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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打回老家了

白晶泉

我的名字叫白晶泉,1929年生,黑龙江省安达站(今大庆)人。我出生在吉林下九台。封建家庭有许多规矩:当媳妇的要轮流做饭,我母亲三天一轮班;生了男孩奖给三丈布,还供念三年书;生了女孩,不仅没有奖励,而且不准上学;吃饭时,媳妇得站在旁边,伺候着当家的人吃饭;男孩子可以上桌吃饭,女孩子则不许。我出生不久,母亲即患精神病,全靠大姐喂我土豆长大,直到她出嫁前,我都和她盖一条被子。长兄如父,大姐如母,信非虚语。我母亲不能值饭班时,奶奶和大姐便替她当班。后来,奶奶觉得这也不能长久,便叫父亲白玉枫把我们全家都接到安达去了。

当年,安达很荒凉,放眼看去,几十里没有庄稼,也不长草,尽是些碱甸子。粮食、蔬菜和生活日用品都是从外地运来的。宝藏就在脚下,却无人知晓。今天,那里已是我国的石油工业基地、全国和全世界闻名的大庆市了。

姥姥家在吉林,很富有,开设大烧锅,母亲性格坚强,敢做敢闯,出嫁前,因为防备土匪抢劫,学会骑马、打枪,有一种不服输的倔劲。她认为,只许男孩子读书,不许女孩子读书不合理。她觉得自己没能读书,已经很遗憾,无可挽回,但是,不能再让女儿们吃亏。于是,力促我们几个姐妹上学。她常从自己的家中取钱,一面贴补家用,一面支付我们的学费。

九一八事变爆发后,我九岁。一天清晨,有人敲大门,声音急促,而且伴有嘈杂人声:“开门!”、“快开门!”门打开时,涌进来好些日本兵,命令我们立即搬出去,但门口站有日本兵,不许出入。我们全家只好从窗户爬出,走后角门,随身只带了衣服,其他物品全都丢了。我们被扫地出门了,我第一次尝到了亡国奴的生活苦味,小小的心灵中便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伪满洲国成立后,一次,一个农民穿越铁路被日本兵抓住,抡起鞭子抽打,边打边问:“你是什么人?”农民答:“我是中国人。”再打再问,农民还是答称是中国人。无论怎么打,农民也没有承认是“满洲国”人。最后农民说:“我不是人!”日本兵才哈哈大笑,罢手。我在远处目睹了这一切,心中发狠,有朝一日,必为同胞雪耻报仇。

东北沦陷后,日本侵略者大肆掠夺各种财富,残酷镇压人民的反抗,全面推行奴化教育。我是在巴彦读中学的,巴彦位于松花江边,我常去松花江边散步,不时看到有浮尸流下,浮尸给了我启示:无论日本侵略者进行怎样的统治,中国人的心是不死的,这些浮尸显然都是所谓“反满抗日分子”,是被百般折磨后投入江中的,对日本侵略者我恨不得把他们碎尸万段!在课堂上,强制学习日语,我很反感;历史课,讲的尽是伪满的历史,还要我们承认是“满洲国人”。可是,我心中却说,无论你们用什么方法进行欺骗,“我是中国人”的信念永远不会改变的。九一八事变不久,铁路小学停课了。上最后一堂课的时候,老师沉痛地对我们说,日本人已经占领了沈阳等地,我们这里,也就要被占领了。学校怎么搞,要等铁路局的指示了。何时开学,要等候通知,期望你们千万不要忘记自己是中国人。她还加重语气重复一句:“千万不要忘记自己是中国人!”这堂课和都德描写的《最后一课》很相似,老师的嘱咐深深地印在我的心坎上了。

有时走在街上,看到日本巡逻兵,打着膏药旗,昂首阔步地走在中国的大地上,心中真不是滋味。我恨自己不能行侠仗义,匡世济人,又不能对反满抗日事业有所贡献,很是苦闷。我知道五姐白竞凡(白桂荣)在北平读书。北平和东北是两个天下,于是,产生了想离家出走、去北平读书的想法。1936年寒假,五姐回家探亲来了,我向五姐倾诉了衷肠,这种亡国奴的生活无论如何也熬不下去了,坚决要求五姐把我带走。五姐完全同意,父母虽不同意,但哥哥嫂子和二姐却支持我们,并变卖了首饰为我们作路费。临行前,我们诡称五姐是去哈尔滨补习日语,我去巴彦上学。

火车开过山海关,我那悬着的心就落下来了。我庆幸能从人间地狱中逃出,以后,不必向敌人卑躬屈膝,可以自由顺畅地呼吸了。刚到北平的时候,我住在五姐学校的女生宿舍里。学校的女学监每晚都来宿舍查房、点名。我和五姐正愁得无法时,五姐的朋友傅彬想出一条妙计,让我钻进她的被子里,她露出头,假装生病,果然混过去了,以后每晚如法炮制。同学们也很帮忙,前边来查房,就有人报信,这边就开始有人装病。后来又想出一个办法,女学监在前边一开始查房点名,我就到最后的一间宿舍里躲着,等女学监查过我住的宿舍,我再回到房里。

后来,五姐在学校对面租了一间房子,我就住在那里,补习功课,准备考试。五姐参加了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这里是五姐和民先队员聚会的地方,每次她们开会,我都坐在门口装作看书,当一名小小的哨兵。五姐告诉我,学生中有两派,民先的对立面是力行团。听她说我才知道,中国还有一个坚决主张抗日的中国共产党。五姐常和我谈起学运的事,把一些文件和材料给我看,时间长了,我的思想也开窍了。这个小屋竟然成为培养我进步思想的政治学校。

五姐的同学中,傅彬特别热情,关心人、慷慨、乐于助人。当年,我们逃出虎口后,和家庭断绝关系,没有经济来源,只偶尔得到哥哥寄来的钱,生活十分困窘。五姐的内裤破了,无钱购买新的,傅彬发现后,就悄悄地买了一条放在五姐的床上。五姐的肥皂、牙膏没有了,傅彬便悄悄地买了给她。傅彬的家在天津,手中有余钱,但她并不乱花钱,总是资助别人,谁有困难,她就帮助谁。我是小妹妹,每次来,她都给我带点东西。一次,骑车春游,在下坡拐弯时,她不慎摔倒,磕破了腿,既没有哭鼻子,也没有叫苦,而是若无其事地又骑车上路了。她的优秀品格,我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觉得和她亲近,常倾心交谈,友情便很快扎下根来。

五姐常带我参加民先的活动,有时是以游园为名到公园去集合。北平学联组织的香山春游,我也参加了。看到崔嵬和张瑞芳合演的《放下你的鞭子》,既感到新鲜,心头又感到震动。在香山,口号声接连不断。当我第一次喊出“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时,心中特别舒畅,喊得特别有力。我觉得,我喊出的不仅是我心中多年的心愿,而且也是家乡父老、东北三千万人民的心声。

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了。日本侵略军的铁蹄踏进了北平,在全城进行对抗日分子的大搜捕,其中特别是东北学生中的东北大学学生,因为,在历次示威游行中,他们都是打冲锋的。于是,北平大中学校的学生便大批逃亡到后方。五姐送张家琳同学的母亲去了西安。我独自一人留在北平,等待着哥哥寄钱来,好作为路费南下。哥哥的钱寄来后,我到了天津,立即去看望傅彬,本意是约她同行。见面后才知道,她家不让她走,而且进行经济封锁。她正苦无办法,见到我时,特别高兴。于是,我们商量从她家中偷跑。我买了船票,在街头接应她,便一同登上轮船。傅彬对我,倾心相待。俗话说,得一知己可死而无憾,正道出了我们之间的友谊。可是上船之后,我们便开始忍受饥饿的折磨了。

轮船停靠在青岛,我们上了岸,有平津逃亡同学会的人接待,免费乘火车到了济南。在济南住在师范学校内,食宿也完全免费。我们稍事停留即直奔西安。在那里,我与五姐会合了。

后来,我和五姐逃亡到武汉,找到了五姐的学校东北中山中学,五姐回到学校,我也考入这个学校,随学校逃亡到湖南。

在校中,由民先队员发起,吸收进步同学,组成了宣传队,我也是其中的一员。我们宣传队在迁校途中边走边宣传,效果很好。许多村镇由于交通不便、信息不灵,对于抗战全无认识。宣传队在宣传现阶段在传播抗日战争信息、鼓舞人民抗日斗志上,发挥了一定的作用。这本来是好事,可是校方却横加干涉,处处限制,最后竟把宣传队给解散了,还把几个主要活动分子列榜开除,五姐就是其中之一。中国的政治现实,外国人是很难理解的。表面上国共合作了,共产党是合法政党,在国民政府的所在地还设有办事处,可是暗地里,国民党却“限共排共”。解散宣传队的理由就是其中杂有共产党!

我们在湖南时,收到傅彬的来信,她详细介绍了延安的情况,告诉我们那里最自由,可以自由呼吸,抗日热情极为高涨,学习和生活都很快乐。动员我们快些再快些地到革命圣地延安去。这个信息使宣传队全体同志受到很大鼓舞,几乎人人都树立了到延安去的信念,边走边想着向延安前进。

在中山中学时,有一个训育主任姓马,好像很关心我,因为都是黑龙江人。一次,他仿佛担心我会误入歧途似的对我说,千万不要相信共产党的那一套,那纯粹是害人的花招,误人子弟呀。他想用乡谊软化我,叫我脱离宣传队。我立即正言厉色地说,现在是抗战时期,共产党是坚决主张抗日的,谁抗日,我就拥护谁!我们宣传抗日,动员人民团结抗日,使抗战胜利早日实现,这有什么不好,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要我脱离宣传队是万万不能的!也许,还是乡谊起了点作用,开除宣传队员的名单中没有我。

宣传队解散了,我也就离开了中山中学,考入了东北中学。1940年2月,我在东北中学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1940年4月,由于出现紧急情况,领导我们的地下党支部陈平同志通知我立即撤离,以免遭到逮捕。在国统区遇到这种情况,采取行动刻不容缓。我立即星夜兼程地逃到重庆,去投奔邓爽学姐和她的胞兄丘琴大哥。那时他们兄妹二人都在重庆领事巷14号东北救亡总会(简称东总)工作。在这里我遇到了石光,邓爽拉着我的手介绍说:“这是我在东北中山中学的患难朋友白晶泉妹妹。”石光满面春风地笑着和我握手,说:“这回育华有伴了,不寂寞了吧。”我在这里住下,每天和石光、丘琴、郭仁等人一起读书、学习。有时议论起国民党的腐败和消极抗战,很痛心。而石光的充满爱祖国、救人民的火热心情,又使我很受感染。

在重庆,每次空袭警报时,石光都拉着我和育华的手,像大哥哥似的把我们带进防空洞。随后又去照顾其他女同志。炸弹轰响时,石光把我们二人搂在怀中,安慰我们:“不要怕,这个洞很安全。”洞中挤满了人,空气很污浊,长时间不解除警报,闷得我喘不过气来,石光便把随着带来的行军水壶递给我,让我喝冷开水,还用冷毛巾给我擦脸上的汗。后来我们总结了经验,早早乘船过江,在南岸树林中躲警报。在林中,既可以读书、看报,还可以举行学习讨论会,等于把机关搬到了野外。在讨论青年人的出路时,石光说:“要做一个有民族气节的人。要站着生,决不卑躬屈膝地苟且偷生。有志气的青年,应该到抗日前线去,到革命圣地延安去!”我早就向往延安,想到延安去,这次离开学校投奔东总来,目的也是为了能够到延安去。我的难处是既无引路人,又无路费。石光很同情我,把我的心愿向东总党组书记于毅夫作了汇报,征得他的同意,派我到东总成都分会工作,等待去延安的时机。7月底,石光给我买了车票,把我送上汽车。临行前又塞给我五元钱,以备零用。他无微不至的关心,使我很受感动,泪水涌上眼眶,车开了,我闭上眼睛,仿佛仍能看到他的手在挥动……

同年9月底的一天,晚上我正准备就寝,突然有人敲门,破门而入的竟是石光!我高兴地抱住他,说:“石光大哥,我真想你呀!什么风把你刮到成都来了!怎么不早来封信哪!”他笑着说:“是随于炳然同志去榆林视察,途经延安。正好达到去延安的目的。汽车今天刚到,明天下午走,我抽空来看你。”又说:“丘琴和育华都惦念你,要我无论如何也得来看看你。”听说他要去延安,我想这是个好机会,便要求和他们同行。他说,这要取得于炳然同志的同意。于是我便和他连夜去见于,于慨然同意,于说:“离重庆前,董老让我把刘振华带到八路军办事处去,这个女孩子才17岁。正好你跟她一道走,也是个伴。”

同行的还有作家舒群、陆斐,诗人严辰(厂民),东总秘书卢广声及其爱人张琳和陈凡、舒展等十余人。车行很慢,公路既窄又凹凸不平,汽车常抛锚,边走边修,走了十余天才到西安。一路上每到住宿地点,石光就带我们外出散步游览,边走边讲三国故事。他对诸葛亮非常钦佩,说他克己待人,品德高尚,是个才智过人的大学问家。参观王三姐寒窑时,他说王宝钏苦等了薛平贵18年。这个爱情忠贞的故事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到了西安,于炳然和石光把我送到了东总陕西分会。

东总陕西分会的领导人是高崇民,他还是东总的创始人之一。高老为人襟怀坦白,刚正不阿,敢作敢为。对待青年,特别慈爱。一见到我,他就高兴地说:“咱们是亲戚了,你姐姐白桂荣和我儿子高存信结婚了。”听他说后,我就哭了。他迷惑不解地问我:“你是不是不愿意你姐姐和我儿子结婚?”这时我才哽咽着说:“想我姐姐。”高老拍拍我的肩膀,说:“别着急,很快就能在延安看到他们了。”

傅彬是1938年到延安的,在抗大入党,1939年初党组织派她回西安做地下工作,1940年被捕。在狱中受尽酷刑。听说她已被组织营救出来,我急于见到她。石光冒着生命危险,穿一身国民党军装,拿着国民党军委的护照,带我去看傅彬。一别三年,当我看到她的两条腿上被电火花烧得一块块黑紫色的伤痂时,不由得失声痛哭。她想回延安。我劝她,如不能回延安,也要早日离开西安。我答应她,到延安后,要求党组织设法营救她。石光也劝慰她早日康复,逃脱虎口。她还为石光赶做了棉军装和羊皮大衣御寒。

高老知道我去看过傅彬,很是吃惊。他像是责备又像是安慰地对我说:“你这个青年人,一点也不知道国民党反动派的凶狠和那些特务们的毒辣。他们什么坏事都能干得出来。你不应该去看望才出狱的傅彬。你去看望她,会惹出大祸来。你没有被抓,还算侥幸。”高老沉思了一会儿,说:“这件事是否被人发现还很难说,但不能不从坏处着想。你得快点走,今晚趁天黑,我送你去八路军办事处。”从中午到晚上,高老几次外出,佯装买东西,查看外面有无特务盯梢。他嘱咐我,到了八路军办事处,千万不要走出门外。到延安后,吃小米,住窑洞,种地纺线,不要怕吃苦,可要好好锻炼啊!还告诉我在延安如有困难可以找的人。临行前又在我的衣袋里装上几元钱。

出了高家的门,我的警惕性也高了起来,担心路上出事。这时,高老却安慰我说:“不要紧,这里有一条去八路军办事处比较安全的路线,送我儿子就是走的这条路线。”他领着我,绕过了好几个黑暗的小胡同,走进一座花园,花园面对着七贤庄八路军办事处。我们查看四下无人,便快步走进了八路军办事处。他面请八路军办事处主任周子健同志照顾我去延安。从此我便踏上了去延安的征途。高老亲自冒险送我的情景。我终生难忘。

10月底,我终于到了延安。石光已先我到达。随后,他同于炳然同志去了榆林,直到1941年才回来,经组织分配,在边区文化界抗敌协会(简称文抗)任副秘书主任。我在延安行政学院本科一班学习。院长是林伯渠同志。在一班学习的多是县团级干部,只有我们几个外来学生,听说毕业后分配担任县级领导。

在延安,学习和生活是愉快的。尽管当时由于国民党的封锁,粮食及生活用品极缺,每天只能喝两次稀饭,劳动时可以喝稠一点儿的稀饭。每人每月只有三钱油、四钱盐,吃得几乎全是白水煮白菜、煮土豆,但是谁也没在意,因为大家早有思想准备,到延安就是不怕吃苦来的。大家精神饱满地听课,做笔记,热烈地讨论……最难忘的是毛主席号召实行大生产运动。那时,半天生产半天学习,男同志上山砍柴、烧炭;女同志纺线(棉线和毛线)。我纺的棉线质量达到直接上机器的程度。我织平针毛衣,一周可以织一件,织好就送到合作社。平针的毛衣一件给八升米,织花的毛衣一件给一斗二升米。那时,一个人的定额是二石四斗米。大生产运动取得了极大的胜利。我们的生活大大地改善了,不仅可以吃到小米干饭,而且每逢周日还可以吃到肉菜。延安的文化生活是挺活跃的,周末黄昏后,王家坪树林里挂起煤气灯,舞会就开始了。那时候,朱老总刚学跳舞,还是走着八字步,口中唠叨着“一、二、三、四”……

在延安,我和石光的交往频繁,每逢星期日,我都带着魏克等同志去看他,他总是那么亲切地照顾我们,请我们饱餐一顿。他还常给我们讲解诗文,批改作文,我遇有不顺心的事就找他谈谈,经他一分析就云消雾散了。那时,我把他看做最关心我的老大哥,在他面前,有时我也像小妹妹一样任性、耍小脾气,他总是温柔地指点我怎样做人做事,我觉得我和他建立了真正的兄妹感情。

1942年秋季一天,马加约我河边散步,我们走了很长一段路,他才慢吞吞地说出想为我和石光撮合的事。他说,他和申炜、黑丁、曾克等人都认为石光对我的感情最真挚,结合在一起比较合适。我问他,是不是石光让你来说的,他说不是,是关心你们的人希望有情人早成眷属。当时我一口回绝,我说,第一,我和石光纯属东北同乡、兄妹之间的感情;第二,石光比我年长12岁,我还年轻,不想过早解决个人生活问题。可是,马加却还在说服我,他说,石光和你已相识多年,感情深厚,你不应该再让他苦等了。最后他笑着说,你好好考虑考虑吧,兄妹感情和爱情没有什么不可超越的高墙。

同马加谈话以后,我的心就翻腾起来了。我想:难道男女之间真的没有纯真的永久的兄妹之情吗?石光真是有所求吗?我爱唱歌跳舞,性格爽朗,石光文质彬彬,沉重稳重,两个人能长期生活在一起吗?这些问题都找不到答案。越是想不通越要想。我不唱也不跳,哑默了一个多月,我的心事被魏克发现了。她和申大姐,还有在行政学院时的好友蓝曼同志一起来劝说我。他们三人的一致意见是,石光是一个心地善良、感情深重的人,他对我早就埋藏着一颗爱心,因为他比我大十余岁,怕我不高兴,所以未敢当面提,才让马加来传话,这就更说明爱我之深。她们相信,我们俩的结合是幸福的。我想起马加说的那番话以及她们三人的忠告,我被说服了。仔细回想,每到星期天或假日,石光就给我上文化课,讲《红楼梦》、《水浒》等中国四大名著。每次我和魏克去他那里,他总是站在山坡上等我们。因事不能去时,我总得写信告诉他不要在山坡上等我。他把我的信也像改作文那样,指出不通顺的句子,不恰当的形容词、错别字乃至标点符号,都做了批改。他对我的学习要求很严,有时我爱玩、偷懒,没有完成作业,他就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不抓紧时间自学,将来怎么为人民服务,要知道,一寸光阴一寸金哪!最使我难忘的是,1941年秋,我在延安行政学院学习时,中央组织部决定派我回东北做地下工作。和他告别时,我说我家是小地主兼搞榨油买卖,没有好的社会关系作掩护,深怕不能完成任务,我已向组织上提出了上述困难。这时,他说:“你有困难,我可以替你去。在东北,有不少人是我在东北大学时的同学,我还能当个中学教员,可以掩护我,给党做工作。”我没有同意,而是坚持听中组部的调遣。后来,组织考虑我太年轻,就没让我去。那时我是多么敬重他,出于真情地把他唤作石光大哥。这些年来,他的确很爱我,只是我没有往那想。我自己多年来对他的敬佩、尊重、亲近、信赖,一经点破也就成为爱的表现。我自己想通了,我也是爱他的。于是我便去看他,直率地对他说:“你过去那么关心照顾我,你对我的爱太深了。我年轻幼稚,不懂得那就是真诚的爱情的表现。多日不见你,我感到孤独、空虚甚至痛苦。这时我才感到我真的不能离开你。在我的内心深处也早已埋藏了爱你的种子。让我和你更幸福更快乐地白头偕老吧。”1943年三八节那天,我和石光到边区政府办理了结婚登记手续。当天,由罗峰同志主持在边区文委会餐祝贺。罗峰同志热心关照石光,替他干杯,喝得酩酊大醉,是白朗把他背回窑洞的。婚后,石光更加无微不至地关照我,当时,我的确感到很幸福。

但是好景不长,我们的蜜月刚过不久,他就被关起来了。那天是星期六,我到他的窑洞去,只见门锁着,我看到罗峰和白朗,他们满面忧伤地对我说:“你去找支书柯仲平就明白了。”柯仲平对我只是说石光被紧急调走,去做秘密工作,要我把石光常用的衣物和被褥送到他那里,说石光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我满怀疑虑地回到延大俄文系,隔了一天,召开全系大会,要我交待历史,讲清我和石光以及于炳然是什么关系。从此,我就成了重点审查对象了。

1944年夏季,我的政治结论作出之后,我到保安处去看石光。他激动地说,我不是特务,为了抗日救国打回老家去,拯救水深火热的东北同胞,才投到共产党的怀抱中来。他说:“我不怕死,不怕任何艰险,不怕任何摧残和折磨,愿为捍卫真理而斗争到最后胜利。到延安来,是想更坚定地将革命进行到底。”关于于炳然,他说:“我听他说过,他是中共派到国统区做国民党上层人物统战工作的。他是拿着国民党战地党政委员会的护照到榆林去视察,职务是少将视察员,护照上注明带两个人、三枝枪。唐坤是警卫员,我是以他的副官名义随行的。从榆林归来,我和于都要求留在延安,唐坤不愿留下,回大后方去了。唐带的是一枝大枪和一枝匣枪,而我带的是一枝小枪,全都由于炳然交给组织了。”康生在《抢救失足者》小册子中,说于炳然带着人和枪到延安来,是准备勾结胡宗南进攻边区。从他这段话,我才明白,我就是小册子中所指的带来的人,怪不得我也遭到牢狱之灾。

石光沉默了一会儿,声音低沉地说,现在边区受国民党包围和封锁,于炳然的问题,短时间恐怕搞不清楚,他决心经受审查和考验。只是叫我不要等了,不愿我为他而受连累。他流着泪说:“我最痛苦的是感到对不起你,愿你忘掉这段感情,去寻求快乐和幸福的生活。你年轻,还有前途,有希望。这样,无论我在保安处待多久,也心安。”他的这一番话深深刺痛我的心。我泪流满面地对他说:“我的身心都交给你了,我不会离开你。我的心中只有你。从我知道你被捕、关在保安处的第一天起,我就下定决心等你。王三姐的故事是你亲口对我讲的,王宝钏能在寒窑里苦等18年,难道我还不如古人吗?无论你在保安处受审多久,我也一直等着你。你不要胡思乱想了。”他听后,眼泪顺着面颊向下流,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半晌才吐出一句话:“你受苦了!”我安慰他:周副主席回来了,估计不久你也能得到正确的结论。

那天半夜,柯仲平敲门,说有紧急事,需要去对证。我一出门,立即被关押进一个窑洞里。一天,李宁同志(我在延安俄文系的同学)和一位男同志和我谈话。李宁态度和蔼,问我是怎样来延安的,何时认识于炳然,我据实以告。她听后,劝我要经受住审查的考验。谈话后,李宁反而请我吃了一碗面条。回来后,难友们都说我遇到好人了,这种用调查核实的方法办案,解决问题就有望了。

1944年底,我被调到延大行政学院生产合作社工作。那时,石光已被评为劳动模范,在帮助犯人搞生产。他已不住在犯人窑洞,而且每周六的晚上可以和我团聚了。他来时总是精神愉快地督促我写作文和日记,还颇有远见地告诫我,要抓紧时间武装自己,学会为人民服务的本领。

一天,我为他蒙冤的事说了些牢骚话,他却冷静地对我说,康生搞的抢救运动,用逼供信的办法,捕风捉影,随意歪曲和捏造事实,把一些满腔热情、不怕流血牺牲投奔延安的好同志打成“特务”,逼迫一些人说谎话、诬陷好人,伤害了许多同志,给党造成了很大的损害,这种混乱局面已经逐渐澄清,现在许多人都已得到甄别平反。毛主席及时纠正,提出一个不杀、大部不抓、坚决废止肉刑的九条方针,使大家都得救了。他认为,只有在毛主席和共产党的领导下,才能战胜日寇,解放全中国。我们必须热爱党,不能计较个人得失恩怨。他常把党比做母亲,说母亲有时也会错打子女,做子女的哪能怨恨母亲呢?我们是党的儿女,应该谅解党,原谅那些错误批斗过我们的同志才对。他认为,那些离开边区的人是自投罗网,敌人会利用他们做坏事,过着那种奴颜婢膝的生活,还不如死了好。他的教诲,我深深地铭刻在心,对党更加信任和热爱。

1945年日本投降了。8月20我接到中组部的调令,到中央党校报到。集训后,定于9月2日出发,赶赴东北,收复失地,建立民主政权。我欣喜若狂,多年的愿望实现了。我们大队的负责人是刘澜波同志,他指派我担任一个行军小组长。8月27日开始领取路费、干粮袋等。一切准备就绪后,我去和石光告别。我告诉他,我将去东北等他,请他放心。随后我找到保安处负责专案的人员,告诉我即将出发,行前很想了解石光的政审结果。那人异常亲切地对我说:“云杨同志你不能走,你走了,我们对不起石光同志。他本人无政治问题的结论早已写好,因属要案,须经领导审批后才能公布放行。”我说:“我是行军小组长,出发在即,不能等待。”那人劝我再等一周,他们一定会办好手续,让我们同行。

9月1日,大队领导告诉我,中组部通知我于9月9日出发。到了9月8日仍无消息,我以为石光走不了啦。那天晚饭后,他突然来了,满面笑容地搬着装行李的白色马褡子,说:“汪东兴同志签字,批准我无政治历史的结论,让我和你一起回东北。”我立即拉着他去大队部报到。胡松(富振声,曾任吉林省委副书记)同志说,已接到中组部的通知,让他参加大队部的领导班子。大队部领导共三人,胡松任队长,苏渤(段永杰)任政治协理员,负责政治思想和党务工作,石光负责后勤总务。

当时,我担心他身体尚未复原,恐怕完不成任务,想请组织另行安排。他坚决不同意,说:“党派我们回东北,收复失地,需要我们干什么,就不能顾及个人得失,不能和党讲价钱。一定要服从分配,一定要干好,照顾好同志们,早日赶回东北去。这是组织上对我的信任,我感到无限光荣。”

我的小组里有金铁群、王哲、陈放、潘毅、金亚涛和周力生(段永杰的爱人),还有潘毅的两个孩子。我和周力生都有身孕,正担心照顾不好小组的同志们。晚上石光回来,说是大队部考虑到我们组病弱者多,苏渤和他又在大队部,照顾不了周力生和我,决定派解放日报社的高延忠同志来我们组帮助管牲口、行李、打饭和联系等事宜。问他回来晚的原因,他说,明天上路,担心准备工作不足,抄写了大队一百多人的名单,又到各组了解情况。若不是胡松同志催我,还不回来呢。我说,实践出真知,明天走上一天就有经验了。夜间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对我说:我们即将离开革命圣地延安,应该总结点东西带回去。近来我常想,你在我危难时没有离开我,给我莫大的支持。今天,离开保安处时,王晓清秘书(原延大俄文系秘书)和李宁同志都向你问好,祝贺咱们终生幸福,我必须把他们的关怀心意告诉你。其次,我非常感谢他们成全了咱们俩,是他们认真负责进行内查外调,才使我们能幸运地同归故里。我很满意他们这种实事求是的精神,把我和于炳然分开。于的历史复杂,等他作了结论解决我的问题是合理的,让我先出去工作,有利于革命事业发展的需要。否则,再拖下去,我真不知后半生将怎样度过。第三,延安整风学习,我们的收获就是很大的,使我们树立了革命的人生观和世界观,为今后到新岗位上为人民服务打下了思想基础。但是,我们也要很好地接受教训,对人的审查,用“抢救”运动的突击方法是错误的。今后,在处理人的问题上,我们一定要慎重,一定要经过调查核实,结论做在调查核实之后,就不会冤枉好人。最后他说,这次回东北去,无论做任何工作,都要很好地学习党的政策并全面地贯彻执行。党的需要就是个人的志愿,坚决服从党的分配,事事从党的利益出发,决不去吹拍逢迎,换取官运亨通,甘愿做一个埋头苦干的人民公仆。我回东北工作数十年,没有在政治上犯错误,应该说是与他的这番教育分不开的。

行军途中,一次,夜过封锁线。我骑在马上,因疲乏直打瞌睡。石光揪着我腰间的皮带,不时地小声叫我警醒点。但是,睡虫迷住了我的眼睛,已听不见他的劝告了,有几次险些掉下马来,都被他揪住,到宿营地时,他已累得浑身是汗了。最难忘的是,我们通过无人区后,走到一座被炸毁的县城外的集市,那里距张家口只有120里。突然,我骑的毛驴惊了,把我摔在石桥上,我的脊椎受伤,疼痛难忍,无法行动。人们抬着我,我平躺在门板上,既不能侧卧,更不能翻身,有人碰我一下,我就疼得浑身哆嗦。考虑到这种情况,大队部临时决定把石光留下陪我养伤,我们在老乡家里住了七天。他本来不会做饭,更不用说护理重病患者,可他却硬是为我熬粥、喂饭,为我接尿接屎。五天后,我能坐起吃饭;七天后,我们便坐兵站的马车到张家口,才赶上大队。

到承德后,换乘火车到沈阳城外马三家子。大队领导换便装入城向彭真同志作了汇报。彭真同志指示,因国民党要派人来接收,大队不能进城,让我们第二夜里随同东北局转移到本溪去。

东北局分配我们到安东省政府工作。刘澜波同志是安东省副主席,他指派石光、苏渤、周力生、刘亚平和我等人,到八道沟伪警察学校旧址创建安东省建国学校。

后来,国民党发动内战,党组织下令疏散,我便搭车绕道回到哈尔滨。其间,我回过家一次,母亲见到我痛哭失声。到家后,我才知道,原来有人说我和五姐投奔了国民党,因此家中受到敌特家属的待遇,我的归来,使他们得到了剖白。当时,东北刚解放,遍地土匪,但又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土匪,乃是旧警察、旧官兵们的混合体,他们专门杀害共产党的干部,实际上是一伙政治土匪。县委很担心我们的安全,特别派一班骑兵护送我回家,才免遭袭击。

虽然身在后方,我却时时想着前方,那时我患有慢性阑尾炎,想去哈尔滨动手术,割去阑尾,以便到前方去打游击。此时,石光已担任桓仁县副县长,正领导打游击。我的请求组织上没有同意。主要原因是主刀的医生都是白俄,对我们有二心。

我被分配在北安省的海伦贸易分局任秘书兼党组书记。局长是一位没有文化的老干部,我每天给他读文件,起草报告,兼代拟信函。支援前方的军粮,我亲自看着装车运走,大车一辆接着一辆很是壮观。当时没有今天这么方便,有事可以先用电话商量,也没有代步的汽车,全凭两条腿奔波于有关方面。我能独立工作,当然很高兴,同时也不忘记及时总结经验,为以后的工作打下基础。

1947年桓仁二次解放后,石光派人把我接回桓仁。我担任了政府秘书,后又任财粮科长。我认真细致地工作,革除了积弊,大力整顿,尽管遭受战争破坏,可是全县的财粮工作却达到自给自足,还可上缴省府。这一时期的工作,应该说得益于海伦工作的经验。

1949年2月,我们调回安东市,石光任辽东省行政干部学校副校长兼党组织书记,我任省保育院院长兼支部书记,抗美援朝后,我任安东省妇联主任、市妇委书记。1954年8月任辽宁省委统战部办公室主任。1955年初调任本溪市委统战部长。1960年我们都调到沈阳,我任辽宁大学党委副书记。

1983年起,经组织安排我和石光多次外出旅游。白日相望,携手同行,乐何如之!但是一件意外的事发生了:1987年,石光外出洗澡,在公共浴池的澡盆中突发脑溢血症,幸亏被人及早发现,立即送往医院抢救,卧病三年,直到他去世。

石光生前曾写有遗嘱:“子孙后代,不论革命道路如何曲折、如何艰难险阻,都要为共产主义——真正无压迫、无剥削的自由社会,奋斗终生。”

回首前尘,延安的明灯始终照耀着我的前路。我是喝延河水长大的,延安的乳汁哺育了我。理论上的武装,思想上的培养,全都功在延安。我们说延安,那就意味着说的是党。也许有人会问我,你受过那么多苦,怎么对党毫无怨言?我愿用石光那句话来答复:哪有怨恨自己母亲的孩子?哪有不热爱自己母亲的人呢?

延安,延安,如果说我在工作中还有点滴收获的话,那也是延安生活结出的果实。我是延安的女儿,我无限怀念延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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