,给野鸭嬉戏,那光滑的冰面上也绝不单调,看那冰上,似乎就在刚才,这里曾有一场盛大的华尔兹舞会,舞会散去,冰面上只留下热烈而柔美的弧线。我的目光追随着那些裙角飞扬的痕迹,想在音乐未停时,再约你舞上一曲。
于是,知道,冬天的心里,其实不仅仅是冷,冷只是我们最初的感觉,只有爱上这冷,才懂得,冷,有着迷人的光泽,有着动态的美,冷的深处,有着婉约的心事。有些诺言会消散在风里,有些懂得,只需要心领神会。
我长久地面对一条河,从曙色微露到暮色降临,看冰雪之间的弧线,想象着水流淌淌,我的目光,开始练习一种新的飞翔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