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熙攘攘的南街菜市场侧面的台阶上,除了天下雨,总能看到挨近坐着两个埋头劈竹兼卖竹洗帚的老男人。一个矮胖的是瞎子,另一个瘦小的也是瞎子。
他俩以各自支起的双膝作为“工作台”,随着刀刃的灵巧闪动,一段段竹爿在他们粗糙的手下化成了一束束纤细如同铅笔芯一样的篾丝来。一束束用藤条牢牢一扎,就成了宁波人厨房里用来洗盆刷锅的洗帚。
这两位盲人的手艺堪称一绝。难怪前面总少不了有亮眼人围着,瞧稀奇,间或发些感慨。
对于这些看热闹的,他俩已习惯了。置若罔闻。各自只管低头忙自己手中的营生。只有在买主问价钱时才答一声:大的五毛,小的三毛。然后接过买主递过来的钱,在票面上揣摩一下,绝少出错。
两人要的是同一样的价,至于挑谁的买,那是买主们的事,或说凭各人生意的运气了,看上去,生意总是不相上下,因两人的手艺及货色实在也难以分出一个高低优劣来。
整天挨近坐着也算得上是同事或街头邻居了,尽管看不见对方的面目,是人嘛,难免总要互相侃侃:
“昨晚上喝了大半斤老酒,呼呼死睡到天亮。”这时胖的说。
“我倒听了半宿半导体,真味道。”瘦的说。
“味道有老酒好?”那个认定唯有杜康才有味道的显得一脸疑惑不解。
“不听不知道。少喝点酒,也买个来听听。”瘦瞎子眨巴着瞎眼,真心实意地。“哈,那钞票还不如多拷几斤酒来醉。”瘦瞎子听了此话,不免露出一丝惋惜的神情来。不过也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嘛,瘦瞎子就喜欢说从半导体得来的新鲜事,一个说,另一个不时从喉咙里发出“唔唔”的像阻着一口痰似的回声来。不知是表示在注意听,还是为了礼貌上的应付。
日子一天天就像手下淌过去数不清的篾丝一样过去了。两位同行不亲不疏,相安无事,从没有发生过常说的那种“同行是冤家”的龃龉。
那天,一位妇女在瘦瞎子的箩筐里拣了把洗帚,点付钞票时,忽然不好意思地说了声:“哟,差了五分,不能买了。”“算了,拿走吧。”瘦瞎子勾了勾头。不想这话被在胖瞎子那头买洗帚的一个女人听到了,就扔下已经挑好的洗帚,转过身,要以同样的价买一把,理由是明摆着的。所以口气冲得没有余地。他不露山水地笑了笑,也就同意了。
“卜—卜—卜!”旁边那位砍竹筒子发出的声音,显然重了起来。是竹头太老结了吧。瘦瞎子只是这样想了一下,又打开话匣子讲起了半导体里听来的新闻。但除了传来更重的砍竹声,却不见了平常那“唔唔”的反应。是憋足劲了吧,毕竟是上年纪了。
接下去的几天,虽听不到“唔唔”的反应,但他不在意,还是照常将半导体中的新鲜信息传递给他的同伴听。
一天,没见瘦瞎子来。有事了吧,胖瞎子思忖。少了那份唠叨倒清闲。过了两天,还是不见来,不会病了?但这丝忧虑马上被集中在他一人身上的生意所引起的快活淹没了。
那熟悉的声音已断了一个星期多了,身边除了菜场的闹哄哄外,就没了那些故事和新闻了,尽管生意兴隆,胖瞎子心里却显得空落落的,连晚上喝酒也提不起兴趣来。
胖瞎子无精打采地劈着篾丝,一走神,竟把手指割开道口子。这种事故是以往从未有过的,他痛得直咧嘴。这时一个老女人手里提着一个东西过来了,在他脚前蹲下后,悲戚戚地说:“你的卖洗帚朋友三天前去了。临终前再三关照我将这东西送你。”在老女人的指点下,他哆哆嗦嗦地按响了开关,半导体中立刻有声音传了出来,他只管兀自用那蒙着白翳的眼睛抬头凝望着天,仿佛看见了那声音在空中急急地走动。
插图小记:
这个宁波历史上酷热的七月,就是到了半夜三更还是热得让人合不上眼,索性打开这本即将付梓的《挑灯楼夜话》来翻阅,等看完《最后的声音》便上来了为这篇自我感觉很好的小说画一张插画的热情和兴趣。睡眼迷蒙中顺手拿过搁在床头柜上的纸笔,随意勾画起线条来,没想几下子,便“心想事成”,虽不刻意笔墨,反觉得别有一番天然的况味,尤其胖瞎子那双朝天的盲眼,如神来之笔。得意中,便举起插画,手舞足蹈。兴后去瓶中捞出几颗烧酒杨梅嚼上,不忘拿一只放到“老酒饱”胖瞎子的嘴边……
这举动是否会被时尚人归为“行为艺术”且不得而知,不过待我躺到床上,静心悟道:人生之乐,为率性而为也,艺术之真,自随心所得也。
2013年7月30日午夜12时45分于挑灯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