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墨痕,我爸的名字。小墨痕,我的名字。
如果你说这名字是胸中富有诗书的人给取的,那就错了,它是我的文盲爷爷取的。
他呀,摔倒了不识一个爬字!我奶奶常常对人这样取笑我爷爷,当然,这话都有个后缀:睁眼瞎一个,还特看重墨痕哩!
墨痕是我们这一带人对“文字”的统称,只要是印着或者写着文字的纸张,爷爷就对它充满敬意,绝不拿去点火用,更不拿去擦屁股。
我爸爸可不一样。
听奶奶说,我爸爸的不一样是从上初中开始的。之前,他也和爷爷一样敬重墨痕。自从上了初中,爸爸就经常拿一些旧书页作手纸。他告诉奶奶,同学们在学校里都这样,没什么奇怪。爸爸又说,如果他还象在村里那样做,会被同学笑话的。
那时候,乡村人还没有奢侈到能够用手纸的地步,山上的小树枝小竹条,劈开成两半,就有手纸的功效,祖祖辈辈都这样用过来。
我的爸爸是家族里唯一考上初中的人,也是率先用上手纸的人,当然都是背着爷爷。
为了不让爷爷知道他的改变,爸爸上茅坑都要到别人家去。凑巧让爷爷碰上了,爷爷就骂一句:吃里扒外的东西,把肥料往别人家送!可不是嘛,庄稼人的粪肥也是宝贝哩。
撞上一两回,爷爷没往心里去,爸爸虚惊一场,继续“吃里扒外”。
“纸包不住火”的时候是爸爸考上大学那年暑假。也许是年轻的爸爸自以为成熟了,也许是他不忍心再继续欺瞒爷爷了。
爷爷责问他那吃饱墨痕的儿子:别以为你喝了几年墨水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不敬重墨痕了!爸爸这样顶撞道:我的同学人人都这样,早在几年前我就这样用上了!
爷爷想想自己被蒙蔽多年,又想到自己敬重的墨痕,到儿子那里竟然沦落到这步田地,恼怒地刮去一个巴掌,同时把所有对墨痕的敬重也砸了去。
爸爸头一歪,想避开,结果,那个愤怒着咆哮而来的巴掌就落到耳根上了。从此,爸爸成为聋子,走了多家医院没能医治好。
从此,父子俩对墨痕的态度扭成个死结。
直到我的出生,爷爷第一次来到城里,看他的孙子。
奶奶说,其实,爷爷更想看的是他自己的儿子。他想看看自己当年一巴掌之下,就多长了两只耳朵,要用手势与人交流的儿子。
到了城里,爷爷还是没有住到我家里,而是住到大姑家里。爷爷来看我,都在爸爸上班的时间里。看着我的时候,爷爷都墨痕长墨痕短地叫唤个不停,一边打着大伙都看不懂的手势。
有一次,爸爸感冒了请假在家休息。爷爷来了,在大门口就墨痕墨痕地叫开来,如往常一样,他一边不停地挥舞着双手,打着大伙看不懂的手势。
突然,爷爷的手僵住了,他看见了他的儿子,他那将近十年没喊过爸爸的儿子。
见到爷爷挥舞的双手,爸爸突然泪流满面地叫了声爸爸,也打了一套和爷爷一样的手势。
奶奶一直不明白爷爷那套手势的意思,直到后来。爸爸回乡下的老家告诉她,那是“墨痕啊,请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