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迁四川的民营机器厂,在抗战中是立下汗马功劳的。这些厂内迁之初都生产兵工器材,从1939年起,重心转到了制造工业设备。这是因为,战前中国各工厂的动力机械都靠进口,一打仗输入就困难,而工厂内迁设备损失惨重,无法很快复工,急需内迁的机器厂制造工作母机以救燃眉之急。
例如,为解决后方用煤量骤增,发展煤炭生产,由大鑫钢铁厂和周恒顺机器厂两厂负责设计,上海、新民等机器厂生产,制造300匹马力至600匹马力的蒸汽机;新中、中华、上海、大公等机器厂生产100匹马力的柴油机;由周恒顺机器厂和中国煤气机厂生产煤气机。此外,有些机器厂生产碾米机、磨粉机、轧花机、针织机、布机等;有些厂生产低压锅炉、起重机、水泵、空气压缩机、印刷机等等。还有,化工常用的酿造、蒸馏、提炼设备;矿业急需的卷扬机、挖矿机、洗煤机、碎石机……他们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为创建后方工业体系作出贡献,也得到政府工矿调整处的贷款支持。
但是,“需要你时是个宝,不要你时是根草”,当后方工业粗定,工厂生产正常,它们的使用价值也就完了。贷款一年比一年少,税收一年比一年重,偏缩于西南一隅的市场,毕竟不同于昔日的上海和沿海地区,它们开始走下坡路。
不仅机械行业如此,内迁各行各业都不景气。据1941年统计,后方各省共有民营工厂3102家,但能够得到贷款的,只有112家,均是资本额在20万元以上的大厂。到1943年春天,那些原先还能得到贷款的大厂,也宣告贷款中止,开始陷入困境。
为什么?就像下围棋一样,当局就是要把这些民营工厂逼入“死角”,然后,或取而代之,或分而食之,中国的官儿们对付洋商,他们是侏儒,而在同胞们面前,他们却是“巨人”,那一套手段对待民族工业是绰绰有余的。
他们不遗余力地“喂饱”官办企业,在官僚企业中,“吃贷款,用贷款,嫖女人也要靠贷款”。就以1942年的桂林工业为例:
当时桂林有大小工厂112家,其中民营工厂88家,官办企业只有24家。在88家民营工厂中,只有5家内迁厂共得贷款62万元,周息高达1分4厘(包括保险、银行驻厂稽核员薪水、开支)。
但官办工厂却家家得到巨额贷款和透支。如广西面粉厂一次得到贷款100万元,广西纺织机械厂活期透支规定可达100万元,广西水泥厂一个小厂也得到40万元贷款,可说是“杨柳水大家洒”,周息只有7厘。广西电水厂向广西银行透支的140万元,周息也只有8厘。
据说,官办企业的利润全部归国家,可惜,这些企业偏偏都是“扶不起的刘阿斗”,没有一个办得像一个企业,内部黑幕重重,银行贷款用来吃光花光分光,从来是有借无还,简直是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内迁工厂的处境一天比一天困难,他们拜会权要,大声呼吁,但没人理睬。1943年春,听说政府有一笔专款帮助民营工厂,新民机器厂总经理胡厥文,就去拜访财政部长孔祥熙夫人宋蔼龄商量借款。在当时后方,这位孔夫人是个炙手可热的人物,但口碑不佳。按中国习俗,“妻以夫贵”,走“夫人路线”从来就是解决问题的捷径。公元前200年,汉高祖刘邦被匈奴冒顿单于围困在白登山(山西大同),就是用了谋臣陈平之计,通过冒顿的夫人阏氏说服了冒顿,刘邦才得以脱围。但在民间,对这种做法却不以为然,谚语说“公鸡不啼母鸡啼”,一向被喻为反常现象。
爱国企业家胡厥文,是忠厚长者,为了内迁的机械行业的生存,他不得不收起傲气奔走权门,企图以内迁企业的困境,说服这位能够驾驭当财政部长的丈夫的贵妇人,从而“网开一面”,事情本身就蕴含着辛酸和苦涩。正如南宋诗人范成大在《咏河市歌者》一诗中所写:
岂是从容唱《渭城》?中当有不平鸣。
可怜日晏忍饥面,强作春深求友声。
然而,宋蔼龄并不是当年的冒顿单于的阏氏,她在豪华的官邸里,接见了胡厥文,开宗明义地第一句话就问:“现在内迁的工厂办得怎么样?”语气公事公办,比官还要“官”。
胡厥文答道:“还用问吗?要是支持得住,也不会找到政府头上来了。”他仗着和宋家是老熟人,道明来意,接着还想说说当前的困境和脱困的打算,但是宋蔼龄一句话就“封了门”,她直截了当地说:“政府的钱,怎能借给那些支持不住的工厂呢?”意思是“免开尊口”,简直是冷若冰霜。
1945年8月,迁川工厂的100余位厂长、经理冒雨前往重庆曾家岩行政院请愿,向宋子文请求救援。这些原来都是上海和沿海省市工商界中的头面人物,从中午一直站到黄昏,结果一个人都不接见,许多老板气得老泪纵横。
抗战胜利了,很多内迁工厂连回迁的路费都没有,不少工厂等了一两年之久,最后只得将设备、机器以废铜烂铁的低价卖给政府。在迁川工厂联合会的信件中,留下了这样的记载:
民营工厂机器原属简陋,自出卖机器后愈感不足,因之生产顿减,成本增高,数年来所受此种损失无从估计,而甫萌芽之工业又被摧残净尽矣。各厂在抗战期间内为政府出力颇多,抗战胜利反不得安心工作,受此意外损失,揆之情理,不得为平。(档案,现存上海市工商联)
显然,这封信的措词斟字酌句,十分委婉,生怕得罪政府,招致飞来横祸。但实际情况,却正如《民国经济史》中所说:“最为惋惜者即沿海内迁之工厂,其中60%全部停闭。八年来辛勤培植之后方工业,宛如昙花一现,瞬息逝去。”
“当年艰难辛苦而去,今日倾家荡产而归。”不少企业主,内迁时是一呼百诺的“大老板”,归来时却成了不名分文的穷光蛋,他们不能像伤兵们那样沿街叫嚷“老子抗战八年……”只得悄悄地挤进失业者的行列……
对民族工业的摧残,官僚们的“软刀子”,大大狠过日本侵略者的铁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