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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断如意

要从人性的缺陷中追溯社会弊病的根源。

——戈尔丁谈《蝇王》的主题

墙角上那只破纸盒喇叭唱完了《大海航行靠舵手》,阿吉还是坐在砖头搁起的床板上发呆。公社广播站播送完这首歌,早广播就结束了,实际上也在告诉社员,出工的时间到了。与其他社员听众所不同的是,阿吉活学活用了这首歌,也可以说是活学活用了“副统帅”的经典题词,想到应该把“耘田”1〇更换成革命的称呼——“大海航行”!阿吉的这一创举,很快就得到社员响应。直至推广到队长的嘴巴上。不过队长说着说着就会回到老路。阿吉为他的不争气感到气愤。譬如队长派出工,说:“社员听好了,今儿个去河角那块早稻田里大海航行,不许出工不出力,爬爬过就拉倒了。”这时,阿吉就站出来纠正喊:“喂!队长,航行是前进,贫下中农能在地上爬吗?给我记住了!”说时显出一脸骄傲的相势2〇。队长听了,连正眼都不朝他看一眼,用不是人话的话来淘汰3〇他:“嘿!裤裆里毛草一半白了,还不知女人啥味道的人,还来这里逞能!”队长是在挖他的疮疤!阿吉不敢顶嘴。但心里不服,想:你队长不也在用着我第一个想出的“大海航行”吗?

不过,今早阿吉明知道上午是去耘田,但没往“大海航行”上去想。他思忖的是中午要来相亲的那个女人。从半夜起,就千百回地去想这个女人的长相。“只要是女人就行!”阿吉吐出一口脏话,“呸”地啐掉嘴皮黏着的半湿烟蒂,趿上鞋爿。正打算出门,他觉得腰肚里的皮肉凉沁沁的。唉,光棍苦,裤破无人补。原来是裤腰处裂开了洞,让腰带上挂着的“玉如意”贴上了肚皮。他不由得去摸摸十四岁那年“三宝庵”师太送给他的这个翠绿色的物件。“唉,如意,如意。”阿吉嘴巴鼓捣着,皱皮打褶的脸上漾起讪讪的表情。随后对着门边贴着的那位紧攥辫子横眉怒目的铁梅姑娘去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怪脸。

早到的社员已经散漫地聚在队部——“钟家祠堂”的墙根边。风化的斑驳的墙面上,还留着当年用桐油红油刷成的占去半个墙头的“忠心”痕迹。早几年,出工前,社员是要举语录本做“三忠于”宣誓的。开头,社员觉得新鲜,还真当回事来做。后来就渐渐疲沓了,装装样子,有气无力喊几声“万寿无疆”!那个叫永水的社员却在“万寿无疆”中栽了跟斗,喊叫时心里还挂记着家里没刷完的半边墙头,嘴巴上喊的是在家里朝老婆喊的“烂泥糊浆”!大队书记的三儿子烂阿三马上跑到大队部去请功。永水连中饭都没吃完就被公社“群专”拉去公社畜牧场做了半个月义务劳动。这个贫农成分的永水还从此被戴上一顶“现行反革命”的帽子,烂阿三却凭着一句汇报,白捡了大队奖励的三天工分。也是这回事后,社员叫阿三不叫阿三,叫烂阿三!

阿吉趿着鞋爿走到祠堂边。玩石子棋的几个半劳力男孩都一脸兴奋地从地上爬起来。把早已商量好的戏言朝阿吉高声嚷嚷:“僵鸭,僵鸭快分糖,‘忠’字墙前来拜堂,花花娘子大屁股,压塌僵鸭砖头床。”阿吉气吼吼操起脚下的鞋赶过去揍。那几个坏小子倒摩拳擦掌摆开了打架的阵势。烂阿三歪着头,撑个腰大声吆喝:“僵鸭!看你有几两力气,今早不把你的裤子扒下给花姑娘看,老子林字倒写!”

阿吉知道自己惹不起烂阿三。烂阿三真的会扒人裤子,连女人的裤他也敢扒!烂阿三读五年级那阵,正赶上全国什么“反潮流”,发动学生给老师贴大字报。烂阿三虽读到五年级,但大字报写得狗屁不通,被人笑话过。他想,不出风头,不领头反“师道尊严”就不是大队书记的儿子!见那个上海来的女知青——队聘老师郁兰芳,裤子上绣着几朵花,就说这是资产阶级在裤子上的“复礼”,冲上讲台,硬是动手去撕扯。要不是那会儿学校老师及时赶来,小芳的这条裤子,真会叫他给拉下来!这事件,引起全公社教师的公愤,罢起课来去公社教委请愿!

林书记也懂得众怒难犯,反正自己那个留过两回级的儿子也不是读书的料,索性摆出高姿态下台阶:同意学校开除阿三。

让阿吉心怵的倒并不全是扒裤子的事,他心里一直还有着那份去公社机电站当电工的念想,怕得罪了林书记,下回再有当电工的名额下来,又轮不到他了。虽然他是大队里最有资格去当电工的“田工”,这是谁也明白不过的。

烂阿三为何叫阿吉为僵鸭?宁波乡下的河面上常有大群鸭子“嘎嘎”喧闹游过,总有只把特瘦小的大老远落在鸭群后头,尖声叫唤着在水里拼命扑腾。赶鸭子的人有时看了心烦,一把就将其湿淋淋地拎起来,甩在鸭船上,骂一声:该死的老勿大僵鸭!

有回,队里轮到阿吉看牛管草料,阿吉个头本来就显得矮小,套着沉甸甸的一筐草,磕磕碰碰在打水机渠道上边走。一个趔趄,连人带筐滚落到渠道里去了。正巧这时机房在抽水,满渠淌着“哗哗”的急流。阿吉身单力薄,又要命地背着一筐草,一时难以脱身,呛着水,在波浪中扑腾沉浮。

这情景碰巧被烂阿三碰上了,非但不伸手拉一把,还掉过锄头柄来戳阿吉的背脊。就这样,阿吉从此又落下个绰号:僵鸭!

用钟老太的话来说,叫阿吉这绰号是“罪过”。阿吉幼小死爹娘,解放前两年是他哥阿贵把他从长年番薯干当饭的“金塘”岛拽到宁波乡下钟家村来的。初来乍到,要种田又没人担保,阿吉面黄肌瘦,个头还及不上草筐高,给人家当看牛孩也不要。附近的“三宝庵”正缺个打杂的小厮,就叫人荐进去混口饭吃。小阿吉扒着庵里的白白的米饭,懂得感恩。扫地、擦供桌、劈柴火,手脚勤快不说,一空下来,还把师太喜欢的花花草草调理得红是红,绿是绿。阿吉吃了一段时间饱饭后,本当就是眉清目秀的脸,渐渐红润。师太有回在花坛前给阿吉头上披上纱巾,眯起一双善目,细细地端详着阿吉,说,他要不是投错了男胎,该是一个人见人爱的俊俏闺女……

师太也真是想得出,有次,一个小尼姑病得发烧,正巧有人家前来做佛事,要庵里笃几堂经1〇,师太情急中就将阿吉装扮好去顶数。阿吉毕竟还是孩子,笃经笃到中途,憋不住尿急,不脱去尼姑袍子就跑去茅房拉尿,被施主进来解手发觉。就此,“三宝庵”有个站着撒尿的小尼姑这事就成为庵堂奇闻给传了开去……

两年后土改,贫协也分给阿吉兄弟田种。记得离开“三宝庵”的前夜,月光纯白得像花坛里的一球球蔷薇花。老师太坐在花坛前抚摸着阿吉嫩生生的头发,说:“你这孩子眉目端正,面善心慈,哪个闺女以后跟你有姻缘,也是她的福分。”师太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柄在月光下翠绿晶莹的物件来。师太说,这是过去一位官宦人家的太太送给她的翡翠“玉如意”,现在送给他,好作为以后和意中姑娘的定情之物。

第二天一早,阿吉揣着这柄在手心里凉沁沁的玉如意出庵堂的门。远远的,他还能听到师太传过来的那苍老而悲凉的祈祷声:阿吉尘世走路,如意,如意……

谁能料到,这寄托着看破红尘老人的一片美好祝福的“玉如意”,以后给他带来的却是彻心彻肠的苦痛。

时间到了一九五八年,全国“大跃进”。门溪“三星殿”水库开始动工,各生产队都要摊派劳动力去做义工。阿吉在队里只顶半个劳力,又没家小,队里索性支他去水库工地顶个数。但阿吉的聪明细心,没过多久就被指挥部一位老技术员看中,把他调到尖兵连去放石炮。阿吉非但没出过一回差错,还革新出“拉线定位”放石炮的安全法子,并在水库工地全面推广。为此阿吉得到水库指挥部的表彰,哪个人不夸这台上戴大红花的清秀小后生,都说他给“钟家村”大队赚足了面子和荣耀。

当时,水库工地活跃着一班从宁波请来的电工师傅,矗电杆,拉线路,八面威风。一个个高高地爬在电杆顶上,山风鼓荡起衣襟,像展翅的雄鹰;腰间结的横皮带上,插满电工用的十八般兵器。踏!踏!踏!大步走路,让阿吉看了眼馋手痒,脚底发热。

其他民工只晓得摇头晃脑看热闹,还不干不净地把人家爬高落低的功夫叫做“电工猫”,阿吉却多个心眼偷这中间的技术门道。有时,眼头活络去递个东西,绕个线圈当下手。一口一个电工师傅又叫得尊重、亲切,到底让一位姓陈的带班师傅认了这个徒弟,向水库指挥部指名道姓把阿吉要了过去。

水库做到第二年春天,遍山的桃花呵,开得红艳艳的,特别好看。山岙里有一户人家相中了阿吉,想招他来做“上门女婿”,水灵灵的独养囡翠翠心里早就暗恋上了小伙子阿吉。水库工地上的光荣榜上,挨着阿吉相片的那枝映山红就是翠翠趁着夜里没人的时候,给偷偷插上去的。这好事经人一说和,阿吉脚步犹如踏在桃花瓣上一样,一有空就去翠翠家帮着干点活,有时留下吃饭。翠翠给阿吉端饭、夹菜,吉哥、吉哥叫得他心里发热。自出娘胎,阿吉哪里受到过这种知心知意的温存,翠翠的爹也已经锯下了屋后那棵老樟树,准备打几只樟木箱子,箍几只桶给翠翠做嫁妆。

翠翠这个山里的妹子倒不像阿吉那样羞涩,而阿吉在她父母前面连正眼都不敢朝她看一眼,更不用说在屋里肩挨着肩亲热。翠翠爱自己心上人爱得热烈,无人时,野得令阿吉心跳。

这是一个十几年后被人叫做老光棍的阿吉想起来还会感动得流泪的夜晚,银子一样亮的月光洒在波光粼粼的三星殿水库的湖面上。翠翠学着城里人的样牵着阿吉的手在湖边散步。幸福像湖中的水波,满漾漾地荡得两颗相爱的心像一对快要跃出水面的鱼儿。阿吉只觉得翠翠汗津津的手把他握得愈来愈热乎,热辣辣的目光盯得阿吉脸上发烫。

月亮悠悠地躲进云后去了,湖光山色呈现出混沌中的神秘朦胧。也不知翠翠干嘛,忽然使上了劲,把阿吉拉到黑郁郁的竹丛后,说:“吉哥,摸摸妹子的心真不真嘛。”翠翠颤着娇声莺语,把阿吉的手不由自主地牵引到她那热浪起伏的处女的胸脯上。阿吉的手,顿时像触了电一样,一阵紧缩,急急地从她内衣里抽出手来躲避。哆嗦着嘴唇,心跳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直至耳畔传来翠翠嘤嘤的抽泣,心慌意乱的阿吉方想起早就应该把定情之物送给心爱姑娘了。阿吉摘下腰间挂着的“玉如意”,情意绵绵地按在翠翠的手心里,捧着翠翠的手贴在自己的腮帮上亲:“翠啊,你就像这玉如意一样翠,像片绿叶永远永远陪伴着我这朵大红花。”(可爱的阿吉把台上带过的光荣花比作自己)翠翠就着月光,专注地看着玉如意,竟也说出了只有诗人才有的情话来:“吉哥啊,你的心就像这弯弯的玉如意,天长地久地抱着我翠翠情深意长。”

明月从云层中露出脸来,窥见了这人世间感人的一幕,不然为何要用如此温爱多情的月光,把这爱的信物一遍遍来抚摸啊!

应该说,这就是师太说过的美好姻缘。水到渠成,花好月圆。可世间有多少姻缘就是活活拆散给人来看的,有情人不能成眷属,棒打鸳鸯两分离的例子,自古就有,只不过形式不一样而已。

翠翠喜盈盈地把阿吉所赠的“玉如意”给爹看。老爹虽是山里人,但生性多疑。阿吉是贫农成分,哪来这样值钱的宝物?在旧时农村,多有女方家长在决定女儿婚事之前,要去男方所在地进行实地考察,俗话称“打听”。有时就往往因为在对方村里听了一两句不入耳的话,就改变了主意,山坳里的人家历来更是如此。

查“玉如意”的来历,当然让翠翠的爹打听出阿吉曾在“三宝庵”当过“小尼姑”的旧事。这种事在山里人看来,就等于断子绝孙的预兆。翠翠爹对着哭成一团的独养囡暴跳如雷,族里人把水库指挥部闹得不可开交,只有一个人为此幸灾乐祸,这就是林书记那个大儿子。复员回来后,凭老子的关系,他在水库指挥部捞了个耍嘴皮子的政治指导员来当。天还没冷,早起站在指挥部门前高高的墩头上刷牙时,总要披一件军大衣招摇给人家看。民工就用天气预报中那句“西伯利亚寒流”来作为绰号在背地里称呼他。

“西伯利亚寒流”早就对漂亮的翠翠垂涎三尺,曾多次找机会去讨好翠翠,甚至去翠翠家送过礼。可翠翠一见他的油嘴滑舌就厌恶,翠翠爹也看不惯这个游手好闲的懒汉。当得知翠翠这朵鲜花要插在同村“僵鸭”的羽毛上时,他气就不打一处来。这下可好,于是,他串通了几个工地的头头,以调戏良家妇女、破坏水库建设安定团结为罪名,把阿吉开除出水库工地,押回钟家村大队。

阿吉后来又偷偷去过水库看翠翠,但死要面子的翠翠老爹怕女儿的名声不好,在阿吉被赶下山不久,就硬把翠翠嫁到舟山去了。翠翠走前,哭着托阿吉的好友把“玉如意”交给阿吉,说是吉哥挂着玉如意,就不会忘记“如意”中抱着的“翠翠”……

阿吉遭了殃,倒了霉,连村里的黄狗猫也要对着他吼叫几声。不用说黄花闺女远远躲避着他,连那裂了三瓣唇的“兔子姐”,见阿吉也摆出一个惊慌的样子,扭着个大屁股来羞辱他。

在满天飞的恶意或并非恶意的流言蜚语的伤害下,鲜活灵灵的一个阿吉渐渐萎缩成一只死藤南瓜样。

那年清明,阿吉清除完师太土坟上的杂草,跪下来祭拜,心中叨念:“师太啊,请您老显个灵。我阿吉现在将“玉如意”从你的坟头上滑下去,如正面着地,我阿吉还有如意的姻缘,如面朝反,就认命当一辈子老光棍吧!”“玉如意”快要着地时,忽然悠了一下,斜斜地倚在一根茅草上,阿吉搞不清:这预兆是吉利,还是凶相!

要说,一心牵挂着“玉如意”的除了阿吉其实还有一个人,那就是翠翠姑娘。她被爹强嫁到“六横”岛上的一户渔家后,曾偷着给阿吉去过信。信隔海过洋撂在大队会计办公室角落里的桌上。可大队是没专人来负责信件的登记和转交的!任何人进去都可以随便翻看,耽搁上一年半载才到本人手里也是常事。

烂阿三时常要去办公室与女会计搭讪,每回都在信堆里乱翻一气。当看见阿吉这只“僵鸭”居然还有人给他写信时,这烂阿三就好奇地偷出去查看。翠翠信里说的话让烂阿三嫉妒得生出恶意来。他根据来信上的地址,决定写回信。本打算说阿吉已被公社当作流氓枪毙,一想,这样写,那个叫翠翠的不会相信。最后改为:×年×月×日本大队社员阿吉触电死亡,已经火“装”。(火葬场的“葬”字他不会)又从没上锁的抽屉中摸出大队那颗中央有五角星的公章来盖上……

山不转水转,时光流到全民做“三忠于”的年月,像阿吉这把年纪的人生出的小孩也已经能割猪草了,可阿吉仍是老光棍一条。在难熬的漫漫长夜,阿吉的砖头床,不时会发出“咯咯”的躁动和呻吟……

那年月,虽说“阶级斗争”的弦抓得紧,但就是不会有人去追查那首广泛流传在干活田头、社员口边的顺口溜:一日不讲×,干活没有劲,半日勿讲×,烂田抽脚筋。每当社员一把扔掉懒洋洋拄着的锄头,激情洋溢地大呼小叫、眉飞色舞之时,便是男女社员的“性奋”到了白热化的阶段。一盘盘由异性的生殖器所演化成的“生猛海鲜”从平时缺少油水的贫嘴中互相泼来倒去。在这种时候,社员们才会暂时忘掉贫困带来的忧愁,忘掉男女有别的羞耻心。高潮,总是以暴露同性或异性的隐秘处的兴高采烈、心满意足来完美结束。

阿吉胆小,不敢参与这种“群众运动”,但毕竟从中受到了启发和教育。他开始懂得能用摸“六株”的手去演化“五姑娘”。在饥渴难耐的夜里去满足自己的欲望,这无疑是阿吉从混沌中醒来的大彻大悟。然而,每次事毕后,他痛责自己是猪狗不如的东西。他会用灶洞里的草灰,一遍遍去擦那只沾满了黏糊糊东西的脏手。可每当白天听到人家说阿吉的老婆还在娘肚子里还没生出来的那些个奚落他的话,到夜晚,这“五姑娘”就愈发来得勤。阿吉有时也会想起往事,就捧着“玉如意”嘶喊:“翠啊,你还在念着我这老光棍吗?!”

让阿吉想不到的是,翠翠当时看了盖有公章的阿吉“死讯”,大病了一场。后来,还特地去普陀山烧了几炷香,从此断了那份找阿吉的心思。

就在清明节阿吉给老师太上过坟后几天,村里来了两个女要饭。从盖着公章的讨饭证明上得知系母女俩。小姑娘看上去十四五岁模样,下巴尖尖的,一张瘦黄脸脏兮兮的,但还是掩不了眉目间透出的水灵秀气。阿吉的哥嫂招娣看了,肚子里忽然就转出一个念头来,拉起这娘俩去家里,吃饭间说出让小姑娘给小叔做老婆的意思,说:“他就是村口帮你娘俩打跑黄狗的那个人。”为娘的说:“人是好人,就是看上去年纪太大了。”招娣听了,连忙说:“我们这里有句老话宁可嫁给老头帮,不能嫁给小后生。”就是老公年纪大一点,晓得疼怜老婆的那个意思。

这好事,村里都叽叽咕咕传开了:迟到的反倒吃上了嫩笋!现成的黄花闺女送上门,两手甩甩就可以做新郎。想不到阿吉这小子艳福不浅!

谁能料到,阿吉立在哥嫂面前犟着,就是死活不愿意做新郎官。拗着头,说,年纪不般配!

解放前头,地主的小老婆不是个个都可以当作囡来养。哥嫂耐着性子,一遍遍做他的思想工作。

“我不想成地主老财去欺侮人!”看阿吉坚定的样子,两头牛也拉不回来。

阿吉的嫂子招娣在无奈的焦虑中想起了过去专门在乡村里巡回演出的“串客”班子,与其他戏文所不同的是,这种一般由夫妻搭配上台的男女演员,在表演中不单单停留在偷欢调情的装腔作势的表面,而是来真格的。那出“十八摸”的段子,男演员就当着众人的面,在台上每唱完一段“摸”的内容,接下去,就立即去实施“摸”的实质,如动手解开女人的衣襟去摸呀,如动手放下女人的裤子去摸呀……虽说,解放前对这样的“串客”班子也要抓。可直至上世纪五十年代还在地下偷偷串村走乡,游龙戏凤。乡村人还特别欢迎,主动会给“串客”班子站岗放哨。招娣还能记起“串客”戏里有句经典台词:牛拴草蓬边,哪能不吃草。招娣说到这里,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竟老不正经地去刮了一下老公阿贵的鼻子。

阿贵家特地去请来了几个人高马大的社员,酒醉饭饱后,在一片哄笑声中,大伙挟持起挣扎、喊叫着的小新娘,一心去坚定地实施“既定方针”。当然,免不了有人在路上捞外快,在瘦骨伶仃的小新娘身上摸捏几把过过瘾。

几声炮仗放过,大伙就公然闯进阿吉民宅,将个小新娘杀猪般地往阿吉砖头床上一撂。到底是自己的嫂子,待这伙人涌出屋后,招娣连忙在门外锁上一把大锁,一心想把这桩老夫少妻的婚姻搞定!

这之前,阿吉正在屋里组装着矿石收音机。待他回过神来,任凭他擂鼓似的把手擂得生痛,哪会有人放他出去。只听有人纷纷在屋外嬉笑,说:“到天亮还不和新娘黏成年糕团一块,掰也甭想掰开!……”在招娣一声明早都过来吃新娘子糖茶的招呼声中,那班功德无量的汉子,嘴里哼着“串客”演的《双磨豆腐》戏中的黄调子,纷纷兴高采烈地散去。

几只耗子在屋角里窜来窜去,夜间料峭的春风像耗子一样“吱吱”叫着,不时从屋缝中钻进来。阿吉一直蹲在门脚旁边,直到感到双脚麻木了,才抬头去看新娘:小新娘穿着一件招娣给她新做的花褂子,蜷缩在床边,以至胸部那起伏的衣褶,让阿吉感到里面有鼓凸起来的内容。

阿吉久久看着小姑娘红成桃花样的脸蛋,心跳开始加速。阿吉这个童男子的想象力也就渐渐邪了门起来。他似乎看到田头间那令人“性奋”的活报剧影子正在他床上紧锣密鼓、有声有色地演出。阿吉是个男人,备有自己的真枪实弹,也备有让女人肚子鼓起来的非凡能力。如此,这般,就能生出个儿子来,奶声奶气叫他爹。阿吉想到这里,腿间的那个物件,火辣辣地鼓挺起来。

深夜,屋顶上有野猫子在追逐着“交春”。随着瓦片一阵阵急骤的掀动,那一声声怪诞的长调,透着动物的急迫欲望,狂风般地向他袭来。

阿吉喘着粗气,像水库月夜,紧挨着翠翠时一样,手显得汗津津的。只是此刻没有了那份神秘和羞涩,青春和纯洁,有的只有去吞噬女性肉体的那种饥饿和急迫!

阿吉踉跄着脚步,朝着眼前正在瑟瑟发抖的猎物凶猛地扑过去——在撕扯起来的衣襟下,露出少女没经发育的,突起着一条条肋骨的前胸,犹如一块狭窄的单薄搓衣板,上面洇着的一个个湿点,是小新娘滚落下来的一滴滴眼泪。

阿吉忽然像得了热病一样,牙床抖得“咯咯”地直打战。他接连刮了自己几个巴掌,转身一把操起门边的竹竿朝着屋顶上的“叫春”声狠命地戳去,以至屋顶被他捅穿了个洞。“交春”的野猫子被惊吓得拖着哭腔在黑夜中落荒而逃……

屋里骤起的风暴,吓得小新娘捧紧了阿吉的脚踝连连哀求:“别揍我,我会给你烧饭,洗衣服……”阿吉看着蜷缩在脚边的可怜的小新娘,鼻子里不觉一阵发酸。连忙去扶起她来:“妹子,是叔吓着了你,叔该死!”见她浑身还在抖,就去把床上被子抱下来让她裹上。然后,找来电工刀,拼命撬开窗户,跳到外面去。

半夜的风吹过来让人起了鸡皮疙瘩,阿吉把胳膊搂紧在胸前,他不敢去见哥嫂。见就近有只草蓬,就去扒出一个洞来钻了进去。稻草痒痒地撩拨着他的细脖子。不一会儿,便响起了阿吉安详的鼾息……

天大亮时,招娣正喜滋滋地端着一碗红蛋朝着阿吉新房过来。一眼看到了一头草屑的阿吉从草蓬堆里钻出来,气得火不打一处来,将红蛋一个个朝阿吉狠命扔去,带着哭腔叫喊:“你就是光棍的命啊!……”

这村里从未有过的男人逃婚事件,引起了村人的深恶痛绝。公众恼火的程度远远超过以往斗“四类分子”的愤怒。村里出现这种怪胎,简直把村里人的脸都丢光了。以后外村的姑娘谁还会来咱村当媳妇?本村的男人以后还有面子在外头走?人人恨不得将这个给村人带来奇耻大辱的怪物给阉了。就连那个说话漏风的瘪嘴老太婆也在这样诅咒着他:“就算一夜能生出十八个囡来,也不会嫁给阿吉这种男人!叫鲜活活的闺女去守空房啊!”

在一片奚落和谩骂声中,阿吉感到莫名的困惑。这些人的亲生女儿或者亲妹子就舍得让他这干巴老头活活去压着糟蹋?这人心啊,还真让人捉摸不透,大概在这个世上,别人都是那样,就你一个人不那样,那你就活该被当成不是人的怪物!

当阿吉悟出这样的道道后,面貌从此焕然一新,好似换了个人样,自告奋勇地去加入田头的“群众运动”不说,还凭着能想出“大海航行”的丰富想象力,编出让人垂涎三尺的新黄段,连烂阿三听了,也会前去低声下气地求教。嗨!阿吉早像现在这样子,孙子都有了。有人拍拍他的肩讪笑。阿吉回头说:“你那个胖妹,当心让我耕了三分地里的荒草!”“开个玩笑,看你眼睛瞪得介凶作啥?!”那人有点害怕地看着阿吉说。“凶你娘的头!”阿吉朝他骂。

记起有位哲人说过,能从人的眼睛里去看社会。

可不是,当阿吉离开外面的社会回到他的破屋、那块属于他自个儿的天地里,摆弄起他所喜欢搞的收音机组装,描着线路图时,目光中才会闪动着曾经有过的秀慧和沉静来……

有天下雨,阿吉正闷在屋里,穿个针“屁眼”补裤,见有人在门外的雨地里叫他,就是那个“四清”时被戴上“漏网地主帽子”的钟老太婆,求他去家里维修冒火花的电线。“侬不会去找大队干部?他们是白拿补贴工分的呀!”阿吉看着老太婆说。在雨中拄着拐棍的钟老太显得一脸无奈,说:“哪个干部会来睬我这死老太婆。”阿吉心一软,说:“好吧,去看看再说。”

钟阿太的屋里,雨水渗得四壁上都是水迹,阿吉本来想说句笑话,“你老倒是好,被公社群专从楼屋里赶出去,又住进这漏(楼)屋里来”。但一见满屋那杂乱的电线,他心里骂一声:“不知是哪王八孙子布的危线!”就忙着爬上爬下,按照水库工地学过的布线规范去安装。最后,那段暴露在外面的引线还是使他放不下心来,便冒雨跑回家去,取来从机电站讨来的塑料管把它套上。

钟阿太屋里那只唯一的烂了脚的长凳,让阿吉一踏上去就摇晃得站不稳当。钟阿太也怕他摔下来,就紧紧地抱住阿吉的腿,让他可以抬高手去安套管子。

同样是这种雨天,治保主任却和大队干部在大队办公室围着办公桌打麻将,忽想起公社通知要将“四类分子”的检查明天上午送上去,见烂阿三正站在旁边看他们打麻将,就递了一根烟给他,叫他去把那些“检查”收回来,所以阿吉在雨中套管子的一幕让他给撞见了。留着个心眼的烂阿三没当阿吉的面喊出去,兴冲冲跑回大队部,说,“阶级斗争”又发现新动向,地主婆摸上了贫下中农阿吉裤裆里的那个东西,快叫抓个现场。本来,烂阿三又想白拿几个工分好奖励,让他懊丧的是,这班当干部的听了屁股不挪还直乐,说是让他也去叫地主婆摸摸,硬邦起来让地主婆过把瘾。气得烂阿三直叫:“让爹罢了你们的官!”

这时,人家阿吉还立在摇摇摆摆的凳上,被雨淋得透湿的头发,像雨中的黑瓦片一样往下滴着水。钟阿太看了心疼,在下面抱紧阿吉的腿,不禁泪眼婆娑,说:“阿吉,要是那回当电工的名额能给你,也算是量才录用,也不会像现在一样身单力薄的还要在田里吃苦头。可惜,让书记‘开后门’给了他那个闯祸坯外甥。社员在背后哪人不说,如今,有权就是幸福,无权就是痛苦!”

阿吉想不到,这被批斗的地主婆能这样理解他内心的委屈,良心不知比那个只会瞪眼训人的书记好到哪里去了。阿吉临走时说:“阿婆,您孤苦零丁,一人不容易,以后就把我当成外甥一样使唤好了。”

待阿吉跑回了自己的那间小屋,才明白自己原来和钟阿太一样是孤苦零丁的人。看看外面,别人家的烟囱已经在雨中纷纷地飘扬起暖热的烟雾,而屋里伴随他的,却是空锅冷灶。阿吉一时觉得,自己整个身子像浸泡在冰凉的水缸里……

几年来,他哥嫂不是没托过人给他介绍做过媒。碰面时看看阿吉个头虽小,人还顺眼,但看过阿吉屋里的光景后,人家心就凉了。屋里就像大水冲过的破窑。人家守寒窑的王宝钏还有出头之日,到时候还有大富大贵的薛平贵来接她,可阿吉一没靠山,二没劳力,以后的日脚咋过?阿吉的嫂子招娣也摘下阿吉的“玉如意”给人家去看过。说是这个翡翠“玉如意”,让一个上海老头看了,说,这老古董可值几根金条呢!可人家看了,就是不屑地哼一声:扫“四旧”那会儿,都当垃圾处理的东西。

那天,钟阿太过来找招娣说话,说是他远房亲眷家有个老大姑娘,人没残疾,就是说话不知高低。那边大人说,只要男人老实,不讨彩礼不说,到时还能带过来几件家用家什做嫁妆……

今中午是双方约定的日子,对方过来阿吉哥嫂家吃饭相面。村里人对这种事热心,几日前便像松花一样给扬开去了。烂阿三得知后就鼓噪着黄调瞎掺和。

阿吉本当想休半天工,剃过头,把人弄清爽,免得“大海航行”回来,一身烂泥,惹人讥笑。可他哥就是不同意他白丢掉半天工分,说是勤力不怕被懒笑。到了年终“倒挂”1〇,可没人来给你填补!他哥说的倒也是实情:那年头社员再有能耐,也只能困在生产队的几亩田里。连搞个“自留地”,养几只鸡也要被当成“资本主义尾巴”来割掉,更不用说去外地打工挣外快,个个只能做犟勿起来的和尚——光溜溜的。

阿吉就这样脚底朝天,心不在焉地在水田里“航行”,直到中午广播喇叭响起《大海航行靠舵手》。阿吉的细脚梗在“航行”之时已挂上去了一盏盏鼓鼓的红灯笼。阿吉骂着,朝吸饱了血的蚂蟥一阵乱拍,顿时,满嘴满脸全溅上了鲜艳的血珠子。

阿贵家的门口,早就围起一群嬉笑着来看热闹的妇女,纷纷探头探脑朝屋里想看西洋镜。招娣拍拍她们的肩,笑话道:“头颈伸得长又长,蛤蟆捞菜秧啊!”大家正在说笑间,见阿吉着一身“长袍短套”的行头过来。妇女们更是像河里抢吃食物的群鸭,笑嚷得连嗓门都变了声调。阿吉刚才不知向哪位复员军人借了件黄军装来穿,因个头小,穿在身上看去就像道袍,下面则是一条短裤头。这身打扮要是出现在如今的“T”上台的模特身上,说不定还能评上一个什么时装设计奖,可不是时代讲“时尚”了,人的审美观当然就“进化”了。

阿吉拨开众人,走进门,一眼就看见那个女人朝他笑,嵌在鼓圆白脸上的眯细眼睛往两边挂。“眼睛弯弯像把弓,一到夜里想老公。”阿吉马上联系起这句田头里的嘻话,忍不住差点笑出声来。“阿吉,侬是在笑我好看是哦?我喜欢你看我。”这女人倒是显得大方,主动上来与阿吉搭话,根本不去理睬她娘急着在桌下踢着她的脚。

阿吉说着客气话,夹起一个胖鱼头放在这女人的饭碗里。女人又弯起了两张“弯弓”来说,“阿吉侬介咳气,对我介勒情。”女人嘟囔着鼻子说完,便一手抓起鱼头咧开阔嘴巴,大口咀嚼起来。女人的大白脸不一会儿便成了京剧里的大花脸……

“唉,我这老大囡也是从小娇养惯了,吃相不注意。”坐在旁边的娘只好一脸尴尬地打着圆场下台面。招娣在一旁一直在偷眼打量着,越看越觉得这女人的魂灵好像少了一拍,便拼命朝阿吉眨眼睛,意思是快结束这顿只出不进的赔本酒饭,早点打发走人。阿吉却不愿意这是最后的中餐,他一人冷清孤独得怕了,他企盼着就这样与这个肉乎乎的散发着热气的女人能一直热热闹闹地吃下去。何况,眼前的这个女人,没看轻他的穷,不像以前介绍过的那些势利眼婆娘,眼里只认得“七钿三”,把他看作是一只臭灰蛋!为了显示自己的男人气魄,不会喝酒的他,敞开黄军装,很威武地站在桌前,往口里灌下两杯酒去。在阿吉的醉眼蒙眬中,那女人鼓起的大胸脯,在阿吉的眼前散发着无比的热力。那张大白脸白得让阿吉目眩。人说,一白抵三俏,队里那些个印度黑炭似的娘们,那个能比得上她的白皮。更不用说,冬夜里冷冰冰的被窝中,孵上这对圆鼓鼓的大奶子,不就像熨上烫水煲子那样暖热?

阿吉童男子的下体开始勃勃地鼓动。迷幻中的他没注意到阿嫂已皱着眉头没等这女人吃完,已收拾碗筷在强下逐客令了。这女人自顾抓起一只鸡腿,“叮当”一声,酱油碟子给戳得滚落在地上。酱油从桌面淌到这女人的衣胸上,纵横交错着油红的色块。女人拉扯起衣襟说:“阿吉,看这像不像台湾地图?”接着便举起双手大呼小叫,“我是反攻大陆的蒋光头,投降,投降,缴枪不杀!”随手把鸡腿当枪掼在桌上……

一场相亲闹剧总算是结束了,钟阿太被阿贵两口子骂得狗血喷头,吓得一个星期躲在屋里不敢出来。可阿吉却还是念念不忘那个被哥嫂叫做“花痴”、“神经”的女人。人说慌不择路,贫不择妻。快近六十的阿吉害怕冰凉的光棍日子啊,还是一直死磨硬缠着哥嫂要把她娶来做老婆。“你还是去粪缸边抱只雌狗猫来好!”阿哥瞪着眼珠训道。阿吉气得呼呼响:“你心思是舍不得为我讨老婆,像铁丝掐篓一样只进勿出!忘了我帮你们出的力气!”

哥俩吵得鸡飞狗叫。村人倒讲公道,纷纷都站在阿吉一边,为阿吉伸张正义,劝说着阿贵夫妻:“家有赖妻是个宝,千金难买自中意啊!讨来又不是给侬阿贵做小。”阿贵两口子在舆论的压力下,无奈地说:“那要讨讨对方口信再说。”

不想几天后,对方竟先传过话来,说打听过了,阿吉干活没力气,不能让老大囡过来饿肚皮。再讲,听人说,这老光棍和“四类分子”老太婆挺热络,还叫人家摸裤裆……

这以后,阿吉每逢在路上见到公社畜牧场老张赶着头公猪去各生产队配猪种,看着公猪神气活现的样子,心里就嘀咕:“我阿吉还不如这公猪吃香,公猪干母猪,还有钞票倒贴!”这样思忖着,不免就留恋起那有着张大白脸,鼓鼓大胸脯的女人……

这以后的日子,阿吉还是一个人过,只是这几年中,大队里死了几个人,数钟太婆寿最长,活到快近九十。死了两天后被人发现,大队出工分让四个社员去收尸的,阿吉也是抬门板的一个,但那次的工分阿吉坚决不要!还有几个死了的年纪不算大,其中一个年纪轻的,家人吵着说是给大队的“赤脚医生”治死的。

我们的阿吉应属于那种“苦长命”的一类人。虽然一个人过得有上顿没下顿的饥迫,但爬上六十以后还佝偻着身背能在队里挣工分,只是工分还不及半劳力了。烟瘾上来时,只能去捡香烟蒂头来抽。也是应了“有难逃不过”这句话,那天去镇上捡烟头,半道上碰到已当了头的书记的外甥在电杆下对着电工指手画脚来着,看到捡烟头的阿吉,就说:“听说你在水库爬电杆还爬了朵大红花来戴,现在倒当着众人的面露一手看看,上去了,就给你一支好烟抽。”说完,把夹在耳朵的那支万宝路烟,在阿吉眼前晃了晃。说实在的,阿吉倒不是为了那根烟,只是听了这话,人老心又不老起来,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水库工地上。当然阿吉心里也憋着一股气:“不能让这‘开后门’的孙子把自个儿看低了!”

在众人的一片起哄声中,阿吉拼足了老劲道向上爬,就在快爬到杆顶上时,终因年老体衰,从杆上掉下来摔断了一条腿。“玉如意”当然也摔成了两半。阿吉的哥去上面论理(这时阿吉的嫂子已死),不用说机电站领导,就是公社干部也是扔给他这种话:“又没人去逼着他爬!就算是送了命也只能自认倒霉。不服尽管去法院告来好了!”

总算队里看在他哥的面子上,以后照顾阿吉去看队里的群鸭。从此,过路的人经常可以在河边看到一个跛了条腿,脖颈上还挂了一只半导体盒子在听的看鸭老人,举起竹竿吆喝时,那嘶哑而苍老的声音,在鸭群“嘎嘎”声中,显得格外孤独而凄凉。

这几年,阿吉当然也从半导体传出的广播中听说了,什么林彪摔死了,什么“四人帮”被打倒了,学生仔好考大学了,而这样的所谓“世事如棋局局新”的消息,对于他阿吉来说,又有什么意思呢?直到有一天,他接到公社的口头通知,叫他去镇上管理大街上的自行车车辆,还能发给工资时,他方才感到这世道真是变了,就近在眼前的来说,喇叭悠悠扬扬唱起了《盘夫索夫》、《梁山伯与祝英台》等老底子越剧戏文来;在街市上走动的人,脚步都一下子变得匆匆忙忙,还讲不出都在忙些啥名堂;又不是逢年过节,三天两头总有鞭炮锣鼓声传到耳朵中来。还有那个在水库披着军大衣的“西伯利亚寒流”,竟摇身一变成了什么公司的总经理,整天拎着鼓鼓囊囊的黑大包,街上的人碰见了,都点头哈腰叫他林总、林老板来着。他的那个不争气的弟弟烂阿三也吆五喝六,倒腾起水产生意来,在舟山、嵊泗、宁波等渔码头折腾倒买倒卖的行当。

还有让阿吉更想不到,看不着的变化:那远在隔海过洋的死了丈夫的翠翠,这三两年竟在舟山某码头做水产生意,成了水产行里让人服服帖帖的“大翠大”……

眼前的这些突来的变化,阿吉懒得去探究,去思想,他用心去管好摆放的自行车就心安了。他要对得起每个月可以风雨无阻到手里的几张实实在在的钞票,领月工资可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桩像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来的这等好事啊!

所以嘛,阿吉见到有人没将车子摆放在白线内就要伛偻着腰背上前去管的。当然也有人嫌他唠叨,尤其是那些个穿着拖地“喇叭”裤的小后生,骂他这个老不死的多管闲事,根本不吃他的劝告,屁股一扭就走。他听了也不回嘴,瘸着个腿费尽力气去把车子摆放得端正稳当,才回到墙角旮旯的那个小板凳坐下休息。上任以后,风雨无阻,天天如此。

当然,他也离开过这位置一会儿,那天上午是派出所把他叫去,问他,跟舟山的那个叫翠翠的是什么关系。阿吉摸出那块断“如意”来,断断续续,最后让所里的人明白了这个事情。末了,阿吉问了一句,这翠翠现在咋样?所长盯了眼前这个又瘦又小的残疾老男人,显得有些迷惑,说:“这样野的女人,跟你好过?”

派出所叫阿吉去,确实,这发生在舟山饭馆的故意伤害案与阿吉有点瓜葛。

话头要拖到舟山某码头上去。一群在当地跑水产生意的人请“大翠大”吃饭,当翠翠得知在席间的那个叫烂阿三的家伙来自镇海钟家村时,就多出了一个心眼,说:“听镇海来做水产的生意朋友说起过离你村不远的‘三宝庵’有个站着撒尿的‘小尼姑’。”此时,醉眼蒙眬的烂阿三正愁没有黄段子来开心,这一问,就唾沫横飞地来了劲道。到最后,还意犹未尽地将自己如何把阿吉送进火葬场的那事也一股脑儿地给抖了出来,好让“大翠大”对他的非凡能耐刮目相看。

酒桌上的人只顾打着酒嗝听笑话,没人注意他们的“大翠大”的脸色渐渐在发生变化。如今,翠翠虽老了,但姑娘时的俏脸盘没变。尤其是三盅酒后,两颊泛起的红晕灿若桃花,再加上她柔声细气的腔调,别有一番风韵。接下去令众人惊讶的是,这个平时从不撒泼、耍野的“大翠大”,铁青着脸色,朝着烂阿三过去就是几个响亮的耳光。还没待大伙醒悟过来,“大翠大”又伸出十只涂满丹蔻的长利指甲,在烂阿三的脸上硬是挖出几道血沟来……

烂阿三真的不赖,此时也懂得了一些法制。没向翠翠摔盘扔碗(谅他也不敢),屁颠颠溜去派出所报案。半路上想了想,狠狠心,自己举起巴掌把自己的牙齿活活给刮下两颗来。然后,把嘴角淌的血,抹了个满头满脸的光辉灿烂。

几天后,烂阿三揣着一笔数额不少的赔偿金,拖着几筐臭鱼烂蟹,捂着嘴离开了码头,挤挨进一艘去北仑的破船。

经常在看报的细心读者,也许还会记得起来,就在烂阿三下船这日子后的第二天的宁波报纸上有则“海难”报道:一艘严重超载的小客轮,在靠近穿山的洋面上,遇到大风浪,导致翻船事故,失踪的乘客至今生死不明。

十一

反正,这以后的半年里,烂阿三就没回来过,也没个音讯。烂阿三的老娘做“七月半”羹饭,逢人就说,阿三漂洋过海去了外国,说是梦见他穿着西装,带着领带,像他哥一样神气地坐在老板桌后面,扶一把会转的皮椅子,转过来,转过去……

已经老得不成样的当年的林书记,张着一张掉完了牙的窟窿嘴吼:“是你这老东西,死人劝上轿一样劝他做生意,现在发财发到鬼门关去了!”

不过,那个“西伯利亚寒流”倒仍是一副西装革履的打扮,经常招摇过市。有时,这位林老板从阿吉前面经过,看到他在抚摸着断“如意”,讪笑着过去,说:“这个老古董,要不是摔断了,真是非常值钱的货色,你这个老光棍,足可以换一个小妞来泡泡。”记得有一回还带着一个花哨的女人走过来说:“玉如意断了,对翠翠的情还没断啊?难得呀,难得。”还飞着花眼朝身边的女人瞟瞟,说:“如今世上缺少这样的有情人啊。”阿吉听了,也只是自顾自,用胶带一圈圈缠着“玉如意”的那个断处。

(读者朋友看到这里,可能心里会问:翠翠知道阿吉还活着会不会前来寻找当年的情人。阿吉从派出所出来后,衰老的心会不会掀起爱情的涟漪,或者放弃了他管的自行车去投奔老情人。这些问题大概只能在我的小说《断如意》的续篇中去得到答案了。)现在的阿吉,还只能坐在属于他的那一角旮旯里,一心一意地管理他的自行车。

阿吉在太阳很好的日子里,空闲时也会举起断“如意”,对着灿烂的阳光去照看,弥漫在断“如意”里面像迷雾一般的翠绿,在他老眼昏花的视觉中,有时会变幻成一片片乱头风中的小叶子,在阿吉眼前忽悠悠地飘零过来,飘零过去……

文章后面的话:

故事终了时的发现

原本,这篇小说的结尾不是这个样子。本来已写下了两种设想:一种是阿吉从电杆上掉下来摔死,玉如意摔成了两半。另一种是让老年的翠翠和摔下来断气前的老年阿吉“团圆”了一把后,翠翠捧着“断如意”疯了。甚至还有过“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可笑想法。

但经反复思忖,觉得自己在故事终了时,反倒变成了去迎合别人口味的手艺人,丢失了自己的性情和文章的分量,但又想不出更好的方案来。于是,我想起了温尚志先生。我看过他很有见地的文学评论,我向他说了故事的梗概。他说出的一番话,当即使我柳暗花明。他说,一是不能让阿吉“团圆”。二是,时代变了,阿吉的位置不能变,他的位置还应该停留在社会的旮旯一角里。我听了心里叫了声到位!

当下,文学批评潜隐的尺度仿佛是“向前看”。似乎跑得远,才是好小说。但温却不这样看,他认为“向后看”的故事,一旦被创造性地挖掘,深刻的主题是会变得魅力无穷。这使我明白,“断如意”的主旨应一直放在人性的对比和对社会的追问谜团中去看。

另外,凭着自己从“知青”生涯中得来的生活积累,才有了本文的细节(我是非常看重细节的),我希冀着读者在我这个新的中篇中,能得到些许对社会和人性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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