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气读完团结出版社新出版的《流亡三年记》,东方已透出曙光。看着作者“疾风”的名字,历历往事又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第一次看到“疾风”这名字时,名字上打着触目惊心的红叉。
在那个疯狂的年代,疾风先生正蒙受着冤屈。他是我的老师蔡国黄的父亲。我常去蔡老师的家。好几次,我都看见疾风先生端坐在一把破旧的藤椅里,双手放在膝上,眼神中透着沉郁和深思。见到我时,并不招呼,只是微微露出和蔼的笑容。
随着去蔡老师家的次数增多,我和疾风先生也就慢慢熟悉起来。不久,我下乡“插队”。有一年春插季节,我来市里为生产队购买农具,顺便去看望疾风先生。当我向他说起农村正在推广“小苗移栽”时,他关切地问:“小苗移栽会不会影响成活率?铲秧畈时厚薄如何把握?”还勉励我开动脑筋,用科学种田,不懂之处多请教老农。想不到困境中的疾风先生竟还关心着农村的事。
粉碎“四人帮”后,我当上了教师。一个冬日的上午,我去探望疾风先生,刚进门就见他坐在院子里,身披金色的阳光,正在为绕膝的孙儿们讲故事。我端过一把凳子在他身旁坐下来。故事讲完后,疾风先生便和我聊了起来,他说当教师的只有不断学习新的知识,才能跟上形势的发展,要不然连有经验的老教师也会“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他还详细地问了我关于农村的教育情况:校舍是否破旧,课程是否齐全,师资是否合格,学生是否勤奋……当听说农村的教育还比较落后,学龄儿童还有不少没有入学时,他抚摸着孙儿的头,痛惜地说:“教育荒废了十年,耽误了一代人啊!”我凝视着疾风先生满头的银丝和清瘦的脸庞,心头油然升起一种崇高的责任感……
疾风先生去世已经十多年了,他留在我记忆里的印象依然像昨天一样清晰。
在《流亡三年记》的第一章里,疾风先生引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话来说明他的写作动机:“为什么写回忆?我禁不住回想到我生活中的这一切苦楚的年代,我要把它全写下来,所有这些过去的印象,有时使我兴奋到苦楚的烦恼的极度,但当我写它们的时候,它们要变得更安慰、更和谐,它们将要少些疯狂,少像噩梦些。”
庆幸的是,疯狂的年代已一去不复返,善良的人们也早已从噩梦中醒来。今天我从《流亡三年记》一书中感受到疾风先生的思想、情操和人格力量。让我用疾风先生临终前写下的诗句为他给我的印象画个句号吧:
让往事的流云远去吧,
远去,淡忘。
让流云的叠印消失吧,
消失,隐藏。
敞开无际蔚蓝的胸天,
迎接一派春光!
“哑”母
即使我们已经到了做父母的年纪,甚至到了已经被我们儿女的小孩叫做爷爷奶奶的辈分,但只要我们的母亲还在世,她还没有停止正常的思维,那么,在她老人家眼里,我们永远是需要她来关心的孩子。母亲的爱是不能用儿女的年龄来限定的,即使母亲自己正遭受着深重的灾难和苦痛,即使不能用语言表达,母亲还是要以她特有的方式来传递、实现她关爱的信息和愿望。
前年深秋的一天,84岁的老母在她独居的居室里滑了一下,跌破了左脑的颅骨,昏死在地上,若不是侄子去送米的时候发现,早已命归黄泉。后经医院抢救,总算死里逃生,但此后,母亲右边的手脚瘫了,更令人伤心的是从此不能说话了,变成了只会“咿咿啊啊”的“哑巴”。
母亲从18岁开始从事护理工作,她珍藏着一张当年在华美医院(现在的第二医院)当见习护士时佩戴着白蝴蝶似的护士小姐头饰、亭亭玉立的小照和一枚“南丁格尔”奖章。她的语言曾使许多病人得到过慰藉和鼓励,我们兄妹五人更是在她的千言万语中成长的。现在要和我们子女交流,她却不能说话了。这对于思维还正常的母亲来说是多大的悲哀和痛苦啊!想起对她晚年的唠叨,我们有时会流露出不耐烦的情绪来,现在却想听也听不到了,这种悔恨和内疚是再也无法弥补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曾试着让她用左手练习写字,因为母亲出事前喜欢写信。我们如有一段时间没去看望她,就会接到她的来信,没有责怪的话,多是对我们工作、生活和身体的关心。去年暑假我独自去西藏,事先因怕她担惊受怕或阻拦,没告诉她,等出发后,她才得知,一封封信追到上海、兰州等我可能会歇脚的亲友处。母亲那一手漂亮的钢笔字还真让我们几个子女自愧不如。
可最终我们绝望了,母亲受伤的那部分脑神经看来难以恢复了,我们“强迫”或“引诱”她写的几叠纸上的字全是像蚯蚓爬过的“天书”。我们只好对她所有的“咿呀”之声,无论该不该认可都点点头,难怪心中还明白的母亲有时要痛苦得发火。唯一让我们可捉摸的是她的眼神和左手的手势。
前不久,去老年公寓看望半瘫在床上的母亲,她见了我,孤寂的脸上现出笑容。每次,我都盼望着能出现奇迹,能突然听到母亲呼儿的熟悉的声音,但听到的还是谁都听不懂的,见了面,又说个不停的“咿咿啊啊”的“哑”语。
紧挨着母亲,我低头伤感地抚摸着她的一条瘫了的残腿。母亲举着左手抚摸着我的头发,眼神里流露出疼惜和爱怜,母亲心里一定在说:儿啊,你也老了,白头发这样多了,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啊。母亲的满头白发在深秋的阳光下如同绵绵不尽的缕缕思绪,把我这半老头儿的“孩子”感动得想哭。
到了午睡的时间,我也有了几分倦意,和护理人员一起想安顿她休息。可是,母亲却不肯像住日一样遵守制度,眼睛盯着我不断地用会动的那只手拍床铺。我始终猜不透她的意思。最后是母亲的一个手势,一个令我终生也不会忘记的只有母亲才会想得出、做得出的手势,才使我明白了一切:母亲张开左手,贴在自己苍老的脸颊上,然后把头侧靠在肩上,微微眯上眼睛。这个熟悉的手势一下把我带回到幼年,每当我顽皮得像只小猴不肯上床时,母亲就会做出这个手势来,并轻轻唱着“好宝宝,听话要睡觉”的儿歌,这个手势一直要保持到我乖乖听话去睡为止。顿时,我的心被母亲的这一手势所震撼,我听懂了母亲的“话”,房间里没有空床,我“乖乖”地在母亲的脚后躺下,母亲点头笑了,因与我“讲”了长时间的“话”,她一定累了,一会儿母亲那头传来了均匀的鼻息声。
我却难以入睡,想起50年前与母亲共眠时,在睡梦中是怎样一回回腿脚乱蹬把母亲踢痛踢醒的啊,想不到50年后,我又与母亲在一张床上共眠,我轻轻地搬起母亲的那条残腿,搁在她始终关爱着的老孩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