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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品茗传神殷勤迷座客 读书怯试慷慨说名姝

周计春他很明白,自己不过是个开豆腐店人家的儿子,决计不应抱那种奢望,去和孔家大小姐交什么朋友。所以他心里对于大小姐尽管是羡慕,然而他却没有一点自私的心事在内。这很明白,是为了齐大非偶的那个缘故了。不过齐大非偶这个原则,到了现代,是否合用,这却是个问题。因之在计春心里,也偶然有些荡漾。这时候在孔家大小姐后面紧紧地跟着走,看了她那周身的轮廓,又闻到她身上的脂粉香,这已经是麻醉得可以了。偏是这大小姐,走在半路上,却回头向他一笑。这一笑时,在那猩红的嘴唇中间,露出来一排白牙,非常之动人。而且这种笑相,却很有几分像菊芬。因之孔家大小姐一笑,他如同受了一种极大的感触,突然在御道白石板上站定了。世良自然不知道他是什么缘故,就问道:“你为什么不走?”

计春笑道:“大概是被太阳晒昏了,我觉得脑筋有一点晕。”

孔大小姐听他如此说着,也突然地站住了,回转身来问道:“你怎么了?”

一路之上,她并未和计春交谈,彼此更也不曾从中有什么称呼语,这时她毫不客气地说上一个你字,又问是怎么了,这不能不让计春十分安慰一阵。听这种口音,简直是朋友,而且像极熟的朋友。心里想着,默然了一会儿,故意低着头,微闭了眼睛。世良慌了连忙向前扶住了他道:“孩子,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计春心里想着,这忠厚的父亲,千万是不可骗他的,便慢慢地睁开眼来,微笑着摇了两摇头道:“没关系。偶然头晕一阵,闭上眼睛一阵子,那就好了,我们再向前走吧。”

大小姐的肋下,正夹着一个皮包,立刻打开皮包来,在里面取出一个小小的匾银盒子,一按机纽,倒了几粒小丸子出来,用手心托着,伸到计春面前道:“你把这个吞了下去,一会儿就好的。大热天出来,这样的防暑丸药,总也应该带上一点。”

计春见她那白雪似的手伸到面前来,怎叫他的心里,不会有些感觉?这就对了那手,先看着出了一会儿神,然后才向大小姐笑着道了一声谢谢。他谢是谢过了,然而他还不曾伸出手来接人家的丸药,两只手先在衣服大襟上,擦了两下,然后偷看过了人家的脸,觉得人家并没有什么介意之处,这才把手掌伸着,让大小姐倒了过来。他接着那丸药一看,虽然粒子不大,但是那丸药的外面,乃是银灰色的,当然是坚硬,干燥的,怎样能吞了下去?这样想着时,他两只眼睛,自然也就不免望了丸药,未曾吞下。那大小姐似乎已猜透了他的心事,便道:“这不要紧的,丸子有些甜津津的,含在口里,过了一会子,再吞下去就是了,吞下去吧。”

她说时,就望了计春的脸,计春见人家是如此属望殷勤,这就不能再延误了,举起手掌来,将丸药送到口里去。世良也觉干吞丸药,这事有些勉强,不过儿于已经是坦然处之的了,自己也没有什么话说。总之看计春的神气,对于这位大小姐,却是尊敬得厉害。这也是孩子们读书有得,不忘恩义的好处,也就不必管他了。将来儿子有一天发达了,也许成了他常讲的那句话,要千金报德呢。他心里如此想着,也没有说什么话。大小姐一想,乡下人总是没有出息的,见了城里人就说不出话来,他见了女子,更说不出话来了。不过这孩子,倒生得很俊秀,真不像是个乡下人呢。他既是乡下人,看在同乡的份上,指点指点人家,有什么关系?她如此想着,向前面指着道:“那前面宫门口上,有茶桌子,我请二位在那里喝一杯水歇歇腿去。”

世良拱拱手道:“大小姐请便,我不敢当。”

大小姐道:“这要什么紧?你这样大年纪,还分别个什么男女吗?至于喝杯茶的钱,那很有限。你是同乡,总知道我家事情的。”

世良也说不出什么理由来,只好在口里连说是是!说着话时,已慢慢地走近了门楼下面了。宽敞的地方,摆下了若干副座位,游人们正是纷纷地入座。热的茶香味,以及凉的汽水瓶和玻璃杯子撞击声,这对于行路疲乏而又口渴的人,却更有一种引诱力。孔大小姐是不再招呼,走到一副茶座边站住,手上拿起一把小牙骨洒金扇子,连向世良父子招上了几下,口里却还道:“请坐请坐!”

世良到了这时,真觉得有些情不可却了,便向计春道:“那么,我们就坐一下子吧!”

计春当然是巴不得有这种机会,鼻子里就跟着哼了一声,到了茶座边。大小姐笑着问道:“你们二位是要喝热的呢?还是要喝凉的呢?”

她的眼光,先落在世良身上,随后就转到计春身上。计春虽不低头,眼光都是向下看着,很明显地,表示着他还有些害臊。孔家大小姐自行坐下,将茶座的伙计叫来了,吩咐要了一壶茶,凉的要了两瓶汽水,笑道:“随便用吧,我是不会招待客人的。”

她说着,自己拿起一只杯子来,倒了一杯汽水,仰起脖喝了。那世良父子,一来是萍水相逢,受人家的招待,有些不惯;二来人家是位小姐,总觉得处处不免受着拘束。因之他二人紧紧地把了一只桌子角坐着。世良倒了两杯茶,一杯自用,一杯给儿子。计春忽然心里一动,这可有些不对。一来父亲不能倒茶给儿子喝,二来也不应当将主人翁置之一边不去理她。这两层都是让主人看见心里要不高兴的,于是趁父亲把那杯茶还不曾分过来,先就取到手里,两手捧着,隔了桌子面送到孔大小姐面前来。不过他虽是送过来了,可不知道要说一句什么话好。因之只是抬着眼皮看人一眼,在那个时间,不但是不说话,而且他还微微地咬了自己的下嘴唇皮呢。大小姐看他要客气不能客气,要大方不能大方的样子,却很是好笑。可是她一方面又很能原谅计春,他实在是不惯这种交际行为,那有什么法子呢?她同时也望了计春微微笑着一点头道:“多谢了。”

世良这才有了机会插嘴,便道:“一个小孩子,大小姐和他客气做什么。”

孔小姐手捏了玻璃杯子,似乎有点什么感触似的,凝了一会儿神,自己竟微笑起来了。她放下了玻璃杯子,在皮包里拿出一张名片来交到计春这边来,笑道:“二位左一句大小姐,右一句大小姐,倒好像把大小姐三个字,来代表我的名字,这可有些不敢当了。这上面便是我的名字,以后就请叫我的名字吧。”

说时,手向名片一指,周世良连连道着不敢。计春看她那名片,乃是孔令仪三个字,心想这个名字太文雅了。以前我总愁着,要怎样才可以知道她的名字呢?心里也就猜着她的名字,无非是什么贞,什么淑。现在都不是,却是这样一个文绉绉的字面,这叫人哪里猜得出?这可好了,和她已经通过话了,也知道她的名字了。这话可又说回来了,看人家那种大大方方的样子,正是交朋友就交朋友,那要什么紧,完全是一种不在乎的神气,我这样想入非非地,这算一种什么意思?真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天下真有这种人不成?他在看到名片之后,顷刻之间,那意思却在肚里,连打了九个转身。因为他心里如此沉沉地想,那双眼睛望了那张名片,也就只是望着,一动也不动。令仪小姐在他对面坐着,也都看到肚里去,看了他只微微地笑,心想:不要看这孩子外表老实,也是肚子里用功的。要不然,一张名片递了过去,他就触了电一样,那倒为着什么呢?想到这种地方,那笑意就更深了。计春偶然一抬头,恰好与今仪四目相射,见她那黑溜溜的眼睛,正好朝着人一转,计春以为人家看破了他的心事,吓得满脸通红,一手拿了杯子,一手拿了茶壶,就向杯子里斟了去。可是他拿的不是茶杯,乃是喝汽水的玻璃杯子。那玻璃杯子里面,还有大半杯汽水,谁也不曾喝,糊里糊涂地,自己却向这里面倒了下去。他原是不曾加以注意,偶然一回头,才看到自己是向汽水里加热茶,这就不由得自吃一惊,哪有这样的喝法?这不是说乡下孩子太没有见过事吗?他连忙将壶和杯子,一齐向桌上放下时,对面的孔令仪小姐,已细看得清清楚楚了。她料着人家在省城里读书,不能是汽水要喝凉的都不会知道,这分明是他想事情想出了神,所以弄错了。因之她只当没有看见这件事,手里拿了茶杯子,昂了头四处观看。计春心想这倒谢天谢地,没有在人家面前发觉出来,自己也不再加考量,端起那玻璃杯子,不分冷热,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来,又偷看令仪一下,见她并没有什么感觉,这才放了心。自己随即微微咳嗽了两声,来遮掩他那不自然的态度。这桌子除放了冷热饮料而外,还有几只干果碟子。令仪见他父子二人,并不曾伸手,就抓了一把瓜子,又把饼干块子,送到这边桌子角上来。笑道:“别枯坐着,随便吃一点。”

本来世良父子,都觉得很窘,在人家一处相盘桓,怎好泥菩萨一般,一句话也不说呢?不说话也罢了,怎好一点动作没有呢?这倒好了,人家将瓜子敬了过来,借着嗑瓜子的工作,可以聊以解嘲了。于是父子二人,就不约而同地,一粒一粒,钳着瓜子向嘴里嗑。这虽不至干枯坐在这里,但是彼此画面相对,依然是没有话说。令仪也有些感到无聊了,便想着话来问道:“周老先生,你们府上,有几个人在外念书?”

世良笑道:“哟!小姐,还禁得住有几个念书的啦?只是这一个念书的,我已经累得不得了呢。”

令仪也伸手在桌上,抓了几粒瓜子嗑着,顿了一顿,然后向世良道:“你还有几位小先生呢?”

世良指了计春道:“我就是这一个孩子。”

令仪笑道:“了不得!只有这一个孩子,你倒送他到这样远来念书。”

世良道:“大小姐,我虽是个乡下人,多少总还懂得一些道理,把儿子关在家里疼爱,疼爱是疼爱了,惯得孩子成了一个废物,那只是害了他,又何苦?现在放孩子出来念书,虽然是远一点,究竟不过一年二年的事。等这日子熬过了,孩子学些本领,就有了个出路,这一辈子是好是歹,都在这里决定了。若是他成器的话,到我晚年,或者还可以依靠他呢。所以我送他到北京来念书,虽然舍不得,但是向大处想,究竟合算啦。”

计春望了他父亲,低声道:“你老说的话,夹七夹八,人家听不清楚。”

令仪笑着点了几点头道:“这几句话我听清楚了。关在家里养活,那是眼前的疼爱,闹得老大无成,结果是害了青年。放了青年出来读书,养成一个人才,将来的好处无穷,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世良用手一拍桌子道:“对了。”

令仪却叹了一口气道:“我就埋怨我父亲,看不到这一点。巴不得一年三百六十日,我都在绣房坐着,存心把我养成一个废物。你看这不是笑话吗?”

世良道:“大小姐,这话不是那样说。我们这种人家把孩子念书,望他学成一种本事,将来好养家糊口。像你们府上,家财万贯,又只有小姐一个人,坐在家里想法子要怎样花这些钱,还愁想不出法子去花呢!还要大小姐去挣钱吗?”

说到这里,令仪微微一笑,恰是计春也微微一笑,两个人微笑相对着,这倒让世良有些莫名其妙。世良望了计春道:“怎么着,我的话有些不对?”

计春和这位大小姐对坐在一处有了许久,他的胆子,比较要大些了。看了令仪一眼之后,这就低声笑道:“你老人家说的话,可是不大对。一个人生在世上,没有钱,不要紧,没有知识可不行。有了知识没有钱,可以想法子去赚钱;有了钱没有知识,这知识可是金钱买不到的。不要说有了钱,就可以不要知识。就譬如这位大小姐家里,有那些个产业,有那些个家财,必定要一个读书明理,富有常识的人,才撑得住这种局面。固然像大小姐这种人,是很能干的,现在也可以当家了。可是大小姐毕业之后,学问增高了,更可以把她府上那些家产,想法子扩大起来。那不比在家不求学要好得多吗?”

他说这一番话时,眼睛可不向令仪望着,好像完全是和父亲去讲理,并不干令仪的事情。说完了,他也不看令仪,自拿着茶杯,倒了一杯茶喝。令仪将手上的小折扇子打开来,放在鼻子下,掩住了自己的嘴唇,两只乌眼珠,却在扇子头上,向计春脸上看着。等到他把话说完了,然后将扇子拿下来,在胸面前连连扇了几下。恰是世良的眼光看过来,这就向他微笑道:“你们小先生年纪虽轻,说起话来,可是很有分量。照这样一说,他这人可了不得啦!”

世良听到人家说他儿子好,他总笑嘻嘻的。而况孔家大小姐,又是自己向来崇拜的人,当面这样很亲切地夸奖着,决不是一句虚话。于是抬起手来,摸了自己的胡子,微笑着道:“这是大小姐夸奖的话。他统共读过几年书哩?”

令仪看了世良那样高兴的样子,自己也就想着:一个大姑娘,对于一个初见面的男孩子,这样夸奖,未免有点着痕迹。而且对人家太看得起了,也就显着自己太没有什么知识。于是不加可否地,跟着一笑了事。在皮包里自掏出两张钞票,还了茶钱。世良看见,又少不得道谢了一阵。令仪抬起手表来看了一看,笑道:“该走动走动了。这里面地方太大,回头可不能仔细看完哩。”

世良心想,这就觉得人家盛情可感了。哪里还能够让她在前领着走?便道:“大小姐有事,请便吧。好在我们买了一张地图,照着图画来走,大概也没有什么错。”

计春在一边想着,这又是父亲的不对,人家刚刚会过了东,这就要和人家分开来走,显见得乡下人只会占别人家便宜的。可是那位孔小姐倒不注意到这上面,就向世良点着头道:“假使你们小先生进学堂,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话,我也可以帮一点小忙。因为我那亲戚,也在教育界里做事情。这一条路子,我倒是很接近的。”

她说着这种话,分明是有告别的意思,计春也只好眼望她走开,没有法子挽留了。然而所幸地,她竟答应了帮忙,有小事都可以去找她,倒还种下了一个好机会。可是世良,他又偏偏理会不到,却向令仪连拱了几下手道:“这可不敢当,这可不敢当!”

令仪笑道:“我不过说句空话,事情没有做到,老先生倒来上了这些个不敢当。”

说着话时,大家离开了茶座,按了参观的路线,向东路走去。令仪的高跟鞋子,走得咯咯作响,已离开远了。计春跟在后面,还隔着个父亲,当然也就没有什么话可说。孔令仪走了十几步路,就向世良点点头道:“我先走一步了,再会吧。”

这一句话说后,她就越走越远了。世良连说请便请便,这就带了计春一路游览。但是走进一幢殿来,回头一看计春时,这才发现他板住了面孔,微鼓着嘴,好像有一件什么大不乐意的事。世良靠近了他低声问道:“孩子,你怎么了?”

计春道:“我不怎么样。”

他虽是如此说着,然而他的脸色并不曾平和下来。世良道:“你走累了吗?这种地方,我们是不容易来的,来了之后,总要看个充量才走。”

计春道:“那自然啦!我也没有说不看完就走。”

他说这话,自不与世良的意思冲突,然而听起他的话音来,便有很不高兴的意思在内。世良对了他的脸上看看,便道:“我们沿着路线,随便看看就去吧,不要久耽搁了。”

计春道:“我在北京念书,这回看不到,下次还可以再来。你老人家是做客的人,第二次到这里来,知道是什么时候。花了钱买票进来,为什么不看足了再走呢?”

世良倒不明白儿子是什么意见?既然板住了面孔,怨气扑人,却又体谅老父不轻易到故宫来,总要看个明白,这倒不可埋没了他的好意,还是勉强跟了他继续地游览。心里也就盘算着没有别的事情,会引起计春的不快,除了和孔家大小姐说话,有点言语不合,这才会引起他的不高兴,可是当自己和孔家大小姐谈话的时候,他也在当面,因为我说得不清楚,他立刻和我改正过来了,还会有什么不对的呢?自己如此想着,也就只好静悄悄地跟着计春一路走。计春绕着各处宫殿看了一周,恰是事有作怪,以前初进故宫门,所看到的那对男女,现时又在面前发现了。那个男的,挽着那个女子的手,简直是寸步不离,亲密极了。心里这就想着:中国人的古训,说着男女之间,有什么缘分。据现在的情形看起来,这话不会是假。好像这两个人这样要好,不见得起头就是这样子的,当然先是得了一个机会接近,然后慢慢地要好起来。现在自己和孔家大小姐,也是这样初见面的一个机会,就这样地好起来,若是跟着好了下去,到了将来,那还有止境吗?只可惜今天自己不努力,父亲又是这样地外行,把这机会错过了。他如此想着,在不高兴的态度中,游完了故宫;又在不高兴的态度中,走回会馆去。他因为走出了一身汗,到了屋子里,立刻就去开了箱子,找小衣来换。在他找小衣的时候,首先有一样东西,在箱托子上射进他的眼帘。这不是平常的东西,乃是自己临行的前一晚上,菊芬私私地塞到自己手上来的一张相片。你不要看她那一点点年纪,却是什么事情,她都明白。她知道送相片给人,是最有情的了。而且又知道送相片不必公开,在这些事情上面,觉得这孩子实在有些小心眼,而且对于自己也实在是有情,自己有了这样好的未婚妻,还有什么不足的。今天见了孔令仪,倒那样神魂颠倒,这不是笑话吗?对了,从此以后,不要再想到大小姐身上去了。她未见得比菊芬美,而且年岁是大得多,凭着什么想她?为了她有钱吗?他手上拿着相片,对了菊芬那微转黑眼珠而带着笑容的影子,仔细看了一遍,觉得就有那么一个活泼泼的小姑娘站在身边,自己也微微笑了。世良在屋子外面进来,也笑了。他道:“我看你这一下午,你都绷着脸,这会子,你也笑起来了。”

计春不便说什么,放下了相片,自去换衣服。世良看他的态度,完全恢复常态了;虽不明白他的不高兴何以突然而来,又何以突然而去,这也只好不去追问了。这天晚上吃过了晚饭,计春什么事也不管,就在灯下写信。世良知道,除了干妈以外,并没有别的人,可以令他这样急于写信去的。若问明白了他,倒会让他害臊,这也就只好不说了。计春写完了,急急地就拿着信出门去,这又用不着猜,无非是寄信去了而已。这样一来,世良是决不疑心儿子有什么轨外的思想,就是计春自己,渐渐地也把在故宫里遇着大小姐的那段事情给忘记了。到了次日上午,冯子云却派了一个人来,请他父子二人到家里去吃午饭。世良父子,都是把冯先生当唯一靠山看待的,当然地,就按照时间到冯先生家里来。冯子云这回上北平来,是有久居之意的,所以他的家眷,也就跟随着来了。他们教育界分子,家庭总多半是新人物,所以计春到北平来了以后,也就见了这位冯师母一回。因之计春对父亲说,到了冯家,要引他见一见冯太太。世良听了,心里倒是好笑,这个孩子,是个最怕和妇女们说话的,不料他倒有那种勇气,能介绍自己和女太太们去见面,他心里闷住了这样一个哑谜,自然是奇怪着。然而到了冯先生大门口来,就把这个哑谜给揭破了。原来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却有一辆汽车在这里停住着。世良这倒呆了一呆:冯校长若是请坐汽车的贵客来吃饭,让自己来作陪,这可有些让人为难。一个开豆腐店的人,是校长先生做主人来请,又陪的是阔客,相差得不是太多了吗?他站在胡同中间,顿了一顿。就在这个时间,随着一阵笑语声,大门里面走出几个人来。其中有一个,世良认得很清楚,就是孔家大小姐。她怎么也会到这个地方来呢?这可有些奇怪了。她正和那大门里面送出来的一位中年妇人说话,点了个头之后,笑嘻嘻地坐上汽车走了。那位中年妇人,先望着汽车出了一会儿神,然后回转头去向女仆们道:“你看这也是钱太多了的缘故,一个当女学生的人,又是在外做客,单独地还坐一辆汽车,这真是岂有此理!”

她说完了这话,偶然一回头,看到了计春,却笑着点头道:“周计春!你父亲也来了吗?”

计春于是走上前两步,向她一鞠躬,然后指着世良道:“这就是家父。他是个小生意买卖人,他不会应酬,师母不要见怪。”

于是告诉世良道:“这就是冯太太。”

世良深深地作了几个揖道:“我们孩子,总是在这里打搅,我心里真说不过去呀!”

冯太太向他点着头道:“请到里面坐吧,冯先生已经等着你们很久了。”

冯太太闪开到一边,让着他们进去。计春在前面走着,引了世良向客厅方面走。这就听到冯子云在客厅隔壁的书房里,大声呵叱着道:“这种人,念出书来了,也是废物。我看到她就要生气……呵哟!周计春来了。”

说着话,冯子云已经由书房中走到院子里来,自己却掀起客厅门的帘子,让他父子二人进去。他随后跟了进来,笑道:“你们来得不凑巧,正好我在发脾气。你若是不明白这个原因,倒好像是我在骂你呢。”

他如此一说,计春心里,就明白了,这不是骂别人,一定是骂孔令仪了。自己也不知道孔令仪有什么事情不对,惹着冯先生这样地生气,也就不好说什么。可是周世良他对于这些老夫子,依然是有些敬鬼神而远之,绝对地不会应酬,又是向冯子云连作了三个揖,才笑道:“我的孩子,总是在这里打搅,我心里真过不去。”

冯子云笑道:“这样一说,倒好像我发脾气,是对你们了。”

世良比着两手,连连乱碰自己的鼻子尖,弯弯腰道:“那怎样敢当,那怎样敢当。”

冯子云笑嘻嘻地伸着手让他二人在正面沙发椅子上坐下,笑道:“我是和你们说着好玩,请坐吧。”

世良两手反撑着沙发椅子边沿,慢慢地坐了下去。一抬头,看到冯子云在下首椅子上坐着,他又起了身子想站起来。冯子云笑着,叫他只管坐下,点点头道:“这只怪我脾气发得不是时候。我今天约你爷儿俩来吃饭,本来要痛痛快快地谈上一阵,偏是来了这位孔大小姐,说的话,我有些听不入耳,所以我生了气。你们来了,这就很好。我们谈谈吧,不要想那些不好的事情了。”

世良又微微一起身子,表示很谦让的神气,笑道:“我们孩子,总是在这里打搅……”计春听了,真是着急。怎么老是说这句话呢?不等世良的话说完,立刻就插嘴道:“但不知那位孔小姐,在这里说些什么?”

冯子云道:“也并不是她有什么失礼之处,只是我看着这样有钱人家的子女,究竟是社会上一个废物罢了!我原不认识她,大概在省城女子中学的时候,她上过我几天课,就认得我了。到了北平来,她有一个亲戚,也在教育界,倒和我熟,曾和我商量过一次,让我设法,把她插入大学附中,我随便地答应了;也没有了解,是要我怎样设法。刚才她坐着汽车来了,带了许多东西送我,她吐出意思来,却是希望免考。我说免考怕不容易,一个学生免了考,其余的学生,都要援例要求起来。她又说不能免考也不要紧,希望我和她先弄到考试的题目,然后她在外面做好了稿子,带入试场。我本来想说她几句,以为她不该公然运动我。转念一想,她并不是来找事,乃是为读书来运动我,总觉情有可原。便道:你千里迢迢地跑来读书,目的总是要求得一种学问,你考得上,用不着来求我;你考不上,就算免考让你入校了,功课赶不上,也是枉然。依我的意思,你只管去考,考不取,自然北平补习一年半载也是求学。你猜她说什么?她说:补习也可以,她愿意考取了学校以后,多花钱,专请两个先生补习;若是考不取学校,一来家庭不能接济学费,二来说出去了,也与面子有关。说穿了,她为的是钱和虚面子。我真生气!这样的年轻人不造就也罢。有钱有势,再要和她加上一个虚衔,一定是害人害己。”

冯子云如此发脾气,计春就不敢说什么。听差送了茶烟进来了。世良抽过一枝卷烟,又喝了一口茶,这才笑道:“据冯先生这样说,学校是不容易考啦?”

冯子云道:“计春是用功的学生,怕什么?反正考的功课不能跳出他所读的书之范围以外,他读过书,却怕考,那也算我枉为提拔他了。这个我都放心,你不必管。不过有一件事,我在你父子当面要说一说。现在的青年,把求爱这个问题,看得比读书还要重过十倍。像计春这样的人才,在男女同学的学校里,很容易发生问题。”

世良不等他说完,连连摇了手道:“冯先生!这个你放心。我这孩子,没有别的好处,就是老实。见了太太小姐们,简直说不出话来。什么问题,也不会有的。”

冯子云看计春时,见他通红的脸,端了杯子喝茶。同时,冯太太可就在窗子外笑起来了。她道:“这可好啦。先生请家长放心,家长又请先生放心,现在放心不放心,只在学生自己了。”

她这虽是一句笑话,然而却是一句忏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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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部展示当代青少年成长之痛的长篇小说。作品以巴山苗岭民俗文化为底色,以眼花缭乱的都市生活为背景,以驼背柳中学三一班“学习尖子”石节能考前退学、负气出走、拜师学艺、独闯省城为线索,展示了主人公诡谲怪异的成名之路,寓可读性和启迪性于一炉,被称之为娱乐圈星秀包装的“浓缩版”,又被看作是学校、家庭和社会生活的“焦点访谈”。
  • 洪门太公

    洪门太公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今天我们在关公面前结拜为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除非从我身上跨过去,不然你们谁都别想伤害她我要当龙头,你们谁有意见她是我的女人是什么让他一步步从学校走向江湖纷争是什么让他不顾一切只为最爱的女人是什么让他心狠手辣不折手段是江湖的险恶是兄弟的背叛还是心爱女人的离开我只做人上人
  • 爱绕人魔

    爱绕人魔

    魔女卡娜为了寻找解药救魔女茉莉,来到人间...
  • 作秀

    作秀

    以小人物杜蘅的视角,揭示“名校”潜规则——“名校”离普通人有多远?“名校”教育价值何在?“名校”教师都在忙什么?“名校”是什么人的天堂又是哪些人的地狱?......
  • 雷暴星河

    雷暴星河

    人家元修都是种出来的,雷峰却要挨雷劈。人家嗑灵药,雷峰吞闪电。人家宠兽护住体贴,雷峰宠兽欺主压榨。人家元甲攻防一体,雷峰只有赤身肉搏。雷峰泪流满面:“其实我都是被逼的。”跳河救人却被一个黑不溜秋的鸡蛋带到了风雷星。只想还债却不小心成了宇宙名人。只想低调生活却不得不高调杀人。没有王八之气,却是美女如云猛将云集。只想回家,却打出了一片大好江山。这是一个无形机甲流行的时代,也是一个神魔炼体盛行的时代。(请各位看官投票赞助了。)
  • 法破万般

    法破万般

    三千大道仅存一道,乃术法,术法之极境,当可演化万般,一片叶,斩星辰,一根草,破天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