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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南张北周”

在早期的民营工业实业家中,人们常常提起“南张北周”。“南张”,指江苏南通的张謇;“北周”,是祖籍安徽但基业都在北方的天津周学熙。在我国早期民族资本家中,这是两位很有代表性的人物。

光绪二十年(1894)是农历甲午年,这年春天来得特别迟,阳春三月的一场暗霜,使什刹海结上薄薄冰层,颐和园条条垂杨秃枝在寒风中觳觫颤抖,北京街头,行人稀少,一个个在漠北刮来的风沙中缩颈袖手。这时,年逾不惑的张謇,高中甲午一甲一名进士,循例授翰林院修撰,成为全国惊羡的新科状元。

“蟾宫折桂”,本是旧时读书人梦寐以求的最高荣誉,“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凭这一张仕途“绿卡”,从此就告别“篱笆、女人和狗”,走进了另一个追逐权势名利充满诱惑力的花花世界。然而,此时此刻的张謇却丝毫没有春风得意之感,50年国势的江河日下,列强瓜分中国的狂潮一浪高过一浪,对30多年来洋务运动徒劳少功的失望,中日黄海之战清朝北洋水师的全军覆没……像一块又一块巨石,压在每个良知未泯的中国人的心头。这末世状元,究竟又能价值几何?

这位博览群书、通达世情,出身于南通州(今南通)农家的张季直先生,16岁中秀才;23岁在庆军统领吴长庆幕中任文书;27岁随军移驻山东登州,结识袁世凯;29岁时因朝鲜发生兵变,他随庆军赴朝,回国后为军机大臣翁同騄赏识;32岁中举人,先后任江苏赣榆选青书院、崇明瀛洲书院掌教。他从同治七年(1868)到光绪十八年(1892)的25年中,经历各级考试20余次,光消磨在考场中的时间就达120天。旧时考试要经过重重关卡,如有考场作弊或弄虚作假,被取消考试资格不说,还要坐刑部大牢。所以有人说,考者,烤也!不像今天有些人“考”文凭、“考”职称,可以由秘书代劳,如果忆苦思甜,比起当年“幸福”多了!

41岁的张謇中状元的第二年,作为“甲午之战”的战败国,清廷和日本签订了《马关条约》,出于对国家权利丧失的愤慨,张謇毅然弃官返乡兴办实业。“状元下海”,既时髦,又“傻帽儿”,丢掉花团锦簇的仕途前程,投身于吉凶难测的实业经营,这不仅当时的人们不敢苟同,即使在今天,有些人也很难理解。张謇在大生纱厂的《厂约》中,说出了他的办厂宗旨:

通(州)产之棉,力韧丝长,冠绝亚洲,为日厂所必需。花往纱来,日盛一日。捐我之产以资人,人即用资于我之货售我,无异沥血肥虎,而袒肉以继之,利之不保,我民日贫,国于何赖?

这段话说得透彻而形象,仿佛是和日商“对着干”!意思是,我们的原料资助人家,人家用我们的原料生产成产品再来卖给我们,这无异是先将自己的血喂肥老虎,然后再赤着膊让老虎来吃身上的肉,白银外溢,百姓贫困,今后国家靠什么?!

今人恐怕很难理解当时张謇的这种精神境界。状元办厂,并不顺利。张謇先是“官招商办”,但沪商不干,通州海门商人财力薄弱,“官招商办”中途夭折;接着又“官商合办”,正巧湖广总督张之洞为湖北订购的4万多枚纱锭,搁置上海3年之久,经协商,把这批“官机”折价50万两入股,另招商股50万两,但一般商人极力反对官办,“官商合办”也告搁浅;最后改为“绅领商办”,将折价50万两的“官机”对半平分,张謇、盛宣怀代表“绅方”,另行筹股25万两,纱厂规模缩小一半。这样,官方无权直接干预企业经营,只不过到期领取定额的“官利”而已,这才勉强使工厂开工。

这不能单纯责怪商人重利轻义。做生意本来就是将本求利以赚钱为目的,而洋务运动后期的“官商合办”,早就使商界避之惟恐不及,还是“你做你的官,我做我的生意”、“井水不犯河水”为妙。即使如此,“绅领商办”的大生纱厂,还是留下一条又粗又长的“官”的尾巴,正是这个“官利”,成为后来紧紧捆绑住企业的钢绳铁索。

大生纱厂办厂初期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在1905年的日俄战争前后,中国民族工业得到一个极其短暂的发展空隙,1907年,张謇又在崇明久隆镇(今江苏启东)创办了大生二厂。欧战期间,棉纱进口数量大大减少,棉贱纱贵,从1912年到1921年,张謇创办的大生企业系统,财源滚滚而来。

到1921年,大生一厂资本增至250万两,历年纯利总额增加到1160万两;大生二厂资本119万两,纯利累计500万两。他于1914年在海门常乐镇创建大生三厂。到1924年,大生一厂、二厂、三厂和八厂四家纱厂的资本总额已达770万两,拥有纱锭15万枚、布机1500余台。

围绕纺织事业为轴心,他创办了一系列企业:广生油厂利用纱厂棉籽榨棉籽油;大隆皂厂再用油厂“下脚”加工肥皂、洋烛;利用纱厂剩余劳动力创办大兴面厂,磨粉以供浆纱与食用;为配套修理纺织机器和承接外来订货办了资生铁厂;为解决棉花纱布运输又创办了大达轮船公司和船闸公司……从而形成规模庞大的大生资本集团。在市场拼搏商海苦斗中,这位昔日考场夺魁的状元公,终于成为近代颇负盛名的第一代民族工业实业家。

张謇有句名言:“教育为父,实业为母。”他将实业盈利用来大举办学,他雄心勃勃地在通海地区推广普及小学教育,并先后创办南通师范、女子师范、南通学院、盲哑学校、伶工学校、南通图书馆、博物苑,还资助创立上海复旦学院、吴淞中国公学、南京高等师范、南京河海工程学校等大专院校。他播种文明,把爱和知识留给子孙后代。

值得一提的,是张謇的通海垦牧公司。随着大生纱厂原料需求的增长,急迫需扩大棉花生产基地,张謇于1900年风尘仆仆,跋涉黄海沿海滩涂,勘测地界,起草章程,筹集资金,准备将通海一带无地少地的棉农,迁移到海边垦荒植棉。滩涂,是海边寸草不生的荒滩,看来是无主荒地,但一旦围垦,块块荒滩均有“主人”,而且产权关系极为复杂。他整整花了8年时间才算把这些滩涂产权逐个清理收买完毕,并投资清理河道,筑建海堤,设造船闸,开辟道路,到1905年夏天,总算筑成7条干堤和配套渠道,开垦滩涂7千余亩。垦荒移民住的是芦苇窝棚,俗称“滚地龙”,“数人一屋,湫溢嚣杂,寒暑皆苦”。

不料这年一场持续5昼夜的大风暴,浪高丈余,冲毁海堤,刮塌窝棚,牧场羊群尽散。张謇只得求助于两江总督刘坤一,从江宁藩库筹借款项购买棉衣、粮食,到垦区“以工代赈”,3千多名通海垦荒移民,经过两年苦斗,修复干堤,1300余户承佃垦荒。垦牧公司实行租佃制,所收地租用于河、堤、闸、路的基础设施工程。他们改造盐碱地,推广新棉种,所产棉花在南洋劝业会上获得优等奖牌。经过近20年的惨淡经营,垦区不断延伸,从南面长江口的吕四港起,一直到北边海州的陈家港,滨连黄海沿线200多公里,包括通海盐阜10多个县,土地面积455万亩,已植棉面积70多万亩,先后投资总额2119万元,使苏中、苏北沿海都成了著名的产棉区。

我于1953年曾访问过张謇垦荒故地。从射阳县的陈洋镇骑自行车2个多小时来到海边垦区,无涯棉田点缀着零星村落,当时,20多里外的本地农家还住着“顶头草屋”,但是这里都是瓦盖砖房,小小院落,鸡鸭成群,生活习惯迥异于当地农户,例如,成年男子上身穿棉袄,下身围着一条长长的“作裙”;牙牙学语的小娃都说南通话,青年男女婚嫁也都是在移民的圈子里,连小学老师都是南通、海门一带的人。屋内干净整齐,很多人家有“浴锅”。显然,他们的收入高于本地种粮农民。当地人称他们为“蛮子”,异口同声地说:“蛮子会做,干起活来不要命!”

一位年逾花甲的老人是当年跟他爸来海边垦荒的。他很动感情地告诉我:“张状元一生干大事,可他自己总是布袍布鞋,全家每天‘两稀一干’,中午桌上只有一荤一素,他又图个啥!”他的话使我仿佛看到一幅幅模糊的画面:

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顶着烈日的烤炙,坐在手推独轮车上长途颠簸,每到一处,四边观测,跨步量地,要随从们钉下木桩,自己再拿出毛笔墨盒一笔笔地记下……

秋风萧瑟,大雨滂沱,船队逆流而上,船上的老人心急如焚,他催促船队日夜兼程,为了早一点把棉衣、粮食送到饥寒交迫的垦荒移民手里……

黄海的风像刀子般地卷起阵阵盐砂,老人的须眉凝染上浓浓的白霜。他一下船就大步跑向海堤,检查驳岸石方,察看河道出海口,然后和一起来的水利专家摊开图纸,商量下一步工程……

近代“下海”经商的官员可谓多矣,其中一些人是为了满足一己物欲,让自己能当上“终生大款”,子孙成为“世袭衙内”,君子之泽“五世”不斩,他们往往通过最简捷的途径,攫取最大量的财富,在“道貌岸然”后面积淀着贪婪和诡诈。而张謇干的却是真正的事业,他怀着满腔孤愤致力于列强凌辱下的脱贫济困,以经营手段营造一方乐土,向往着所谓“自治”的“乌托邦”,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做到鞠躬尽瘁。两相比较,使智者扼腕,后人长叹!

张謇的理想并没有能够实现。欧战以后,列强卷土重来,江浙一带是军阀连年混战的战场,苛捐杂税,多如牛毛,敲诈勒索,不胜应付。例如,当时洋货进口只要纳进口税五分、子口税两分半,就可到处通行无阻;但国货却需逢关纳税,遇卡抽厘,逼得不少商民只好出三分至四分酬金给日本商人,“买洋票”,“挂洋旗”,中国商人在自己国土上做生意,却要借助洋人的庇护,可悲,可叹!

晚年的张謇“慨世乱之未已,悲民生之益穷”,他沉痛地写道:“吁嗟吴与越,动受四面牵。幸哉一隅地,假息得苟全。太平在何时?今年待明年。呜呼,覆巢之下无完卵,野老洒泪江风前。”是的,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被列强蚕食的弱国,哪里能找到太平苟全的“一隅之地”?这一番话道出了张謇的痛苦和辛酸!

1921年后,大生资本集团转盈为亏,走向衰落。从内部原因剖析,“得利全分”是一个致命伤。就说“官利”,不管盈亏,一文不能少。大生尚未开工,就已付出9.14万两“官利”,开工后两年亏损,“官利”照付,又是12.38万两银子。如到期不付,就利加利,利滚利,这笔“阎王债”,成为套在“大生”脖子上的绞索。至于“股息”,数字更惊人。大生一厂在20年中共分掉股息439万两银子。

张謇也清楚:“泰西各国商业获利若干,皆以本年营业为准,赢利若干,即派利若干,无所谓官利,即无所谓余利。”但中国就不行,中国股东习惯于像收地租、高利贷那样的“旱涝保收”,不顾企业死活,只管定期拿利息,一时无法淡化多年形成的封建盘剥印记。十之八九的股东竟不知厂在哪里,厂房是什么样子。

对“大生”的衰落,张謇曾归纳为:“一由于事大本小;一由于运筹失策……而时际花贵纱贱,动受束缚,亦一大原因也。”摊子铺得太大,“得利全分”,就无法积累资金,只是靠几家纱厂的微利来填补其他企业的巨额亏损,债越欠越多,还贷能力越来越小,到1925年,仅大生一厂的债务就高达906.9万两,相当于资本总额的258%。这年7月,由上海的中国、交通、金城等银行、钱庄组成债务人团,全部接办大生各厂。

在张謇最后的人生行程中,他以自责自励的心情说道:我在南通办实业、办教育,只是粗具规模。如果说是稳固、完备或发展,距离还很大。我办的实业没有达到百姓尽能谋生而不愁吃饭,我办的学校没有做到十之七八的儿童都能就学,十之五六的学生能够自立。然而,我已力不从心,智能日绌,不知何时能达到这个目的?1926年8月24日,这位为发展近代实业、教育奋斗了一生的老人,带着遗憾离开了人世,享年73岁。他的殓服内衣是用南通大布制作的,保持民间本色;出葬的12月5日那天,寒霜凝素,沉云低垂,送葬行列多达万人,柩车过处,两侧百姓挥泪送别。墓前无铭无志,只在一块横石上题曰:

南通张季直先生之墓阙

没有官衔,没有职称,没有虚文浮词,一切都是那么简单而明确,表达他真正来自民间。

比张謇稍晚一些时间的周学熙,虽然和张謇经历不同,但同样具有“实业救国”的抱负,他们殊途同归。周学熙是民国初期北方实业界的著名代表人物。

周学熙是安徽东至人,出身于显赫的官僚家庭。他的父亲周馥,是李鸿章的重要助手,曾任山东巡抚、两江总督、闽浙总督和两广总督,为晚清重臣。周学熙29岁中举,后屡试不第,于1898年报捐候补道,以后担任过津河兵备道,长芦盐运使等职,民国年间,在北洋政府中两次出任财政总长。

周学熙官运亨通,当然与他的家庭背景有关。但在当时官场,他确确实实是一位善于理财的能员干吏。1902年,庚子兵变以后,他以候补道身份出任银元局总办,奉命办厂铸币。他利用旧庙安置机器,聘请广东技术人员,只花了70天就开工投产,第一次用铜元代替制钱,银元代替银两,大为袁世凯赏识。八国联军入侵时,开平矿务局督办张翼盗卖开平矿权,连同唐山细棉土(cement,水泥)厂产业也抵押给英商。周学熙时任开平矿务局总办,他拒绝在条约上签字。1906年,他参与收回开平矿权的交涉,经据理力争,终于收回细棉土厂,成立了启新洋灰公司,但开平矿权未能收回。

周学熙任启新洋灰公司总理多年,他增募股本、更新设备、扩大生产、刻意经营,使“启新”成为我国北方的水泥生产基地;他在开平煤矿附近创办滦州煤矿,和洋商争夺煤炭市场,并为收回开平煤矿奋斗多年,但未能如愿。他曾在自家客厅里书写一副对联:

孤忠要有天知我

万事当思后视今

这短短14个字似乎囊集了千言万语,包括了为收回和发展国有产业所经历的内外掣肘、多方扯皮以及全部委屈、困顿和酸楚。

以后,他在天津创办华新纺织公司,在青岛设华新二厂,在唐山办华新三厂,又在河南卫辉(汲县)办华新四厂,这是作为实业家的周学熙一生中的全盛时期。周学熙兴办了多方面的实业,例如,为改善北京饮用水质,他于1908年在北京办了自来水厂;办了滦州矿地公司,建造矿区的店房、职工宿舍;在秦皇岛与比利时商人合办耀华玻璃公司;还在天津创办中国实业银行,等等。

由于周学熙服官北方,始终离不开与北洋政权的依存关系,他所举办的企业实体,名曰“北洋财团”。但不管是“官督民办”,或是“官商合办”,周氏家族的资财全部投入实业之中。例如,为了与英商的开平煤矿一决雌雄,他于1906年筹办滦州矿务公司,名为“官办”,实际上朝廷并没有拿出足够的资金,周学熙将个人资财全部投入,加上家族、亲友入股和长芦盐商投资,筹集了100万两即行开办。再如他在天津创办的普育机器厂,由于军阀混战,企业开支大,成本高,亏损累累,最后他变卖田产代为还债,宣告歇业。

继承周学熙事业的,是他的次子周志俊,这是一位十分精明能干的民族工业企业家。

周志俊20岁左右从事工商业,他的事业从经营青岛华新纱厂开始。这家纱厂从1920年开工,这时欧战结束,青岛主权为日本人所控制,日商在青岛开办了内外、大康、隆兴、富士等8家棉纺厂,对华新纱厂形成包围圈。它们压价倾销,以高薪“挖”走华新的熟练技工,周氏的华新纱厂亏损严重,岌岌可危。日商们以为兼并华新指日可待,洋洋得意,不断发出“收买华新”的叫嚣。

风雨如磐,危机四伏。周志俊受命于危难之际,担任工厂常务董事主持厂务。这位年轻的厂长,“初生牛犊不怕虎”,他没有被日商们“泰山压顶”之势所吓倒,在艰苦支撑的20年中,从极度艰难的困境中寻找克敌制胜之途,凭着一股“巧”劲,“四两拨千斤”,展现了中国民族工业实业家们初登历史舞台时的那种无所畏惧、力图进取的锐气。

——当时青岛日商纱厂多采用美棉、印度棉,而华商习惯使用当地棉花,但价高质低。周志俊改变了过去委托花行收购棉花的老办法,到各产棉区设庄自收自运,减少中介环节以降低成本;他每年拨出万元建设“优质原料基地”,在青岛设植棉总场,在高密、安丘设分场,在产地设轧花厂,减少运输费用;他帮助农民成立生产合作社,推广优良棉种,两年就大显成效。

——当时日商资本雄厚,为方便大批量倾销,所纺纱支很少变化。而周志俊则利用华新规模小、运转快的特点,以多种多样的新品种投入竞销。他根据市场需要,侧重生产32支纱,同时也生产42支、60支乃至80支细纱,质地优良,曾于1933年9月代表我国棉纺业参加美国芝加哥博览会展出。为适应农村副业织土布、织带、织花边需要,“华新”还生产合股线,此类产品批量小但利润厚,日商不愿生产,市场为“华新”独占。

——当时青岛日商产品通过“东棉”、“日信”等洋行转销。周志俊则撇开中介商,由厂方直接和用户见面。例如当时的32支纱销售以广帮为主,他就在上海设立办事处,直接运销广州;而平布、色布主要销西北,他在西安又开庄销售,缩短距离,加速运转,节省时间,减少费用,特别是及时了解消费者需求,有助于开发新品种。

“以己之长,克敌之短。”就这样,周志俊和他的华新纱厂突破了日商的团团围困,在我国北方纺织业独树一帜。时隔半个多世纪,周志俊当年的运行机制和营销策略,在东南沿海我国第一代乡镇企业家身上再现。然而,他们比周志俊们幸运多了,因为他们所处的外部条件已今非昔比,也许他们并不知道周志俊那一代实业家的名字,但创业者的心却始终是一脉相通。然而,也有一些办厂者只相信登登广告、拉拉关系、塞塞红包、送送回扣,以为企业不需要“真价实货”的东西,就能长久地立于不败之地。两相比较,就资质而言,前者是专家,后者只不过是“掮客”;从才干看,前者是俊才,后者却是貌似聪明的庸人!

周志俊的经营管理也是一流的。他抓产品质量,不是官样文章泛泛而谈,而是描龙绣凤精雕细琢,他买回日商各纱厂的棉纱,从“试纱室”到每一个操作工,对照比较。由于当时农村织布浆纱用的是土法,所以“华新”销往农村的棉纱,质量要求与机器织布不同,他特地在厂里设人工织布机和浆纱槽,成立试验室,以更加适合农村机织土布的需要。另一方面,他不断引进新工艺、新技术,更新设备,如增添自动布机、新式电机、改装大牵引力精纺机等,提高工效,减少人员;同时创办漂染厂、印花厂等。以安排生产效率提高后节余的劳动力。

当时一般工厂管理,采取机匠、工头管理制,工人受工头控制;以后又改为工务长与工程师并行制,生产与技术分家;而周志俊采取总工程师管理制,总工程师兼工务长,车间管理人员大部分换为棉业传授所的毕业生,增设考工科,加强技术管理,不折不扣实行“技术挂帅”。更使人感兴趣的,是周志俊在华新纱厂试行比较原始的劳动保险制度,他建立的储蓄慰劳金制度,按职工工资10%由厂方提供作为慰劳金,再从职工工资中提出5%作为储蓄金,若干年后由职工领取作为养老金。“华新”还成立矜恤部,由厂方拨存资金解决职工疾病或死亡的困难补助。此外,周志俊建职工宿舍大楼、职工俱乐部,办职工补习学校。

所有这些,都代表了当时的“新潮”,并为后代个体业主提供了有益的借鉴。它表明:企业管理,不是“管、卡、压”,而是形成凝聚力量的添加剂。在20世纪30年代前,中国纺织业中管理方面的佼佼者,就是青岛华新纱厂和无锡的庆丰纱厂。

不可否认,青岛华新纱厂在日商围攻中,不仅安然无恙,而且不断更新、扩充和发展,是由于得到周氏集团在天津的华新银行的支持,后来的天津久安信托公司,也成了华新纱厂的后盾。产业资本只有与金融资本相结合,才能如虎添翼,市场拼搏无后顾之忧。

经过周学熙、周志俊两代经营,青岛华新纱厂纱锭从2万增至4.4万枚、线锭8000枚,拥有500台布机和全套染整、印花设备。周氏父子历来实行“多积累,少分配”、“以丰补歉”,年平均股息仅6厘左右,这是他们比张謇高明之处。所以工厂的固定资产不断增值,1919年“华新”股本为120万元,后增至270万元,到了1937年,股额不变,但固定资产总值已超过500万元。

附带说一说,当时统计数字的申报与今日不同,如今申报数字越高,越能引起上级重视,越会增加自身的社会知名度。但昔日以生产经营为本的“正宗”工业资本家,公布数字惟恐“过头”、“露富”,往往都要“缩”掉一段,留有余地,因为当时“吹牛”确实要“完税”,而且他们没有地方可以“报销”。

周志俊于1933年访问了西欧、北美10多个国家,历时8个月,订购了大宗织布机械和印染设备。在此行中,他撰写了三本著作:一曰《瀛寰小记》,记述各国山川形胜和风土人情;

二曰《杼轴漫谈》,专述各国纺机工业的发展和生产技术水平;三曰《芝博琐言》,介绍芝加哥“世界百年进步博览会”展出的各国技术成就。他在归国途中曾赋诗一首:

吾道不行浮海去,一年作客感秋来。

长风万里吹华发,驿路千程老异材。

故国经猷空自许,邮亭身世漫相催。

箧中留得兴齐策,击楫高歌亦快哉!

这是一首企业家的诗,没有过多的豪言壮语。他从与世界的巨大差距中,发出“秋风华发”、“驿路千程”的感慨,但也透露出他“击楫高歌”、复兴经济的雄心。如果放到今天,媒介会将他捧为“儒商”。其实,诗言志,也并非一定要加个“儒”的帽子,儒,决不高人一等。

周志俊于1928年曾与美商合办美商中华平安公司,经营天津和北戴河的房地产,兼营保险业和旅馆业。抗战爆发,内移的青岛华新纱厂,迁至上海就江运不通,他改为在上海租界开办信和纱厂,筹资兴办信孚印染厂和信义机器厂,投资上海毛绒厂,不久又将久安信托公司上海分公司扩大为久安银行,开始形成久安资本集团。

漫天烽火,中国已经找不到一块能使企业家一展身手的“净土”。1940年,久安集团与永安纱厂等企业在香港组建安华贸易公司,开展广州——韶关——仰光——昆明的运输业务,还在重庆成立茂华银行。但第二年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仰光相继沦陷,安华公司资产损失殆尽,与后方联系中断。日军进入上海租界,久安集团经营的工厂几乎全部停工,信和纱厂和上海毛绒厂被敌人军管。为安置一部分职工,他们不得不“化整为零”,先后在江阴、常熟、川沙等地办起小型纱厂和工业社。

抗战胜利后,久安集团陆续办了新安电机厂、新成电表厂和新业制酸厂。但内战不断扩大,百业日趋凋落,周志俊的“三新”企业一开张就陷入绝境。久安集团原属企业的复工困难重重,他花了34亿元法币赎回的青岛华新纱厂,机器设备原棉材料早被调运一空,虽经招股增资,但杯水车薪,加之“纱跌棉涨”,原棉缺乏,纱布滞销,开工后连连亏损,债台高筑。几番风狂雨骤,久安集团终于未能“久安”。

在周氏家族中,另外一位实业界代表人物是周叔。他生于江苏扬州,名周暹,字叔,祖父周馥,周学熙是他四叔,跟周志俊为堂兄弟。他父亲周学海,1892年进士,精于医学。

周叔青年时代到天津,参加了周学熙开办的棉业传习所纺织训练班学习半年。1918年,他随四叔筹建青岛华新纱厂,从美国怀汀厂购进纱锭,他参与了签订合同、开箱验收和安装投产全过程。工厂开工后,他任常务董事,从事生产管理,1925年出任唐山华新纱厂经理,1928年兼任天津华新纱厂经理。他于1945年底出任启新洋灰公司总经理。

他和堂弟周志俊一样,有坚实的古文功底,以后靠自学成材。他精通英、德两国语言文字,阅读了大量英文纺织书籍,通晓英国纺织工业的经营管理和生产技术。难能可贵的是,他具有丰富的实践经验,例如鉴定棉花品质,他只要用手一摸,对其水分、韧性、拉力就完全心中有数。周叔花费精力最多的是唐山华新纱厂。这是一个原来只生产棉纱的旧厂,设备陈旧,管理落后,他到任后,相继废除了落后的艺徒制和童工制,改进管理,更新设备,提高产品质量,增强市场竞争能力。

在外国资本如洪水猛兽似的涌来、华北纺织品市场已成为日商一统天下的困境中,周叔惨淡经营,在10年中,依靠工厂自身积累,先后办起了织布、染整厂,将单一的纱厂发展成为纺、织、染工序齐全的纺织厂。

得到同行业中众口称赞的,是他的用人之道。周叔每到一处,都不带私人,但团结了多数职工。如在唐山华新纱厂,他倚重副经理劳笃文对外联络,工务则依靠技术人员袁敬庄、洪挹之。他主张“用人求贤”、“任人惟新”,很少条条框框;但又认为“不用私人不等于不用熟人”,因为不熟不能对其有较深的了解。所谓“私人”,是指那些没有能力、单凭关系硬安插进去“滥竽充数”的人员,从而提出了“求贤不避嫌”。

在“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旧中国,周叔的“用人之道”颇有新意。“新官”上任,不带几个信得过的助手,心里总有点不踏实。一个七品县官上任,至少也得带一名刑名、一名钱谷和一个跟班;若是“肥缺”,则更有成群的宗亲外戚、“总角之交”、“刎颈故知”跟进,“杨柳水,大家洒”,很有点“利益均沾”的意思。这盘根错节的“人情网”,是千年“国粹”,要摆脱这些,确实很不容易。

记得前几年游×省名山××寺,发现庙中僧人均操苏北××县口音,仔细一问,才知道庙中方丈就是××县人氏,一庙比丘均系同乡。四大皆空的佛门禅林尚且如此,何况滚滚红尘中的凡夫俗子?而周叔孤身一个出任新职,在当时“经理一人说了算”的企业里,可谓罕事。这需要气度雅量,更需要敦厚坦诚,所谓“胸中容纳得下五湖四海”,说说容易,但真正能够做到的,历史上能有几人?

启新洋灰公司是华北建办较早的民族工业,抗战时曾一度成为侵华日军的军用工厂,战后接管,关系复杂,阻力重重,是一个百孔千疮的烂摊子。加上内战炮火正酣,无法正常生产,作为总经理的周叔,纵然有雄心万丈,纵然有妙计千条,但也无能为力。在失望和徘徊中他深感:“没有和平,就没有工业。”

在以后的岁月里,他曾任全国政协副主席,全国工商联副主席,任天津市副市长达十六年之久。1982年临终前,他写下遗嘱:

我平生无他长,只是不说假话,临终时定能心地坦然,无愧于中。我死亡后,千万不要发讣告,千万不要开追悼会,千万不要留骨灰盒,投之沧海,以饱鱼虾,毋为子孙累……

周氏家族从周学熙的北洋财团,到周志俊的久安集团,到战后各企业的全面滑坡,有过风华正茂的黄金时代,有过从夹缝里求生存的拼搏和苦斗;有过踌躇满志,也有过徘徊県徨,最后悟出了一条道理:“没有和平,就没有工业。”周叔的遗言,从某种意义上,反映出一种大彻大悟。

“南张北周”都经历了从兴盛到衰落的行程。这是事物发展必然,正如一位著名的工商界人士所说:“人从娘体中生下来,就断定要死的,哪怕活上一百岁。但不能因为总有一天会死,就不活下去。”是的,只要能多少为百姓、为多难的祖国做一点事情,也就不负此生了。张謇如此,周氏家族也是如此,他们的人生道路各异,但殊途同归,在近代民族工业发展史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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