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初秋的一天,一枚新研制的“东风二号甲”,在导弹试验基地的一个发射场上,缓缓竖立起来。
每当发射任务来了,就是基地最热闹的时候。平时,偌大的基地,上万人,如果没有发射任务,除了反来复去搞枯燥无味的训练,就是进行更加枯燥无味的政治教育、政治学习。因此,基地的人,最盼望的就是搞发射。
但是这一次,已经担任特种燃料站站长的方平,和他的妻子秦小阳,却有些焦头烂额,因为他们3岁的儿子方涛特别淘气。秦小阳在光学测量站当技术员,光测站离他们的宿舍,有30公里的路,发射任务一来,这两人都忙得够呛,偏偏这时候,幼儿园放假,孩子没人带。这下可把他们愁坏了。
这天傍晚,方平从发射场赶回家,刚走到自家那排简易的平房前,就听到孩子的哭声。是秦小阳正气急败坏地打方涛的屁股,3岁的方涛哇哇大哭。方平冲进来,责怪秦小阳:“你怎么敢虐待我儿子?”
秦小阳不理他,继续打儿子的屁股。方平一把夺过方涛,哄着。秦小阳气得抹起了眼泪。方平就问她,到底怎么了?秦小阳说,她在这边看书,方涛跑到厨房往面盆里撒尿;她换个盆重新和面,他又跑过来往她书上撒尿;她过来收拾弄脏的书,他又舀一碗水把炉子浇灭了,真要气死她了!
方平听了哈哈大笑,说儿子太聪明了,给你玩声东击西呢,你被牵着鼻子走,处处被动。再说你,堂堂一个中尉军官,连个孩子都看不了,还不如一个幼儿园阿姨。
秦小阳气鼓鼓地说:“你能,你来看,明天我去上班。”
方平赶紧陪笑脸,说他明天要给导弹作加注推进剂试验,看看弹上的管道好不好,这个要命的时候,他这个特种燃料站的站长怎么能离开。
为了表现一下,方平亲自下厨房做饭。吃饭时,秦小阳得知,导弹已经竖起来了,很快就会发射。秦小阳提出,发射那天,她要去光测站上岗,她可不想错过这次发射。
第二天上午,在发射架前,方平指挥众人,进行往弹体里面加注和泄出推进剂的准备工作。众人已经各就各位,各种设备和仪器也已经连接好。方平一吹哨子,令旗一挥:“开始!”操作员按下红色按钮。随着一阵有节奏的声音,开始往弹体里面加注推进剂……
加注进行得很顺利,但在泄出推进剂时,随着一阵刺耳的声音,方平等人惊呆了——有个大箱体的上面,渐渐扁下来一块……
出问题了!
报告上面后,钱学森、任新民、李福泽、栗在山等领导和专家都赶来了。钱学森等专家得出的结论是:在推进剂要泄出的时候,操作手忘了把空气开关打开,把推进剂憋在里面。推进剂是重的,靠着动力的牵引泄出来了。推进剂上面的空间就变成真空,箱体里面成了负压,外面空气的压力比里面大,结果就把箱体压扁了一块。
李福泽司令狠狠地瞪一下方平。基地作试部的王部长着急了:“发射日期已经排定,把箱体压坏了,怎么打呀!”
方平低头认错:“我请求组织上处分我,是我没指挥好……”
李福泽终于发作了,说了粗话:“影响了发射,你知道问题有多严重吗?处分你是小事,我看应该撤你的职!老子说过多少遍了,发射无小事,要一丝不苟,聚精会神,严格按规程操作,你们都当耳旁风了?操作手呢?”
一位老兵哆哆嗦嗦站出来。李福泽命令警卫连长,把方平和操作手押下去,先关起来再说。
出了这样的事,最着急的还是钱学森。发射任务在即,又没有备份的导弹,就这一枚,总不能把导弹再运回北京的厂里修理吧?
当天夜里,钱学森几乎一夜没睡,他利用一台苏式乌拉尔计算机,对一些参数作了计算,天亮时,他心里有了底,找到李福泽等人,提出:“不能再等了。我提议,按原计划发射。”
众人都惊讶、不解地望着他。李福泽问他,理由呢?钱学森边说边比划,他的理由是,发射的时候,往里面加注推进剂时,那块扁下去的地方,自然会鼓起来,它会恢复原状,不会影响发射。
作试部的王部长不干了:“钱副部长,您想过没有,发射时,万一扁下去的地方,没有鼓起来呢?那会是什么后果?”
钱学森告诉众人,他在美国就做过类似的壳体研究,他有把握。而且为防止万一,他已经计算过了,不会有问题。但是王部长死活不同意:“不符合发射条件,出了问题谁负责?”
钱学森说:“可能会冒一点风险,但为了它早一点成功,值!当然,如果失败了,我愿负责!”
按照当时的规定,需要三个人共同签字,才能发射。这三个人是钱学森、李福泽和作试部部长。钱学森第一个在发射单上签了字,他去找李福泽签字,李福泽却犹豫了,因为是头一遭遇到这样的事,如果发射失败,这个责任太大了,他作为司令员,不能带头违背“不带故障发射”的基本要求。
后来汇报到北京的聂荣臻那里,聂荣臻果断决定,按钱学森的意见办。这下,李福泽没话说了。
方平给关了禁闭,秦小阳带着孩子去找李福泽“求情”。首长们一直在开会,她就在招待所门外的马路边上等,好不容易等到李福泽露面,她抱着方涛就迎了上去。她提出,方平那家伙做事情毛毛糙糙的,闯了祸,就该教训他一下。“司令员,我来求个情,能不能在发射那天,把他放出来?就一天!”“就一天,为什么?”李福泽不明白。秦小阳把孩子往地下一放:“让他出来看孩子,我好去上岗。”
李福泽明白过来,大笑:“你真想上岗,孩子让别人帮着照看一下嘛。”
秦小阳说:“这孩子太皮了,像个小魔王,谁都看不了。”
李福泽说:“男孩子嘛,皮点好。”
恰在这时,方涛走到李福泽面前,仰起脸打量他。秦小阳赶紧说:“方涛,快叫爷爷,说爷爷好。”
方涛愣一下,却叫道:“爷爷……坏蛋。”秦小阳气红了脸,李福泽却哈哈大笑,笑着走了。秦小阳生气地捶了几下儿子的屁股,小家伙又哭起来。
结果,方平真给放出来了。但不是发射那天放的,而是秦小阳找李福泽的当天放的。放他出来,不是看孩子,而是让他到发射场“戴罪立功”,进行发射前的准备。
秦小阳的愿望落空了。她想出了另外一个办法。
正式发射那天,一大早,估计站里的班车该过来了,她咬咬牙,拿出一根绳子,一头拴在方涛腰上,一头拴在桌子腿上,又往方涛面前放上一盒饼干,一个塑料水瓶,嘴里哄着,说一会儿就回来,让儿子听话。然后,她就狠狠心带上门,跑到班车点上,坐上光测站带篷布的大卡车,和一帮子男男女女一起,一路嘻嘻哈哈往单位去了。
这一次的发射,是顺利的,没出任何问题,导弹准确命中目标。人们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
在指挥所,李福泽主动上前与钱学森握手,互致祝贺。作试部王部长上前给钱学森敬个礼,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钱副部长,事实证明,您又对了。”
钱学森一笑,说这次情况确实特殊,算我钱学森违犯一次规定,下不为例!众人大笑起来。
傍晚,秦小阳提心吊胆下了班车,就拼命往家跑,她猛地推开门,看到此时的小方涛,躺在地上睡着了,孩子像个泥猴一样,满脸是泥土,身上也脏得一塌糊涂。秦小阳嘴里喊叫着,跑到桌子前,解桌子腿上的绳子,解不开,她干脆拿过剪刀,一下剪开,抱起儿子,替他擦脸上的泥土。她难过得流了眼泪:“好儿子,对不起,妈妈是个坏妈妈。明天妈妈带你去戈壁滩上抓小鸟,好不好?”
方涛打个哈欠,醒了,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秦小阳百般去哄他,调皮的方涛一口咬住了秦小阳的胳膊,秦小阳疼得大叫。方涛却得意地笑了。
当年在基地,像秦小阳这样,每每把没人看的孩子拴在桌子腿上的事例,有不少。那个地方太偏僻,想找个保姆都很难,内地的一听说去戈壁滩,人家就是不愿去。这样一来,双军人各忙各的,尤其是遇到任务,无奈之后,委屈一下孩子,也就自然而然了。
自从第一枚“东风二号甲”中近程地对地导弹发射成功后,在随后一个月的时间内,又先后发射了7发导弹,除第6发因弹上电池故障中途坠落外,其余均获成功。从而为即将到来的两弹结合试验,奠定了基础。
这期间,忙归忙,也有偶尔清闲下来的时候。
有一天,钱学森坐吉普车到基地附近的戈壁滩上转,他无意中问陪同他的人,从这儿去敦煌,方便吗?陪同的人告诉他,抓紧点,两天就能打个来回。基地领导听说这件事,提出马上派车,安排钱学森等科学家到敦煌游览一下。钱学森立即拒绝了,他说,以后会有机会,这次就算了。
钱学森逝世后的2010年夏天,我们前去采访钱老的夫人蒋英教授,又说起这件事。蒋英说,钱学森年轻时候喜欢绘画,敦煌是他早就向往的地方,他很想去看看莫高窟。自从参与火箭导弹研制以来,他无数次到大西北,可他却没有去过一次敦煌。一是他太忙,还有一个原因,蒋英问过他,他说,我怎么好意思利用工作便利,去游山玩水?同志们会怎么想?结果呢,一直到去世,钱学森都没去过敦煌。
听到这里,我们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