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作品所写红拂女为隋末权臣杨素的侍妾，见李靖谈吐不凡，十分敬慕，夜则男妆私奔李靖，与之结为夫妇，同去太原，途中遇侠客虬髯客，三人殊途同归至太原。
虬髯客将资财悉数付给李靖，令其辅后唐王朝、创建基业，作品除了表现红拂女的勇敢机智的性格，虬髯客的豪爽仗义也刻画得十分生动。写作艺术技巧别具特色。
原文
隋炀帝之幸江都也，命司空杨素守西京。素骄贵，又以时乱，天下之权重望崇者，莫我若也，奢贵自奉，礼异人臣。每公卿入言，宾客上谒②，未尝不踞床而见，令美人捧出，侍婢罗列，颇僭于上。末年愈甚，无复知所负荷，有扶危持颠之心③。
一日，卫国公李靖以布衣上谒，献奇策，素亦踞见。公前揖曰：“天下方乱，英雄竞起。公为帝室重臣，须以收罗豪杰为心，不宜踞见宾客。”素敛容而起，谢公；与语，大悦，收其策而退。
当公之骋辩也，一妓有殊色，执红拂，立于前，独目公。公既去，而执拂者临轩指吏曰：“问去者处士第几？住何处？”公具以对。妓诵而去。
公归逆旅。其夜五更初，忽闻叩门而低者，公起问焉。乃紫衣戴帽入，杖揭一囊。公问：“谁？”曰：“妾，杨家之红拂妓也。”公遽延入。脱去衣帽，乃十八九佳丽人也，素面画衣而拜。公惊答拜。曰：“妾侍杨司空久，阅天下之人多矣，无如公者。丝萝非独生，原托乔木，故来奔耳。”公曰：“杨司空权重京师，如何？”曰：“彼尸居余气，不足畏也。诸妓知其无成，去者众矣。彼亦不甚逐也。计之详矣，幸无疑焉。”问其姓，曰：“张。”问其伯仲之次，曰：“最长。”观其肌肤、仪状、言词、气性，真天人也。公不自意获之，愈喜愈惧，瞬息万虑不安，而窥户者无停履。数日，亦闻追访之声，意亦非峻④。乃雄服乘马，排闼而去，将归太原。
行次灵石旅舍，既设床，炉中烹肉且熟。张氏以发长委地，立梳床前。公马刷马，忽有一人，中形，赤髯如虬，乘蹇驴而来。投革囊于炉前，取枕欹卧，看张梳头。公怒甚，未决，犹亲刷马。张熟视其面，一手握发，一手映身摇示公，令勿怒。急急梳头毕，敛衽前问其姓⑤。卧客答曰：“姓张。”对曰：“妾亦姓张，合是妹。”遽拜之。问：“第几？”曰：“第三。”问妹第几，曰：“最长。”遂喜曰：“今夕多幸逢一妹。”张氏遥呼：“李郎且来见三兄！”公骤拜之。遂环坐。曰：“煮者何肉？”曰：“羊肉，计已熟矣。”客曰：“饥。”公出市胡饼。客抽腰间匕首，切肉共食，甚速。客曰：“观李郎之行，贫士也，何以致斯异人？”曰：“靖虽贫，亦有心者焉。他人见问，故不言；兄之问，则不隐耳。”具言其由。曰：“然则将何之？”曰：“将避地太原。”曰：“然吾故非君所致也。”曰：“有酒乎？”曰：“主人西，则酒肆也。”公取酒一斗。既巡，客曰：“吾有少下酒物，李郎能同之乎？”曰：“不敢。”于是开革囊，取一人头并心肝。却头囊中⑥，以匕首切心肝，共食之。曰：“此人天下负心者，衔之十年，今始获之，吾憾释矣。”又曰：“观李郎仪形器宇，真丈夫也。亦闻太原有异人乎？”曰：“尝识一人，愚谓之真人也；其余，将帅而已。”曰：“何姓？”曰：“靖之同姓。”曰：“年几？”曰：“仅二十。”曰：“今何为？”曰：“州将之子。”曰：“似矣。亦须见之。李郎能致吾一见乎？”曰：“靖之友刘文静者，与之狎，因文静见之可也。然兄何为？”曰：“望气者言太原有奇气，使访之。李郎明发，何日到太原？”靖计之日。曰：“达之明日，日方曙，候我于汾阳桥。”言讫，乘驴而去，其行若飞，回顾已失。公与张氏且惊且喜，久之，曰：“烈士不欺人，固无畏。”促鞭而行。
及期，入太原，果复相见，大喜，偕谐刘氏⑦。诈谓文静曰：“有善相者思见郎君，请迎之。”文静素奇其人，一旦闻有客善相，遽致使迎之。使回而至，不衫不履，裼裘而来，神气扬扬，貌与常异。虬髯默然居末坐，见之心死。饮数杯，招靖曰：“真天子也！”公以告刘，刘益喜，自负。既出，而虬髯曰：“吾得十八九矣。然须道兄见之。李郎宜与一妹复入京。某日午时，访我于马行东酒楼，下有此驴及瘦驴，即我与道兄俱在其上矣。到即登焉。”又别而去。公与张氏复应之。
及期访焉，宛见二乘，揽衣登楼。虬髯与一道士方对饮，见公惊喜，召坐。围饮十数巡，曰：“楼下柜中有钱十万，择一深隐处驻一妹。某日复会我于汾阳桥。”
如期至，即道士与虬髯已到矣。俱谒文静。时方弈棋，揖而话心焉。文静飞书迎文皇看棋。道士对弈，虬髯与公傍侍焉。俄而，文皇到来，精彩惊人，长揖而坐。神气清郎，满坐风生，顾盼炜如也。道士一见惨然，下棋子曰：“此局全输矣！于此失却局哉！救无路矣！复奚言！⑧”罢弈而请去。既出，谓虬髯曰：“此世界非公世界，他方可也。勉之，勿以为念。”因共入京。虬髯曰：“计李郎之程，某日方到。到之明日，可与一妹诣某坊曲小宅相访。李郎相从一妹，悬然如磐。欲令新妇祗谒，兼议从容，无前却也！”言毕，吁嗟而去。
公策马而归，即到京，遂与张氏同往。乃一小版门子，叩之，有应者，拜曰：“三郎令候李郎、一娘子久矣。”延入重门，门愈壮。婢四十人，罗列庭前。奴二十人，引公入东厅。厅之陈设，穷极珍异，巾箱妆奁冠镜首饰之盛，非人间之物。巾栉妆饰毕，请更衣，衣又珍异。既毕，传去：“三郎来！”乃虬髯纱帽裼裘而来，亦有龙虎之状，欢然相见。催其妻出拜，盖亦天人耳。遂延中堂，陈设盘筵这盛，虽王公家不侔也⑨。四人对馔讫，陈女乐二十人，列奏于前，若从天降，非人间之曲。食毕，行酒。家人自堂东舁出二十床，各以锦绣帕覆之。既陈，尽去其帕，乃文簿钥匙耳。虬髯曰：“此尽宝货泉贝之数。吾之所有，悉以充赠。何者？欲于此世界求事，当或龙战三二十载，建少功业。今既有主，住亦何为？太原李氏，真英主也。三五年内，即当太平。李郎以奇特之才，辅清平之主，竭心尽善，必极人臣。一妹以天人之姿，蕴不世之艺，从夫之贵，以盛轩裳。非一妹不能识李郎。非李郎不能荣一妹。起陆之贵，际会如期，虎啸风生，龙吟云萃，固非偶然也。持余之赠，以佐真主，赞功业也，勉之哉！此后十年，当东南数千里外有异事，是吾得事之秋也。一妹与李郎可沥酒东南相贺。”因命家童列拜，曰：“李郎、一妹，是汝主也！”言讫，与其妻从一奴，乘马而去。数步，遂不复见。
公据其宅，乃为豪家，得以助文皇缔构之资，遂匡天下。
贞观十年，公以左仆射平章事。达南蛮入奏曰：“有海船千艘，甲兵十万，入扶余国，杀其主自立，国已定矣。”公心知虬髯得事也。归告张氏，具衣拜贺⑩，沥酒东南祝拜之。
乃知真人之兴也，非英雄冀。况非英雄者乎？人臣之谬思乱者，乃螳臂之拒走轮耳。我皇家垂福万叶，岂虚然哉？或曰：“卫公之兵法，半乃虬髯所传耳。”
注释
①虬髯（qiúrán），胡须盘绕卷曲。②上谒（yè），进见。③扶危持颠，意谓能挽救国家的危亡。④峻，严峻，紧急。⑤敛衽（rèn），整理衣服。⑥却，放回。⑦偕谐，共同去。⑧复奚言，还有什么可说的呢！⑨侔（móu），相同，齐等。⑩具衣，穿衣服。
赏读
侠女红拂，本姓张，因手持红拂侍奉司空杨素而得名，卫国公李靖在向杨素献策时，被慧眼识金的红拂女看中。李靖看到杨素专横跋扈，就劝他：“天下方乱，身为重臣，亦收罗豪杰为心，不宜踞见宾客”，李靖的行为给站在杨素背后的红拂女留下深刻的印象，心中暗想，卫国公李靖的为人日后能成大业，所以，深夜逃出杨府去见李靖。当李靖问她为何这样做时，红拂女毫不犹豫地向李靖陈述了多年来埋藏在心中的想法：“彼尸居余气，不足畏也，诸妓知其无成，去者众矣”，红拂把李靖与杨素比较，认为李靖天下之人多矣，无如公者……故来奔耳。
红拂是一个侍妾，下层的奴仆；但是她却有着自己的独特观念，她顺应历史潮流，追求理想，不畏权势，挣脱枷锁，在天下方乱，群雄割据，社会动荡之时，毫无顾忌地毅然投奔英雄李靖。这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并在侍奉权贵的险恶环境下，做出这样大胆的决定，对于红拂是难能可贵的，作者以浓重之笔墨把一个下层妇女写得光彩照人，栩栩如生，生气勃勃。由此可见这篇作品，无论是思想和艺术上都有很强的进步性。
虽然标题为“虬髯客传”，但是虬客形象的描写，在思想上稍显不足。虬髯客本来是个非凡的时代英雄，散尽资财，以支持李家革命。本应在乱世中显出英雄本色，与李家一争高低，去寻找自己的地位，可是后来他不愿这样做，却远走他乡，异地称王。
尤其是作者在结尾时写出“人臣之谬思乱者，乃螳臂之拒走轮耳。”从作品中这一观点来看虬客异地称王不与李家作对的行为，似乎是作者所要达到的目的。从这个角度看人民群众只能受封建统治者的压迫，不应反抗。作品后半部所反映出的是浓厚的忠君思想。
作品语言简练，比喻生动具体，如红拂女投李靖时，初见面就向李靖坦露心扉：“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故来奔耳。”这句比喻把红拂的性格刻画的恰如其分，既以身相托，又用自己的智慧助英雄一臂之力。红拂女这个艺术形象，鼓舞了后世很多妇女走了反压迫，求自由的道路。
明代张凤翼的传奇《红拂记》，凌初的杂剧《虬髯翁》都是根据这个故事改编的，千百年来深受读者喜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