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年糕嘞!年糕自家捣个,蛮糯个!吃过就晓得嘞!”扩音器里连续不断地重播着这用象山话播的广告。翻来覆去就这么四句话,似乎是为了让人有思考的余地,语速缓慢,音色绵软,就像还在捣的年糕一般糯嗒嗒的。我闻声而去,目光锁定村口三江超市前一辆蓝色的三轮车,车上还有数量颇多的年糕,有两种,一种是切成年糕片的,一种是整条没切的。我拎起一袋切好的,“10块”,那声音和广告播音员一模一样,“这是你自己的创意啊!”我一时激动,用书面语和她说话。
“是啊!讲得还好否?”她用方言回答我。我当然说好的,的确是相当地好!特别是那句“吃过就晓得嘞!”非世界级广告大师想不出来。“广告大师”一边递给我年糕一边又补充了一句:吃过就晓得,是好吃个,蛮糯个,我自家捣个。整个儿把广告词倒过来说了一遍,现场版的。我以仰慕之心把大师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见广告大师穿了件中长的灰色羽绒衫,围了条色彩比较少见的咸菜色围巾。两种颜色南辕北辙、完全不搭,估计早上她出门的时候也没想过服装搭配这个问题。黝黑的脸和白嫰的年糕形成鲜明的对比,让人感觉这些娇嫩的年糕在她的保护下很有安全感,就像小外甥躺在外婆怀里一样,有些人就是第一眼就让你有现世安稳的感觉。在这接连不断的播音声中,在一张张从我身边经过的熟悉的脸庞中,陪着表姐办了一下午烦心事的我心情一下子被安抚了,随之而来的是舒畅和温暖,是爱和光明。
常年为理发店做广告的老樟树下今天又围了一群人,昨天我是坐着伟丰的车子身不由己没凑近去看看,今天是一定要去看个究竟了。昨天车子上的我说:“那里那么多人,气氛不错,停车我去拍张照片。”开车的人握着方向盘,径直开去。“也许是开车注意力过于集中,没听见我说的话吧!”我自我开导,然后叹了口气感叹在身不由己中错过一张可以回味的好照片。
我知道是在卖鱼,但是有多少鱼?有多少人在踊跃购买?卖鱼人长咋样?这都是引起我兴趣的事。答案在我挤进人群时揭晓,看的人多买的人少,卖的是炸鱼,卖鱼人是两位中年男子,一位负责抓鱼一位负责过磅。既看之则买之,不吃鱼的我凑热闹买了一袋。在拎着鱼回家的过程中,我想起了一位因思鱼而回故里的西晋人:张翰。
话说当年苏州人张翰在洛阳做官,“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适忘,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此事引得诗仙李白感慨万千:君不见,吴中张翰称达生,秋风忽忆江东行。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我这样一番思接千古后,越发觉得此时此地此鱼的生活真可谓价值千金。想着在晚餐桌上要和婆婆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
回到家,婆婆的第一句话便破坏了我因鱼而起的浓浓的诗意,“这炸鱼多少一斤啊?”婆婆问,这时候的她还躺在床上,我和她说买了鱼,拿过去让她一看,她脑子里出现的不是张翰不是李白而是人民币。我一愣,“总共付了18块钱。”我只能这样回答,婆婆讲我派头是太大,买东西从来不问价钱。
记得有一次在后门梅花树下婆婆对我说,她有一次去菜场买菜,问小贩多少一斤,小贩说:“卖给老人就便宜点吧!”“老你让我老好了,我不要你便宜,称称准就行了!”在婆婆身上随时可见正义凛然的气质,和梅花有得一拼。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是我种梅花的初衷,月光下梅花的心事婆婆从来不感兴趣。
婆婆让我拉她一把,穿衣起床。给她动力让她离开床的是我刚买的鱼,因为她知道我不喜欢洗鱼。而她最爱吃的就是鱼,婆婆不喜素食,也不爱好肉类,唯爱吃鱼。伟丰也是,在餐桌上一边吃鱼一边总是以科学的口吻对我说:“不吃鱼的人笨一点那是肯定的,看看沿海地区和西部的经济状况就知道了。天下还有不吃鱼的人!”有一次几个同事来我老屋吃饭,伟丰上灶烹饪了盘红烧鲳鱼,成为当晚最受欢迎的菜,被吃得一干二净。稀少上灶的吴大厨这次没有发表科学观点,换了种说法:“可惜我这好手艺应红鹃享受不上,她不吃鱼。”那句话还是给了我很大的温暖,我知道一定有许多他的优点是我无从领略的,他的心里又何尝没有遗憾。
婆婆洗鱼时,我泡了杯奶茶去小芝芳家转转,结果前门吃闭门羹,后门又吃闭门羹。回来问婆婆,婆婆再一次明明白白告诉我她看见小芝芳走进屋里了,问我前门后门地找小芝芳有什么事。我说就想串个门。我于是去敲门,结果门开了,我说从来不关门的人怎么关起门来了!原因是那么冷的天开着门冻死啊!她在煮一锅汤圆,问我要不要来一碗。我塞给她两包袋装的奶茶,让她晚上和小孙子一起享用。在寒夜的灯光下,奶奶和小孙子捧着一杯香香的热热的奶茶,满屋子里流动着奶香味真是一件想起来就让人幸福的事啊!
是啊,人生应该是这样奶茶飘香暖流涌动的啊!今天下午和志琴姐一起去处理一桩交通纠纷。志琴姐是我舅舅的女儿,在宁波经营家具生意。尽管是极小的交通事故,有一个骑电瓶车的年轻人撞上了一辆大货车的车尾,轻伤。那大货车的驾驶员是为志琴姐送家具到茅洋的,于是事故就在象山处理。记得那天刚好是礼拜天,我正无比悠闲地开着取暖器看着泰戈尔和婆婆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什么,志琴姐电话打来,问我能不能去交警队交涉一下,让她的驾驶员先回宁波,因为被撞的人要医院开证明什么的一天两天是处理不好的,而她家具厂里有好多家具等着驾驶员去送,误不起这个工。
尽管是一桩小事,但我打了无数个电话,因为那驾驶员是个外地人,语速极快,吐字不清,表达极端紊乱,一句话能说清的他说十句,结果没一个字得要领,而且十句里九句半你是听不清他说些什么的。我崩溃了无数次,想着志琴姐在宁波做了二十年的家具生意,其间不知得崩溃多少次。那个下午就这样在一个一个破坏心情的电话中过去。我想着,这个世界真是惹不起的,电瓶车撞在自己车子的屁股上,屁股又没长眼睛,还要作揖赔礼又赔钱。所以我这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山居生活多么难能可贵啊,有多少人进不能实现济世之志,退不能超然物外,还为之终日忧心如焚。而我自知没有济世之才,也没有超然物外的道行,每日倒也怡然自得。
下午陪志琴姐去处理纠纷时,时间还早,保险公司的人说要半个小时后才到,于是带她去茅洋最著名的景点——民俗文化村去旅个游。一进“村口”志琴姐便被那三架飞机镇住了,“这飞机是真是假啊?”我给予肯定的回答,告诉她这是战斗机。她当即对此地有了浓厚的兴趣,我在想郑振本看来还是对的。旅游就是让人觉得眼前一亮,耳目一新啊!
邓丽君的《小村之恋》飘浮在一座古韵悠然的宅院中,这房子是郑振本“种下去”的,每一根屋梁雕花都来自清朝,是从丹城一个大院子里种到了这青山绿水间,给房子一个那么美的家。在这个家里可以听鸟鸣泉唱,看烟岚在山间缭绕,我一直觉得如果有几个心意相通的朋友,一起坐在这古老的屋子里喝杯下午茶,从古老的岁月一直谈到现代文明,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那真是人生一大幸事!
我打电话给种房子的人,电话通后不到一分钟,胡子拉碴,被理想折磨得又憔悴又兴奋的文化村“村长”郑振本出现在我们面前。
他从房子一个角落里拎起一大袋的番薯片对我说:“还是上午才去杨家岙买来的,这会你就来了,真是有缘啊!”上个月我和他一起去杨家岙买过番薯片,后来又托他帮我买了一大袋送给爱吃又爱送人的妈妈。
志琴姐转悠了一圈民俗文化村,发现许多让她惊叹的亮点,民俗文化村还有一幢十分古典的宾馆,建筑以木料为主材,造型古色古香,屋檐长在青山下,前庭后院是绿树和绿蔬。“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在这样的屋子里住上一晚,达不到物我两忘的境界,至少也会培养出邀月成三人的雅兴。
那些树根做成的椅子们让从事家具行业二十年的志琴姐叹为观止,郑振本不无骄傲地表示这是他自己的产品,他在成为“村长”前也是做家具的。
为什么从家具转行到民俗文化村?这个话题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总之“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是郑振本挂在嘴边每次必说的话,在大自然上作画是他的终极追求。不管这路走得多难多崎岖,他一定要走下去。每次看着他满脸疲惫地慷慨陈述自己的梦想,我的心里是满满的尊重,真希望有更多的人能理解他帮助他,让他更顺利地圆梦。而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真诚地对他说一句:“一个人的意义不在于他的成就,而在于他所企求成就的东西。”有美丽的梦想就是一个美好的人。
志琴姐坐在文化村茶室里悠闲地听着郑村长高谈阔论,心里认定这浮生半日闲是偷定了,却谁知命中无闲。电话响起来,是她厂里的木匠和漆匠一言不合打起架来了,打得后果还蛮严重,其中一人送进医院了。我的姐夫永长哥气急败坏地告知这个消息,说要开除这两个不团结的野蛮家伙。志琴姐劝他要冷静,现在木匠和漆匠都属稀缺人才,不好得罪的。我看着我的表姐,她打电话时展现的风采分明已是处变不惊的大将风范了。我有理由相信,漆匠和木匠在她的教化下会化干戈为玉帛的。
志琴姐和姐夫当年闯宁波时,口袋里只装了5000元的创业资金,还是表妹美琴借给她的。二十年的苦心经营后,用她的话说从一个在宁波租房子的人成为一个收房租的人,买了两套房子并买下了厂房。
她在三号桥的家具商铺我去过几次,那个地方光线永远不明亮。风不知从哪个方向来的,反正始终会吹到你的身上,有些阴冷有些潮湿,总之没有一缕是清新温和的。散发在空中的永远是讨价还价的声音,还有拉送家具时发出的笨重的碰撞声——每一次去,我待上十分钟便感觉耐心耗尽,而她整整待了二十年。办家具厂卖家具的她摆放在自己家里的那个写字台却是桌面起皱了,颜色也基本上褪尽了,就像是一个备受岁月摧残的女人,有个叫“黄脸婆”的雅号。我不解地问道:“自己厂里不知有多少个写字台,怎么不换一个?”姐夫永长哥说,这是他们自己生产的第一批家具,是功臣。哦!原来是功臣黄脸婆,糟糠之妻不下堂啊。自从看到那个写字台后,我就想着有一天永长哥会做强做大的。
他没有一天睡过懒觉,是厂里的老板,也是搬运工也是总后勤,还负责厂里菜园子的播种管理收割,对两个女儿从来不发火。家里有个80岁的个性老娘,有个爱好:心一烦就会给儿子们打电话。永长不是长子也不是幼子,老娘却偏把他的号码记得最牢。一个电话打来说心烦了,钱没了,他随叫随到。老婆比他爱掌权,他便拱手让兵权,寸权不握。从此志琴姐电话响个不停,这边订一个柜子,那边要两张桌子,工商的税务的没个消停,而他分明过着功成身退的生活,听听演唱会,朋友们聚聚会喝点小酒搓几圈麻将,当然自负盈亏。兵权没了,财政大权也一起被剥夺,“有本事场场赚,要么就别搓。”坐稳江山的人翻脸不认人。
志琴姐和永长哥的新居在宁波的荣安心居,非常气派漂亮的房子,据说永长哥装修时是费尽心思,把毕生的聪明才智都用上了。搬新屋的时候我去看了。我问这装修的灵感来自哪里,永长骄傲地说,一半是自己的主意,一半来自样板房,灵感没了就去样板房转一圈找点思路。我说荣安的老板要是知道你这灵感是从他们样板房里找来的,估计会把设计样板房的人给炒鱿鱼了。
但还是在心居里发现了许多美好的元素,客厅里那幅巨大的迎客松是表妹美琴耗时一年绣的。美琴是志琴姐的妹妹,比我小二十天,和我是一个摇篮睡出的,小时候常常为争抢和外婆睡一张床而吵过无数次架。想做的事她只要认准了,基本上没有做不到的,比如有个女儿后琢磨到老公渴望儿子的心理,便又生了个儿子,生了儿子后体重是一百五,然后坚持晚睡早起少吃多动的原则,有时瞌睡虫不邀而至,她便悠然地在晚上11点泡杯浓咖啡。就这样,谈笑间脂肪灰飞烟灭,把体重降到110.她在别人面前也是没三分钟耐心的,可在她老公面前却是有着如同岁月一般绵长深厚的耐心。她在广东经营着一家铁制品加工厂,却又能拿起绣花针,真是文韬武略的人才啊!从这幅画的精美度来讲,足可以挂到钓鱼台。我仔细看了看这幅画,想起美琴妹妹那走火入魔的模样:有一段时间她曾随身携带这幅作品,一有空隙便拿出来飞针走线。这幅画是无价的,它渗透着一个妹妹对姐姐的真诚祝福!
在永长两个女儿的房间我发现了“捕梦网”和“锁心骨”,还有一张李敏镐穿着白色高领毛衣眯着眼睛帅气慵懒的照片,女孩子的心事全都写在这韩剧元素里了。两个女儿自从搬入心居后,觉得天底下没有比她们家更美的地方了,一到周末就躲进家里哪也不想去!躲进小屋成一统,哪管屋外春与秋。是啊!还有比家更美的地方吗?有比家更让人安心的地方吗?心居,多好的名字啊!家就是一颗安详的心啊!
有一个感动的细节我想起来就温暖,那天早上起来刷牙时,永长哥从厨房里捧来一杯水对我说,因为太阳能还没调好,还不能制热,这杯水是热水瓶里倒出来并掺了冷水,不冷也不热刷牙正好的。我捧过这杯水,还可以奚落一下永长哥的品味,这陶瓷杯子的质地一点都不细腻精美。可我怎么说得出口呢?杯里的水温暖着我的手心,16楼的窗外,车水马龙,繁华逼人,繁忙也逼人。连那些树梢上的绿叶仿佛也挂着奔波与忙碌,望一眼便让人有了急促和不安。在这样的城市里谁不渴望这样的一个心居,可以闲闲地躲风避雨。心居里有着风雨长廊,长龙一般盘踞在头顶,像是保护神一样让每一位入住心居的住户一走进小区便不再受风雨的袭击。
每一次在老屋里静坐时,想起那些热情奔波的人,心里都会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感激!我再怎么闲散也深知一个道理,辛勤劳动才是真正的热爱生命!在此,把一首纪伯伦的诗送给“广告大师”,送给卖鱼人,送给志琴姐,送给永长哥,送给郑振本,送给所有带着爱工作的人!
什么是带着爱工作?
是用你心中的丝线织布缝衣,仿佛你的至爱将穿上这衣服。
是带着热情建房筑屋,仿佛你的至爱将居住其中。
是带着深情播种,带着喜悦收获,仿佛你的至爱将品尝果实。
是将你灵魂的气息注入你的所有制品。
是意识到所有受福的逝者都在身边注视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