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安邦只觉得面前这位女孩子有些面熟,至于像谁,一时没想起来,便把询问的目光投向钱惠人。钱惠人没说,憨憨地坐在沙发上笑,神情多少有些窘迫。
刘艳俯在赵安邦耳旁小声说:“盼盼是不是像胖子以前的女朋友孙萍萍?”
赵安邦心里一惊,这才发现盼盼简直就是当年的那个孙萍萍,而且,眉眼神情之中不乏钱惠人的影子,尤其是那高高的鼻梁,活脱就是从钱惠人脸上移过去的!
往事一下子全记了起来,一九八六年前后,县委组织部老部长的女儿孙萍萍正和钱惠人谈恋爱。分地风波之后,钱惠人受了处理,孙萍萍被老部长逼着,离钱惠人而去了。赵安邦清楚地记得,和孙萍萍分手后,钱惠人在他面前痛哭过一场,可他再也没想到,钱惠人和当年的恋人孙萍萍竟生下了这个叫盼盼的私生女!
当着孩子的面,有些话很难说,赵安邦让刘艳把盼盼带到楼上去看电视。
刘艳和那孩子心里都有数,应着上楼了,走到楼梯口,盼盼回过头,红着眼圈说了一句:“赵伯伯,你得帮帮我爸爸,我爸爸是为了我才向人家借了点钱!”
赵安邦强做笑脸,“好,好,盼盼,你和伯母看电视去吧,我和你爸谈!”
盼盼和刘艳走后,客厅里的空气变得沉闷起来,赵安邦和钱惠人相视无言。
过了好长时间,赵安邦才揪着心,郁郁地问:“惠人,这么说,你从白小亮那儿借的钱并没弄到古龙老家盖房子,全拿给你女儿盼盼用了?是不是这个情况?”
钱惠人点点头,“是的,我一直想和你说,又不敢!不是你在宁川主动提起来,我……我今天还不会来找你!老领导,今天带着盼盼上你的门,我……我是鼓足勇气的!我知道你……你肯定要批评我,一个大市的市长竟然有个私生女……”
赵安邦看着钱惠人,心里真难受:如果钱惠人是见风使舵的政治小人,当年把分地的责任全推到他和白天明头上,就不会落得那么重的组织处理,也就不会有孙萍萍的父亲棒打鸳鸯这一出,更不会有今天的麻烦!
那位讲政治的孙部长真是造孽啊,竟让已怀了孕的女儿和钱惠人吹了!
钱惠人却吭吭哧哧地说:“当时,谁都没想到萍萍怀了孕,我是一九九八年才知道的。那年四月,我带着白小亮到深圳出差,当时白小亮还是我的秘书,偶然见到了在深圳打工的孙萍萍,就和孙萍萍一起吃了顿饭。第二天,孙萍萍说要让我见一个人,我根本没想到是盼盼,就去见了,这一见,我……我的心都碎了……”
赵安邦听不下去了,连连摆手,“惠人,别说了,别……别说了……”
钱惠人坚持说了下去,眼里已是一片泪光,“孙萍萍有了盼盼,在文山呆不下去了,和家里闹翻后,就辞职到了广东。先是在广州一家公司,后来又是海南、深圳,据她说,曾经也赚过不少钱,还在深圳买了套两居室的房子。我见她时却不行了,炒股票亏掉了底,连吃饭都成问题,何况女儿还有病,要花钱的事很多!赵省长,你……你说我怎么办啊?十八年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一直见……见不到父亲的女儿啊!我……我钱惠人算什么玩意?算……算什么玩意啊……”
说到伤心处,钱惠人泪水大作,还不敢哭出声,怕被楼上的女儿听到。
赵安邦待钱惠人默默哭了好一阵子,才唏嘘不已地问:“为偿还良心上的欠债,你就向白小亮借了钱?那时白小亮好像还没到投资公司啊!”
钱惠人停止了哭泣,“是的,赵……赵省长!我……我没有那么多钱给盼盼,再……再说,又不能让我老婆崔小柔知道。也只能找小亮了。小亮挺同情我,到投资公司做老总后,帮我办了。小亮按我的要求,向……向深圳一家装饰公司打了四十二万,我……我当时也怕出事,还……还给小亮打了张借条。赵省长,如果方便的话,请你务必……务必给办案人说一声,让他们问问白小亮,找找那张借条!”
赵安邦点了点头,又问:“惠人,这事池大姐是不是也知道?”
钱惠人擦了擦泪,“知道,池大姐早就知道了,所以……”
赵安邦接口说:“所以,池大姐才护着你,一口咬定你不会有经济问题,一再要我保保你!你说说看,我什么情况都不了解,怎么敢答应保啊?不要原则了?”
钱惠人叹了口气,“老领导,就是这么个情况,你批吧,骂吧,我不怪你!”
赵安邦摇头苦笑道:“批什么?骂什么?这事也得历史地看,客观地看嘛!你也是的,应该早点告诉我嘛,早告诉我,我也能帮你想想办法嘛!哦,对了,我听池大姐说,你这四十二万只还了一部分,好像才八万多吧?其他的怎么办呢?”
钱惠人道:“我……我正在筹,也差不多筹齐了,你……你就别问了!”
赵安邦岂能不问?想了想,说:“惠人,我家多少有些存款,你先拿去用吧!你是宁川市长啊,四处向人借钱影响不好,没准又会让别有用心的人做文章!”
钱惠人忙道:“赵省长,我知道,我知道,所以,还款才拖了一阵子!”
赵安邦说:“别拖了,再拖只怕把我也拖下去了,我先借十万给你吧!”
钱惠人连连摆手,“用不着,用不着,赵省长,你们存点钱不容易,再说,我也没到那一步,还能解决!”随即又郑重声明说,“老领导,请你放心,我知道于华北他们一直在盯着我,所以,借的都是亲戚的钱,没一个下属干部和商人,真的!”
赵安邦挺满意,“那就好,不过,也不能怪华北同志,人家盯你没盯错啊!我看这样吧:你也主动一些,把今天和我说的情况也和于华北说说,让他看着办!”
钱惠人有些犹豫,“赵省长,于华北可不是你老领导,这……这合适吗?”
赵安邦不无情绪地说:“有什么不合适?当年分地风波这位于副书记又不是不知道,古龙县委的那位孙部长他也熟悉得很!我听说他后来发表在省委党刊上的那篇建议延长土地承包期一包三十年不变的著名文章,还和那位孙部长切磋过!”
钱惠人讥讽道:“对,对,咱们在前面趟雷,人家在后面总结,不还有四句真言吗:党的政策像太阳,年年月月都一样,土地一包三十年,稳住农业心不慌!”
赵安邦不免有些困惑,“惠人,倒也奇怪了,孙部长既然也知道土地一包三十年是好事,有些高瞻远瞩嘛,眼光并不算俗,怎么非逼着孙萍萍和你散伙呢?”
钱惠人叹息道:“赵省长,其实,有些情况你不清楚,我那时不好意思和你说。人家从一开始就没看上我这个农民出身的穷光蛋!”接下来,又带着讥讽说起了于华北,“相比之下,倒是咱于副书记有些眼力,我在古龙县计划生育办公室喝茶看报时就说我还有希望!我就在心里骂,有你于华北这样的组织,我还有啥希望……”
赵安邦没让钱惠人再说下去,分地风波毕竟过去十八年了,况且他还在和于华北合作共事,没必要挑起钱惠人的不满情绪,于是,挥挥手道:“好了,好了,胖子,别说过去那些陈谷子烂芝麻了,这事就这样吧,你尽快找一找华北同志!”
钱惠人带着盼盼走后,赵安邦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情况并没有想像的那样严重,说到底不过是特定历史条件下出现的个人私生活问题。就算于华北不顾历史,非抓住钱惠人的私生女盼盼做文章,文章也做不到哪里去。钱惠人的括号副省级虽说一时带不上,日后总还是要解决的,目前保住宁川市长的位置应该没问题。
这夜,赵安邦终于睡了个大梦沉沉的好觉,早上起来打网球时精神极好。
十八
省国资委常务副主任孙鲁生起个一清早,却赶了个大晚集。八点刚过就进了省政府院门,赶到主楼赵安邦办公室时,也不过八点十分。赵安邦正接国务院领导的一个重要电话,让她等一等,这一等就是四十多分钟,快九点才和赵安邦见上面。
见面时,赵安邦情绪不是太好,孙鲁生推测和刚接过的电话有关。可电话是哪个国务院领导打来的,谈的什么,她不得而知,自然不会想到会是伟业国际的事。
倒是赵安邦主动说了,一脸的自嘲:“这个白原崴,真让我防不胜防啊!一到香港就把我卖了,公开发表讲话,说伟业国际是红帽子企业,产权问题有望在合理的框架内解决!还点名道姓提到我,说我支持他继续控股伟业国际,搞得国务院领导也知道了,一大早把电话打过来,追问我是怎么回事,要我们慎重处理好!”
孙鲁生心想,港澳有那么多中资机构和驻港单位,哪个机构、单位没有北京的背景?把这事反映上去还不很正常?再说,如今是信息时代,就算没人反映,中央领导也可以从网上获取资讯。白原崴出境后,她和国资委的同志就一直在网上关注着白原崴的动向。于是,从文件夹里拿出几份下载的相关报道,轻轻放到赵安邦面前,“赵省长,这我正要汇报:这两天白原崴是对香港各报发表了不少奇谈怪论,我们也觉得很惊讶:谁肯定伟业国际是红帽子企业了?白原崴想搞什么名堂?”
赵安邦接过报道,随手翻看着,“这还用问啊?套我和省政府呗!”随即指着一篇访谈文章苦笑起来,“哎,孙主任,你看看这里,白原崴说得多漂亮啊?啊?对我们改革开放的前途充满信心,对我和汉江省委、省政府解决产权问题的诚意和智慧充满信心,对继续做大做强伟业国际集团充满信心!嗬,一连三个充满信心!”他放下手上的报道,信口评论道,“这么一来,伟业旗下各公司的股票又该上涨了!”
孙鲁生点点头,“是的,赵省长,你判断得不错!伟业国际海内外的股票都上涨了:纳斯达克的伟业中国昨天逆市上涨了22%,国内龙头伟业控股尾市突然涨停,带动钢铁指数上涨了32点。我注意了一下盘面情况,伟业控股好像有抢盘迹象,昨日一下午的成交即达两千八百万股,成交均价五元八角。”迟疑了一下,又说,“如果我们不就白原崴的言论发表澄清声明的话,这种涨势估计还会继续!”
赵安邦当即决断说:“孙主任,我看这个澄清声明先不要发,股票涨起来是好事,总比下跌强嘛,白原崴有信心也比没信心好!再说,目前也没涨多少,经过上一轮市场刻意打压之后,现在不过是恢复性反弹!”接着又加重语气提醒说,“如果发声明,白原崴和他手下的巨额游资可能会反手做空,把股价往下打,必须警惕!”
孙鲁生怔了一下,点头认可了:这位省长实在是厉害,懂经济,懂市场,思路开阔,还这么务实,在这种领导手下工作,委实是一种享受。然而,她却也为赵安邦担心,“不过,赵省长,我们也不能由着白原崴在境外不受控制地这么胡说八道啊!据我省驻港办事处反馈过来的信息,白原崴已于昨夜搭乘法航班机飞往巴黎了,如果白原崴在巴黎和欧洲继续胡说下去,只怕北京的领导同志还要找你的!”
赵安邦不无苦恼地道:“是的,但采取任何措施都必须慎重!鲁生啊,有一点你一定要清楚:我们这回是碰上硬对手了!这个白原崴不简单啊,进退有据,在WTO的背景下,从国内到国外,从制造业到金融投资,和我们打了场立体战!”
孙鲁生深有感触,“是啊,是啊,赵省长,从接收开始,我和同志们对这位白总就没敢轻视!”她看着赵安邦,试探道,“如果白原崴这次不回来就好了!”
赵安邦“哦”了一声,警觉地问:“鲁生同志,你什么意思啊?说清楚!”
孙鲁生略一沉思,大胆地说了起来:“赵省长,有个情况你知道:伟业国际集团美国上市公司伟业中国的总裁王正义,涉嫌侵吞集团海外资产,数额高达上千万美金!这事和白原崴有没有关系?有多大的关系?我们应该好好查一查嘛!”
赵安邦没当回事,“哦,这事啊?这和白原崴有啥关系?你们上次汇报时不也说了吗?早在北京的资产划拨文件下达之前,白原崴就和王正义闹翻了,已经准备改组伟业中国的高管班子了嘛!再说,现在王正义又死在巴黎了,别瞎琢磨了!”
孙鲁生却不愿放弃,“赵省长,我这可不是瞎琢磨!白原崴套咱们,咱们也可以反手套他嘛!就以涉嫌侵吞国有资产罪对他来个立案审查,把他吓阻在境外!”
赵安邦怔住了,“什么?什么?你是不是还想对白原崴发个通缉令啊?!”
孙鲁生说:“能发个通缉令更好!当然,不是真抓,就是演一场戏嘛!和白原崴这种资本大鳄斗,得出点险招,险中取胜,反正兵不厌诈嘛,兵书上有的!”
赵安邦沉下脸,“什么兵不厌诈?这是馊主意!”
孙鲁生有点着急,“赵省长,你别急着下结论嘛!这笔资产可是三百亿啊!”
赵安邦手一挥,很不高兴地说:“那也不能这么乱来!三百亿怎么了?就眼红了?鲁生同志,你是省国资委常务副主任,对国有资产保值增值负有一份责任,这没错,利用手上的权力和你说的兵不厌诈的手段拿回这三百亿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以这种方法拿回了三百亿,我们汉江省也许会失去三千亿!文山的教训已经摆在那里,对赚钱的企业巧取豪夺,自以为很聪明,结果怎么样?谁也不去文山投资了,人家发不了财,你文山也别发展了!”说到这里,他口气缓和下来,“鲁生同志,请你一定不要忘了,你这个省国资委主任和我这个省长代表的是国家,是汉江省人民政府,有个自身形象和影响问题,另外,还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国务院领导刚才在电话里说了,原则要坚持,但也要实事求是,一定要稳妥解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