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江/徐岩
1
赵医生有没有执照这姑且不说,单说他身上经常背着的那个皮药箱就够一说了。贴肩的皮背带早已起了毛,被打磨得黝黑锃亮,里面鼓鼓囊囊装满了药草和西药片。药箱子是不离赵医生左右的,他走在江岸的红柳丛中,人便被没膝的蒿草掩了大半个身子,只露出挂在屁股蛋子上那上下颠动的皮药箱。
赵医生每个月都来江边上一两回,来江边鱼场给捕鱼汉子们诊病,什么风湿呀、关节痛呀,还有胃病、肾炎什么的常见病。这些捕鱼汉子都是附近村屯的,他们常年在鱼场上摸爬滚打,把汗撒在江水中和渔船上。赵医生的到来虽说引不起汉子们的欢呼,但也着实让大家伙感到心里边踏实。
赵医生来时天下着小雨,雨丝细密,落在江面上不露痕迹。赵医生并非是专挑这样的天气来,而是赶日子,他觉得差不多有一个月左右了,他就来一趟。从赵医生住的镇子中心到尤家张网鱼场有大约七里多的路途,他一般来说都是走着来再走着回去,半路上人们看到他精瘦的身子都会离大老远的打招呼,说出诊去啊赵医生?多半时候是听不见赵医生回答而只看见他点头晃两下脑袋的。
鱼场上有一拉溜的地窝棚。靠松树林的地窝棚照别的窝棚偏大一些,同样用粗木杆搭了架子,上面卤了晒干的稻草。地窝棚上面还插了面迎风飘摆着的红旗,由于旗杆短,旗面飘摆的幅度就不大。旗虽旧却不可小看了它,是代表一份庄重的,标致这里面住的人之身份,这个人就是鱼把头。
赵医生走到插红旗的地窝棚前站下,不紧不慢地解下系在药箱上的一条白毛巾,擦头发上和脖子上的雨水。再打开药箱盖从里面拽出一块叠得整齐的布块,展开,顺风挂在门框上。布也是白色的,浆洗得有些旧色,上面描了一个醒目的红十字。赵医生把这一切做停当之后便猫腰钻进了地窝棚。
鱼把头老孔不在地窝棚里,他是随后跟进来的。鱼把头老孔身材魁梧,黑脸膛,有着一头乱蓬蓬的卷发,他嘴上叼着纸烟,眼睛里除了血丝便是笑意了。老孔说打老远就看见你跳鼠般的过来了,赶巧你有口福,二舵他们那条船刚网到一条小鳇鱼羔子,七八斤沉,杀了给你下酒。
赵医生转回头拿眼睛盯着老孔问:已经杀了吗?
老孔说出水就杀了,怕捂了血,已叫灶上红焖去了。
赵医生一边从打开的药箱里往外掏东西一边说,可惜了啦,还是个鱼羔子吗。
老孔说江水滔天,放了又能咋,长个十年八年还指不定谁能网到呢。入了秋的鳇鱼羔子肉嫩,吃就吃了吧,你也别再磨矶。
赵医生从药箱里拿出一个火柴盒般大小的牛皮纸包递到老孔手上说,千万要省着点吃,太难掏弄了。
老孔像得了宝贝似的忙摊开一双大手接了过去,再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随后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两张钱塞给赵医生说,兄弟你就是咱老孔的救星呀。
两人说着话的功夫,地窝棚里又钻进来两个伙计,都是面孔黑红的打鱼汉子,他们憨笑着跟赵医生打招呼。一个是来看腰尖盘突出的,说刚患的病;一个是赵医生的老病号,常年咳嗽,气管不好断不了药,赵医生哪回来都得给他配上几包,都是中草药晒干碾的面,只管熬水喝就行了。
给腰尖盘的按摩针灸,给气管炎的取药,三下五除二的功夫便把两个病号打发了。赵医生就坐下来跟老孔喝茶。老孔捧一大号的糖瓷缸子喝几口热茶后问赵医生,凤英哪儿最近去了没有?赵医生原本被雨水淋湿过的脸由苍白转为红润,这也是热茶水起的作用,他半天没有答老孔的问话。直到老孔又满脸热忱地问到第二遍,赵医生才说去过一回,她的病见好了。
老孔提到的凤英是个寡居的女人,四十岁的年纪,不算年轻了,是鱼把头老孔养过的。女人的丈夫曾跟老孔打过鱼,后来攒了些钱去后村赌了两场,把什么都输掉了,包括他的女人。那男人姓刁,是个使船的好手,却生来好赌,他没有办法了便找孔把头借钱,可没几天又把借到的钱输掉了。他就横了一条心,铤而走险了,于一个风高浪大的黑夜驾船越了国界捕鱼,回返时误撞了航标塔淹亡了。老孔带着一帮子渔民把刁葬了,又留了哭哭啼啼的女人给大家伙做饭,算是把一家子安顿了。被老孔留下给鱼亮子的捕鱼汉子们做饭的女人叫凤英,姓赵,跟赵医生是本家。出于感念老孔对她的收留,背地里跟了他。可两个月后,女人患了种病,吃不下东西,吃下了也得吐出来,老孔只好请来了赵医生,经检查方知女人有肝炎。这病是传染的,更不能留下来做饭了,老孔只好把她送回镇上让她在家里养着,打针吃药和伙食费由他出,正好让赵医生赶上了,也就顺便把女人托付给了他。老孔当时跟赵医生说,谁让你们是一家子呢,一笔写不出俩赵字的。
老孔听说女人的病见好了,方点了头,他拎起地上的铜水壶给赵医生的碗里添水。外面的雨又下起来,还是不大,雨丝细密的打在地窝棚的天窗上,发出轻微的噗噗声。
两人喝完茶水后,赵医生背了药箱随在孔把头身后,去了江边的又一间地窝棚,给云嫂治牙。
2
鱼场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尤家张网。最早的说法是黑龙江发大水时,有个鄂伦春族狩猎小队,帐篷和餐具等一应生活用品全部被山洪所毁,没办法他们只好改变了生存方式,由原来的打猎改为捕鱼,据说领头的人姓尤,他们用桦树皮缝船,用削尖了的柞木棍当叉,于河边摆开了战场,捕起鱼来蛮是那么回事。
几十年过去之后,鱼场的把头换成了老孔,捕鱼的伙计们里也没有鄂伦春族后裔了,真是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尤家张网靠近黑龙江的下游,对岸是俄罗斯的一个牧场,好像叫琴亚连科,站在江岸上手搭个凉蓬望出去,隐约地就能够看见那些散乱在江滩上吃草的牛和马。江水像一条巨大的银带一泻千里。它以丰富的水产资源养活着沿岸的百姓,和阔大的山体及其一望无际的草甸子。
陈河是个鱼贩子,据说在镇里头开了家酒馆,专卖江鲤鱼,而且做法很特别。有些酷似方正林业局一带的德莫利炖,只是里面不放粉条,专门放一种家常做的大豆腐和干辣椒。陈河五十岁左右,身体稍胖些,说话口齿不太利落,喜欢重复自己的话。每次来鱼场都要给老孔带来一包熟食,都是他们酒馆里熏酱好了的肉菜,有时候会是两个猪蹄,有时候也可能是半个猪肝,他知道鱼把头老孔喜欢吃猪肝下酒,煮好的猪肝不用菜刀切,而是拿手掰成小块,再蘸盐末吃,半个猪肝两人能灌进去一斤烧酒。
老孔总是把捕上来的鱼挑大个的给陈河留起来,三条五条的放进鱼篓中再沉到江水里,保持它们活着,只有活着的鱼烧出来才新鲜。何况人家陈河给的钱也不差,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把一利索,从来都不赊账。
陈河骑着个特大号的两轮摩托车,雅马哈牌子的,有点像苏联造,油箱的肚子特大,加一回油能跑上个三天五天没问题。他到鱼场后把摩托车不熄火,就往沙滩上一支,那油门轰响的声音就说明买卖来了,捕鱼汉子们还不紧着时间撒网呀,这年头有谁会跟钱过不去?陈河钻进窝棚里跟老孔喝酒的当口,几个歇船的渔民趁机要挨个轮换着把摩托车骑上两圈。陈河跟老孔坐在地窝棚的土炕上捏着酒杯听见自己摩托车的引擎轰鸣着在沙滩上乱跑,也不心疼,天天买人家的鱼呢,烧点油算个球,真正的男人就得胸襟开阔,就得肚量大一些。
来鱼场能被鱼把头老孔奉为坐上宾的只有他陈河跟赵医生两位。陈河不光是收他们鱼亮子捕上来的鱼,还给他带熟食和下酒菜,除此之外陈河还能帮着老孔摆事。远的不说,就说前段时间老孔手下的伙计们中有许氏两兄弟私自将船划过了界,被公安所的人抓了,是陈河骑摩托车去镇上找了一个分管的副镇长,使了钱又好话说尽,差点没把嘴皮子磨破了才算交罚款了事,没有被拘留,摆事的结果自然是老孔白供了那个副镇长几条鱼吃,但终究是赚了面子。
陈河跟老孔私下里还有点交情,他会时不时地带一个年轻女人来鱼场,明里是跟着他来收鱼看行情,暗地里却是给老孔送货上门。鱼把头老孔在江水里摸爬滚打了三十多年,与打鱼汉子们生死与共过无数回,他知道自己的命就在船甲板上拴着呢。老孔能把这一点想明白,他也就把什么事情都想开了,喝酒和喜欢女人便成了他两大喜好。陈河刚来鱼场收鱼的时候,不知道鱼把头老孔没有婆娘,以为给他们鱼亮子做饭的那个女人是他婆娘呢,因为他在老孔的窝棚里看见了那个女人的梳妆镜和小木梳,就是在那面小圆镜的后面镶着她的照片,是黑白色的青年时期照。可两人有一回喝多了酒后,老孔告诉他说女人是他的兄弟媳妇,兄弟被拖拉机撞死之后,他就把无依无靠的女人和孩子接管了过来,女人安排给打鱼汉子们做饭洗锅,孩子送到镇上念书,老孔是为了把兄弟的这个家拴住,不至于被一个车祸就给整散了。
陈河说那你就这么熬着吗?打鱼卖那么多钱腰别胯夹的有个啥用途,钱可是身外之物呀。
老孔说不熬着还能咋,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合适的,再说了这鱼场可是个遭罪的地方,有哪个利手利脚的女人愿意来啊?
陈河就逼老孔把碗里的酒干掉,然后趴他耳根子处说了一通话,竟把老孔说得有些心活了。后来老孔真去了趟镇上,到陈河的酒馆里喝酒,老孔在夸奖陈河江鲤鱼做法的同时,还很感激他带自己去镇上那家叫红光的澡堂子洗澡,也就是在哪里遇见了按摩女人孙小雪。
我这里要长话短说,孙小雪这个按摩女不跟其他的按摩女一样,她岁数上比那些女孩要大许多,至少要大十几岁。所以说她很重感情,经镇上的酒馆老板陈河介绍跟鱼把头老孔认识后,老孔没少给她钱。老孔也跟陈河说过孙小雪的好,不虚头巴脑,尤其是在做那件事上,很卖力气,她的温顺使得老孔一度产生过想把这个女人娶回家的念头。后来老孔到了鱼讯期,江里船上忙得不可开交时,没想到陈河竟带孙小雪来江边看他了。大白天里渔民们都使船下江撒网了,老孔便在自己的窝棚里跟孙小雪有了鱼水之欢,事后,老孔夸陈河是宋江,是及时雨。陈河说这主意却是孙小雪出的,她不提醒他还真想不起来。孙小雪忙表白说是想孔把头了嘛,才急中生智跟着来了。
那一回孙小雪想留下来过夜,反正澡堂子这几天正停业搞装修呢,但被老孔给拒绝了。老孔说鱼场有鱼场的规矩,不留外来女人过夜的。陈河知道老孔的意思,说外来女人是给孙小雪面子,话应该说成这样,鱼场是不能留外面来的不干净的女人过夜的。迷信上的说法就是一旦触犯了白龙庙里的仙,打鱼的生意会受到影响。
后来老孔跟又来过两次的孙小雪说,等有朝一日咱娶了你时,你就可以留在鱼场过夜了,咱会带你睡水床。见孙小雪不理解他话的意思,便又解释说就是把洞房移到船舱里。
3
没有人知道黑龙江到底有多深,连鱼把头老孔都不知道。
老孔水性好,跟他手下一个二柜陆明不相上下。即便是水性再好,俩人也从不敢往深下里潜。陆明说他曾一口喝了二两烧刀子,然后借热乎劲往下扎了个猛子,能比平时下潜了好几米,却只有二十多米,再往下就顶不动了,水他妈的老深了。
鱼把头老孔说不是有句话吗,叫江没底、海没边,人家又不是瞎说的,指定有它的道理。
老孔掌管着的尤家张网鱼场总共有十一个人,四条挂机,两条舢板船。六条船都是在县渔政股和镇公安所起了执照的,船牌号码从312到316,连着码的。黄底黑字,拿螺丝钉铆在船帮上,就算是合法的渔业作业船只了。二柜陆明跟他婆娘一条船、李长安跟婆娘一条船、蔡代吉自己一条船、许大河、许小河两兄弟一条船,老孔的船被侄子旺火掌管着,有时候一个人下江撒网,有时候跟老孔一块走水,余下两个人是专门负责修船、补网的老姜头跟做饭的哑女人。
鱼讯期高峰时走船使网的顺序是这样的,从早上四点钟开始,到晚上八点钟收网,其余的时间不能有一星半点的船和网下水里搅和,这段时间叫“喂窝子”,水静下来之后一些下滩的鱼才会在夜里回游上来,三五成群地聚集在尤家张网的甩弯处,正好赶上早上的晨网。
而每条船的下江捕鱼时间为一小时,按船牌号依次顺序轮大襟,一条船驶回岸上后,另一条待机的船再下江,每天赶上几趟算几趟,捕得的鱼大小或者多少那也只能听天由命。
在离江岸不远的一条内河里有十几个粗柳条编的鱼篓和铁丝筐,里面装着他们当天捕的活鱼。个大的江鱼不时地撞击那些个铁丝筐,在河面上泛起水泡。而那些水泡有大有小,更有连成串的,这说明捕到的鱼很大也很鲜活。
捕鱼汉子们的早饭很简单,由云嫂煮一锅鱼骨头粥,或者是加了隔夜菜的疙瘩汤,蒸一锅白面馒头,每人再切一块咸萝卜。七点钟吃早饭时间便很充裕了,每家的船基本上都跑一趟了,网了鱼的和没有网到鱼的,身子骨都被江风和水气浸透,冷也冷了饿也饿了,正好喝碗热粥暖身子。午饭也差不多,剩干粮温火溜过了,炒两个热菜,辣椒茄子和大头菜什么的,里面要见大块的肉片。捕鱼的汉子们使的是力气活,身体好才能够干活的,营养跟不上哪能成呢。吃午饭的时候,云嫂是要给大家伙炸一大海碗红辣椒的,拌在菜里下饭。你要是在现场看他们狼吞虎咽地吃饭,非受感染不可。
最值得一说的是渔民们的晚饭,那才叫热闹呢,但也只局限于有宴请的时候。两个大树墩子上面铺上整块的大木板,就是饭桌。用江水炖的鱼拿洗脸盆盛了摆上桌,显得足性。配菜一般来说也不少于四样或六样,有讲究的,叫四平八稳或六六大顺。有江水炖的大鲤鱼、土豆丝和把蒿、野蒜瓣拌的生鱼片、油炸川丁子或者板黄,还有鱼籽豆腐酱蘸大葱白。汉子们先喝酒,每人一大海碗,酒能怯寒气和疲乏。最后上来的才是二米干饭和鱼汤,奶白色的汤水每人喝两碗后,整个身子骨便都暖和了。
从尤家张网向上,也就是黑龙江的上游,是阿穆尔河的源头。刚临雨季的大江水势汹涌澎湃,不时有一些大船逆水行舟,船上装满了物质。明眼看到的有木材、粮食袋子和铁皮制的集装箱。大鼻子、蓝眼睛的俄国人光着膀子站在船甲板上吸木制的烟斗,他们的神态安详,脸上挂着笑意。
有一回一艘船突然在江中心停了下来,上面载满了圆圆的木桶。大家伙猜测那桶里边装的是酒或者柴油,因为老毛子人喜欢酗酒,那桶里装的不是酒是什么,千里迢迢运回去必是自己喜欢或者国内短缺之物呀。结果大家伙谁都没有猜对,他们运的是麦芽,造酒用的原料。从船上放下来的一条小船里坐了一个中国客商,划过来跟渔民们说他们船的舵手病了,浑身发冷、摇晃、老跑厕所,行不了船了。那个中国客商说他在斜对面的一个叫戈城的镇子里开酒厂,是过来跟他的同胞们给俄国舵手讨药吃的。鱼把头老孔给了他两粒黑药丸,每粒有黄豆粒那么大,说一次吃上一粒的一半,两三回准好。小船上的那个中国客商给老孔丢下一箱子米醋和两箱子瓶装白酒,便划船回去了。没到半个钟头,那条大货船便拉响汽笛上路了。有的伙计跟老孔说,两粒小药丸换三箱子东西,也值了。老孔说也就持个平,那两粒药丸倒不是很值钱,但很难掏弄呀,那可是大烟膏子呀,专治拉肚子和心铰痛的。
4
赵医生每次来鱼场,都要给云嫂治牙。
云嫂长得虽说是面目清秀,身材也好,却有一口烂牙,而且总是发炎。
赵医生半年前给云嫂治左下颧第三颗牙的时候,就跟云嫂说了,牙齿跟小学生在作业本上写出来的字是一样的,那是门面。你长得这么好看,怎么能不有一口好牙呢?怎么不让它们变得洁白秀气呢。
他拿一把银色的镊子和另外一把镶着小圆镜的钩子探入女人的嘴里。说别紧张不疼的,过会就好了。
云嫂的那颗牙在几天前发炎了,总是一阵阵的疼,不管是她做饭的时候还是躺下睡觉的时候,疼痛无时不在,让她反复的坐起来再躺下,从灶房里舀来一瓢瓢的凉水,喝一口镇痛,再喝一口接着镇痛。
赵医生说是牙髓炎,要打一针麻药然后用铁钻把牙钻个窟窿,放进药,杀神经。
云嫂说她能挺,不就疼一阵吗,用的哪门子麻药,女人的一生经历的疼痛多了去了。
赵医生也舍不得给云嫂用麻药,整个药箱里才存了两支麻药,也是难掏弄呢。
他就笑着跟云嫂逗趣,说女人一生真的要经历很多疼痛吗,都有啥子疼痛呀?
云嫂说比如生孩子呀,那可是要命的疼。
赵医生说的对,你生了很多吗?
云嫂说生一个就疼得死去活来了,哪还会再去体验。
赵医生给云嫂的牙根处咬了一块药棉花,做了下表皮的麻醉,才动铁钻,牙窟窿钻开后,云嫂疼得出了一脑瓜门子的汗,总算把药塞了进去。
站在一旁看热闹的鱼把头老孔的额上也冒出了汗,他狠吸一口烟后跟云嫂说,怎么你的呻唤跟杀猪似的呀。
云嫂说谁治牙谁知道,不疼死你才怪。
大半年的时间过去,赵医生给云嫂治好了六颗牙,有疼得厉害的,有不疼却有炎症的,却没有收云嫂一分钱。
云嫂就有些过意不去了,在一次只有她们两个人的时候,跟赵医生说,不收钱算咋回事呀,俺心里愧疚着。赵医生说你要是实在愧疚,那就让俺碰碰你的身子,只一回也行。
云嫂默不做声地红了脸,在闭眼睛想主意时,赵医生的身子已经伏在了她身上,两人拥抱着没说上两句话,鱼把头老孔的粗门大嗓却在外面响起来了,老孔嚷嚷着说,牙治得咋样了,俺瞧着该做晌午饭了,咋也得跟赵兄弟喝两盅。
5
渔民李长安的性格有些古怪,平时蔫声笨语不愿多说一句话,使船击水的本领却很强。整个鱼场就他能独自驾没有挂机的木船在江上来去自如的捕鱼撒网,很得鱼把头老孔的赏识。李长安去年春天娶回一个女人,说是江下游郭家堡子人,三十六七岁年纪,是个二把刷。虽说年纪大点、又是个二婚,但模样却周正,能看出来年轻时是个美人。
李长安刚把女人娶回到鱼亮子时自己也跟着大家伙陶醉了一阵子,大伙都纷纷说他一个老光棍拾荒拾到了一朵马莲花,交了桃花运。李长安只是撇着嘴乐,白天俩人一条船上撒网使力气捞鱼,晚上天一擦黑就钻地窝棚里做那件事,乐此不疲。也不怪人家李长安乐,四十多岁的男人,至始至终都没尝到女人身体的滋味,突然间喜从天降,怀里多了个水灵灵的大活人,岂能不美?
李长安在做那件事时总是嘴里叨念着:弄死你,好生娃。弄死你,好生娃。女人边娇喘边回应他,你舍得弄死,弄死了还咋生娃?李长安便拿手抹额上的汗水,接着说,那就弄你个半死不活,谁让你的身体跟鱼一般滑腻,让咱爱不离手呢?
李长安不会用那个成语,也就是爱不释手,他顺嘴说出了个爱不离手。词不对意思却表达上了,他在三个多月的时间里,几乎是使尽了浑身的力气或者说是浑身的解数,却没有把女人的肚皮弄大。
当初媒婆子把女人领到鱼场介绍给他时,李长安只闷闷地说了一句话。他说人他没得挑,二不二婚无所谓,能生娃就中。他老李家哥兄弟两个,弟弟早就娶亲生子,但生的却是女娃,他十几年来在江边上捕鱼撒网,却因为爱玩纸牌把所挣的钱都输掉了,也就把娶女人成家的事误下了。
鱼把头老孔指点李长安带女人去县城里查查,说一查就灵。两人果真去了,回来后李长安的脸便成茄皮色了。他去了鱼把头老孔的地窝棚里跟老孔说,查清楚了,是女人不能生,她那块破盐碱地撂了荒,俺说挺漂亮个女人咋就被前夫像扔破布一样给扔掉了呢。鱼把头老孔沙哑着嗓子说不能生就不生,没娃又能咋着,有暖被筒的就中呗,人别不知道足性,你咋也要好生待承人家,人家可是光身板没要啥子嫁妆就跟你来江崴子吃风吞雨来了。
尽管老孔这么说,也没挡住李长安这个犟种,两人开始吵起嘴来。船上吵、岸上吵,时不时地还动起手来。可任凭李长安怎么耍泼使横,女人却是忍着,生气时跟他对付上一两句,然后依旧对他低眉顺眼,甚至是俯首贴耳。这就越发让李长安觉得她是理亏的,女人生不出娃,那不就跟母鸡下不了蛋一样的道理吗,咱还养你干嘛?
倒是鱼场的二柜陆明喜欢管这闲事,每当李长安两口子吵架时,他便会插在其中,劝架的过程里多半是偏向于女人的。他骂李长安目光短浅,一个风里来雨里去的汉子把偌大条渔船都摆弄得顺顺当当,一个女人不生娃就恼了,那咋行呢?对女人,尤其是自己的婆娘,该温火慢炖才是。
在鱼场,除了鱼把头,权力当属二柜了,这些个职位也是按照资历和能耐排下来的。鱼亮子也是个集体,也像一个大家庭一样,有父母亲和兄弟姐妹。父母亲就是鱼把头和二柜,其他捕鱼汉子们就是兄弟姐妹,一起吃住一起做活计,甘苦与共,其乐融融。所以无论是鱼把头老孔和二柜陆明,两个人谁说李长安他都得听,何况又是为了他好。
二柜陆明愿意来搅和这件事其实也有端倪,本是人家夫妻间的事吗,又牵涉到怀胎生娃的事,你一个大老爷们却耍嘴片子掺和进来,说得清说不清啊。陆明的老婆郑桂菊便老大不乐意地跟他说,不是还有孔把头吗,你个副手说人家干啥,纯属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陆明是怕他老婆的,因为陆明的老婆有个哥哥在镇政府当科长,每年批网滩、划鱼亮子都得人家说了算,这个大舅哥小权在握,是万万得罪不起的。并且陆明的老婆郑桂菊又生得牛高马大,身体壮不说还有蛮力气,说不对路了两人动起手来,往往十回有八回是他占下风,败下阵来的陆明便被老婆揪了耳朵,直到告饶为止。
但不是有句话说了吗,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因为更重要的一点是陆明打心里喜欢李长安娶回来的女人。他在摇船撒网的时候在心里想过,他喜欢那女人的身段,还有漂亮脸蛋,曾背地里瞅着自己的老婆郑桂菊那虎背熊腰暗中叨咕说,同样是女人,人家那盘咋那么亮,都是吃五谷杂粮呀,都是喝黑龙江水,滋润的程度却不一样。以他陆明的想法,找女人不能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另外还有一句话,便宜没好货,他急急忙忙地占了人家郑桂菊的便宜,还不是想沾她哥哥的光,才捡到手一个母夜叉般的家用管教。
陆明也在心里打定了一个主意,有朝一日非得把李长安的女人搞到手,不生娃的女人咋了,不生娃的女人身子才好,这个主意一旦在心里生成了,就会坚如磐石。
6
鱼贩子陈河再一次带按摩女孙小雪来鱼场竟赶上了个雨天。
飘渺的雨丝在棕色的雾蔼下转瞬间变得瓢泼般大了。
陈河把摩托车加了油门,顺着草滩飞速地驶进了路前方几米远的一座泥坯房里,熄了火躲雨。泥坯房很小,只有一间半大小,窗框上没有了玻璃,只用破旧的塑料布遮风。是养蜂人弃置的,他们在推着蜂箱离去的时候卷走了蜜桶和铺盖卷,火炕上仅剩下了一领苇席和发黄的干稻草。
陈河是来过这里躲雨的,那一次他遇上了大暴雨,下了整整一夜。雨水把通往江边和镇子的沙土路弄得泥泞不堪,致使他的摩托车无法行驶。若要是硬驶的话,车轱辘会被泥浆糊死,无法转动。那个晚上陈河睡在了泥坯房里,将就了一夜。这一回他是驮着孙小雪来鱼场收购活鱼的,即为自己的营生,同时也为了给鱼把头老孔送货上门。
按摩女孙小雪来鱼场跟老孔约会,在鱼场几个月前就不是秘密了,他们仨把关系简单的公开化了。可以说的是孙小雪是陈河的姨表妹,离了婚后欲再寻户人家,被带来介绍给鱼把头老孔。不可以说的是孙小雪的按摩女身份,和偷偷跑出来交易的秘密。在两人频繁的接触后,鱼把头老孔还是比较喜欢孙小雪的,虽说身份低下,但也是为生活所迫,必有迫不得已的难言之隐。老孔喜欢的是孙的温顺,除了服务上尽心皆力外,还从来没多管他要过一分钱。鱼把头老孔曾感慨地跟陈河说过,他说干那一行都得讲究职业道德呀,你看人家澡堂子里的按摩女都如此,这也是社会的一大进步不是?
陈河把摩托车推进泥坯房后,拉孙小雪进里边躲雨。两个人在炕沿边上坐下来望着窗外的雨拉话。陈河边吸烟边说,老天真是娃娃的脸,说变就变。孙小雪说照这样下,晚上咱还能返回镇上吗?今晚可是她的班呀。陈河说返不回去你就留在老孔那里算了,他不会亏了你的,孔把头可是个好人、实在人。
十几分钟后雨仍旧没有停的意思,陈河就扯了孙小雪的手抚摸着说,要不咱哥俩弄点事?反正是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孙小雪红着脸说不好吧,说好了是去看人家孔把头的,这半路上杀出你这么个程咬金来,不道德吧。陈河说你又不是他孔把头的婆娘,他还耗下你了不成?孙小雪说那倒不是,咱做的就是为爷们服务这行,跟谁都是跟,只要有钱赚就行啊。
孙小雪说完就解开了裤带在稻草上躺倒,陈河也凑到跟前解鞋带准备上炕。他看着孙小雪一张被雨水淋湿了的灿若桃花的脸说,别说妹子长得还真周正,怪不得老把头稀罕你呢,倒有女人样。咱俩相识好几年竟没做过一回那件事,真是遗憾呢。
孙小雪嘻嘻笑着说,你是饭店大老板,哪稀罕我呀,每次去澡堂子你不都是找大梅子吗?陈河说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好不?我是找那个大梅子不假,可那是找她给我按脚丫子,人家不是会修脚吗,你会咋的。孙小雪说会呀,可你不找咱啊。陈河说你会个六饼,你只回劈大腿,再乱叫唤上一阵,全他妈的是虚情假意。孙小雪说不是有句话妈,叫两腿一劈,一袋大米。有什么办法,为生活所迫呀。
两个人的嘴贫,可动作更贫,和着雨声雷鸣,一时间就做了个天翻地覆。
一个多小时过去后,江滩上的雨才停下来。
都穿好了衣服站在窗前观雨的陈河跟孙小雪说今晚上你得悠着点,孔把头喝多了酒喜欢折腾人。孙小雪说女人生来就是被男人折腾的命,拿人钱财,为人服务,这是正理。之后孙小雪跟陈河讨钱,陈河说讨啥钱,咱又不欠你的?孙小雪说你别打马虎眼,你这人提上裤子就不认账是咋的。什么钱?就是刚才陪你折腾的钱呗,装啥糊涂呀。陈河说刚才不是陪你热身吗,你没看电视上那些教练,在运动员上场比赛前都要先打上一场。我这是在你行将跟孔把头弄那件事前也在帮你热身嘛,咋还讨起钱来了,你是太不讲究了。我每次拿摩托车把你送来送去的,那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再说了,我那摩托车不烧油吗。
孙小雪说那我到鱼场就找孔把头,朝他要你那份钱。
陈河说哪份钱呀?
孙小雪说就是你刚刚帮他热身的钱呀?一场大雨倒是成全了你,把你们哥俩弄成连襟了,哈哈。
雨停了之后,通往江边的沙土路经风一吹,很快就干透了。陈河驮着孙小雪朝鱼场的方向继续前行,他一边收油门一边跟伏在他背上的孙小雪说,哪天去哥哪儿,给你做锅包肉吃。孙小雪嘻嘻笑着说,锅包肉就不吃了,吃点大葱蘸酱咸菜条就行了,谁让咱是穷苦人出身呢。
晚上,孔把头留他们两个人住下了,三个人在一个窝棚里喝酒。天只晴了一会儿便又下起了瓢泼大雨。孔把头端着酒碗说,这叫人不留天留,咱用这大块的江水炖江鱼招待你们也算是把你们当贵客了,就多喝点。
陈河说感谢呀,大雨天,喝酒的天。举酒碗痛饮之时,身边还有美女、鱼肉伺候着,简直就是神仙般的日子。
7
赵医生又来鱼场了,这次他不是来给云嫂拔牙,而是给二柜陆明瞧病的。
鱼把头老孔托鱼贩子陈河给赵医生捎信说请他来一趟,二柜得了种怪病,大概上来讲是一条腿没劲,也就是没力气。这病他得了有大半年的时间,起初他没在意,整天风里头来水里头去的,腿许是着凉了,关节炎也说不定呢。可半年之后,他发觉有点不对,一只手好像也没劲了,那是他在往水里撒网的时候,一只胳膊突然间就垂了下来,用不上力了。二柜陆明就喊坐在船尾的老婆郑桂菊,说快点帮他顺网。
赵医生坐在孔把头的窝棚里仔细听了陆明的病情后,想了许久才说,可能是肌无力,医书上有过介绍,他没太留意,但大概意思好像跟陆明的病吻合。
坐在一边吸纸烟的孔把头插话说是那种常见的“抽筋”吗?
赵医生说抽筋只是病的前兆,指正是被水冰着了,有了这病症之后又不注意预防,就导致越来越重。
赵医生说至于是不是这个病因还得等他回镇上查医书,再找镇上的另外一位老郎中会诊,才知道他说得对不对。
陆明的老婆郑桂花说五年前的一个冬天,那是个严冬,天气的气温有零下三十度左右。陆明带他一个堂弟趁天黑去黑鱼通的江叉子里舀黑鱼,准备换了钱买好嚼咕过年。他们俩在冰面上凿了两个窟窿眼,在空酒瓶子里坐上样蜡,连操罗子一到顺进去,竟一口气舀了十几条大黑鱼上来。黑鱼的秉性喜欢亮,在水下游着的时候会奔有亮光的地方去,游到冰窟窿处就会发出声响。等在冰面上的陆明和堂弟两人就掐准时机往上拽操罗子,鱼便落进网兜被提上冰面。
陆明的老婆说两个人弄到后半夜正逮黑鱼逮得起劲时,带去的火柴用完了。陆明数了下网袋里的黑鱼还觉得不过瘾,便让堂弟看着堆,自己回去取火柴,结果在回去的路上掉进了清沟。所谓的清沟就是江的冰面没冻硬实的地方,他双手扒着冰沿坚持不把整个身体掉进去,一直等到堂弟赶过来。也就是说陆明在冰窟窿里被冻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堂弟发觉不对头寻找而来,才被救上来。
赵医生说绝对是病因,是受凉落下的病症,可能现在复发了,待我回镇上查后再议治疗的方法。
三天后,赵医生再回到鱼场时,肯定了病因,并劝说陆明得马上去城里的大医院救治,晚了会有生命危险。
赵医生走后,郑桂花坐在窝棚里嗷嗷大哭,说你个死陆明,自个有病还不知道注意,还水里来船上去的,还抱着酒瓶子不撒手,还盯着别家的婆娘不转眼珠,这回好了,你要是弄个三长两短的我们娘俩咋活?
坐在船上抽闷烟的陆明发着火气说,咱还没死呢,你哭个球?就是你那张破嘴,整天叨叨起个没完,会有好运气?
鱼把头老孔叫云嫂杀两条大点的鱼,做一桌丰盛点的晚餐,也就是只有江边上才有的鱼宴,他要议个事。
等到菜上齐之后,鱼把头老孔给每个人都亲自斟上了一碗酒,然后他端起来先干为浄。然后他又给自己倒上,再次端起来敬捕鱼的汉子们。老孔说,朋友朋友,啥叫朋友,那就是说的你到了为难遭灾得时候,他能伸出一条胳膊,助你一臂之力,那才算数。
老孔红头涨脸的接着说,现在咱鱼亮子里边有兄弟遇到困难了,大家伙是不是应该伸出一把手,帮人家一下?
都已经喝得红头涨脸的渔民们纷纷站起来,捏拳头撸胳膊再挽袖子,沙哑着嗓子喊听把头的,您是老大,您说啥他妈的就是啥。
鱼把头老孔沉吟了一下说,那就听咱一声号角,每家每户拿出几百块钱,算咱借的,凑个整数送二掌柜的去城里治病。
陆明躺在窝棚里听了孔把头的话,眼泪都掉出来了,他在心里想,自己他妈活这么大,啥都见过,就是没见过别人的施舍。晚上睡觉的时候,陆明紧紧抓着老婆郑桂花的手说,他不想活了,他这个样子简直是太连累人了。郑桂花虽说是长得五大三粗的,但心眼也好,一边陪着掉眼泪,一边说人咋着都得活着,活着就比死了强。
这个晚上天又下雨了,尤家张网的第一间地窝棚里,鱼把头老孔也没睡着,他掌了一盏煤油灯,盘腿坐在草铺上看弟媳妇数钱。老孔手里捏了个酒壶,他一边喝一边生气地数叨,你说郑桂花她算个什么人,给她自己个的男人治病,还舍不得往出拿钱,就以为那钱能下崽似的。
弟媳云嫂把大家伙捐的数念给他听,一共是将近三千块钱。
云嫂把算盘往桌子的一角一推,伸胳膊打了个哈欠,然后跟孔把头说,人家郑桂花不是舍不得钱,是陆把头不想花,是你听走了音。要不把我积攒的那些钱也捐出来吧?
老孔横了眼睛没说话,云嫂就伸了舌头拢了账,然后起身去给姐夫倒茶。
8
鱼场最热闹而又富有意义的生活是下江捕鱼撒网时分。
所有的船都整装待发,按着顺序鱼贯而出,每条船一小时,从江岸缓缓的驶向江中心。那真是一幅绝美的捕鱼图呀,当你看着波浪翻滚的江水,看着来来往往欢跳着的渔船,看着每一网活蹦乱跳的鱼,你不可能不心花怒放,觉得这种日子才叫富庶。
鱼把头老孔的船先下水,船由侄儿驾驭,舵把上绑着小红旗,入水的时候威风凛凛。接着就是二柜陆明的船,也是一艘厚实的铁皮船。陆明病了后,船只能由他的婆娘郑桂花和临时招来的外甥小牛执掌,之后依次是李长安和许大河等其他渔民们的船。
阳光很好,江水也波平浪静。黑龙江水像一条银色的带子一直向天边流去。黑龙江的上游是俄罗斯境内的一条大型内陆河,叫阿穆尔河,分两支分别起名为额尔古纳河与胡布图河,盛产大马哈鱼、鲟蝗鱼和三花五罗,水产资源相当丰富。因为这一带的渔民心中的理想是在自己捕鱼的过程中能够有一次,仅仅一次就足以使他们满足一生,那就是捕到一条鲟鳇鱼,上百斤或者上千斤重,那就发财了。鱼会被水产部门收购掉,换到手的则是十几捆厚实的钞票。而这一过程也将被渔民们口口相传,喜讯一样在黑龙江上弥漫开来。
鲟鳇鱼是黑龙江上最为珍贵的一种,肉质细腻松软,多为出口用,鱼籽更是价格昂贵,营养价值丰富,黄豆粒般大小的一颗,其营养顶两个鸡蛋,做罐头出口极其畅销。
在尤家张网鱼场,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人捕到过大的鲟鳇鱼,而离他们不远的上游,也就是大口门鱼亮子的秦家三兄弟却捕到过一条,卖了近万块钱。
鱼把头老孔曾代表尤家张网鱼场去吃了喜,酒足饭饱之后还得了一挂新网。这些都是捕鱼汉子们的规矩,捕了鲟鳇鱼那就是黑龙江边上逢了天大的喜事,是要贺喜的。赚了钱发了财也是不能独自消受的,要跟大家伙一道品尝快乐。
载了片新网回到自己鱼场的老孔脸上没有喜色,他倒不是妒忌人家网到了鲟鳇鱼,而是为今后的日子做打算。能在自己的水域上捕到鲟鳇鱼最好,那样很多事情就会有着落了,比如二舵陆明医病的钱不会使人发愁;渔民蔡代吉的女儿读音乐学院缺学费的问题也会迎刃而解;还有老孔的儿子,这个话题说起来是沉重的,让鱼把头老孔的脸上顿起愁云。
老孔的儿子三年前驾拖拉机搞运输,往城里拉砖送货时出了交通事故,因撞死人而被抓入狱,判了有期徒刑八年。前段时间他去探监时狱领导跟他说孩子表现不错,有希望提前释放,但有一点狱里也是有规定的,干的好的才能减刑,而减刑得交一定程度的保释金。老孔问过管他儿子的狱警,减四年少说也得交近万元的保证金,他老孔口袋里只有几千块钱,虽说差得不太远,却很难凑齐,上万块钱要打多少斤鱼才能换回来,这不像给陆明治病捐那千八百块钱,每家手里都不缺那点钱。再者说了,拿钱给犯了错的儿子减刑,毕竟不是什么体面的事。
鱼把头老孔把新鱼网晾到树杈上,让每个捕鱼汉子都过去摸上一把,意思是粘粘喜兴。每个人都摸过之后,老孔把新鱼网给了许大河兄弟俩,因为兄弟俩的网刚刚破到无法修补的程度。
然后鱼把头老孔跟大家伙郑重其事地说,快入秋了,大家伙都加把子力气,把鲑鱼期好好弄过去,收入多少可就在此一举了。
9
赵医生还是每周来一次鱼场,他在从镇里出发前将所需的药草塞满药箱,还有另外的一些生活用品,诸如肥皂、洗衣粉,手电筒上用的电池,成瓶的酱油和红梅牌的味精。都是渔民们托他代买的,他乐意帮助他们,都是邻里乡亲的。赵医生到鱼场问诊,不光是为了挣渔民们的钱,更主要的一点是出来散散心。
不是有句话说吗,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这话不假,在赵医生的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的是他有个瘫痪的婆娘。那是他的结发妻子,几年前得了病便这样了。有时候赵医生在心里想,自己是个医生呀,虽说不上能妙手回春,却也治好了很多人的病,可他却医不好婆娘的病。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对婆娘的医治,曾每年都背上她去北京、上海和广州等大城市,去哪儿的大医院寻医问诊,直到花光身上的积蓄为止。但病却是不见好,没办法,只好自己翻药书、找土办法熬药喂给婆娘吃,盼着有一天能突然好转。
他请了三叔家的堂妹给自己当帮手,一来照顾婆娘的生活起居,二来跟着自己学徒,在诊所里当护士,管吃管住也给开一份不薄的工钱。
赵医生曾跟鱼把头老孔说,他很羡慕打鱼的生活啊,整天无忧无虑的迎风击水,多畅快呀。不像他闹了个苦差事,整天跟病人和药草打交道。鱼把头老孔说都不容易,捕鱼也是玩命,不是有句话说吗,水火无情,只要你稍不小心就会撞上危险,被水患夺去生命的例子还少吗?
赵医生每次都要给老孔带一些烟膏来,也许是半个火柴盒那么大,也许是姆指甲般大小。
把东西交到老孔手里时赵医生会说,太难掏弄了。
其实也真是这样,这些烟膏的收集是他一个村屯一个村屯收药材的时候捎带着买到手的。那些种罂粟的人家毕竟是太少了,用烟葫芦熬出来的烟膏大多数人家都要留着自己用呢。要不是看他是医生,买了做药引子用,那是断不能卖给他的。
鱼把头老孔自然是欣喜万分,他像得宝贝一样的把烟膏抓在手里,揭开包裹的牛皮纸凑到鼻子底下闻一闻,方揣到怀里去。老孔当初求赵医生帮他弄大烟膏时用的理由很充分,自己在船上风里来水里去的,落下了腰疼病,尤其是胃肠不好,吃点啥东西不对劲了就腹泄不止,而且吃啥药都不管用,只有这大烟膏子能止住。
赵医生说吃点可以,但长此下去会麻痹人的神经,对身体是有毒害的。
鱼把头老孔接了药膏除付给赵医生钱外,还要招待他喝酒,要杀新鲜的刚捕上来的活鲤鱼给他吃。这顿饭不是鱼宴却也丰盛,有生鱼片、鱼丸子汤,还有成盆的清炖鱼肉和干炸板黄和川丁子。加上野葱野蒜拌的咸菜条,这顿饭简直就是瞎子闹眼睛,没治了。
吃饭前,赵医生照例要拿出那块印有红十字的白布来,挂在老孔地窝棚的门框上,行医售药。赵医生从镇上出来就得走上一天,黑龙江沿途的几个鱼亮子他都要走到,也就是说方圆几十里的路呢。而不管多远的路程,他都是靠步行,一步一步地丈量,他自己解释说这是健身,无病走百步就是说的这个道理。
渔民们有病没病的都要在停船休息的空当里来赵医生这里瞧热闹,问一些跟自己身体健康状况相关的话,顺便吸两根烟,讨几样治头疼脑热的药。
渔民蔡代吉是个富有幽默感的男人,因为自己老哥一个守着条船捕鱼,大家伙送他一个外号“空心菜”。家里有两个娃念书,婆娘在家里伺候着便不能来江边上做他的帮手。
蔡代吉就跟赵医生套话,他小声的请教赵医生关于“自摸”的问题,没想到赵医生却说他从来不赌,甚至说麻将牌他摸都没有摸过。赵医生其实是听懂了蔡代吉的话,却装作不懂,也幽了一默。
蔡代吉有些恼,他就把嘴贴在赵医生耳朵上着急地说,不是打麻将那个“自摸”,是自己拿手弄自己家伙什的意思。赵医生方恍然大悟地说原来闹错了,但这可不怪我,只怪你话没说明白。蔡代吉说是怪他没说明白,然后请教赵医生那事算不算啥毛病,对身体有没有害处?时间久了会不会影想弄夫妻间的事。
赵医生说你说的自摸在医学上被称为手淫,偶尔用上个一回两回的倒是可以,但养成习惯弄上瘾了可就是大毛病了。蔡代吉说能成啥大毛病?赵医生说会导致你的家伙什不好使,酿成“阳萎”,那你可就惨喽。
最后,赵医生给蔡代吉出了个招,憋不住了就勤着往家里跑几趟,夫妻生活可是大事情,绝不能掉以轻心。
站在一旁看热闹的渔民李长安说,那赵医生您呢,您咋办?嫂子成天到辈的躺在床上,你不“自摸”,想必会有更好的办法解决夫妻间的事情吗,哈哈哈。
赵医生总来鱼场,跟这些捕鱼汉子都混熟了,所以也就时不时的相互间开个玩笑。
听了李长安的话,赵医生哈哈大笑着说,我嘛,自然有我的办法,这叫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
周围的人轰地一声,全都笑了。
10
鱼把头老孔每个月都要回镇上一趟,买网线和一些生活之需,为鱼场置办些日常用品,什么油盐酱醋、针头线脑之类的东西。
老孔要带上鱼场里年岁最小的许小河,老孔五十多岁,许小河二十一岁,两人的年龄差了两旬。老孔带许小河去镇上主要是让他帮着背东西,一个月去一回,要买的东西一列单子也着实不少。两人各背一个蛇皮袋,袋里去时先装两条江鲤鱼,下了汽车去看老范,鱼就是带给老范吃的。
老范是镇渔政所的所长,专管江滩上那些鱼亮子,什么下江作业船只的审批,船牌照的核发,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老范收了鱼再问些下江作业生产情况,才满意的送老孔他俩走。
老孔到镇上后要先办正事,就是带着许小河去镇土产公司买网线和渔船烧的机油,然后买鱼场需要的油盐酱醋,都置办齐全了装进蛇皮袋子里,再领许小河下馆子。老孔愿意吃回民菜,俩人落座后点一盘扒肉条、一盘水爆肚和三斤烧麦,外加两壶散装白酒。
许小河身子壮饭量大,一大海碗羊杂汤就着要吃掉两斤半的烧麦,吃得老孔直咋舌。老孔捏着酒杯喝酒,边喝边吆喝许小河慢点吃。他说总是风卷残云的,龟儿子你急个球呀,好像饿死鬼托生的,你就不能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
许小河依旧低着头吃饭不说话,这孩子在鱼场打鱼的时候话就少,属于一杠子压不出个屁来的主,但为人却憨厚老实,干活也肯卖力气。
两人吃完饭出门把蛇皮袋交给许小河让他先去汽车站,买下午两点钟的车票先回鱼场,自己还要再办点事。
老孔要先到菜市场割肉,割上一张钱的,能有几十斤沉,拿牛皮纸裹了带给风英,也就是前边说到的那个原来在鱼场做饭的女人。不是因为患了肝炎回镇里养病的吗,大概有几年了,鱼把头老孔都没有忘掉她,难怪赵医生都说他老孔心善。
女人风英被赵医生照看着吃中药吃得能起床干一些轻活了,和在镇上念小学的娃相依为命,日子过得还算可以。老孔去了不空手,除了撂几张钱外,就买上几十斤猪肉,实惠还顶用,过日子最主要的就是一日三餐,你说谁家不吃不喝呢。
有几次女人风英责怪老孔总是在外面吃了喝了再来家里串门,咋也得在家里吃顿饺子呀。
老孔就哈哈笑着说,哪能劳累你这病身子呢,几十块钱往小酒馆里一坐,啥都给你伺候明白了。再说了每回来镇里又不是咱一个人,不还有许小河那孩子吗,捎带着给他也拉拉馋。
11
渔民李长安有段时间不跟新娶的婆娘闹了,也不知道女人使了啥法子。
鱼场里的人都猜疑女人不孕的病是喝药汤喝好了,可能是怀上李长安的种了,有人却说不大像。但两个人不吵架不拌嘴了却是事实,大家伙都能够看在眼里的。
李长安的女人还是不定期的去镇上抓药,并趁捕鱼停船的空当拿药罐子熬药汁喝。两人住的地窝棚里堆满了大包小包的草药,汁熬出来盛到碗里跟黑泥汤子似的,别说喝,就是看了都恶心人。
李长安的女人熬药汁的时候,二柜陆明拖着个病身子凑到跟前,坐下抽烟。陆明说瞧妹子你整天喝药汤子,咱都心疼。这才几天呀,发现你嘴唇子都紫了,人好像也瘦了些,整个一个糟践人吗。你说那生娃咋就那么重要呢,能生就养,生不下来又能咋,塌不了天不是?
二柜陆明发现自己得了软骨病后,有个月把时间了,去镇上做了初步检查,开些便宜药回来后,就任凭谁来劝说他都不去城里救治了。陆明是嘴上说没啥大事,养一阵就好,没啥大惊小怪的,可心里却是舍不得花钱,去城里一趟不就得上千块钱呀。别人问到他怎么还拖着不去治病,陆明就说过段时间,城里的亲戚正帮联系呢。
李长安的女人说别是舍不得钱吧,告诉你二把头,你可千万要想开了,钱那是身外之物,可别舍命不舍财。陆明边吸纸烟边哈哈笑着说,不会,哪能舍不得钱呢,钱是王八蛋,花光了再赚,咱家城里的亲戚正给联系住院的事呢,大医院床位老紧张了。
李长安的女人将熬好的药汤子倒进碗里一点点的喝,药汁药末就糊了一嘴,直到喝光才拿毛巾擦嘴,然后说,真苦。
陆明哈哈笑着说,药汁咋能不苦,良药苦口利于病嘛。
李长安的女人喝完药,天下起了雨,两人便坐到了窝棚口的凉棚下。不远处的江面上仍旧是渔船点点,像这样的小雨是丝毫不能够影响渔业生产的。
陆明平时人多的时候敢跟李长安的女人开玩笑,因他跟李长安关系不错,两人又在一块江滩上厮混了十几个年头,可一旦他自己面对李长安的女人时,胆却明显的小了起来。
陆明吸完一根纸烟后,李长安的女人给他倒了一碗凉茶水来,茶水里面放了红色的枸杞果,喝起来有股子甜味。
陆明便夸女人能耐,不仅人长得好看,还心灵手巧。
两人在拉话时陆明知道了女人竟是县城里的人,跟第一任丈夫下乡挂职方把家安在了村镇上,前夫因为不好好工作,跟几个朋友异想天开的做生意,运气不好赔大发后,丢下她一个人跑南方躲债去了。前两年人是杳无音信,不见踪影,后两年人倒是跑回来了,却领了个年轻女人,来和她办手续离婚。
陆明说妹子也说是古书《红楼梦》里说的林黛玉的命呀,苦着呢。被前夫抛弃咋又偏偏嫁了个渔民,也不知道你是咋想的?
李长安的女人望着外面的细雨和江面上穿梭往来的渔船,好半天都没吭声。
陆明就不说话了,他想可能是自己的话说得重了点,开玩笑开过头了,就连连道歉。
李长安的女人说,二把头说得对,我的命就是苦,看来这辈子城是回不去了,只能在黑龙江边呆一辈子了。
陆明喝完凉茶水,起身朝江边走,他拖着一条病腿边走边说,人他妈的就是命,咱这辈子最大的念想就是能跟漂亮女人亲热一回。
陆明说完哈哈笑着回过头朝李长安的女人盯了一眼说,你知道谁是漂亮女人吗?
李长安的女人说,那得去城里找吧,漂亮女人可都在城里呢。
陆明说真笨,咱说的漂亮女人就是你呀,哈哈哈。
陆明走路的姿式有点像跳鼠,他很快就把自己的瘦身子融进了雨幕里。
12
小泥猴是鱼把头老孔从镇上领回来的一个孩子,六岁半了,没念过一天书。
因为鱼把头老孔看见这个孩子时他身上的赃衣服满是泥浆,又得知他是孤儿,才给他起了这个外号。一个半大孩子即便是没了爹和娘那也不能跟个鸟似的没个名字,哪怕绰号也应该有一个呀。
在镇上的小酒馆里吃东西的老孔,碰到泥猴伸手跟他讨要吃食,就搬凳子让他坐在自己身边一块吃。起初孩子不敢,但见到老孔不但塞他手里一个白面馒头,还拿筷子夹了一大块熘肉片给他吃,孩子便放心大胆地坐下了。吃饭、拉话中老孔知道了孩子的身世,心里想自己儿子的命也挺苦的,正受着牢狱之灾,可这个男孩竟也是食不裹腹。他心一软就把泥猴领回到鱼亮子,收他做干儿子,不念书却有口饭吃。
鱼把头老孔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大眼睛的男孩,虽然脸脏、身上脏和衣服脏,但人挺机灵,带回鱼场后交到云嫂手里给她烧饭、抱柴禾打下手,暂时收留了他。老孔是想让孩子先跟着大家伙调教一段时间,改掉一些身上的野性和坏毛病,再找机会送他去乡里上学,总得念两年书识些字才是。
二柜陆明患了病之后,便很少下江捕鱼了,家里的船临时交给了自己的女人郑桂花和外甥小牛。鱼把头老孔临时把二柜的职务委派给了许大河,一是因为许大河在年龄上长于其他几个渔民,二是他长得身材魁梧有些威信。有段时间,大概有两个礼拜的样子吧,鱼把头老孔去外省探监,给儿子送生活费用,连办减刑的事情,鱼场的管理就全权交给了许大河,也就在这么短的一段时间里,许大河一意孤行,给鱼场埋下了祸根,这当然是后话,小说里还会交待的。
13
鱼把头老孔没在家去外省看儿子时,赵医生又来了一趟鱼场,他这次主要任务是给云嫂治牙。
云嫂的下锷第四颗牙被他拔掉有一个多月了,总是发炎,想镶上一颗新牙,没办法只能等牙齿彻底消肿,这样子他就得隔三差五的来一趟鱼场给云嫂换药。
赵医生这次来赶了个午后,渔民们刚吃过晌午饭,都摇船下江干活了,赶上深秋雨水丰沛,江水骤涨鱼也多,实是抓紧捕捞的时间段。
赵医生在云嫂的窝棚里给云嫂的牙根换药,他要用镊子夹开塞堵的牙洞,把药粒塞进去消炎。云嫂很感激赵医生,那几颗牙是她多年来的心病,不是有句话说吗,牙疼不是病,但疼起要人命。确实如此,有时候牙疼的她吃不了饭、睡不好觉的,给捕鱼汉子们做饭揉馒头时要隔两分钟喝口凉水冰镇一下那两颗火牙。
赵医生刚来鱼场时,给鱼把头老孔送自己熬好的治腰尖盘突出的草药包,也捎带着给头疼脑热的其他鱼伙计们打针送药,不单是卖了钱,临走还会拿上一条好客的鱼把头老孔送的江鲤鱼。
后来去灶房里讨水喝的赵医生便发现了正患牙疼病的云嫂。
赵医生当时便拿出了他祖传的一个治疗牙疼病的秘方,在坏牙处含冰草梗,立马就止了疼。赵医生给云嫂留了几根药草根说,等消炎了全部拔掉算了,要不早晚还得疼。
赵医生好开玩笑,他给云嫂治好了前几颗牙后,云嫂说感激的话,他就逗云嫂说,咋老是拿嘴哄呢?就不能动点真格的。云嫂也开玩笑说,我一个寡妇家家的怕个啥,倒是你别动了真格后再惹上麻烦,想寻退路都来不及呀,哈哈。
赵医生就改口说,说的也是,你是孔把头的弟妹,再咋也不能乱下手的,那还是等我有退路的时候吧。
说完了两个人就都笑。
赵医生最喜欢吃云嫂拌的生鱼条子和另外一道名菜,那是云嫂跟当地的赫哲族人学的烹饪手艺,生煎马哈鱼片。菜名叫塔拉哈,鱼片半生不熟,不薄又不厚,蘸蒜泥和辣椒末吃极其爽口。但也不是他每回去鱼场都能吃上这两样菜,那是要赶上啥节日了或者鱼亮子捕捞到大鱼了才做顿鱼宴的。
吃生鱼条子时赵医生会说,大师傅的手艺真好,这要是在镇里开家江鱼馆,准挣钱,还不得挤破酒馆的门槛子呀。
鱼把头老孔用粗瓷的海碗喝酒,边喝边爽声大笑着说,她的手艺还算大师傅呀,照你大哥咱比那是差远了。
坐在空把头旁边的二柜陆明跟着说溜须嗑,说那不光是差运了,而且是差老鼻子远啦,哈哈。
14
秋更深些时,李长安女人的表弟来了,是大老远从省城里跑来看她的,给李长安带了几瓶烧酒和哈德门牌子的纸烟。还有一套蓝色的劳动布的工作服,上面用机器轧了很多细线,显得结实又美观。
在八十年代初期,黑龙江边的鱼亮子的渔民们是极其简朴的,他们昼伏夜出的厮守着自己赖以生存的渔船,靠挥洒汗水捕鱼赚钱过日子。他们大碗的喝本地酿的烧酒,抽旱烟叶,吃生鱼条子,却也有着无尽的快乐。
李长安女人嫁给李长安那天就说了她没啥子亲人了,只是提到在省城有一个教书的表弟,据说是个美术教师,很有才气。当时李长安被娶女人的喜气冲热了头脑,还要求女人给她表弟打电报邀请他来喝两人的喜酒,被女人以一个人家工作忙的借口推掉了。
可没想到两人结婚半年后,表弟竟自己找上门来认亲了。
李长安跟自己女人的表弟见面后发觉他不是很喜欢这个人,清清瘦瘦的,鼻梁骨上架着副金丝边的眼镜,说话还文绉绉的有股子酸腐气。
老实说,李长安的表弟在年岁上不比他李长安差多少,顶多就是四五岁的样子。看相貌他比李长安的女人要大上几岁,那怎么论的亲戚称呼呢,应该反过来以兄妹相称更恰当吧。
但毕竟是自己老婆的亲戚,人家又是从城里来的,而且还给你提来了大包小裹的礼物,总是要好吃好喝招待的。
李长安特意往鱼场的伙食账上交了一百块钱,主要是家里来亲戚了要求灶上给割肉打酒加菜之用。鱼场上就这规定,不管是谁家里来了妾,都得自己掏腰包张罗好吃的,既招待了亲戚,又连带着把大家伙的伙食也改善了。
李长安女人的表弟酒量不行,虽说是知识分子,画画的城里教师,但大口喝酒吃菜却不行。
赶上鱼把头老孔没在家,新接任的二柜许大河到李长安家来陪客人,三个人把饭菜打到了江边的大树墩子上,坐下来喝酒聊天。那时候的鱼场虽说是集体开饭伙,但不遇上摆宴席吃丰收饭就都分开来吃。饭菜每天每顿由云嫂做好了,家家拿盆子端碗的打回自己的地窝棚里单独吃。
那天云嫂破例给李长安女人的表弟拌了生鱼条子,可李长安女人的表弟却不敢下筷子,他只是挑清炖的江鲤鱼吃,捡油煎过的小杂鱼吃。李长安跟许大河劝他吃生鱼条子,他说医学书上说了,吃生鱼肉容易得血吸虫病,极其不卫生。李长安便大口地吃生鱼条子,专用这道菜下酒,脸上还有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鄙视。许大河倒是心直口快,他跟李长安女人的表弟大着嗓门说,瞧你那书呆子样,连生鱼条子都不敢吃,再早那可是专门做给皇上和地主老财吃的菜肴,简直笑死个人呀。
李长安女人的表弟不敢吃生鱼条子,他的酒量更是不值得一提,半碗酒就把他喝得红头涨脸的,连眼泪水都流了出来。但是尽管他这样的看起来不胜酒力,还是被两人给逼着灌进去了一碗酒,连馒头也没啃上一口,便一头扎到沙滩上睡去。
李长安的女人倒是来了兴致,也坐下来给自己倒了半碗酒,陪二柜许大河跟自己男人喝。女人嘴上说家里来亲戚了,感激丈夫和二把头这么款待,她咋也得敬一碗。结果是等月亮升起来时,李长安的女人把二柜许大河跟自己的男人都给喝多了。二柜许大河跑到江边柳树通里哇哇吐上一阵后,便歪歪扭扭的回自家窝棚里睡去了。李长安的女人则把李长安扶到地窝棚里躺下,再搀着她表弟去了船上。
在鱼场,有很多时候这些个渔民都会睡到自家渔船上的,即凉快又通风,遇上微风就像摇床一样,很舒服。
那一夜,月亮不是很明朗,月光出来一阵儿后便被一些浮云给遮挡住了。
那一夜,有起来解手的鱼伙计看见李长安的女人从自家的地窝棚里蹑手蹑脚的去了船上,他猜想女人一定是去给她表弟盖被单的,因为后半夜开始,江边上起了风了,泊着的几条船都不同程度的晃动起来。
15
鱼把头老孔从外省看儿子回来那天,鱼贩子陈河骑摩托车来了鱼场,他是刚从上游的大口门鱼场来的,他给老孔带来一个不好的消息。
鱼贩子陈河说孔把头你回来的正好,我正要有件事跟你商量呢。老孔说啥事急得你吞吞吐吐的,神色也那么紧张,在江边上你没看见水天一色吗,有啥能塌下来?
鱼贩子陈河小声说,镇公安所的胡所长你认识吧?老孔说认识呀,不就是那个挺能喝酒的矮胖子嘛,他是咱建边屯二叔家五侄的同学呢。
鱼贩子陈河说正是他,他前两天去找过咱呢,还指名道姓要找你核查事情。
鱼把头老孔说是为孙小雪那件事吧?陈河说正是,不久前孙小雪干活那家澡堂子被人家给点了,说有卖淫嫖娼的行为,被公安所给突击检查了,说是孙小雪供出了咱俩。
老孔说放她娘的狗屁,咱又没去澡堂子里干那事,咱那几回不都是她来的鱼场吗。你就咬定了一口,找婆娘呢,他能有啥辙。陈河听后想了想,一拍大腿说,果然是姜还得老的辣,孔把头您正好孤身一人没婆娘。
陈河最终还是跟老孔商量说咋的也得出点血,孙小雪那女人不保准,万一她经不住吓唬承认收你钱了,那不还是得露馅吗。
老孔便给陈河拿了点钱,叮嘱他给胡所长买两条纸烟抽,捎带着送两条新鲜鱼,也堵了他的嘴。
鱼贩子走后,老孔让云嫂把泥猴叫来,问他这段时间在鱼亮子里边都学啥了,除了烧火抱柴火,使船网鱼会没会?
泥猴眨巴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说,网鱼会了,只三天他就学会了使操罗子捞刚捕得的鱼。使船还不行,舵把子总是来回打横。老孔说你知道是啥原因不,那是你手上没劲,控制不了舵把子,方向感也掌握得不好,没学会切着水浪走。别小瞧了咱渔民那点活,学问大着呢。
云嫂告诉老孔说,这些天泥猴跟着二把头上船上耍,识了不少鱼,捕上来的三花五罗他有大部分能叫出名字来。
泥猴插嘴说,就是大前天许把头还捕上来一条七十多斤的七里副子呢。
老孔说白天捕的吗?你猴说不是白天捕的,是后半夜下小雨时捕的。
老孔的脸色立时间便阴沉了下来,他没再问泥猴话,而是撵他跟云嫂去灶房忙呼晚饭去了,自己则掏出烟荷包卷喇叭筒吸起来。
晚饭后老孔把手下的鱼伙计们都叫到了船上,他阴着脸给大家伙又强调了一遍捕鱼走水的规矩,说再穷再捕不到大鱼都不能做过格的事情。做人起码要有良心,万万不得做违法的事,这可是两国交界的水域,不是家门口的小河泡子,一旦被人家抓住了,丢的不光是咱平民百姓的脸,更要丢国家的脸。
二柜许大河小着声的问老孔说,是把头您听到啥子风声了吗?
鱼把头老孔说听建边和三营两个鱼亮子的人说,边境的形势要吃紧的。
之后老孔跟大家说,他可能这几天还要去一趟外省,办他儿子减刑的事,鱼场的事由二柜许大河执掌,一定得把住舵。
大家伙都齐着应了声,说知道了老把头。
银色的月光下,鱼把头老孔的面孔苍白,头发乱蓬蓬的,他最近好像是身心都很疲累。
16
多年以后,泥猴那孩子的事情还在尤家张网鱼亮子周围悲惨的流传着,因为那孩子死得太不幸了。
现在我们就来讲这件事情。
那是鱼把头老孔走后的第三天,临时接任二把头的许大河又我行我素地干起了越界捕鱼的勾当。他怕别人知道,只能带弟弟许小河跟他要好的朋友蔡代吉三个人摇船下江。而且继续让泥猴给他们当“地下交通员”,所谓的地下交通员就是在他们几个偷偷摇船下江越界捕鱼时在岸上给他们放哨,以防被县渔政人员和镇公安所的人抓住。
泥猴还是个孩子,当然要听二把头的,何况二把头许大河还暗地里给他买胶皮糖吃,并许诺等钱挣足了给他再买身新褂子,还送他去镇上念书。
泥猴白天会在帮厨之后去地窝棚里把觉睡足,到晚上跟许大河等几个人到江边上守着,身边事先点起一堆冓火,借口是熏蚊虫。泥猴守在一边拿树棍穿小鱼小虾的烤着吃,等有人来了他就往火堆里大把的加湿柴,这样子火势会越来越大,甚至冒起黑烟。江上越界捕鱼的那些人便知道了这个危险的信号,也就不会冒然上岸被捉。
鱼把头老孔不在家时,泥猴帮了他们几次,真就躲过了渔政和公安所人员的协查,很让二把头许大河他们赞许。
可这一次却不那么幸运了,守在火堆旁的泥猴睡着了,而且在此期间起了夜风,把临时搭的草窝棚引燃了,竟将孩子困在了里面。前来协查的县渔政人员发现后已经晚了,泥猴被烧得面目全非,已经奄奄一息,最终还是在乡卫生院的急诊床上断了气,孩子死时满七岁,刚好是上学念书的年龄。
二把头许大河等越界者被抓进了巴篱子,他们也是追悔莫及,为孩子,也为他们自己的过失惋惜。
老孔回鱼场后把云嫂和李长安他们骂了一顿,说连个孩子都带不了,不是吃干饭的是啥?随后他也被县渔政人员请去做了处罚,鱼场被罚款一千块钱,责令停止捕捞三天,进行教育整顿。
老孔带人把孩子泥猴葬在了地窝棚后边的一片红柳丛里,特意请石匠给孩子刻了块石碑,上书孔尚田之义子孔泥猴之墓,并让云嫂去镇上花钱扯几尺蓝的卡布给泥猴缝了身新衣服,随同葬了,算是对孩子有了个交待。
鱼把头老孔没有同意从村子里再增补渔民,他说以他这么多年的经历看,鱼场今后的生意绝不会太红火,有几个人算几个人吧,从此以后大家伙都得老老实实地捕鱼和生活。
17
人的心形如石头。有的人就这么说过,他的意思是看人的心就像看一块石头般,怎么能够让你看清楚呢。
正当尤家张网鱼场的几个捕鱼汉子们想平稳度过那年最后一个月的捕鱼期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又发生了。而且发生得势如破竹,使所有的人都瞋目结舌。
鱼把头老孔的头发一下子变得更加花白,他拍着那条寒腿说,真是做了孽呀,他就不该吸那玩意止疼。鱼把头老孔把鱼场出事归咎于自己身上了,他每次花钱托赵医生给他掏弄来的黑药丸是当时世面上禁止的大烟膏,就是少数山里人偷着种植的罂粟花结出的烟葫芦熬制的,属于毒品系列。老孔头有心口疼病,用什么药都不是太对症,疗效甚微,只有这大烟膏,发病时只要吃一小粒,就有效果。说起来那玩意也真邪乎,绿豆粒那么一小粒就能止心口疼病和严重的腹泻。
鱼把头老孔还把他跟女人孙小雪干那件夫妻间的事也归咎于自己犯了道德罪。他跟李长安和手下的几个渔民说,怪自己不好,没把好舵,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要不哪能出这么多破事。
继二把头许大河带人越界捕鱼被抓后,鱼场里的一个女人又被镇公安所的人给抓了,连县公安局也有领导参与进来了,谁都不会想到那女人竞是李长安后娶的媳妇。女人是在一个月黑夜里摇船载着她城里来的表弟去了对岸。
事情查清楚后,鱼亮子的人都惊呆了,李长安的女人竟和她表弟是一对真正的夫妻。女人来江边屈身嫁给渔民李长安是一个蓄谋已久的圈套,其真正的意图是找机会帮助她丈夫,也就是她所谓的表弟,那个怀才不遇的美术教员叛逃异邦。
结果她们的命运还是被自己说中了,命不好,怀才不遇,怎么也不会想到在驶船过主航道时被中方巡江的军队快艇截获。
公安所的人起先以为两个人又是非法越界捕鱼,想捞几网外财,没想到却在她们身上搜出了一些省市教委的文件和印红字头的报纸及其一些珍贵的油画,还有大量的现金。后来经审查方知李长安女人的表弟是个激进分子,在省内的一所高校里提倡国外的油画创作,画作多为资产阶级腐朽思想表现方式,两年来都是受批判的对象。
那些现金是两人卖掉房子所得,准备越界逃往苏联,再取道朝鲜去西方一些国家生活。
要不是鱼把头和全体渔民按手印力保,渔民李长安也会以包庇罪被抓入狱,那个年代叛国罪是极其严重,又为人所不齿的。
李长安的女人真名叫耿雨霞,在城里是个商场的营业员,因为丈夫整天无精打采,怕长此下去人失了精气神才听了他的话为其铤而走险。
连云嫂都说,她是个傻女人,为取悦自己爱着的男人,啥都舍得出来,真是糊涂呀。
这件事最受打击的是渔民李长安,花钱娶了个不明就里的女人,并且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也有一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事情处理完后,鱼把头老孔就累躺下了,许小河去镇上找来了赵医生,给老孔挂吊针。
整个鱼场死气沉沉的,天也跟着下起了连绵的秋雨,江滩内外都湿漉漉的一团雾气。县镇派下来的联合工作队跟着也下来了,沿黑龙江的下游抚远亮子一直朝上游走,查所有鱼场网滩的下江生产作业人员的底案和户口本,看他们的出身和真实身份。
谢天谢地,在工作队到尤家张网鱼亮子的时候,有个副队长跟鱼把头老孔是远方亲戚,有这层微妙的关系,加之出的事情都处理挺完善,就没有取缔他们的生产作业资格,允许他们继续把剩余的一段捕鱼期干完。
这是一个喜讯,工作队走后云嫂把结果替鱼把头老孔讲给大家伙听后,捕鱼汉子们的脸上都有了些许的喜悦。但事后的苦楚只有云嫂和老孔两人知道,是鱼把头老孔暗地里掏了自己的腰包给工作队的几个人准备了镇里都紧缺的烟卷和鱼坯子,才暖了那些人的心。老孔在往他们背包里塞东西时曾语塞地说道,全都是老实巴交的渔民,靠江湾吃饭呢。
18
那个秋天之后,尤家张网鱼场显得格外宁静。
渔船依旧在江面上穿梭往来,船上有捕鱼汉子们摇着船撒网。
鱼把头老孔却干不动了,无论是摇船还是撒网,他觉得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但任凭多少人劝他也不肯离开网滩半步。
他每天都让许小河把他扶到地窝棚的外面能看到江水的地方,坐在一把靠背椅上吸烟、喝大碗的凉茶水,手里捏两块打磨成球状的鱼骨头,来回倒换着活动手指。也不知什么原因,原来患下的心口疼病现在却一点都不疼了,只是感觉眼睛有些花,因为没有配眼镜,他就时常眯缝着看天上的太阳。
赵医生还是时常来给他手下的捕鱼汉子们诊病送药,只是不给他带大烟膏了。
赵医生曾逗弄他说,咋不想那一口了?
鱼把头老孔说原本就是治心口疼的药引子,又不是在吸毒品,心口疼病好了,自然就不恋那玩意了。
赵医生说那咱劝你一句,老哥的烟也该戒掉了。
鱼把头老孔说,就这点念想了,戒了会心念惧灰,恐怕连这江滩也呆不住。
赵医生点头表示赞许,他说男人的精气神在于烟酒,你把酒戒掉了已经很了不起了,打了一辈子鱼,心里面仍旧有钢性,佩服呀。
云嫂每天给老孔煮赵医生带来的药草,每天一碗草药汁喝得他嘴唇子发紫。
老孔喝的时候会先看上一眼给她端着碗的云嫂,再眯起眼睛喝掉那些汤水,然后说出一个苦字。
直到江面上下霜的一天,老孔才说他不喝药了,从今往后都不喝。任凭云嫂怎么劝,他都不喝,还执拗的把药碗碰翻在地。
鱼把头老孔那天晚上就死了,之前他把一个小红布包交给了云嫂,嘱咐她找机会交给仍在外省监狱里服刑的儿子。云嫂当着捕鱼汉子们的面打开了那个小红布包,里面除了一本磨损了的存折外,还有两块金属像章,经辨认知道其中一块是毛主席像章,另一块则是解放东北某城市的纪念章,那章上有两面小红旗和一束橄榄枝,纪念章的表面竟完好无损。
其中一个渔民说,咱把头三十多年前当过兵,据说还是个炮兵。
新任鱼把头李长安说,大家都听好了,孔把头生前有话,他死后一定得把他葬到黑鱼通上那片黄玻璃树林子里,他喜欢那片树林子。
渔民许小河小声说,可不喜欢咋,哪儿葬着镇上那个寡妇凤英和他原先的婆娘嘛。大家都知道那个寡妇凤英是先老孔而死的。
渔民许小河刚说完,屁股蛋子上就挨了李长安一脚。李长安说少说话多干活,这做人的道理你咋就听不进耳?干好了年底就能盖房给你娶婆娘。
19
我上面说的事情,在黑龙江某地方的县志上见过,文字尽管模糊简单,却活泛真实。
其实真不真时又能怎样呢,没有人会去考证它的,只是些文字的记录而已。
我是觉着好玩,才记在了纸片上,时不时拿出来看,想人终究是要活在某一块地方,哪怕是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呢。并在哪儿或生或死、或苦或甜,慢慢地穷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