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纪20—30年代,企业破产的,不是穆藕初一家。在外资卷土重来的“龙卷风”袭击下,从南到北,大批民族工业关闭歇业,天津6家纱厂就有4家关门,王郅隆的裕元纱厂也在劫难逃。
王郅隆何许人也?一个长袖善舞的厉害角色。他出身于粮行学徒,开过木行,捐了个候补道,办过盐务,后来成了天津有名的盐商。据说,他精通赌技,但不像一般赌徒靠换牌或在骰子上作弊,而是以精明和惊人的记忆力每赌必赢,他赌钱很讲江湖义气,有时会将赢的钱全部还给输家。显然,他并不想以赌致富,而是以赌为手段去攀交达官显贵。他在牌桌上同安徽都督倪嗣冲结为莫逆之交,被袁世凯重用,以后又受到皖系军阀段祺瑞青睐,在掌权的“安福系”政治集团中,他经理军需财务,自己也借此敛财致富,人称“安福财神”。
这位“安福财神”,依仗军队势力做投机生意,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工业的超额利润使他垂涎三尺,他劝说段祺瑞、倪嗣冲等人转向工业投资,自己又跑到上海,向人称“棉纱大王”的荣宗敬请教办厂秘诀。在1915—1916两年中,他向农商部注册,集资250万元,在天津海河西岸小刘庄购地260余亩,建造厂房,厂房竟然包括弹子房、讲演厅、图书室等,在当时说得上是一流水平。纱厂董事几乎包括北洋军阀中所有的头面人物,定名为“裕元纺织有限公司”。
裕元纱厂拥有纱锭25000枚、布机500台,于1918年4月开工投产。机器到厂时,因资金不足,王郅隆邀请日本大仓洋行以不记名方式入股,股份占二分之一以上,这就为以后的危机埋下“祸根”。
这是当时天津规模最大的纱厂,王郅隆自任总经理。他碰上了好时机,“欧战”中参战各国都忙着打仗,对纺织品的生产和输出无暇顾及,使中国纺织业得以在间隙中大发展。裕元纱厂从1919年到1922年的几年中,每年纯利一直是十几万到几十万,裕元成了当时天津资本最雄厚、获利最丰的纱厂。
王郅隆确实也不同于以往洋务派的官僚,他是商人,具有经营头脑。他于1919年从保定职工学校招聘了一批学纺织的学生,从事技术管理,后来这批人都成了天津纺织界的骨干。他接办了天津郊县的开源农场,在盐碱地上大片种植棉花,为纱厂提供原料,并降低成本。他还与倪嗣冲合办裕庆公银号,吸收社会闲散资金,有利于纱厂的资金周转。
胜利往往会使人头脑发热。裕元纱厂连年盈利,董事会决定扩大规模,并作出不招新股而向银行贷款方式进行扩建。王郅隆则不主张扩建,他认为几年来虽然赚了钱,但企业根基还不稳,扩建有风险。但是,这时皖系军阀在直皖战争中失败,王郅隆是北京直系政府通缉的“安福系十大祸首”之一,他逃到北京日本兵营中避难,行动不自由,不能经常过问纱厂的事务。到了1922年,裕元的固定资本大大超过了资本额,资金短绌,借款利息过重,已形成资不抵债,影响了生产。
裕元纱厂董事会决策失误,造成生产经营滑坡。从体制上看,裕元纱厂是“有限公司”。“无限公司”和“有限公司”的差别在于:“无限公司的经理需时时请命于股东,责任稍轻。无限公司的亏损数额没有限制,如资本只有几万两,亏损竟可达一二百万两。”“有限公司则不然,除规定资本额数缴付外,公司如有额外之损失,公司即宣告破产,而不能累及股东。其利益即总(经理)、协理能全权发展营业,由股东会考核之,董事会监督而指导之。”所以,穆藕初曾指出:如果“股东与经理不明有限公司之精义,不但困难滋多,且于事业发展上多所窒碍”。(以上均引自《中国近代市场经济思想》)
作为“有限公司”的裕元纱厂,却由董事会决策扩建,显然是越俎代庖。这是因为这家纱厂的董事是段祺瑞、徐树铮、曹汝霖、朱启钤、倪嗣冲、王揖唐、陆宗舆、段芝贵等一批军阀、政客,靠这些人来决定企业命运,结果可想而知。但像此类体制混乱,在近代企业中并非独此一家,有些企业的失败不是经营不善,往往却是败在瞎指挥,造成决策失误。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裕元,是个大厂,纵然决策失误,尚不至于全军覆没。更致命的是,从1923年起,列强重返中国倾销商品,日纱日布充斥市场,纱布惨跌。裕元纱厂产品大量积压,缺乏周转资金,又欠外债,银行催款急迫,天天债户盈门,特别是无力偿还日本大仓洋行的巨额借款。在困境中挣扎了几年,到1936年,裕元纱厂终于被大仓洋行所接管。
更发人深思的是,大仓洋行像催命鬼似的向裕元逼债,但当它接管了裕元产权后,又以赊账的形式,将裕元转卖给日本钟渊纺织株式会社,改名为“公大六厂”。偏偏这年中国市场开始复苏,纱价上升。1936年底,公大六厂已有大量盈利,不仅还清了大仓洋行的赊款,而且还有剩余。日商钟渊纺织株式会社等于没有花钱,白白捡到了天津最大的纱厂。个中奥妙,不说自明。
“安福财神”王郅隆输得冤!一向以亲日著称于世的“安福系”,在最关键的时刻,却被他们的“亲密的合作伙伴”斩了致命的一刀。
和裕元纱厂同遭厄运的,还有周氏家族的华新纱厂。
周学熙经营的天津华新纱厂,业务蒸蒸日上,日商多次威胁利诱企图吞并,均未能得逞。欧战期间,纺机价贵而外汇价贱,每万锭全套纺纱设备需美金约40余万元,但美金最低时每1元只合华币0.7元。华新纺织系统订购了英、美44000枚纱锭,此时欧战刚停,外汇立即上升一两倍,机价下跌一半,华新因为外汇没有付清吃了大亏,靠以工厂财产作抵押,向银行贷款渡过难关。不久洋纱洋布涌进,纱厂不景气,华新天津、青岛两处纱厂渐入困境,靠华新唐山、卫辉两厂调节,勉强维持。
1931年,华新4家纱厂分别注册,各自独立。“九一八”事变后,日本控制华北,公开地对华资企业施加压力,从“入股”、“合作”到最后并吞。天津华新纱厂被迫以120万元售给日商钟渊纺织株式会社,改名为“公大七厂”。
凄风苦雨洒津门。尽管各厂命运不尽相同,但“殊途同归”,都成了外商的囊中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