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镇海籍著名画家华三川先生
华三川先生离开我们已经五个年头了,五年前的7月16日,这一天是他75岁寿辰,可他却在镇海某医院安静地走了。华老的亲朋好友感慨地说:因为他知道自己再不能拿起画笔了,所以他才走了……
华三川是镇海澥浦人,他在后期创作的重彩工笔人物、仕女画作上大多钤有一颗“澥浦人”的闲章,可见他对家乡一往情深。
一位已故的澥浦老秀才曾给笔者讲过神童华三川的故事:澥浦附近的山上有座庙,一个割草小孩见了照壁上的“龙”后,便捡起墙脚下的一块石灰头,往寺庙天井中放着的九只七石缸缸面上画起来。一画画到天黑,九只缸顿时成了一排腾云驾雾的“九龙缸”。一位和尚师傅看着这个小孩惊奇万分,连呼澥浦古镇出了神笔马良、绘画神童!
他这一画,就是七十年!
华老一生画作齐身,而最突出的成就是他创作的一百多部连环画。中国当时的连环画界有“南华北杨”(杨逸麟)之说。华老所绘的《白毛女》《永不消逝的电波》《项链》《交通站的故事》等作品,不但荣获全国连环画评奖一二等奖、荣誉奖,也影响了中国的几代人。
在他的连环画创作中,花费精力最多、时间最长的《白毛女》(1965年3月出版,获全国第二届连环画评奖绘画创作一等奖),受到了国内外专家的广泛好评、赞誉。
与这位仰慕已久的老乡画家相识,并从他的口中详知《白毛女》创作过程中鲜为人知的故事,是在他位于镇海招宝山下的寓所中。
记得那是七月里一个炎热的日子,年高七十一岁的华老光着大膀子,单穿着一条蓝蓝的裤衩,一边跟我说着话,一边不时地拿起啤酒瓶吹喇叭似的把酒当茶喝。
我说,我在中学时代就喜欢上了他的连环画,并把一本保留至今的《白毛女》和当时临摹的一张《喜儿对镜梳妆》给他看。他高兴地连连夸我有眼光,说这也是他的得意之作。接着他翻到了《白毛女》中的这一页,显得很动情,然后就气呼呼地说道,当时,上海宣传部某领导看了,说喜儿对镜子不行,资产阶级情调!叫他改成喜儿直面读者梳头。华老说到这里,口里骂了一声“混账东西”,说,“根本不懂还要来充内行。”“喔,人家佃户女儿就不许有小闺女的那种‘鸟成对,喜成双,半间草屋做新房’的脉脉含情?”
后来,总算在据理力争、几经磨难下才保留了现在的这个画面。笔者现在回忆起来,1965年某一期《人民日报》的副刊版,就这幅内容的两种画面处理引起过文艺界的一番理论。当时作为中学生,我在感觉上喜欢“对镜梳妆”的含蓄画面。
进入《白毛女》的创作话题,七十一岁的华老显得异常兴奋,他边说边像演员似的装出作品中各种人物的神态来。
说到黄世仁的娘,华老说,这个地主老太婆,面像佛、心像贼!说着,他躬背屈膝在椅子上坐下,微闭眼目,装出一副手捻佛珠的模样,眼珠却偷着“贼”来“贼”去。
一会儿华老又立起来叉着腰,装出地主管家穆仁智一会儿皮笑肉不笑,一忽儿面目狰狞的表情,表演这个地主帮凶的丑恶样子。
当时华老赤着膊、汗流浃背进入角色的情景,我现在还历历在目,回想起来仍叫人激动不已。只有真正的艺术家,才会有这份全身心的投入,这份对艺术的至情呵!
我连忙拿起相机“咔嚓”地照,他忙说:“不好不好,我华三川的赤膊照,还从没让人给照过。”我边笑边抓拍,说这叫淋漓尽致。“好,好,照吧,照吧,谁让我们是镇海老乡呢,一百年后或许能成为文物。”他朗声笑道。
华老的贤惠夫人,看他一息不停地坐下又立起,劝他这把年纪别激动了。他犟着说:“不会激动,哪来的作品,当年画《白毛女》时,我还哭过几回呢!”
华老说到他创作《白毛女》连环画的缘由和过程时提到,在全国第二次文代会上,中宣部的一位领导对他画的《交通站的故事》赞不绝口,建议他画一画在全国影响很大的《白毛女》题材。当时,全国以“白毛女”为选题的各种文艺形式的作品已不下30种,他感到压力很大。不过《白毛女》这个故事,让他这个也是《苦出身》的实在太感动了。他说,田华演的那个黑白片电影《白毛女》他不知去看过多少次了,每看一次总会有一种创作的欲望。他说,当时动笔,也想通过《白毛女》这个全国人民都知晓的故事来激励自己在创作中有新的突破。
华老回忆着:开始是一个人闭门造车,埋头苦干。一个月下来就画了四十几幅稿子,但横看竖看,总感到有点“自说自画”,马上清醒地意识到这是因为缺乏生活。
当时,他的身体处于肝肿大的状况,然而他不顾社里的领导和同志的一再劝阻,毅然去了西柏坡附近一个叫北冶的农村,与那里的乡亲实行“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
当年,正值中国的困难时期,而那里的农村,更是艰苦得不能再艰苦。吃的是“萝卜糊”,从地窖里取出的冻萝卜,全是“丝瓜络”一样的筋,在锅里打成糊,用绳子吊块羊油浸一下,便算有了油水,那个羊膻气啊,刚开始吃时,令人作呕……
但就是在这样艰苦的生活环境中,他获得了鲜活、生动的创作素材,更与乡亲们建立起深厚朴素的感情。
创作如果缺乏生活底子是纸上谈兵,华老说他画《杨白劳还阎王债》这幅画时,眼前就呈现出解放前当“行贩”的父亲去还“高利贷”时,那副战战兢兢、哆嗦着手数铜钿的惶恐样子。
当然,华老说,更重要的是要把握住作品中人物的“活灵”也就是内心世界。譬如,黄世仁意在霸占喜儿,像旧上海的流氓白相人有心要寻“轧勒门”(寻衅挑事),对杨白劳捧过去还债的血汗钱,当然不会正眼来瞟一瞟了。
当我问到“文革”时他创作的情况,华老一下就上来了火气,操起一瓶啤酒一口气喝了个光。当时有人说,他把喜儿这个劳动人民的女儿画得不好看。华老“呸”了一声说,吃野果,啃树皮,风雪严寒受熬煎,就是长得再好看的女人,还会好看起来吗?把所谓好人、坏人脸谱化,那是扯淡!
华老接着又诙谐地笑道,他其实已经把喜儿美化了。太行山一带农村的闺女、小媳妇,穿着裤子的腿就像棉被围在腰上折上三折那样臃肿,他下笔时,已经“减肥”了。
在“文革”期间,上海文艺界的某领导,要他依照样板戏芭蕾舞《白毛女》,去画用脚尖蹦蹦跳跳的新时代“白毛女”。他说:“打死我也不会去画这种‘怪态’的‘白毛女’,我只会画中国土地上土生土长的白毛女,这才能得到中国老百姓的认可和欣赏。”
当我写这篇怀念华老的文字时,又一次翻阅了这本我从青年时代保存至今的《白毛女》,再一次被这个中国农民苦难的故事所震撼,再次为华老的创作精神和艺术力量所感动。这本影响过几代人的《白毛女》将和他的作者华三川一样在中国的土地上留下永远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