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一丝明光照耀,虽是亮了,却依旧阴沉。
风吹过,落叶纷飞如雨,漫天漫地飞旋着,如梦似幻,拂上他的身体,几乎蒙住了他的呼吸。
明亮的醉园中,无论你怎样瞧,再也瞧不见她的身影。
他知道,她已经永远走出了他的生命。
再不会回头。
洪州。
天空飘起今年第一场雪。与其说是下雪,不如说是雨夹雪,并不大,淅淅沥沥地落着,微生寒意。
龙腾从街市中出来,打着一把伞。
下着雨的日子,是这座小城景色最为动人的时候。雨夹雪,则更是美。轻纱薄绫般的雾气,飘飘悠悠升腾起来,绕着一座座黑瓦白墙的宅子,像是一条条白绸。风儿搅着雨丝雪片,和淡雾弥合在一起,如雾似烟,虚幻缥缈。
路两侧,还是从前的石榴树,密密稠稠的枝叶遮尽天侧无尽的阴沉。他随手折下一枝,只漫无目的地轻摇着。
“这位公子。”
有人将他唤住,他转身,见是路边一名老者正在卖兰花。
花开的很美,他停住去看。
叶长长尖尖如锋利的宝剑,花朵是浓绿素白的颜色,像是玉色温润,静静吐露着清雅芳香。
“这是什么花?”他轻轻问。
“公子,这种兰花名叫春剑叶蝶,是最好的品种,极难伺候又很少开花。就是贵了些,公子要不要买?”
“你瞧这天,突然就下起了雪,家中老伴还在等着……”
龙腾自怀中取出银子,放入老者掌心中,将兰花捧在掌心中。
“公子,多谢你。”老者穿起蓑衣,赶着回家。
他继续走着,路绕来绕去,他早该到了,只是又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圈。许久,他望见远处稀稀疏疏两三户人家,青龙的一柱烟直升到半空里去。
又是晚上了,到了合家吃饭的时候。
可他,却只有孤零零一人。
突然,他想起了她,美如月光,静如芝兰,不就正是掌中这罕见的春剑叶蝶么?今日,雨中夹着雪,她的雪貂之毒,是不是又要发作了?她该有多么痛,可惜,他再不能陪伴了。
茫茫然走着……
终究,他走回他们曾经一起住过的铺子。打开门,他的步子不知不觉慢了下来,他像是走在梦中一样恍惚听着檐下的落雨声,神情木然。
回身关门的时候,他似听到身后有动静。
猛地转身,光线虽暗,他还是瞧清楚了。他猛然就怔在了那里,一身淡紫的缎衣,是他平素喜爱的花纹,那身形袅袅婷婷,再熟悉不过,是她。
霜兰儿慢慢抬起头来望着他,只道:“你回来了。”
这样的问话,再平常不过,就好像寻常妻子问候丈夫。
他上前几步,几乎想伸开双臂,将她温软的身子搂入怀中。可却生生停在了那,眼中盈盈有光芒闪动,唇角微微哆嗦,那一句话怎也说不出来,只觉恍若梦境般不真实。当日他纵火烧了天凌殿,只想从此默默消失,只想独自一人在这里度完余生。
可……
忽然,他转身要走。
她飞奔向他,自身后搂住他,声音颤抖着,“别走,我都知道了。庭澜都告诉我了。”
她的脸,贴着他的背心,“少筠,我想你会来这里。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缓缓将她松开,转身,按住她的肩,眷恋的目光尽数落在她身上。
“少筠,我来了,咱们还像原来那样。”
她说话的时候微微转脸,有几滴小小的的水珠落在他手背上,迅速地干去,手上皮肤发着紧一分一分地绷起来。他的心,亦是随着绷起来。他瞒了那样久,她终于还是知道了。
还像从前那样,住在窄小的阁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开店做着生意……他兜售,她结账……
他眼眶微微湿润,怎可能回到从前,他服下了三年后死亡的毒药,算时间今晚已是最后一夜,明日天一亮他就会毒发身亡……他本是从街上买回了红烛,只想这样点着一对鸳鸯红烛,静静坐到天亮……他只想一个人,想着她,念着她,默默离开人世……
霜兰儿见他呆愣,自他手中接过兰花,摆在平素做生意的柜台上,又将他手中的袋子解开,露出里边的红烛来。
天那样暗,渐渐瞧不清。
她点起红烛,黄色的火焰跳动,晕晕一团,朦朦胧胧地照着,店铺之中,家具都是从前的摆设,雕花的阴影凹凸不平,灯下看去更有一种古静之意。
她环顾四周,屋中墙上满满都是她的画像。一颦一笑,有坐有立,有恼有笑,每一种神情都栩栩跃然纸上,如此传神,如此用心。他竟是将她所有细小的情绪,都落笔停留在了之上。其中有一张,是她学骑马的时候,跌下去狼狈的样子;还有她一箭射下海东青的英姿;还有大婚她身着凤服;还有许多许多……
她动容,几乎要落下泪来,却强自忍住,。上前替他脱去外衣,她娇斥道:“家里我都收拾过了,你瞧你,也不好好整理,弄得这么乱。感情都等着我做呢,我可不依,告诉你,做我的丈夫可是要干活的。我可不想养你这个闲人。”
瞥一眼开得正盛的春剑叶蝶,她又嘟起嘴,念叨着,“做什么买这么贵的花,浪费银子。”
他一直那样,木然站着。给他脱外衣的时候,她的手碰触到他受伤的脸颊,轻轻拂过那道淡淡的疤痕,她只低笑,“毁了也好,省的你这样貌美,有那么多年轻姑娘肖想我的夫君,多累人。”
给他挂好衣裳,转头瞥见门没有完全关好,她上前去关。
外边,雪越来越大,暗沉沉的街道并无半分人家灯火,满天白色的雪,像是碎碎的星子,又像是一把银钉子随意洒落,直要洒进屋中来。
远远听到有脚步声,烛火一闪,很快从他们门前经过,也许是赶着回家的人。随着那脚步声远去,她关上门,将满天雪花都关在了门外。
屋中那样静,唯有一种地老天荒的错觉,仿佛整个世界只余他们这间屋子,只余她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