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姑姑家搬回家后,黎静和林非凡签了一个协议。大体的内容如下:
黎静为乙方,而林非凡为甲方。甲乙双方就爱情的承诺以及执行等问题达成以下协议。
一,甲方感情信任积分为零,乙方感情信任积分为五。甲方要继续努力,早日争取乙方的完全信任。
二,甲方要时刻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父亲。
三,甲乙双方均有不履行感情承诺的权利,但有错方要被执行惩罚,无错方所有惩罚的项目有错方均要无条件地执行,不含死亡及人身安全威胁。
协议的内容大概有十二条之多,具体的细节包括了阅读一首茨维塔耶娃的诗歌,穿黑颜色的皮鞋时需要搭配黑色的袜子,一方咳嗽的时候另一方应该主动倒白开水……幼稚,甚至显得喜剧,是洋葱从网上帮黎静下载的,让黎自己修改一下。林非凡看了以后,笑出了声,却仍然一本正经地签了约,一式两份,每一个人都放在各自的钱包里。
黎静的手机常常不关机,有时候半夜会响个不停,不过是临时的一些急救通知,公司的导游突然生了病要去替岗;又或者是飞机晚点她必须重新给游客更换酒店;老板的手机关闭,是新来的同事询问她老板的私密手机号码。最近,黎静的手机突然我了一项莫名的内容,是网络。黎静的手机下载了一款最新版的聊天软件,不仅可以即时聊天,最重要的是,还可以在外出团的时候,和其他导游群里的朋友说话。有时候半夜了还会有人给她发短信,她会将手机打开看,多是一些寂寞的人发的一些笑话。
林非凡照例是出差的时间很长,一开始,黎静还会在他睡觉的时候悄悄起来检查他的口袋,甚至贴在他内衣上闻那衣服上有没有其他女人的味道。
黎静是一个味觉超常的女人,尤其是她心情烦闷的时候,她几乎能闻到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味道,那些味道像是一些丝线或者网络,通往幽暗的地方,让她对这个世界绝望。
一次,林非凡一脸醉意地从黎静身上下来,叫了一个女人的名字:金俊眉。她的血液一下粘稠起来,闭上眼睛,想象那个女人的模样,长发及肩,还是小短卷,眉毛定是好看的吧。身边的林非凡沉沉入睡,而黎静却再也难以入眠。那一阵子,她一失眠,便会在意念里看到一个寺院,寺院里香烛燃烧得旺盛,而后成为灰烬。是因为,前些日子,黎静刚刚跟一个团去浙江普陀山,香客那么茂盛,每一颗树每一株草都是香客,都被那些有心事的香客供养。有一个寺院的名字特别好,叫作“不肯去”。当时一位客人送给她一串佛珠,告诉她,佛珠上有不、肯、去三个字,她可以来回不停地捻那佛珠,然后突然停下来,看看到底捻到哪一个字,字的内容对她正做的事情是一种提醒,比方说,如果她捻到“不”字,那就是否定,是不同意她即将要做的事情;同样道理,“肯”字是肯定,是同意她即将要做的事情;而“去”字则是放下来,左右摇摆不定,要过一段时间再说的意味。
那天晚上,黎静悄悄地下床,找到那串佛珠,默默地捻动那珠链,大概快要混沌的时候,停下来,用手机的余光照耀一下,发现是“不”字,可是,她内心里并没有什么想要做的事情,所以,这个“不”字便失去了具体的指向,过一会儿,又停,是肯字,又停是不字,又停,是肯字,总是那样不执著,挺烦人的,像极了世事的无常。
后来黎静才知道,金骏眉只是一种红茶的名字。这让黎静常常产生一种疑惑感,她有时候甚至自我安慰,会不会,以前她所看到或者听到的有关林非凡的事情,都像这个金骏眉的名字一样,是一个巨大的误解。而甚至,那个月亮也是不存在的。
但是,这样的想法就像凉拌菜里的小磨香油一般,游动又零星。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黎静患上了抑郁症。常常沉浸在自己的内心里,听不到别人的话,只有当人靠近她时,她才通过鼻息闻到了对方的味道,又或者心思。
她是能闻出靠近她的人是有什么样的心思的,洋葱和淘气一开始是不信的,黎静就歪着头给她们举例子:借钱的人走路时发出的脚步声和普通人是不一样的,更不用闻他们的气息了。内心里有委屈的人的气息是热的,像一团火即将烧到了自己的头发,他们也有不一定的心跳频率,并自然散发出不一样的气味。
同样,一个偷情的男人躺在自己的身边,黎静也能闻到他的味道。
黎静一开始是很自信的,她只需要轻轻抽动一下鼻翼,便可以知道林非凡吃了什么样的食物,去了哪些地方,喝了什么样的酒水,甚至见没见过女人,是不是慌张失措过,是不是有甜蜜的内心等等。然而,她的猜测需要得到佐证,她会一点一点地来试验,通过问话来验证。可是林非凡不是一个奈烦她的人,她无论问什么,他都是一问三不知地回答,这让她很是郁闷,又常常疑惑自己的鼻子,或者自己只是神经质。
也有和洋葱、淘气玩笑的时候,做一些试验,比如闻她们身上的气味来猜测她们之前做了什么,竟然每一次,都猜测全对。这样的结果渐次形成了一种麻痹,仿佛黎静真的具备了某种特异的功能。其实,洋葱和淘气也有欺骗黎静的时候,知道黎静要猜测她们之前的经历,故意穿了新买的衣服,黎静的猜测自然错误,而洋葱和淘气却恶作剧般地赞美黎静的猜测完全正确,这让黎静自己陷入一个完全自信的怪圈。
这种恶作剧也终也有被黎静发觉的时候,黎静知道自己猜测错了,却被她们两个骗了,生气十分又疑惑十分。然而,这种疑惑并不持久,因为只要在团上,过不了多久,她又会因为自己暗自的猜测而验证自己拥有的特殊鼻息。
终于还是在气息上没能控制住自己,连续有几天,晚上的时候,黎静都能闻到林非凡身上的一股异味,是女人身体的味道,经过时间的发酵,有些酸腐。黎静想到卫生巾上的经血的味道,又或者孩子将一份红色的颜料打翻在木质地板后的味道,除了异常的腥臭,还有视觉上的肮脏。
黎静试着想通,接受洋葱的建议,说是为了增加陌生感,买了情趣安全套。夫妻两个用套套,这在黎静的观念里是荒诞的。包手看A片以学习那些新鲜的姿势,都会让黎静觉得有羞辱感,然而,当她看完林非凡的日记后,决定改变一下自己。
洋葱是热烈支持的,说是,这在国外根本不算什么,男人要出远门,女人一定会给男人的行李箱里装一包安全套的,这多安全啊。黎静也觉得这话有深刻的道理,如果当初就给林非凡包里装上安全套,又何至于两个人都染上那可耻的病。
听从了洋葱的建议,林非凡出差的那个晚上,黎静给林非凡做了一条鱼,他喜欢吃的白昌鱼,刺很少,肉质细腻,像孩子的笑一样,这是他曾经赞美过的。可是,竟然,他被刺卡住了喉咙,然后呢,晚上的激情便草草结束。
便等着他回来,又是一番准备,却又被林非凡找了个电话逃掉了。直到黎静身上来了好事,林非凡才突然想起来亲热,一问,黎静说不方便了。他便叹息着说,为何我们总是不能合拍啊。
连续有数个月都是如此,仿佛林非凡是个计算精确的数学家,只要是黎静身体不方便的时候,他才会有兴趣,其他时间均会有很好的理由拒绝。
黎静带团时遇到一个浪荡子,模样不坏,直盯着她看,殷勤又得体。晚上的时候,借着黑暗抱住了她。黎静身体柔软得厉害,她吓坏了,从不知自己的身体这样想男人。掉了眼泪,说,你放开我,你放开我。
那人虽然表面坏兮兮的,却大约内质善良,见黎静这样传统,又哭了,吓得一个劲儿地道歉,捂着自己胸口说自己是真的喜欢她的模样,虽然她年纪比他大,可是一看她的模样就觉得她是他可以欺负的女人,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霸道,他对自己这样的举动也感觉……他竟然是一个口才颇好的人,就连调戏偷情的事情也说得这么堂皇。可是这些并不是黎静喜欢的,黎静虽然哭泣出了声,身体却极是希望那人能进一步侵犯她。
事情常常这样,希望的事情在口头上却拒绝了。
那天晚上,黎静手淫了,一直想象着和那个坏男孩在床上的动作,又可耻又兴奋。团队散了以后,那个男孩还发短信道歉,她没有回复短信,她怕一回短信,再惹出身体柔软的尴尬来,那个男孩实在是一个好的艳遇对象,她觉得自己没有好的控制能力,只好远离。
那天回到家以后,总觉得有些委屈,这委屈来得隐私。身体本来可以释放一次的,却就那样被自己的贞洁感破坏了。黎静从外面买了些熟食,买了啤酒,坐在阳台上看月亮。
月亮真好。
生活有时候需要这样一种突然寂寞的感觉,电话不停地响,她也不想接,到入睡的时候,回拨过去,没有人接听了。并没一直重拨给她,这说明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要是搁以前,黎静不会这样。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有放松活着的念头,一发便不可收,黎静觉得这样真好。大约是到了一定年纪便会被得到神灵派发的人生药方,在梦里服下,便变得这样透彻了。
生姜汁洗头发一开始是很舒服的,那些个局部的小刺激像极了日常生活中突然遇到了惊喜,可是,随着洗头小妹的手渐渐用力往头发的各个部位推进,痛苦便来了,发热的感觉是越来越浓,越来越浓,像一只鸟叫声起来以后引来更多的鸟叫声,渐渐地从音乐过度到了噪音。
果然是淘气最受不了此等酷刑,半路的时候投降了,求洗头妹,说,要赶快冲洗,又说要用温凉水将头皮上的温度降低。洗头妹便笑着解释说,头皮的温度并不高,只是感觉发烫而已,这个时候用凉水洗反而不好。淘气不管这些,娇气起来刹不住车,说头烫得很,受不了了,想要打人。那洗头妹只好依了她,用了凉水洗头。大约又太凉了,那种冰火两重天的感觉让淘气直打颤,一边洗一边对洋葱和黎静说:两位姐姐,我觉得这生姜水洗头发在过去一定是一种刑罚,只是后来有一部分人习惯了,觉得虽然变态,但是不洗还挺想,这就像有些人住在火车站旁边,晚上不听到火车鸣笛声睡不着一样。
黎静便和洋葱一起骂淘气:“说什么呢你,你这是变着法儿说我们变态。”
正说笑着,黎静的电话响了,原来是老年团里的一个客人的一件真丝的上衣忘记在某四星的酒店里了。很麻烦的是,并不是昨天晚上的那个酒店,而是前天晚入住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四十八个小时,如果物品存放的地方不当,极有可能会被当作一次性的衣物被清洁工处理掉的。那位客人反复地说,四星级酒店服务超好的,应该不会随意丢掉客人的物品,最重要的是,那件衣服是他生日的时候儿媳妇给他买的,特别有纪念意义等等。
黎静只好在电话安慰他,说尽量地帮他联系,如果找到便让酒店快递给他,邮费由黎静来支付。客人自然感激不行,一连串地夸她善良。
黎静查看手机,幸好存的有那个酒店的前台,她立即打通了电话,结果事实果真如她所料,清洁工打扫完房间,并没有将此件衣服交到前台来。有多种可能,一是清洁工当作垃圾扔掉了;二则有可能清洁工觉得衣服不错,扔掉挺可惜的,自己拿走了;也有可能是客人记错了,不一定是落在酒店,也有可能是在景区什么地方丢了的。
说了一通,不过都是猜测。那客人大约也是猜测了良久,终于自己按捺不住了,又给黎静打了电话,说是不要让黎静费心了,自己又不那么肯定是不是落在酒店的房间了,也有可能在旅游巴士上,也有可能是在景区的观光车上,说不具体,所以就算了,最后又重复刚才对黎静的赞美,又一连串地夸她善良。
事情变化得速度蛮快,黎静便觉得好笑,电话里的这个急忙的老人,先是着紧张着让她帮着寻找那件有纪念意义的衣服,后又打电话补充那衣服的特征,而后又打电话来说放弃不要。这个过程表达了那个客人怎样的一种心理变化啊。她忽然体味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她觉得老人的电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她愣了良久,心下想,或许,放弃是最为简单干净的做法。
放弃,不仅仅是一件丢在酒店里的真丝上衣,还有可能是一件床上用品,对了,她在某时尚杂志上看到过这样一个标题:男人是女人的一件床上用品。她突然觉得内心里的某个丢失了钥匙的抽屉被她自己打开了,和生姜水洗头的滋味类似,一开始局部有些发热,再然后是一片的热,再然后便是有些舒适的飘飘然的感觉。黎静心理想,是不是,放弃林非凡便也可以不再这样整天担心这个活得没有任何自尊,甚至天天在内心里求自己不要用那灵敏的鼻子闻他身上别的女人的香水味。
她问两个小鬼,说,我要是也放弃掉林非凡,会如何?
洋葱刚洗好了头发,本来正躺着看短信息,听到黎静这没来由的话,突然坐直了身子,啊地一声,说,你用生姜洗个头,便可以做这么大的决定啊。
淘气跑过来,趴在黎静耳朵边说:“你看看我收到的这条短信息,说是放弃虽然最难,但的确是最省心的做法。”
黎静的确是心有些累了,生活里的得失与进退她都经历过,夫妻间的争执与欢喜,她也都品尝过,所有的委屈最终都落在内心里。那个窄小而柔软的地方,到底能放下多少沙粒啊,难道林非凡还想把她的心当作一只蚌,想煎熬出一粒珍珠不成?
越这样想,越觉得前面的路途清晰,像一个旅行团快结束的时候,司机师傅开车的速度都明显加快了一样,因为,那方向越来越清晰,内心指针的指向也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