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坐到汽车上,长长地吁了口气。儿子大伟站在车下,眼睛红红的,半晌没说出一句话,儿媳妇小梅也紧抿着嘴。汽车启动了,“爸!保重身体呀……”儿子的喊声淹没在车尾卷起的黄尘里。
从打老伴儿过世,大伟年年张罗让老爸进城享福。不是老汉不愿意享福,也不是担心儿子和儿媳妇不孝顺,他是怕过不惯城里的日子。
进城小半年儿,福没享着,罪倒没少遭。
送走老爸,大伟心里空落落的。小梅挎着他的胳膊,两个人默默地往回走。虽然没能把老爸留下来长住,但毕竟让老爸享了半年福。话虽这么说,可大伟还是有些恋恋不舍。有什么办法呢?老爸嫌城里吵得慌,非要回乡下去住。
其实,老汉是心疼儿子呀!大伟和小梅脚打后脑勺地忙,一天到晚抓不着个影儿。老汉到儿子家的第一顿饭是在饭店吃的,一顿饭花了一百多块,吃去小半亩包米。老汉以为自己刚来,儿子、儿媳妇是孝敬他,下馆子就下吧,他也没推辞。哪知道,小两口儿很少做饭,吃什么买什么,钱花得像流水似的。这还了得!
走进办公室,大伟呆呆地坐在沙发椅上。他想不出什么地方惹老人家生气了。老爸来那天,他特地找了家不错的饭店,要了四个好菜,小梅也爸长爸短地叫着,可大伟看得出,老爸一点儿也不开心。老爸这是怎么啦?上大学后,大伟发现他和老爸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刚进城那会儿,老汉想帮着干些家务活儿,收拾收拾屋子啦,洗个衣服啦,可是儿子说了,什么也不用干,就是让你来享福的。好家伙,三天两头儿请一回钟点工。那个丫头倒是麻利,风风火火,里里外外收拾个遍,连厕所都擦得像镜子似的。敢情!五十块钱进了人家腰包了。
老汉看不惯,这哪是自己的儿子,这不是败家子儿吗?
大伟在办公室里踱着步,什么也干不下去。老爸刚来时闲不住,总想着要找活儿干,家里没什么活儿不说,就是有,怎么能让老人干呢?保洁员、钟点工,一个电话就来了,多方便。老爸辛苦大半辈子了,能不让他好好享享福吗?虽说他和小梅的收入不高,但为了老爸,值!
老汉最讨厌的是晚上也不消停。哪像在屯子时,除了傍黑天儿有几声狗叫,天亮前有三遍鸡叫,再就清静了。这倒好,整个晚上汽车不拉溜儿,大喇叭扯开嗓门儿“嘎嘎”地嚎。楼上楼下左左右右,连喊带叫,没清静的时候,走廊里更邪乎,上楼的,下楼的,就像跟楼梯有深仇大恨似的,狠命地跺楼梯,把整个楼都震得直摇晃。熬到小半夜儿,总算睡着了,没准儿啥时候就热醒了。暖气把人烤得干干巴巴的,鼻子眼儿里像着了火。老汉想不明白,大冬天的,把屋子整得比夏天还热,还要花两千多块钱的取暖费,这是何苦呢!
白天就更别提了,楼上有个孩子学钢琴,没准儿什么时候就凿巴一阵子,弹得手忙脚乱,叫你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外面的小喇叭一阵儿紧似一阵儿地喊,收破烂儿的,卖大米的,擦玻璃的,说来也怪,小喇叭往车子上一挂,人不用张嘴,就一声迭一声地喊,喊得你心慌意乱,没着没落儿的。
外面热闹得要死,屋里却冷清得要命。别看一家一家像鸽子笼似的挤在一起,却找不到一个能说话的人儿,邻居住着,出来进去防盗门“哐啷”一关,谁也不认识谁。
那天,老汉看见楼下有个老太太牵着一个小孩儿溜达,就想,要是有个小孙子哄着多好。他悄悄问儿子,结婚四五年了,咋没小孩儿?大伟说忙,等过几年再说。
老汉不明白,他不明白现在的年轻人脑袋里想的是什么。
大伟看看表,老爸快到家了,也不知道老爸晕车了没有,他惦念老爸呀!一个人在屯子里住,吃没好吃喝没好喝住没好住,万一有个病灾儿的,上医院都是个问题。在城里住多好,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空调……大伟怎么也想不明白:老爸待得好好的,为什么非要回乡下呢?
汽车到站了,老汉眼望窗外,山已经泛绿了。开春儿这么久了,在城里还像过冬一样,一点儿也没觉出节气的变化来。老汉下了车,看着路边毛茸茸的绿草,望着家家户户烟囱上一扭一扭升起的炊烟,他想:这回好了,再也不用遭那份儿洋罪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