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国里也是重男轻女的,据说佛和菩萨一概属于男性。我在各地见到过不少巨型佛像,那种超凡绝尘、脱离人间烟火的庄严、显赫,总给人一种来自头顶的沉重压迫感,以致有人在诚惶诚恐中失却了自我,双膝跪地,只剩下口边连自己也搞不清的呢喃。
去年7月的一天,我站在洛阳伊河边的龙门西山南部山腰奉先寺,那尊高17.14米的卢舍那大佛的微笑,使得我产生了欣赏她的念头和与她交流的向往。
这是一尊女性的石刻大佛,健朗丰满,端庄秀美,丰颐秀目。嘴角微翘呈微笑状。当我仰视的目光,与她略作俯视的美目交汇在一条斜线上时,一阵温煦可亲的人情味使得我的心充满了愉悦。
这非同寻常的女性佛像的后台该是一位非同寻常的人物吧。果然,这是大唐天后武则天。而且这位敢想敢干的女人,竟然离经叛道,模拟自身的形象树起一座巍巍大佛,微笑着面对以男权为中心的大千世界。
这并非妄自猜测,可翻阅《资治通鉴》:“公主方额广颐,多权略,太后以为类己,宠爱特厚,常与密议天下事。”这里的公主就是太平公主,武则天的亲生女儿。不言而喻,“方额广颐”当然也是对武则天容貌的描述,与卢舍那大佛的形象吻合。
高明的唐代艺术家,为了这个史无前例的艺术创举,调动起各种造型手段,运用了众多雕塑语言,对比,夸张,烘托,渲染。面部精雕细刻,胸腹衣褶概括洗练。这中间,最具魅力的杰出一笔,应该是卢舍那大佛的微笑,也就是武则天的微笑。这是真正的盛唐风范,透析出一种自信而透彻的生命信号,洋溢着只有那个时代,那个女人才有的大自信与大安详。
纵观这位中国历史上罕见女性的一生,无论是突变诡谲的风云,或是狗血喷头的檄文,她总是报以淡然一笑,至多是一声冷笑,她的笑令当时多少人在战栗中叹服!
奉先寺内的一块“佛龛记碑”记载着武则天为大佛赞助了脂粉钱两万贯。这位女皇堪称真正的女人,在自如地运筹着铁腕的同时,始终没有忘记美容,而且消费实在惊人,当她优雅地面对铜镜,见到自己涂脂抹粉后分外妖娆的容貌,她会为生为女人而飞扬出灿烂而骄傲的微笑。就在这种女人味十足的时光中她仍保持清醒的头脑,要是像一般庸俗女人那样把自己熏醉在香粉腻脂里,就不是武则天了。一旦当她面临僭登帝位的契机,她立刻想到,一个感业寺的小尼姑要想号令天下,只有借助佛的光芒,才能得以实现如她称帝后创造的“曌”字那样,如日月之光,普照世界。就在她断然施以为数不少的美容费修建大佛时,内心已经在微笑。
从卢舍那大佛的微笑中,可见武则天有极高的审美趣味。经她检验合格的佛像微笑,就是她心领神会的微笑啊。当我后来面对着乾陵那块同样是空前创举的“无字碑”时,我忽然觉得这应该也是一种无字的微笑,“己之功过由后人评述”,这与卢舍那大佛的微笑既是有机的连贯,也可以说是相得益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