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雨、阿国一定是在广州过年了，听说那边比我们这里要暖和。”婆婆这几天念叨起这个话题。我便投其所好和她聊起我所知道的阿雨、阿国的大大小小事。
首先介绍一下，阿雨、阿国何许人。阿国是邱家嫂的儿子，阿雨是他的妻子。他们俩的房子就在我们这个老院子的前面，是我们除却同院子人以外最近的近邻了，只是他俩不住这房子里，这房子是用来开针织厂的。每次伟丰把车停在针织厂对面的小树林里，在车头调转对准厂房时会说一句：“这上市公司今年产值不知多少？”我缓缓地下车，总是答非所问：“这是世界上最美的停车场。”
是啊，找不到比这更美的地方了，进口处一排水杉笔挺地放哨站岗，冬黄夏绿呈现出从不让人失望的色彩，旁边是呈半包围状态的小竹园，经年长绿，还有两棵枝繁叶茂的樟树，美丽非凡。水杉、竹园和樟树勾勒出一个五十平方的宽敞空间，功到自然成地成了伟丰的停车场，别的车子不知是看不上还是不敢占用它的地盘，一般情况下都自觉地不停到这个停车场内。
阿雨的针织厂窗户旁一对红火火的对联独自灿烂着，我真心希望阿雨能回家过年，尽管她不是我的知己，我俩也说不上几句话，可是那种熟悉的感觉就是让人心里踏实，而她又是个爱憎极为分明的人，具有铁面包公的气质。
这个针织厂在鼎盛时期有十多个针织女工，常有越剧声从里面袅袅飘出。婆婆老是侧耳聆听，这唱腔好听这唱腔难听地评论一番。这些越剧是阿雨从音响里放出来的。我估计里面飞针走线做着衣裳的女工们有好多是行家里手。软语叮咛，柔情婉转，熔尽肝肠铁，这是越剧最大的魅力。这黄莺软语让生产车间变得柔软芬芳，我有几次进车间考察，里面好像在演奏交响乐一样，越剧声、缝纫声，还有大声交谈的话语声，然后我回到老屋里关上门独享我的寂静。这份寂静因为门外的那份热情而显得格外的踏实。
阿雨曾经送给我一套针织衫和一副袖套，我珍而重之地收下来，袖套放在老屋里每逢洗碗时便套上。话说自从婆婆手发抖以来，这洗碗我倒是承包了。有一次我妈妈来老屋，婆婆用颤抖的手捧上来一碗菜，菜上桌时好几叶都抖到桌上去了。妈妈对我说：“你罪过的，让你婆婆浑身发抖地煮饭给你吃。”此后我便阻止自己在罪过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但是婆婆总是不安分，我洗碗，她要擦桌子，我上灶，她要帮着洗菜，对此，我总是声色俱厉地教育她：“我没有我爸爸那个爱好，自己动手干活时非得让别人帮忙，我喜欢做事情时别人不要插一手。”然后婆婆把抹布放下，注意力集中到我爸爸身上：“外公蛮勤快的吧！”我说：“我爸爸有个特征，自己在做家务时，我妈妈要是拿张报纸看着，那他是绝对不允许的，总之一定要我剥葱你洗蒜，我洗碗你可以不干，但是要在旁边站着，以此尊重我的劳动，当然反之亦然。”我每次回到娘家，家里最美的风景便是妈妈在灶台上转，爸爸坐在厨房门口的小凳子上剥葱洗菜打下手。
针织衫的图案很卡通，和阿雨身上的严肃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所以我常常想，有些特别严肃的人其实拥有一颗分外活泼的心。
阿雨不事打扮，头发总是束起在脑后，当然不是高高扬起的马尾，而是瘪塌塌地垂在肩头。可以说从我第一次见到她到现在二十年了都没变过。可是今年春节的时候我看到的阿雨却换了一个时髦的发型，头发剪短了，染了颜色而且微卷。当她出现在老屋时，我几乎不敢认了，“哇！阿雨姐，这发型好漂亮，人年轻二十岁了！”她笑了笑，笑得有点不是心花怒放。
阿雨走后，婆婆对我说阿雨那头发是假的，因为她得了坏毛病，村里人一般都用坏毛病来替代“癌症”一词。化疗后头发脱了，便套了个假发。我一时间惊讶得不得了，我才几个月没见她呀，她却已经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回来了。婆婆说她几个月前就知道阿雨身体不好，但是阿雨好强，她没说，所以婆婆也不好问。
后来随着阿雨身体的康复，这事也成了公开的秘密。半年后一个夏天的黄昏，伟丰说去看看阿雨，于是我们俩来到位于村中心的阿雨家。阿雨穿一套宽松的针织衫，十有八九是自己家的产品，发型又换了，来了个最时髦的板寸头，我从来没有对一个板寸头如此情深义厚过，那一寸寸地竖在她头顶上的才冒尖尖角的头发在我眼里是一缕缕春风吹醒的希望。
小院子里还有两位家庭成员，是阿雨远嫁广州的大女儿和坐在摇椅上出生才半年的外孙女。想起婆婆对我说的话：“阿雨生病对女儿也瞒着的，因为女儿怀孕了。女儿还老是催着要她去帮忙照料月子，想不到她妈妈已经是个病人了，重病人了。”记得当时听到这番话时，我的眼前出现这样一幕幕镜头：挺着大肚在电话里责怪妈妈怎么还不前来看望的女儿，躺在病床上说着自己现在很忙走不开的母亲。怎一个心酸了得。现在好了，外孙女也出生了，病也成为过去了。日落的余晖洒在小院子里，生活又充满了阳光。
“叶霖心痛得不得了说，你怎么不送给我呢，那么多酒都这样倒掉不是太浪费了！”在我出神的那会，阿雨和伟丰高声谈论着一个话题。我马上凑过去听，由于非凡的理解能力，我一下子搞清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事情是这样的：几天前的一个晚上，阿国和朋友一起喝酒，喝醉了，醉的程度非同一般——不省人事直接送到医院抢救了。之前已经对阿国下过禁酒令的阿雨彻底地火大发了，跟林则徐学了一招，把家里所有的酒一滴不留地全部倒掉了！对于这些付诸东流的酒，阿国有多伤心不得而知，比阿国更伤心的是村里的保健站医生叶霖，他向阿雨表示，这些酒还不如倒进他的肚子里呀！这是酒呀！是能让人变成神仙的酒呀！
“你这样也太彻底了吧，杨梅酒什么的也倒了？一瓶也没留？”我也觉得好过分。
“一只酒瓶也没留，一滴酒也没留，看他以后还喝不喝！”阿雨的口气坚决又冷漠，把太阳都吓跑了。一阵薄暮飘浮在院子中，散发出柔和的光影似乎想平和一下阿雨的内心。
我心里觉得这女人也太无情，于是转悠到小院的一个角落里，那里小心地盖着一块遮阳布，揭开一看，里面居然是一个兰花圃，大大小小的有十几盆兰花，纤细的绿叶刹那间带给人清凉的慰藉。阿雨跟在我身后，“这些兰花是我从山上掏来的，我喜欢兰花，多细腻啊！”炎热的空气里是阿雨温和的声音，我回头一看，她脸上的表情如慈母般透着怜爱，和刚才的销酒女英雄判若两人。这让人不得不相信，大英雄总是大深情者一说！
阿雨的父亲是山东人，所以她的血液里有着山东人的豪气，有着嫉恶如仇的血性。而阿国则个性纤柔，原则性没有阿雨那么强，在如此严厉的家教下还是染下了赌博的不良嗜好。有一次阿雨对我说，我们后面的山林里聚集了一批赌博的人，她带着三个孩子上去看，并对他们说：这些人是世界上最丑陋最不值钱的人，以后谁要是敢碰赌，她就和谁没完。她的三个孩子都很优秀，每一个都是大学本科毕业，目前没有一个是沾赌的。
我如果不认识阿雨，她于我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农村妇女，可是她成了我的邻居，我不经意地陆陆续续地了解了她的生活她的思想她的做派，她于我就是一个特殊的人，一个偶尔想起会让我微笑的人。而对她的丈夫阿国，如果我只是片面地听人家说他醉酒、他好赌，那么我也会觉得这个人真不咋的。但经过那件事，我完全改变了对他的看法。
在阿雨和阿国去广州后不到一礼拜，婆婆对我播报了一个新闻，说邱家嫂住到敬老院去了。我说：“她怎么突然想起住敬老院了？”婆婆说：“本来阿国在家的时候，基本上早饭都是阿国送来的，现在阿国去广州了，早饭没人送了，老太婆不适应了。想想还是敬老院有人照顾。”我连问三个真的吗，阿国每天给他老娘送早饭的吗？婆婆说，是真的，不但送早饭，一天到晚没时没节地都会来老妈这里转转。同时又感叹自己的孩子亲气没有别人家好！再联系到自己的生辰八字自己的坎坷一生，全面地回忆、总结了一遍。
一番话引得我也感慨万千，百善孝为先，这样的一个孝子，能是一无是处的人吗？婆婆还向我透露了一个秘密，邱家嫂有个独门秘方，若是有人被鱼刺卡住喉咙了，她只要弄一盆清水，念句咒语，然后对你吹一口气，鱼刺便会自动放过喉咙消失无踪。这件事我尽管没亲身去验证过，但倒是听说过好多次。偶尔也会看到有人提着苹果、香蕉等来邱家嫂家，婆婆说那些人都是来谢礼的，因为邱神医不收费。婆婆要抛出的包袱在下半句，“知道她把这秘方传给谁了吗？”“传给谁了？”我哪怕不感兴趣也要问一句，否则婆婆也会像被鱼刺卡住喉咙一样很难下咽。“传给阿国了！”婆婆宣布谜底。
邱家嫂在敬老院住了一个礼拜觉得不适应又回家了。我想在每天早晨的餐桌上阿国的目光会穿越千山万水，注视到他的白发亲娘。他会早日归来的。在他去广州前的一个晚上，伟丰请他来老屋吃餐晚饭为他饯行，他坐在餐桌前喝着阿雨不让喝的酒，知道阿雨会来查岗，但依然一杯接一杯，大有共君此夜须沉醉的架势。一起沉醉的还有贞国哥和全振哥。全振是村里的老书记，以前和伟丰一起办过脱脂黄鱼厂，他有一个比他高一个头的妻子，还有三个女儿，心满意足地生活在女儿国里，胖胖的脸上长年累月地挂着愉快的微笑。
我系着围裙出任主厨，我能想到的乡村美好生活中之重头戏便是你出一只鸡我出一只鹅，闲快活。杯盘不干，欢欣无限，忘了大家难。所以真心喜欢请乡邻们来聚聚餐，喜欢把书里的田园诗篇亲自演绎。尽管伟丰说那盘笋烤肉咸得无法下咽，但是在座的都没有投诉我这位大厨，灯光下，他们畅快地交谈着。交谈中古老的村庄上空升起一弯明月，明月下走来一位阿雨。阿雨推门进屋，我条件反射地把目光集聚到阿国身上，阿国不是我想象中那样慌慌张张地藏起酒杯，他端着酒杯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下去大半杯的那么一口，是醉了，还是示威？我想。阿雨视而不见，是人前教子，人后教夫吧？我想。她说：“明天早上6：00的飞机飞广州。”我真想对所有的人说：如果你在飞机场，在街道，在景区，在任何一个地方遇见像阿国、阿雨一样平凡普通的人，有着乡土气息的人，请对他们微笑，像面对你亲爱的大哥、大嫂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