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数十载的光阴,不过是白驹过隙的停栖,不过是白云苍狗的一瞥,谁来过,谁又走了?谁听到我寂寞的欢歌?
生年不满百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
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这是立春过后的第五天,空气中隐隐涌动着春的气息,春天却还在途中,可真的待到春深,春便又过了。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时光匆促,人生刚开始,如织机上新裁下来的锦缎,有着夺目的华彩,新得让人心颤,可又能够架得住几次漂洗和曝晒?三十年为一世,人生能有几世?
若用了这样悲观的调子去谱人生这支曲子,是伤感而又无奈的。汉末的士子们在人生的失意和苦闷中,开始了怀疑和否定,许多传统的观念和价值,在晦暗中轰然倒塌。仿佛是一种洞穿,又仿佛是一种自嘲,是一种失望至极后的了然,甚至是不屑,才会这样,放下一切心灵的羁绊,转而松快、旷达地面世。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人生短短数十载,连百年都不到,为什么常常要怀着千岁的忧烦呢?百年与千年,是时间的对立,是短与长的惶恐,是一个世纪的横亘。若真有转世,人早已经转了差不多二十世了。
可是,渺小的人,短暂的人生,却偏偏要怀着千岁的忧虑。实际上,能够怀着千岁的忧虑未必不是好事,倘我们曾经有过千岁的忧虑,就不会让如今的地球千疮百孔;倘没有千岁的忧虑,社会可能不会进步如斯,很多人现世的努力,也是会有千岁的价值的。
但在悲观中,在失意中,谁愿意看得那么远呢?谁愿意想到以后呢?末世的惶恐和苦闷,便如行走荒野之中,恰逢夕阳西下,连今晚的宿处还没有着落,还会想得更远吗?
既然不知明天,那就活在当下。
汉末的文士们是失意苦闷的一群人,而非贫困潦倒、无以自存。于是,他们纵酒高歌,狂欢夜宴,及时行乐,怨白昼太短,夜晚太长,那就秉烛夜游,越是放纵越是空虚,越是行乐越是找不到快乐。
日复一日,韶华易逝,一方面高呼着时不我待,纵乐要及时,深心里,却是无比的落寞和失意。
寂寞的方式有很多种,有人独自小酌,有人风雪独钓,有人佯狂高呼,有人纵酒狂欢。
本意是想逃避的,是不想别人见到的,是想要自救的,可后世读诗的我们,还是无限同情那些寂寞的士子们。他们及时行乐,却无乐可行,不过是在一群人中,精神上更深地寂寞着、苦闷着。
到底,他们是最清醒的一群人,读书太多,世事太乱,前途太渺茫,如果不能对抗,那就只能放下,放下执著,选择放任、放纵。
这首诗,诗人对于世间两类人进行了嘲讽。
其中一类是吝啬聚财的“惜费者”,这是这首诗主要嘲讽的一类人,只知道苦苦地敛财,不知道及时享受,以有限的百年之身,希望为子孙后代积累下永恒的财富,这是多么愚蠢可笑啊!
《诗经·唐风》里有一篇《山有枢》:
山有枢,隰有榆。子有衣裳,弗曳弗娄。子有车马,弗驰弗驱。宛其死矣,他人是愉。
山有栲,隰有杻。子有廷内,弗洒弗扫。子有钟鼓,弗鼓弗考。宛其死矣,他人是保。
山有漆,隰有栗。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乐,且以永日。宛其死矣,他人是室。
这可能是文学长廊中资格最老的一位吝啬鬼了,他有衣裳、车马、钟鼓,积累了许多财富,吃的、穿的、用的、住的、玩的应有尽有,可是,却一点也不舍得享用。
于是,别人诅咒他,“宛其死矣,他人是愉”、“他人是保”、“他人是室”,如果他生病死去了,别人来欢娱,别人把财落,别人把屋住,本来吝啬是为子孙考虑,但是,却成了他人的好处。
舍弃了自身一世的安乐,却成全了他人的享乐,成为后世的笑柄。这便是吝啬者的下场。
“笑林始祖”邯郸淳的《笑林》里也记载着一个故事:
汉世有人年老无子,家富,性俭啬,恶衣蔬食,侵晨而起,侵夜而息,营理产业,取敛无厌,而不敢自用。或人从之求丐者,不得已而入内取钱十,自堂而出,随步辄减,比至于外,才余半在。闭目以授乞者,寻复嘱曰:“我倾家赡君,慎勿他说,复相效而来!”老人饿死,田宅没官,货财充于内帑矣。
说汉代有一位老人,没有儿子,家里很富有,但他很吝啬,穿破衣服,吃蔬菜,早起晚睡地经营自己的产业,贪得无厌,自己却不舍得用。有人向他乞讨,他万般不得已,进去取了十个钱,从后堂出来,每走一步都减一个钱,等到了外面,只剩下一半了,闭着眼睛给那个乞讨者,还一再嘱咐:我把所有的家私都给你了,千万不要外传,省得别人效仿你,跑来跟我乞讨!后来,这位老人是饿死的,田宅都被官府没收了,财产也都充了国库。
守着万贯家财,自己被活活饿死,生前为财所累,死后财产充官。
活着,看不透,死了,留笑谈。
人为外物所羁绊,为钱财所累,殊不知,人是如此渺小,眼睛一闭不睁,一生就过去了,身外的一切都是浮云。
蝇头微利,蜗角虚名,不仅仅在于它的“微”、它的“虚”,更是世事无常。微利和虚名,有时候也是不可求、不可得、不可留、不可执的。
《一文钱》里的卢至,《庄子·外物》里的监河侯,《儒林外史》里的严监生,他们都吝啬,可是,除了留下笑柄,还有什么呢?
唐人张鷟写的《朝野佥载》,也记载了不少“吝啬鬼”。
说有一个叫韦庄的人(这个韦庄应该不是唐末的那个诗人韦庄,因为,写《朝野佥载》的这个人是初唐到盛唐之间的人),这个韦庄常常是“数米而炊,秤薪而爨”,就是下锅的米是一粒粒数过的,烧火的柴薪也是称过的,不能有丝毫浪费。
有一年,他的儿子死了,才刚八岁,他的妻子按照通行的丧服来装殓儿子,他很心疼,就把儿子的衣服扒下来,用破席子裹尸,等到把尸体放进墓穴后,他又把破席子给扛回了家。
难道他不知道心疼自己的骨肉吗?《朝野佥载》说:“其忆念也,呜咽不自胜,惟悭吝也。”不是不悲伤,不是不疼惜,只是,太吝啬财物,哪怕那只是一领破席。
还有一个叫夏侯处信的人,时任荆州长史,一日,有客造访,又是中午,只得准备午餐,留客吃饭,他于是叫仆人准备两升面,做成面条。在唐代,一升是一斤,一斤是661克,两升就是1322克,要把这么多面做成面条,是相当耗时的。
结果,客人见正午已过,饭还没做好,就欲告辞,他故意百般“挽留”,结果,饭还是迟迟没做好,客人只好告辞离去,夏侯处信送客回来,很得意,见到仆人打了个响指,意思说:“干得漂亮!”
一顿饭而已,作为荆州长史,还会差在这上面吗?也不过是吝啬而已。所以,凡是认识他的人,都因此看不起他。
生,当为金钱外物的主人,若做了它的仆人,那也只能是不小心落入蛛网的飞虫,从此被缚住了手脚,不能洒脱于世了,有时候,甚至会有性命之虞。
三国时的曹洪,数次救过曹操的命,为曹魏政权立过汗马功劳。他敛财有术,一度成为曹操手下的第一巨富。可是,如此富有,却惜财如命,太子曹丕有一回去找曹洪借一百匹绢,曹洪却再三推托,使得曹丕怀恨在心。
等到曹丕称帝后,终于找了个由头,把这位堂叔打下大狱,财产是保不住了,命也保不住,幸亏是卞太后求情,才幸免一死。
且不说曹丕确实心胸不够宽广,但曹洪这个人,也是太过吝啬,一百匹绢,不过是九牛之一毛,犯得着为此得罪储君吗?哄得曹丕开心,多少一百匹绢换不到?奈何,眼睛只盯着那点财产,不知祸福无常,富贵在天。
东晋的周札,因为一门五侯,遭人嫉妒,王敦联合江南的沈家士族,一起讨伐周札。等到兵临城下,危急万分,周札所想的不是如何全力以赴去退敌,而是舍不得库房里打造精良的兵器,只拿一些劣质的兵器发给士兵。
生死关头,不顾士兵的死活,只知道吝啬,士兵们当然不会卖力,结果是溃不成军,周札兵败被杀,那些精良的兵器依然寒光闪耀,但再也不属于周札了。
命,可以亡,物,也要惜,这是多么可笑的逻辑。
这使我想到另外一个人——范蠡,他的通透豁达无与伦比,世事在他眼里,无不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