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里刮起西北大风，把老吴家的防盗窗摇摆得“叮铃当郎”响，像老吴的那块铜牌撞击竹篮子发出的声响。老吴于睡眼蒙眬中听到了，惬意地翻了个身，脸孔露出一丝笑意来。
冷不防，一条颜色黑得像墨锭的瘦狗，一口便从老吴，也就是吴有墨的枕头底下叼走了那块被老吴视作命根子的铜牌，夺门而逃。老吴顾不上穿衣，这三九寒冬的，就着条裤衩上去撵，老吴拼老命死追，黑狗一急“呼”地蹿上对面的高墙去。
上空忽传来严厉的训斥声：“铜牌乃吴老先生‘入铜三分’之墨宝，吾尚且敬重三分，畜生安可胡来！”那黑狗抬起狗头，见天空中一块砚台般厚重的乌云上，立着书圣王羲之，正举起如椽大笔，朝着狗头击来。
黑狗吓得“汪”的一声叫，铜牌便忽悠悠自高墙上跌落下来，老吴忙跨上前去，战战兢兢去接，老吴戴的是比啤酒瓶底还厚的近视眼镜，怎能看得真切，只听得“铿锵”一声，铜牌在地上跌得五花散飞……
老吴惊得冷汗直冒，忙从被窝中伸出手，去床上抓摸，连声喊：“铜牌！我的铜牌。”
“半夜三更，发什么神经！”被吵醒的老伴起身亮灯，一脸怨恨地说，“那块破铜片，你每晚都不是枕着，搂着的吗！？”
老吴不见铜牌，一把把枕头摔在地下，又将被子、床单、棉花垫子，统统掀翻在地，还是不见铜牌的踪影。发了一会儿呆，便骨碌碌钻进床底下去，只露出两条冻得起鸡皮疙瘩的麻秆腿在床外。
半天不见老吴出来，披着条床单在一旁抖簌的老伴怕老吴冻得哮喘老毛病发作，想拖他出来。不想这死老头，还真来了劲！把脚梗蹬得如同旱天里车水一般，在床底咬牙切齿发狠：“找不到铜牌，死也不滚出来！”
老吴寻找的这块铜牌，镇上的人几乎全见过，长宽如并拢起来的两条年糕，识字的人还能说出嵌在里头的字：上海瑞康路112号，满仓谷米行记。说白了，就是旧时店铺门枋前钉着的铜制标牌。
话要回过头去说，上海解放前这两年，最是老吴落魄时光，和上海人叫的“瘪三”相差无几，窘迫得连夜饭米钿有辰光也不着缸。
原先，老吴在“十六铺”码头“鑫通搬运行”做账房先生，这期间倒也讨了个苏北老婆成了家。等到上海市面上乱发“金圆券”，经济萧条，货物紧缺，“鑫通搬运行”关门倒闭了。
老吴失业在家，又不肯放下账房先生的架子去卖苦力，或去擦皮鞋，免不了三日两头家里闹饥荒，弄得连出门要装“门面”的唯一的那件长衫也去当铺当了出去……
在米行当阿大的隔壁邻居阿龙，见他可怜巴巴，正好，米行要制块铜字招牌，见老吴几个字还写得有点模样，便向老板推荐他来写，让他赚升把米钿。
后来，用老吴的话来说，这是他一生中最“扎台型”也就是上海话说的最有面子的事。一来，为祖宗赐给他的名字“有墨”增光添彩；二是，他大笔一挥，便有白花花的大米进来，这应着墨中自有满仓谷的彩头。
阿龙所在的米行，钉上老吴书写的那块铜牌没多久，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横遭火灾。老吴闻讯急忙赶到现场时，米行已被烧得“火老鸹”满天乱飞。老吴舍生忘死，首先冲向烧焦的门枋前，去撬这块铜牌，几次被救火的水龙头喷射的水流冲倒在地，活像只落汤鸡。总算把这块还烫手的铜牌撬下，用裤腰带捆绑在瘪兮兮的肚皮上。而后，混入趁火打劫的偷米人群中，在烧破的米袋漏洞里扒拉出湿淋淋的大米来，一把把塞进空落落的口袋里去。虽然老吴此举，有失斯文，但半夜三更肚皮唱“空城计”的滋味，恐怕是谁也受不了的……
待到上海解放，老吴想想还是叶落归根为妥，就回到了宁波乡下的老家，被当地政府安排在镇供销合作社当了名会计。
每次政治运动来，老吴怕受到铜牌牵连，担心被批判成为资本家效劳的走狗，事先都小心翼翼地把铜牌深藏在他认为最为保险的灰缸底下，实在思念时，半夜里掏摸上来，就着油灯欣赏。昏黄的灯火光影映着老吴昔日的光环……
直至改革开放的年代，老吴的铜牌才有了出头露面之日，才有扬眉吐气之时。那可不，原本属于高层阶级涉足的书法，已在寻常百姓手里像花儿一样开放。
老吴居住的这个小乡镇也掀起了书法热。那些个裤脚管沾泥巴的农民、工作服揩油污的普通工人竟成立起书法协会来，以后又举办了冠名为“春风杨柳万千条”的书法展览。
老吴心里说：“哼，真是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石骨铁硬的手还‘春风杨柳’哩。”老吴一脸不屑地念叨：“历朝历代，见过高深的书法是张三李四都可来一手的吗？再去钻几只‘红脚桶’吧！”老吴说的“红脚桶”指的是过去女人生小孩用的那种坐桶。意思就是说要当书法家，再去投几次娘胎吧！
热爱祖国书法艺术的年轻人，是不会去理睬老吴等人眼白多多的挖苦，也不想去计较背后对他们的冷嘲热讽。他们一如既往地练习着，还不时请书法老师来指教。每晚书法班里灯火通亮，翰墨飘香。
每见书法班请老师来，老吴不免要心里不平衡，哼一声“狗眼看人低”来解气。忆往昔，偌大个上海，书法名家荟萃，但能挂得上铜牌去的字，也是有个数的。再说了，他们即便“三请诸葛亮”来请他吴有墨上课，他还懒得挪下脚呢！
以胸有成竹自居的老吴终究还是憋不住了，他想，要镇住这些后生，首先要让他的杀手锏——铜牌亮出来，杀他个下马威！于是，老吴在半道上劫住一个刚从县新华书店买回来历代碑帖的学员，朝他扬扬手里的铜牌，说“后生仔，把眼睛睁大点看看，瞧瞧里面的字，那功架、气势、力度源自历家名帖，又胜似历家名家。”一见那后生听得认真，又接上句，“人怕吊，字怕挂！字能挂到亮灿灿的铜牌上去，这是何等样的档次！”直说得那后生对老吴肃然起敬，刮目相看，连说：“向您老人家学习。”
随着年轻人对书法的勤学苦练，细心的揣摩领悟，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的字写得一天比一天好。随之，也开始对老吴的铜牌议论纷纷，说老吴铜牌上的字，像他的鸭子脚步一样，缺乏书法应有的灵气与个性。
有次，老吴又在路上吹，说当年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娘们牵着条哈巴狗路过铜牌前，那狗朝着铜牌“妙，妙，妙”连声叫起来，哟！外国的狗就是比中国的狗来得通人性，叫出了外国娘们心里对铜牌的由衷赞叹：妙，妙，妙，实在是妙！
正好被书法班里的一个学员遇上，这小青年喜欢玩点冷幽默，上前拍拍老吴的瘦肩，脸上一本正经，说：“吴老，书圣王羲之的书法，仅能说‘入木三分’，可您老人家的字却是入铜三分。”并挤眉弄眼朝着大伙说：“铜比木硬的真理，哪人不晓，谁人不知呢？！”说得众人附和着起哄。
还真没想到，老吴自吃进了这块嫩“豆腐”后，就像吃了补药一样，精、气、神都提了上来，信誓旦旦对老伴说，从今往后他再也不赖床了，早起买菜的事，由他来承担。
老伴听了十分感动，以为老吴老了，懂得疼老婆了。哪里会晓得老吴花花肠子里转悠的还是那块铜牌。
这以后，每天天一亮，老吴按时出去买菜，出门前，先把铜牌系在竹篮的把手上。迈着鸭子步，从东街转到西街。有人迎面过来，他就让竹篮子在手里晃荡起来，铜牌随即善解人意地发出“叮当”动听的节奏来。
菜场到了人挤人挨的高峰期，老吴便随买菜的人流涌进菜市场里去，每经过一个摊位，他便会高高地把竹篮子提起来，让铜牌在竹篮上“叮叮当当”跳“踢踏舞”，并把竹篮子凑过去，让人辨认铜牌上“入铜三分”的墨宝。围观的人多了，他也会讲讲外国娘们哈巴狗妙不可言的叫声“妙，妙，妙”！
有个青年听了“叮当叮当”声，好奇地问：“老先生，您这是宁波非物质文化遗产之一‘小热昏卖糖’？”
“你才发热昏哩！”老吴愤愤地回击过去。
还有比这个更让老吴下不了台面的时候，有的摊主实在烦他，顺手扔出几个零角子，像打发“讨饭”一样打发他：“去买只大饼嚼嚼，别总在这里‘嚼麦糕’！”老吴是宁波人，当然知道，宁波老话“嚼麦糕”是损人嘴巴的意思。老吴只得怏怏离去，总要给自己有个下场势，便自言自语：“本来想给你赏脸写块招牌，谁知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镇上有几个贫嘴的老太背地里把老吴说成是“男祥林嫂”，理由倒是明摆着的，老吴逢人便要像祥林嫂说阿毛被狼叼走的故事一样重复那块铜牌的事，不怕你厌烦。
不过老吴比起可怜的祥林嫂来，显得还真不怎样地道、实在。祥林嫂是实话实说，可老吴说着说着就会云里雾里，凭空生出如当年吴昌硕曾摸出一千大洋要来收藏铜牌这样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事情，老吴还说这可编进《墨林佳话》中去。
“当、当、当……”老吴那张老床旁的柜上摆着的“三五”牌闹钟敲了五下，这把一直站在床边哭笑不得的老伴警醒过来。想起昨日个独养囡兰婷反复叮嘱过，今中午，她男朋友要来家上门亮相，要事先给古怪的老爸打好预防针，免得丢人现眼。眼看天已发亮，这死老头还在折腾！心里一发急，过去拎起埋着个头、正在翻箱倒柜的老吴的耳朵：“死老头，忘了你女婿今中午要上门来吃饭？！”老吴挣脱开耳朵，横着头说：“什么男婿、女婿，铜牌找勿着，哪怕玉皇大帝上门来，我照样扔个狗不理包子给他！”
“你、你这是要让咱家的小兰一辈子当剩女在家做老姑娘啊……”老伴想起伤心处，抹起了眼泪。
小兰姑娘眼见得三十快要出头了，还没有定下终身大事。不是小兰长相摆不出去，也不是小兰特会挑剔人家，原因都出在老吴身上。老吴有一死规定：凡是要和宝贝女儿谈婚论嫁的男朋友，事先必须要过他这道关，也就是先要递呈书法作品来，让他过目审查。“必须要门当户对，和女儿兰婷的名字，也就是书法圣地‘兰亭’去门当户对！”老吴为表示他设的这道“铁门槛”的牢不可破，以致说得咬牙切齿！
几年来，小兰转交上来的书法作品堆起来已有厚厚一叠，可上面都打着老吴的叉叉。
岁月无情，眼见得小兰眼角两旁已写上许多一撇一捺的鱼尾纹了，而老吴还是严防死守着这道关口，一点也不肯松。
这一次，能经得老吴同意，允许上门一见的小兰男朋友叫何方，在一家电镀厂上班，在单位书法比赛中得过奖。
何方字写得不能说是特别出众，但小伙子脑子却十分活络，大龄青年朋友还常请他帮忙写个情书什么的。何方事先听了小兰的关照，便了解了未来丈人的德性，便要想出个有的放矢的法子来作为敲门砖。动足了脑筋，写了一首题为“铜牌颂”的诗，看上去虽有点像打油诗的味道，但称得上字字珠玑，自信能大珠小珠落玉盘，滚得老丈人心头即使不发烫，也要激动得热泪盈眶。这倒不是何方跟小兰吹的，不信，看了便知：
何方寻大师，
吴门兰亭立。
铜牌墨中宝，
四海美名扬。
如能攀高枝，
百拜泰山下。
何方又模仿铜牌上的字体，把这诗写在宣纸上，精心装裱。
诸位，请不要责怪何方年纪轻轻的，做起来的事如此肉麻。但这与跪在大庭广众之中，用宝马车载着铺天盖地的千万朵玫瑰一博姑娘欢心的当今富二代相比，已经很好了。何方是普通工人，没有经济实力，也只能在纸上下工夫了。
果然不出何方所料，老吴一见了何方的杰作，直喊了一声“好！”接连喝下三杯老酒，红光满脸地拍案叫绝，并当着娘俩扔出一句：“识吾铜牌者，准女婿也！”乖巧的小兰立马抓住这难得的良机，当场约定何方上门的日期。也真叫个好事多磨，那块要命的铜牌不早不晚竟会在要紧关头找不着了。老吴被老伴这耳朵一拎，想起了问题的重要性：本来嘛，准女婿的作品和铜牌正好珠联璧合。没了铜牌，就失去了翁婿相会的独特风景。没了铜牌，就失去了自个儿说话的底气。想到这里老吴一把摔开老伴的手，急匆匆跑出门去寻找。
上完夜班的小兰，好不容易，总算在东街拐弯的石板巷里，找到了正在一块块数石板的老爹，说：“老爸不要找了，铜牌昨日拿去给何方欣赏了，他等会儿来家时，定会‘完牌归吴’的。”聪明的小兰改装了“完璧归赵”的成语，总算让老吴脸上露出了笑意。
快到中午，老伴和小兰忙着在厨房打转，老吴却坐在沙发上喷嚏不断，鼻涕不停。也是，年纪大的人，怎经得起一晚上的折腾，这不马上感冒了。老吴想戴上个口罩遮丑，又怕失去当“泰山”的尊严。
老吴正在不知所措时，小兰的男朋友何方手里捧着个精致的木盒子蹑手蹑脚进来了，鞠躬行礼毕，恭敬地递上木盒说：“爸，我见铜牌有了锈迹，特地去车间镀上了亮锃锃的‘克罗米’，这下，铜牌可是旧貌换新颜了。”
老吴哆嗦着手从盒子里取出铜牌来，凑近厚得像啤酒瓶底的眼镜下看。这一瞧，不要紧，老吴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拼命用长指甲去抠挖锃光发亮的铜牌，迸裂的手指甲淌出一滴滴血来，使得这块新镀上光的铜牌竟有了血染的风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