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小说题材，尤其是关于一个好女人的题材，它是有生命的，有尊严的，你要瞪大眼睛把它写好的。
——题记
中文妙如人生，“年方二九”按乘法口诀一算，等于如花如玉的十八妙龄少女；三九、四九以后的女人，似乎与数俱进的理应是额上的皱纹。
本文的题目以“女人五九美如凤”定位，绝非笔者杜撰。读者在文中自能见到一位美丽如凤般的金灿灿的女人——
一弯新月时隐时现的夜晚。我在我居住的这个海滨小城蛟州市三角地生活小区六楼的阳台上用眼睛上上下下打量并默读着忽明忽暗的天空和忽明忽暗的大地。小区西侧马路转角处，那爿修车铺熄了灯，一个女人出来了，推上了她放在门边的自行车。这个我平时看惯了的单薄枯燥的小寡妇（她说过，她的男人活着等于死了），我忽然惊奇地发觉她跨腿上车的身影在荡出云层散发着细微玄光的新月下窈窕而灵巧，骑行如彩云追月——人是天地间最美的风景——我的脑子里瞬时冒出了这样一句不知是哪位诗人说过的话。
回顾古今人物，芸芸众生，跌宕起伏，成败荣辱，更觉此话实在经典。我为自己这个平庸得再也不能平庸的人居然能在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女人身上悟出这句能叫哲学家刮目相看的思想而激动得不能自已，以至合上双目在阳台独自呆呆地待了个把钟头。
是一只蚊子让我不是那么情愿地睁开迷蒙的双眼。我发现对面那幢楼底角的一户人家的窗口，于原先昏黄的灯光中，亮起了一道亮丽的光——一位挂着美院附中校徽的女学生扭亮了这立在简陋的小屋内挺拔如小荷才露尖尖角的美术专用灯——这是她母亲用双手放飞了59只凤凰后、送给她16岁的生日礼物。每当这灯光亮起来，她的耳畔总是会响起来自天籁的群凤起舞展翅的音响。
可近来半月，这美丽的光束时时搅得小屋内惯有的如同春水般宁静温馨的空气起了波澜。
“小涵，没完没了地画妈干吗？老妈的脸又不是什么风景！”矮桌前的母亲见女儿又把灯光聚集在她的脸上，显得心烦意乱。
“妈，你绝对是风景，我就是捕捉不到那道最靓的光色。”女儿小涵挥着手中的画笔，调皮的脸上显得一本正经地说：“所以，您这位模特儿必须要和画家取得协调才对。”
小涵嬉笑说：“妈，忘了那会你自告奋勇做我的人体模特，多配合、多开放——妈，看你的脸一下子成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小涵觉得此时能用一般女孩不知道的《诗经》中的句子来形容眼前妈妈羞红的面孔，才能表达自己对妈妈非同一般的爱。
三年前在她考美院附中前夕，她无意间与妈妈说起，考生中能画真格的人体模特，到时候能加分数，听说有钱人家还高价请模特来家里让孩子操练。真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啥招都用上了。想不到平时谨慎的妈妈真的为她“献身”了一把。
那个夜半，妈妈以不同寻常的严肃拉起她：“去，准备好画具，10分钟以后再进来。”
当小涵莫明其妙地推门而入时，睡眼惺忪的她震惊了，妈妈一丝不挂地在床上侧卧着，突出的下巴骨，搁在结实圆润的胳膊上。小涵不知这优雅的摆相，妈妈是反复仿照过她书包里的美术资料中那张《睡着的维纳斯》的。
五月的夜晚，应该不是很热，但妈妈的裸体显然热汗淋漓，于微弱的灯光下，就是一幅活生生的、透着圣洁而美丽光泽的油画。
五月的夜晚，外面的世界花香袭人，而这间小屋内的图景是否就像一位哲人说的“栖息着的诗意”。
小涵几乎是迷醉在爱的河流中完成这幅《裸着的母亲》的。小涵顾不上洗去手上的油彩，抱住妈妈，少女的泪在妈妈赤裸的乳房间流淌，一道道就像妈妈养她哺育她的乳汁。
要不是外面响起几声狗吠声，小涵真想就这样，一直拥着妈妈美丽的裸体做梦，永远，永远……
“学校里是个人物，回家就没个正经，妈才放下饭碗，要抓紧时间写信呢。”母亲那用肥皂总是洗不白净的粗黑手指，烦躁地搓着笔杆。
“写信，写信，写了又撕，簸箕都扔满了，浪费感情！”
母亲索性不去搭理女儿，转过脸去，眼睛兀自盯着小窗外的天空。外面起风了，新月宛如一叶小舟，在游离动荡的云层间起伏，她的心仿佛载在小舟中在时空的风云中摇晃着穿越。
半月前，当蛟州“个协”将一面大红锦旗挂在她的修车铺前，这位曾被人称之为天下第一苦相的女人，下巴有些微突的脸，被映照得光彩照人。随着周围的掌声，她昂起了瘦弱的肩颈，被那个男人讥之为贱骨的下巴，这时看过去美妙得无与伦比（这使笔者联想起伏尔泰石膏像的相似下巴）。一种不可名状的感情在她单薄瘦弱的身子里如涨潮涌动。她此刻决定要写一封信，写给那个曾给她和女儿带来屈辱和伤害的男人。这决心就如三年前她为了小涵上美院附中的学费，离开难舍难分、为之献出过青春和热情的工厂——卖断工龄一样铁了心！
她强使自己在矮桌前坐下，可一摊开信纸，刚开始思忖该怎样个开头法，眼皮下的纸面上就会晃动起无数只下面有着一双双捣鼓着阴冷眼珠的圈圈；刻毒的话随之从纸里向她像石子似的弹射过来：你这浑身纱灰臭汗的“野麦岭”1〇。你这个下巴长贱骨的女人……堆积起来，能成一座石坟。硌得她心里流血，压得她窄窄的胸肩透不过气来。多少个孤单的夜里，她痛苦得一遍遍用手指在胸口抠着“忍”字……
那个晚上，她去看望一位住院的姐妹，回来的路上，她看见他和一个妖冶的女人搂肩搭背地在三轮车上嬉笑。她不嚷也不叫，就跟在三轮车后面跑，跟了多少路，她记不清，只感到双脚机械得就像脑子一样麻木，看着这对狗男女闪进一户独门的院里。她觉得这时冲进门里去闹，这分明掉自己的身价？！
郊外的栀子花飘来一阵阵的香气，她忽然想起去世的母亲把洁白的栀子花用纱线串起来挂在她细脖子上的情景。她想着，怎么会跟这狗屎一样臭的男人过了日子。她下意识地在月光下的路上徘徊，一看到狗屎就不由自主地捡进塑料袋里。也不知过了多少辰光，拎着的狗屎已使她手臂感到酸胀。“该了结了狗屎！”她回过去把这袋狗屎统统倒在这个院门口。回去的路上，脚上奔起的血泡使她钻心的痛。但她感到脚步是从未有过的坚定。天亮以后，伴随着曙光，母女俩的手紧紧地攥着，跨进了法院的大门。
三年后，小涵欣喜地接到了美院附中的录取通知单，她实在是蛟州市众多考生中唯一被艺术院校录取的骄傲公主。可那昂贵的学费，让懂事的孩子决定放弃。可这回，母亲以没商量的决定塞给她“卖断”后的补偿金，“逼”她登上去杭州的列车。汽笛长鸣，相依为命的这对母女，在站台脸贴着脸，热泪双双汇聚在母亲那突起的下巴上。
开头，她被安置在“家世界”超市、“肯德基”门口地段管理摆放的自行车辆。她穿着黄马甲，细心地关照着被她排列成整齐划一的车辆，就像当年她在工厂里关照机器一样用心专注。她与别的“黄马甲”的不同之处是她还挎有一只原先厂里用过的工具袋，里面装着扳头老虎钳等工具，帮寄车者急要时拧个螺丝螺帽的。透过“肯德基”的落地大玻璃，能看到里面的大人、孩子有滋有味，有说有笑地享受着“肯德基”。她就着酱菜平静地咬了一口怀里揣带的淡包，想起小涵在来信中提到，要用第一次获得的奖学金，放假回来和妈妈去享受“肯德基”的好滋味。还说，妈妈到时舍不得吃的话，往她嘴里硬塞鸡腿没商量！每当她想到这里，女儿那脸孔仿佛在玻璃上显映，调皮地朝她眨着睫毛特长的眼睛。随之喉咙下面有一种混杂着甜、酸、苦、辣的滋味涌上来。
傍晚下班时分，理应是肯德基店堂里人气最旺的时分，店前已经停满了整整三排自行车，她只能小心地把来停的车一辆辆摆放在“肯德基”玻璃墙前面去。世上的事情就是那样凑巧，她抬头的那刻，看到了映在玻璃后面的那张非常熟悉又令她非常厌恶的嘴脸。那个男人扶扶阴冷的眼镜也同样看见了她。
她开始是平静的，既然离了婚，就桥管桥，路管路了，井水不犯河水。而令她不能忍受的是他接着与对面的那个头发染成蜡黄的女人嬉笑了一会儿，抓起一只鸡腿朝着她晃摇起一个又一个的圆圈。她凑近玻璃，呸地啐他一口唾沫。那男人下意识地胡乱地抹着脸，气急败坏地骂：“野麦岭”来的神经病！她接下去就是将咬过一口的包子狠命扔将过去，包子的面屑五花散飞，就像玻璃上炸开了冰雹碎粒，那男人像中了“枪子弹”，仰身跌倒在桌椅下。顿时“肯德基”的店堂里响起一阵阵嬉笑声，喧哗声。过路的行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纷纷赶过来看新闻。排列整齐的自行车被挤得东倒西歪，同时响起一阵阵“哗啦啦”的碰撞声，跌倒声……
她，就此丢掉了这个管车的饭碗。但饭总是要吃的，剩下的几个“卖断工龄”的钱，是要为小涵读书留着，铁打不能动的。她想，我不怕吃苦，刷个碗，洗个盘子总行吧，她去饭馆应聘，走了几家，客气点的老板说是不缺人；贴着招聘纸的老板不客气地说这里不是招聘外婆，叫你女儿来还差不多。被撞得灰头灰脸的她，方才明白徐娘半老的女人意味着什么！也有同厂的下岗姐妹拉她去做过保险，由于她天生没有一张柔声细气、能说会道的嘴，做过了几个要好的姐妹后，也就“晒相”1〇了。还是一位原来在厂里管门的大爷提醒了她：小涵她妈，你要是能放下当年在厂里老先进的架子，摆一个自行车修理铺真行！想当年我的那辆老爷车经你一摆弄，骑上去就溜溜得快。她这才想起自己原是数一数二的机修师傅，还经常帮人修自行车。因此惹得厂门口的那位修车摊师傅极度的郁闷：应师傅，帮帮忙好吗，你学雷锋，我喝西北风！
果然应红墙（真是不好意思，写到这会儿，才把她的姓名告知读者——说实话，笔者在表达上述文字的过程中，心里实在有点郁闷。但现在想到接着这女人即将时来运转，心情才有所舒缓，才记起补上这个重要的疏漏。对于她这个少见的名字，也向一直关注着她命运的读者有一个明确的诠释或交代：“文革”初期，她还是一个套着“红小兵”袖章的名叫应美凤的一年级小学生，死活拽上邻居读高中的姐姐“串联”来到北京。小小的手一遍遍抚摸天安门的红墙，伸长细细的脖颈，一次次仰望着头顶的毛主席朝着她笑。她小小的心儿想着，我姓应，更应该像天安门的红墙一样永远和毛主席在一起。她当即作出革命的行动，手沾着天安门上的红粉在语录本首页写下了革命的姓名——应红墙。）的修车铺开起来才几个月，就在蛟州市声誉鹊起，连离这里有段路的涨监碶、南市场那边的宁可推上一段长路来这里修车。一是她技术好且收费公道，3月内出现毛病可无偿修理。二是对下岗工人和老人用来代步的那种小三轮免费修理，还附送小零件。三是无论刮风下雨，坚守岗位雷打不动。
世间有两种类型的女人，一种是聪明面孔笨肚肠，还有一种是相貌平平，却有着一颗灵秀的心。
我们这位应师傅是属于后者，用文学语言来说，就是悟性极高的一种。
有天，来修车的一个女孩，挎着一个时尚的心字形小包，上面绣有一只金凤凰，她瞬时眼睛亮了亮，随之脑筋一个转弯：何不利用修车的空闲，做一些自行车坐垫，上面再绣上凤凰，或许人家会喜欢呢？想起小时候去乡下，跟外婆学过绣花；下乡时为生产大队办公室绣过主席像，至今还被当年大队书记像宝贝一样珍藏着。她把这个想法写信与小涵商量，还寄去手剪的几只凤凰纸样。
小涵在来信开头火辣辣的一声“亲爱的艺术家妈妈”直使她心潮澎湃。那如何把家里那架70年代的油漆斑驳的老缝纫机改装成绣花的机子？她并不是善于交际的女人，但她脑子里出现了经常来铺子里修车的那个男人。时间久了，她得知他原是服装厂的机修工，下岗后，骑个单车送外卖。几次把盒饭偷偷放在她的车铺，盒饭中总是有她喜欢吃的几个素菜。尤其是红绿相间的青豆炒番茄。这个男人肯定偷窥过她平时从家里带来放在铺子里的菜。心细啊，就像他笑起来总是细眯着的眼睛。她把女儿的信默默地递给他看。
“亲爱的艺术家我帮你。”他眯缝着眼睛，幽默得她连突起的下巴都连着涨红起来，“看你，让人听见了多不好意思。”
试制的第一只凤凰坐垫套仿佛要从她的旧自行车上飞起来：栩栩如生，诱人眼球。车棚前飘扬着小涵用漂亮的美术字做成的“定做凤凰坐垫套”的广告旗。一开张，前来定做凤凰垫的顾客就络绎不绝。连一个蛟州电厂的专家老外，看到后“OK！OK！”大呼小叫定要把一只人家接着要来取的凤凰垫先
给他那辆车座套上为快。车棚里有时彻夜响着明快的机子声，犹如凤凰在黎明前的鸣唱……
一时间各色凤凰自行车垫套成了蛟州市马路、街市上的亮丽风景线，一只只凤凰从她的手中飞出去，一张张小涵的美术作品获奖证书和喜报从西子湖畔飘过来。她从早到晚开始挂上金凤凰似的笑靥。她也就此成了大妈大嫂们最热门话题中的人物：那个男人真是鬼迷心窍，这月亮一样的女人打八竿子也捞不着……
如果世上有报应的话，那个男人真是应了自食其果这句话。因挪用公款、赌博嫖娼，被抓捕收容。一双亮锃锃圆溜溜的手铐与他阴冷冷、同样圆溜溜的眼镜，相映成双，也可说相得益彰。
当她得知那个男人出事后，显得很平静，只在给小涵的信中提了一笔。想不到小涵不久寄来了一张画：画面上一只挂着两个箍的抽水马桶，急流冲下去一条形似大蛆虫的粪便。这位有艺术细胞的女儿，以漫画调侃也好，影射也罢，或者想抒发一个什么意思也好。反正一百个人有一百种的理解。然而，大便终究是大便，丑陋发臭的东西，理应从我们的生活中排泄出去。你说，是这个理吗？
小涵的大眼睛还在母亲的脸上扑闪着，突然一下亮起闪光，眉飞色舞地在画布上“索索”了几道，随之高高举起来。“哇噻”一声！小涵欢呼起来。还摸不着头脑的母亲看见了画面上有一位女人下巴突起如海边的岩石，鱼尾纹包裹的眸子里闪烁着灯塔般的自信，两道眉像高高飞扬的凤凰双翅。画像上以浓重的色块写着两个字：母亲。瞬间，她的胸膛间发生了地震，内心在激烈地动荡，裂变……最终，一口浩气从她犹如岩石下巴的上方冲腾，声击长空。这不是半月多来，一直撞击着她胸间的风雷电云吗？
窗外的新月明晃晃，亮光光的。是不是也看见了这道人世间的风景，感动得要把银子一样纯真圣洁的光芒洒向画像吗？
结尾
如果说，风景有两种含义的话，那么结尾第一种设想，可以是小涵把这幅画像拍成照片寄到关闭着那个男人的大墙里头去。
夜半时分，待别的犯人入睡后，这个身穿囚衣的男人，独自捧着这张照片，就着透进监狱铁窗的月光，颤抖着扶起眼镜，他的目光迷茫而黯然，一遍又一遍端详着那个原来是他妻子的她，但一切都成了午夜梦回……
第二种设想，可以是这张以“母亲”为题的油画在中国美术馆展出后，引起的反响不亚于当年罗中立的《父亲》。这里要说清的是，前去观看并交口称赞的不单单是专业从事画画的人员，或美院专家、教授。围观的人群中为数不少是下岗失业的女工。她们是在街头小巷一传十、十传百中得知了美术馆有位能让她们引以为荣、促膝交心的姐妹和母亲……
另外，要提一笔的是，这期间，观众中出现过一位总是眯缝着眼睛，一直在作品《母亲》前伫立，千百回地观望着“她”的男人。“你认识这个画中的女人？”当有人好奇地问他时，他操着蛟州口音的普通话，眯缝着眼睛回答：她是我的朋友，我喜欢叫她美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