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毁厂破家到殒身流血,在侵略者铁蹄下苟延残喘的中国民族资本家备受迫害。
当时的“国联”,也侈谈“人权”,但在侵略者的炮口下,人权却“休假”,这说明在这些“上等人”中说的和做的多么不一致。正如有些后世日本政客,口头上承认侵略有罪,但实际上却在不断地粉饰、缩小其侵略罪行,直到最后赖账翻案……其实,在这场侵略战争中,不说普通小民,就是在企业家中倾家荡产饱受迫害的又何止万千。
杭州都锦生丝织厂经理都锦生,毕业于浙江工专,毕业后留校工作。他酷爱自然山水,有着画家的气质,从小牧羊山间,以后常常垂钓湖畔,月下泛舟,江南的湖光山色,深深诱发了他想将“西湖小景”绘画般地织入丝绸,他开始在业余时间设计意匠图,湖水的波光,天空的云彩,变幻的山色,在他的意匠图的方格里,出神入化地表达出层次、远近,阴面和阳面。他动手织出了近代中国第一幅5英寸×7英寸的“九溪十八涧”丝织风景图。
淙淙流水,弯弯小道,朵朵白云,簇簇花树,在严格缜密的经纬中,他织出了美好的憧憬,织出了生活的梦幻。
在中国历史上有《千字锦》、《回文锦》,它以回味无穷的诗情画意,触发文人墨客们的神往和遐思,北宋的苏东坡曾写诗赞曰:
春晚落花余碧草,夜凉低月半枯桐;人随远雁边城暮,雨映疏帘绣阁空。
红手素丝千字锦,故人新曲九回肠;风吹絮雪愁萦骨,泪洒缣书恨见郎。
“right”——苏轼《题织锦图回文》
但是,用科学的方法,将大自然的旖旎风光惟妙惟肖地织入丝锦,重现秀山丽水的多姿多彩,都锦生是第一人。
1923年,都锦生辞去学校职务,在亲戚的资助下,购置简单的设备,雇用了几名职工,致力于风景画织制。1926年,他将织锦《宫妃夜游图》送往美国费城国际博览会展出,引起轰动效应,被誉为“东方艺术之花”,荣获金质奖章,一时蜚声中外,产品走俏南洋和欧美,都锦生立即增添设备,招聘人才,购置厂房,扩大生产。
经过10年惨淡经营,都锦生丝织厂的门市部遍及南京、汉口、北平、广州、香港等13个大中城市。很多城市的大旅馆大饭店都将都锦生丝织风景画作为最好的装饰品。他引进法国电力设备,从黑白丝织风景发展为五彩织物,他们织制的《蜻蜓荷叶》、《群鹅图》、《金谷园》、《八仙寿字》、《猫蝶图》、《北海白塔》、《西湖风景》等,成为当时畅销海内外的高雅装饰工艺品。以后,出于对孙中山先生的崇敬,都锦生亲自动手织制孙中山肖像,这幅丝织肖像传到海外,顿时各国名人丝织肖像的订货纷至沓来,美国客商定织罗斯福总统像,泰国政府定织泰国国王像。西藏活佛班禅九世来厂参观后,当场定制了各世班禅的丝织像。
都锦生东渡日本考察,看到日本别致的遮阳伞,回国后,他访问富春江畔的竹器名匠,将钢骨改为竹骨,收拢时,伞如一竿修竹,撑开时却成了美丽的绸伞。这种阳伞价廉物美,风靡一时,并远销南洋。
都锦生丝织厂越办越红火,每年平均盈利10万元以上,这时的都锦生,已经成了富有资财的民族工业家。然而,战争粉碎了都锦生用七彩丝线编织的美梦,1931年东北沦陷,都锦生丝织厂占营业额半数的东北销路完全断绝,他不得不逐步紧缩业务;1932年日军在上海挑起“一·二八”事件,都锦生在上海的闸北分厂遭难,厂毁人伤,损失惨重,被迫停业,并先后关闭了北平、香港两个门市部。
苦撑苦熬了几年,到1937年日军大举进犯,杭州局势日益紧张,都锦生不得不宣布停工,解散职工。12月,日军在杭州湾偷渡登陆,几天后杭州沦陷,进城日寇杀人放火抢掠,由于都锦生在杭州工商界中是个有影响的人物,日本人要他出来担任伪职,他躲进天竺寺内。日军多次闯入都家,洗劫一空,他们找不到都锦生,就将他的名字列入登在报纸上的伪政府科长名单中。都锦生见报后,觉得杭城不能久留,就全家搬到上海租界中。
他利用残剩设备在上海办了个小厂,但原料来源困难,物价飞涨,丝织风景没人买,外贸出口早已中断,生活一天比一天困难。
俗话说:“惹不起,躲得起。”都锦生一躲再躲,但事情仍落到他的头上。1939年,他的杭州都锦生丝织厂突然起火,大火烧了一天一夜,所有设备全部被毁。都锦生厂在各地的门市部,也先后被日军捣毁。1941年12月,上海租界被日军占领,他的小厂倒闭。
眼看自己的企业尽遭摧毁,都锦生痛苦不堪,1943年3月一天的早晨,他突然昏倒,患脑溢血病逝,那年只有45岁。
一个热爱生活、编织美好梦幻的企业家,死于企业破产走投无路。
和都锦生不同,三友实业社总经理陈万运是个实干家。在上海“八一三”战争中,三友社惨遭浩劫,陈万运前往杭州,经营三友杭厂。日寇攻下杭州,找陈万运出任杭州维持会会长,陈拒不应命,深藏在杭州郊外翁家山和杨梅岭的山洞中,几个月不见天日,然后找机会逃回上海。
当他回到上海时,须发蓬乱,衣衫褴褛,面目黧黑,就像是个“野人”,见到的人都惊骇万分。在陈万运离开杭州后,三友杭厂就被日本军队“军管”,日方急谋复工,派人去沪向三友社提出“合作办法”,由日方投资51%,三友投资49%,实现所谓“共存共荣”,但陈万运毫不犹豫地一口回绝。这件事情为上海各大报刊竞相报道,如1938年12月10日的《申报》标题是“三友实业社拒与日方合作”、“商人爱国不甘后人”。
为维持公司生计,陈万运改营国药,安排从杭州避难来沪的职工,但只勉强支撑了几年。1942年,他在门市部恢复了毛巾、被单等产品供应,职工生活赖以粗安,但经济困难仍无转机。公司债台高筑,职工众多,负担沉重,陈万运度日如年。银行频频催促还贷,在走投无路情况下,他只得将三友杭厂固定资产以630万中储券卖给上海国华工业投资公司,而当时杭厂实值约2000万元。
自从杭厂出售以后,陈万运感到30年艰苦创造的基业毁于一旦,他蛰伏在职工宿舍里,郁郁寡欢,精神失常,如痴如呆,于1944年辞去总经理职务,6年后病故。他生前生活俭朴,不留私蓄,住在职工宿舍里,死后两袖清风,连丧葬费用均由公司料理,职工为之恻然。
在民族纺织工业中,丽新布厂是一家知名度很高的企业,在几十年残酷竞争中始终立于不败之地。知识渊博、精通业务、办事果断的唐君远,自1925年起任丽新布厂厂长,于1934年集资合办以精纺为主的协新毛纺织染公司,质量一流,连年盈利。
侵略者的炮火,将世上一切美好事物摧毁无遗,“八一三”后,丽新布厂被轰炸,无锡沦陷,又遭日军占领,丽新被迫全部停产;协新毛纺厂的机器,大部分在战火中被毁,只剩下少部分厂房。1938年春,日本占领军司令部把唐君远召去谈判,要与协新、丽新两厂“合作经营”,并威胁说:“如果敢于违抗,将炸毁工厂!”这哪里是什么“谈判”,分明下“最后通牒”!
面对侵略者的蛮横掠夺,他内心悲愤,在董事会讨论如何答复日方时,他竭力坚持“宁愿杀头,也不跟日本人合作”,得到董事会的支持,毅然拒绝了日方“合作经营”的要求。
日本军方恼羞成怒,立即采取高压手段,抓捕了唐君远,关押了半个多月,甚至关进“木笼”之中,“站笼”一星期之久,后花钱托人说情,才被放了出来。但这2个厂的设备、马达、厂房等都被日军掠夺与破坏,2年以后,日军才将损坏不堪的工厂发还,但只是四壁残颓的几幢破楼。
鸟,懂得珍惜自己的羽毛;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更应该善于珍惜做人的声誉。这些老一代的民族工业创业者,并非都是“见利忘义”之徒,他们宁愿遭受苦难,不惜牺牲一切,在关键时刻作出了正确的选择。
颈血模糊似未干,中藏耿耿寸心丹。琅函锦箧深韬袭,留付松阴后辈看。
这是清末思想家黄遵宪为纪念戊戌变法中惨遭杀害的谭嗣同而写的《己亥杂诗》。他引用日本维新志士松阴,被幕府处死后,人们保存着他的头颅留给后代。用这首诗的含义,来对照抗战中民族工业所蒙受的浩劫,我想,一是不要忘记先行者们苦难深重的过去;二是作为民族工商业者,除了创业、赚钱外,还有着更为宝贵的东西……
“细数”当年的伤心往事,不只是怀旧或恋旧,而是使我们头脑更加清醒,珍惜我们应当珍惜的一切。
§§第十章 夜空星芒
清代康熙年间的著名诗人赵执信,曾写过一首五言律诗《萤火》:
和雨还穿户,经风忽过墙。
虽缘草成质,不借月为光。
解识幽人意,请今聊处囊。
君看落空阔,何异大星芒。
萤火虫为腐草所化,这是古人的误解。但处于囊中,夏夜照人苦读;在风雨中穿户过墙;在高远的夜空,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堪称奇观。
20世纪30年代末内迁的民族工业,饱经重创,遍体鳞伤,在纷飞战火中迁至中国西部,给川、陕、黔、滇、桂、湘诸省,给当时闭塞的西部内地,带去了近代工业文明的熠熠光彩,虽然它们微弱而分散,但艰苦创业,在极其困难的条件下支援反侵略战争。
大批企业入川,改变了四川民营工业的落后状态。战前四川除了有几家纺织、丝织、火柴轻工业大厂外,重工业很落后,机器工业只能修理,不能制造。而从上海迁四川的100多家工厂中,就有机器厂46家,不少都是机器行业中的大厂。据统计,1939年重庆的机器厂,已从10余家增至84家,到1940年,又增加到133家。
1942年在重庆举办的“迁川工厂出品展览会”,展出的产品共有49类1千多种。当时《新经济》发表署名文章说:“这些内迁工厂的生产,刺激了四川经济的繁荣。旧有生产方式的改进,开发了四川的地利和物力。我们在抗战5年中,看到四川失业人口的减少,农民收入的增加,各种建设的推进,市场的繁荣,虽然没有把整个四川的经济变化过来,但至少也把四川经济的发达提早了几十年。”(1942年9月《新经济》)
50多家企业内迁到地处西北内陆的陕西。中国煤气制造厂、瑞丰汽车制造厂等企业迁到贵州;大中华橡胶厂、上海造纸厂、湖北水泥厂等多家企业迁往云南;无锡的允利化学厂甚至迁到西康的康定,上海利用五金厂迁到陕北延安。
“君看落空阔,何异大星芒”,这些内迁工厂,在祖国偏僻闭塞的西部,开垦着工业领域中的处女地,宛若苍冥的夜幕上,亮起点点星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