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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一辑 沙漠内外(二)

6.第一夜

尽管已来过数次,对里面的一切都不陌生,但若换一种身份,尤其是要真正融入的时候,感觉还是有些生硬。上等兵汪帮我提着行李,走过一条不长的林荫道,来到一座已很陈旧的平房前,进得走廊,停下脚步,把钥匙往一间房屋的锁孔里一插,金属的声音响过之后,门就开了。首先扑来的是一股浓重的土腥气,呛得我一阵咳嗽;随即是“嗡”的一声,像是母亲饲养的蜜蜂归巢时的声音,在我的耳膜里回响。

风沙是经常的,处在沙漠腹地,这是无可逃避的。多年以来,这种现象和声音仿佛饮水和盐一样不可或缺,它们显然已经深植在我们的生命和生活当中了。我们早已熟视无睹,并习以为常。我挥挥左手,驱赶着鼻孔前的尘土气息,把行李放在孤零零的床上,又是“嗡”的一声,是苍蝇,成群结队苍蝇在房间里飞舞、停落或是卿卿我我。我打开窗户,让外面的空气进来。退身一看,窗台上厚厚的一层尘土沾上了我崭新的衣角。上等兵汪、列兵游和士官任拿来拖把和抹布,端来水,为我打扫房间,擦拭床铺。他们的热情让我不安。我只是一个比他们年长几岁的人。我自己能作,我们在人格和尊严上,是平等的,所谓的上级也只是一种牵强附会甚至是可有可无的关系。他们为我做的一切,我都可以,我还年轻。如果要说“级别”的话,我仍然是一文不名,平凡得给一粒尘沙几无差别。

游和汪很认真地拖地,湿润的气息很快充斥了整个房间。因为是初夏,不免有些燥热,我脱下上衣,搭在凳子上,用手帕擦额头上的汗水。一抬头,就从窗户看见了西落的太阳,血红的光晕照得屋里屋外一片灿烂。窗后几棵有着数十年生命历程的新疆白杨扇动着叶子,露出白白的背面。

穿着拖鞋走出房间,迎面是一阵凉爽的风,使我的身体顿时感觉像被清水淋过一般的舒畅。我伸个懒腰,叉手站在高大的杨树下面,让风吹着,吹着的风仿佛深入到了我的血液,我的周身运动着一种凉爽的快乐。

时间快得让我们感觉不出它的存在,使我们经常惊诧于彼时的可笑、愚蠢和天真。夜幕不期而至,掩上我的眉睫。晴朗的天空有星星在说话;初升的月亮腼腆得像我梦中的姑娘,咧着嘴巴一个劲的笑。我的感觉从来没有这样好过,连离开老单位时的那些人为的寒冷也觉得不足挂齿了。人没法不变,变是我们生命和生活的经常性事件。身前的和身后的,弥散在人与人之间的凉不过是其中的细枝末节,根本就不会掀动或是震撼什么。也许只有深入心灵的温暖和去除表皮的爱,才能够使我们刻骨铭心、没齿不忘。

沙漠的夜竟然如此静谧,轻柔而美妙。我在里面站着,就像其中的一片,全身轻盈,要飞起来似的。可是,美永远都不可能没有疲倦,哪一种方式的占有都不会使之长久。我恋恋不舍地走回房间,翻出牙具,洗却一身的尘垢之后,就又是一阵轻松。我轻轻掩上薄薄的木门,在新鲜的床铺上坐下来,脱下裤子,把自己放在床上。可能是心情有些异样的缘故,竟然睡不着,就叫来汪,打开阅览室,找到最近的《文艺报》,放在床上一页一页,极力在各杂志刊登的期要目下搜索自己的名字和感兴趣的文艺信息。一行行的文字掠过眼睛,有所动或嗤之以鼻。

正在起劲读一篇散文评论的时候,眼角出现一个白色的影子,在地面上,怯怯的。它全身没有一根杂毛,纯色的白。它还有一条特别别致的尾巴,长满了细细的茸毛,微微翘起。它从我的床头柜下跑出来,走到房间中央,停下来,东张西望一阵,见没有什么危险,就加快步速,跑到另一个柜子下面消失了。我想那里肯定有它的粮食或是巢穴。对于隐匿于地下的鼠们来说,哪里还有在人的房间找一处栖息之地更有趣味呢?

白鼠也许回来过,在我的睡梦中,它轻微的声音,根本就不能够将一个人惊醒。我的鼻息细微,也不会让它惊恐。有意思的是,我竟然一改往常对鼠恨之入骨的脾性,竟然没有厌恶,甚至没有要致之于死地的念头,不只是因为它长的与众不同,拥有一身洁白毛发。也许是我在这个偏远沙漠腹地将它作伙伴看待了。

这是我来到新单位的第一个夜晚,平常得跟平日没什么区别,只是心情变了,感觉新鲜罢了。此后的夜晚,将会和第一个夜晚一样,一个个来临,一个个消失,就如同我的生命,在夜晚与白昼中始终朝着一个方向。

7.一个人的三个角落

我在熟悉路上,像一只苍蝇,缺乏必要的思维和一致的方向。从电视塔下面,人工的湖畔,沿着早就坑洼了的狭窄柏油马路,向北。我的眼前时常出现一些青蛙(静卧或者跳跃);一些蚂蚁(一个或者更多,衔着死了的虫子或者其他事物);一些黑色的甲虫(它们总是走走停停)。夕阳已经西下,像是一张新婚姑娘的脸蛋,伏在西边沙漠上,到处都是它的光辉,把原先清晰的丘陵和树枝涂得辉煌不堪。

我想,在这一时刻,夕阳是颓废的,尽管有那么多的光芒。一边的杨树已经存在好多年了,树杆里藏着时间。它们叶子相互击打,亲密而又仇恨。树根下是青草,大批倒伏,但总是会有一些始终直立,蜂拥密集的尘土,迫使它们弯下腰来,有的屈从,有的不屈。

而那些枝干扭曲黝黑的沙枣灌木,即使一万年,它们也难以长高,在强权的沙漠大风吹袭之下,常年的,一生的耻辱,会不会令沙枣树感到悲哀呢?迎面走来的人们,三五成群,相互低声说话,与我相遇,又很快擦肩而过。每当这时候,我总是会感到自卑,无法抑制的自卑,在骨头和内心,活跃异常,且隐隐作疼。

我想我应该去人不常去的地方,尽管那里有沙子、尘土和众多的人类丢弃物。在一片树林之间,我看到一道缝隙,好像没人走过,去冬的落叶、陈年的垃圾原封不动地堆积着,厚厚的一层。我想也没想,就折下路面。双脚接触到白色的干土,感觉尤其松软。再向里,就看见了大批的榆树、沙枣树乃至红柳灌木,一丛一丛,蜂拥直立。它们的身下都有着成堆的黄沙,颗粒粗大,颜色焦黄。但枝干和叶子清脆诱人,泛着明亮水色。

我坐下来,不用担心有人打搅。这是我的领地,类似一只狮子或者一只羔羊,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此刻就在。摸出一支香烟,点燃,白色的烟雾在逐渐变暗的巴丹吉林沙漠傍晚,经由我的嘴巴,喷薄而出,蜿蜒直上。但能升多高,有没有改变方向,我没有细看。

我知道,什么都是一样的,一旦脱离了,也就和源出没有了太多干系。一支烟后,夜色由身下升起,像庞大的惯于偷袭者。等我再次低头,就已经看不见鞋子上的灰尘了。蓝色的天空之上,有一些木讷的云彩,以奔马、雪山、乱石和水纹的形状,缓慢飘行或者静止不动。

星星亮起来,像是一群镶有灯光的嘴唇,不停对自己说话,或者对人间说话。我想,她们在说什么,又说给谁听呢?我静静看着她们,想听懂,可没一句能够听懂。倒是单位里面的音乐(酒足饭饱后号叫)、孩子们的呼啸(似乎他们才是真正快乐的)和广播(传达集体消息)的声音,连绵不断地劈开空气和树枝,在我的耳膜和附近的每一个事物上面跳动,抑或激烈晃动。

在沙漠,广阔的和狭小的,人的和物的,一个人的安静和自由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奢侈!此后数天,时光像蛇一样,在肉体里面,不断咬噬。按部就班和彻骨的厌烦一如既往,我渐渐忘却这一个曾经的傍晚,乃至那个安静的偏僻角落,偶尔想起来,就觉得了一种清净和快乐。

但再也没有去过。就在这时候,我离开了原来的单位,去到戈壁深处的基层站点。那里仍然嘈杂,虽然没多少人,处在沙漠的中间,但嘈杂似乎是集体的一种策略和本能——在个人和集体之间,我总倾向于时常被视为微小的前者……数天后,最初的新鲜感随着始终如一的重复消磨殆尽,对安静和自由的渴求欲念在灵魂之内旧疾复发,像惊蛰之后的地下昆虫,一次一次地翻涌起来。

但什么地方才是真正安静和自由呢?在单位,除了办公楼、饭堂、卫生间和为数不多的下属单位之外,我只是看到沙漠,阔大无疆的灵魂极地,不动声色的多变之物。一个人,落在里面,像沙子一样无依无靠,有着孤狼一样的孤独。我先后去过多次,一个人在夜晚,在距离单位不远的沙丘上,静坐,想心事,看风,数沙子。很多时候,总是看见灰色的胆怯的沙鸡、仓皇的野兔和快速奔跑的蜥蜴。我想它们是自由和安静的吗?它们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回过头来,就看见一道围墙,没有什么阻挡,但围墙就是围墙。围墙的一边,有一扇很小的铁门。我想它一直紧锁着,事实上它却一直敞开着,不断有人进出,但在夜晚,它是安静的,就像没有多少人喜欢孤独一样,没有一个人主动到那里去。而我去了,鬼使神差。就在又一年夏天的夜晚,趁着月光,走到铁门前——我没有想到,那扇门连锁都没有,只是被一根铁棍插着,我轻轻一推,它就开了,发出碜牙的摩擦声。我迈脚,迎面的风夹着沙子,迎面打疼了我粗糙的脸庞。

离开围墙,越走越开阔,无极的戈壁像是一汪海洋。趟过一道日积月累的沙梁,前面有一片水泥地,上面扔着十几台废旧汽车。月光尤其明亮,甚至可以看清数百米之外骆驼刺的轮廓,黑黝黝的,在不断的静止和摇动中保持自己的姿势。我走到一处温柔的沙地,盘腿坐下来,长长出了一口气,顿觉轻盈了许多,仿佛吐尽泥沙的鱼,呼吸也感觉舒畅起来。

此后的许多夜晚,我总是在那里坐着,关闭电话,谁也找不到。我经常这样,自我封闭也自我释放。需要说起的是,在巴丹吉林沙漠,我已经度过了十二年的时光——十二道年轮,沙篆一样反复曲折,每一道当中,都有着不同类型的伤口和鲜血。在许多这样的夜晚,我舔着曾经和正在流淌的血液,看见虚空中的刀子、内心的野兽、黑暗中的灯火和隐忍的愤怒……它们就像一群不动声色的敌人,在我的灵魂之内,隐藏着争斗,安静地博杀。

但后来我也舍弃了它,原因是:有一些人经常在那里饮酒、猜拳、大声喧哗,声音虽然传不了多远,但对我也是一种惊扰。我只好远离,寻找另外一个自己的角落。

有一些傍晚,我站在夕阳的戈壁,目光越过黑色的沙砾、骆驼的双峰乃至无极的沙丘……我忽然明白,在沙漠当中,单独和安静的的地方太多了,走出几个小时,就可以看到地质中生代遗迹石头城、秦汉的烽火台以及西夏的哈拉浩特等人文遗迹。

很多时候,我与它们遥遥相望,而不可接近。我只好选择了饭店——每次去,都很晚了,很多的人都走了,他们的烟味、体味和痕迹虽然还在,但声音消失了。我坐在他们的位置,要一瓶半斤装的酒,在微弱灯光中,慢慢吞下酒水——微辣的酒在唇间徘徊一圈儿,便顺着舌头要求的方向,进入咽喉后,火焰一样,急速下滑,跌落到肠胃,也是一阵灼热。我喜欢这样的感觉,这一过程,体现了一种隐秘的激情和速度。

再两年,我要离开这个单位了,临走那晚,约了两个最好的朋友,在饭馆大口吞咽酒水,舌头胀大,头脑眩晕,不断说出自己的心事……我想,此后我不会再一个人来这里了,包括曾经的两个安静角落。

我总是觉得遗憾,但它们不会因为我的疏远而不存在。没事的时候,我总是想起它们,尤其是我一个人在它们之中的种种情形和心情……而它们会不会也时时想起我呢?有一天夜里,我梦见了一片杨树和一片青草,青葱的风景和美好的所在,但却始终不见阳光。忽然之间,起来一阵大风,狼群一样卷袭而来,杨树和青草剧烈摇晃……我似乎听见了它们内心的声音,雷声一样响亮且令人惊诧。

8.春天的情境

对于春天,我已经厌倦了简促的诗意的描述和表达。写作应该是不是应该像现实生活一样:真实、平常和琐碎一些呢?现在,尽管4月,而巴丹吉林沙漠的春天历来迟缓,12年了,我已无动于衷。在感觉中,它就像一个怀孕的妇人,走在崎岖路上。身体的笨重和摇摆让我觉得危险而又无奈。我知道我不可以逾越自身之外的事物,作为一个季节,它显然有着优于我和我们的自身特质,乃至更为强大的力量。

值得庆幸的是,我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哪怕春天再迟些,直到5月底,它一定回来,这一点,不用我来肯定。但有的时候也随声附和说春天怎么这么缓慢,内地的油菜花开了,树叶早就成型了。这只能是一个牢骚,一个地方,和另外一个地方,不同的地方多,相同的地方也多。就像我,12年前是那一副模样,现在是这副模样。

现在,一个人站在自家的阳台上,抬头,看见楼房之外的戈壁、稀疏的树木、飞来飞去的鸟雀,蜷缩在树枝上的绿叶;低头瞅见向阳墙根的韭菜、野草、堆放在一侧的垃圾;一只蜘蛛在墙壁一角垂下绳子,阳光照射的灰尘在眼前蓬涌。轻微的风徐徐吹动,去冬的枯叶在树沟轻轻翻动,没人能够听懂它们的声音,它们只是它们,一个看客,怎么也不能深入其中。

在此之前,我时常看见杨树枝上黑虫虫的杨絮,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掉落的时候我也没有看见,或者看见了,没有注意,我们习惯于关注自己,身边的大都无关紧要。它们只是一个陪衬,一个可有可无的东西,这样的说法,多少有点的冷漠和残酷。接着,树枝内部的叶子,生命张开了,在飘满灰尘的沙漠空气中,颜色嫩黄、体质羸弱,令人心生爱怜。很多时候,我走近一棵树,拉弯其中一枝,看那些叶子们,是怎样的一副表情。通常,它们也无动于衷,天真得近乎傻,张着小小的臂膊,懵懵懂懂,一副逆来顺受,顺其自然的可爱样子。它们不知道,好多人拿了镰刀、斧头或者干脆用手,将它们从树上撕扯下来,丢在一边,要是太阳好,不一会儿,它们就蔫了,再一天,身体变黑,变脆,乃至消失不见。

我想呀,谁可以躲过突如其来的灾难?对此,不管无意还是有意,都是伤害。树们不知,叶子们更不知。它们温驯,它们在我们的生活当中,是如此的无足轻重。但在巴丹吉林,在沙漠,戈壁边缘,除了必要得修剪和采伐,没有人轻易采摘它们,即使突然有一枝枯了,会有很多的叹息。如此,并不等于我们都心存善良,在远方,太多的采伐和伤害我们无法预知和制止,就拿我来说,平常得与沙子几无差别,又能阻止和建立一些什么呢?

天空的蓝比冬天时候多了深沉,在我仰望中,一动不动,像是凝固地蓝色沙漠。看得久了,有点晕眩。后院的杏花、梨花开了,它们的叶子还不见踪影。几只蜜蜂在上面飞飞停停,从一朵花到另一朵花,从这棵树到另一棵树,其间是翅膀的声音。只是我挨得远了,只听见谁家的小狗叫了几声,一个女孩,红裙子、白袜子,脸蛋潮红,高挽手袖,端着几块骨头——这多少有点不大协调。房间里面的腾格尔、齐秦、周杰伦相互交叉着,各不相让,在我的耳膜响动。时间久了,倒是腾格尔进入了内心,隐隐的忧伤、疼,孤独而辽阔,亲切而从容。

不断在楼上经过,窄路上不断人声,这个走过来,那个走过去,他们的面容多少有点生硬,即使熟悉,也不显得亲切。倒是那些鸟儿,不知道是否先前的那些,总是在我眼前飞跃,但轻易不发出叫声,以致令我相信它们都已喑哑了。伸来的杨树枝条上缀满灰尘,白白的厚厚的一层,叶子们吃力着向外拔着身体,嫩黄的颜色,舌头一样匍匐、拥挤,不断向上,向春天的内部,舒展个己的生命肢体,多么美好!

我仍旧站着,玻璃上留着去年的污垢,我还没有清理它们。巴丹吉林的春天总是时冷时暖,像一个善于算计的家伙,出其不意地在我们身体上制造厄难。每年必须的沙尘暴一定还在沙漠纵深地带,它自己的巢穴里酝酿这一年的行动计划。但它的浓重土腥依旧可以嗅到,就在风甚至饭菜的味道之间,像是一个预示或者提醒。

好在我们习惯了,一年一年的历经,一年一年忍受。再大的力量,也禁不住时间的消磨。沙尘暴也是一样,对我,12年了,不知多少次了,于今的感觉已经像饭食、睡眠一样必须和正常。

房间里面是儿子的轻微鼾声,他睡眠的姿势诗歌一样的生动。妻子在厨房忙着做饭,尽量压低着刀和盘子的动静。我的那些书籍,就在一旁,一个一个,队列整齐。那本摊开的,在窗台上面,在风中被神灵朗诵。窗外是孩子们的叫声,在操场上,在马路上,在楼房的灰色墙壁上跌宕。

我想这就是沙漠的春天了,暖风的手掌拍打着胸脯和心脏。我想这就是春天了,在巴丹吉林,在我的仰望和俯视之间,令天空和大地,生命与爱情,变得如此亲切和光明。转回房间,我在诗歌中写道:“春天的姑娘,风中的青草/生命在奔跑……春天的姑娘,拉住我的手掌/头颅贴在胸膛/听见一万颗心脏/在大地中央/高举火把,照见飞鸟和神灵的心脏。”

虚构的旅行

上路的那个上午,太阳很毒,尘土也多。我一个人,从南边的祁连山脚下来,一个人,进入沙漠之后,便觉得自己的身体也空旷了。天空仍旧是蓝的,雪山在背后的映衬简直令我背后的景色美奂美仑,有神仙出行的飘逸和洒脱。而一旦面对阔大的戈壁,在几蓬骆驼草前站住,沁透衣衫的汗水拉扯着我的肌肉,四周灰黄,细小的风在地面上拖着蛇的影子,从这里到那里,曲折蜿蜒。这时候,我才感到惊慌,尽管还是上午,阳光从正空照射下来,感觉自己就像是一株自幼和永远生长在戈壁上的沙蓬了。

这时候,多琴并不在场——但我确实正朝着她的方向进发。正午的戈壁上面,四面空荡,没有遮蔽,别以为我会看得更远,事实的情况是:越是平阔的地方,视线越短。看到一个隆起的沙包,不远,我想一会儿就可以到了。因为目标的诱惑,不由加快脚步。双脚溅起的尘土烟雾一样,围绕身体。遇见几峰骆驼,红色,背上和肚腹光脱,脖颈和尾巴上多而厚,几乎每一根毛发上面都悬挂着尘土,细小的,不走近不会看到。它们在吃草,我路过,这些悠闲的沙摸生灵没吭一声,只是用大大的眼睛看我一眼,然后低头走开或者啃一口干枯的骆驼草。为此,我也感到荣幸,有一种生命同在的感觉,从内心消除了一个人的孤单,逐渐消解的勇气再次涌起。直到走出很远,我还忍不住回头看看它们。我隐隐觉得,在这里旅行当中,必然要和沙漠里的一些动物发生联系,这里它们的领地,一个人的来到,应当是一个闯入者。

先前的沙包似乎还远,而来处已经隐在了苍茫之中。脚印几乎不见,坚硬的戈壁根本不需要一个人在自己身上留下什么痕迹。我看看太阳,它向西坠落了,红色的光亮似乎鲜血——我一直这样看待沙漠夕阳,在没有哪个比方比鲜血更加准确和形象了。停止了一天的风起来了,说不清具体来自哪个方向。吹在身上,感觉像是一双手的抚摸——但绝对不是粗糙的,反之温软细腻,叫我想起这世上最美的皮肤。在临近的一个小沙包上,我坐下来,酸疼的双腿和腰部似乎扎进了刀子。这是日暮时分,我独自呻吟出声,放下行包,扑到在沙包上。太阳的温度还在,热——热炕一样的热,这令我浑身舒坦,索性脱下外衣,几乎赤身,趴在沙包上。其实,这是一个不好的举动,温热的沙包,待疲倦退却,有了异性身体的味道。我无法阻止自己的身体本能。丹田内似乎有一股比沙漠更为热烈的火焰,冲突着上升,让我口渴,让我在无意识当中感觉到生理的强大。好在沙包的温度逐渐下降,就在我辗转不安的时候,沙子已经冰凉。

夜了,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栖身。对沙漠旅行,我缺乏必要常识和准备,只有一顶帐篷、一些水和衣服,当然了,还有最好的两把刀子——蒙古刀和英吉沙小刀,它们都是朋友送的——锋利、直接、绝不弯曲和妥协。夜晚的沙漠风犹如冰刀,层层进入,我打开的帐篷,在风中似乎另外一个自己,羸弱的身体,让我想起自己的影子。尘沙起来了,犹如箭矢的沙子,风给予的力量,自己的力量,重合在一起,我感觉到了它们的威力——脸庞生疼,身体极度不安。随着风的持续加大和沙子的增多,我感觉到这些飞行为物体对于个人的强大威胁。

帐篷中,沙子犹如雨滴,击打的声音让我感觉到一个人在沙漠之上的轻浮和无助,让我在茫茫的夜里,像一条蜥蜴一样蜷缩在大地某处。我打开身边的水和干粮,就着风声,在黑暗中吞咽。透明的帐篷顶上,星空朦胧,众多的光亮只是镶嵌,不是照耀,是覆压,不是悬挂。

我想到:在自己的身下,一定有一些东西——蜥蜴、蚂蚁、黑色甲虫和马骨,所有生灵的沉浸和埋藏,都会让我感觉到惊悸和温暖。死难者未必不是善良的,动物也一定温和。传说这一代有苍狼出没,还有黄羊和红狐。我想遇到一个,最好是一匹幼狼或者毛发温暖的黄羊。而帐篷外除了风沙,除了沙漠之夜的狂浪和浩瀚,一切都是沉寂的——驻留的,路过的,消失的,生长的,与我同在。

一夜之后,醒来的黎明,阳光把帐篷烤得热烈,身上都是汗水。但我看不到天空,没有光明,我知道这是上午了,帐篷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沙子——若不是昨晚一直在把连续落下的沙子移到别处,在睡梦中,我就会被沙子掩埋掉,与其他的亡灵一样,皮肉消泯,只剩下白色的骨殖。沦为沙漠的又一个飘忽的魂灵。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孤身进入沙漠,博大的固体海洋,我想到它的纵深地带,到没有人去过的那些地方,看看那里的事物和存在的生命。更重要的是,自我的放逐应当是一种心灵和生命救赎。

向北,那么广大的沙漠,远处的沙海,堆涌的沙包一波一波,像是众多的乳房——这是世上最饱满,最为巨大和柔韧的乳房,它们丰满而高挺,袒露而不放荡。有时候我也突发奇想:想那些高天的事物,包括上帝和神灵,应当是由沙漠的乳房抚养并维持活下去的。我不怕这个想法会得罪神灵,没有人可以控制我的想,换句话说,身体是他们的,一个人的心灵,它暴露或者隐藏,激越或者沉静,阴暗或者明亮,都是属于他自己的。而在沙漠,没有道路,处处都是道路,纵横交错,从不勉强,任由行者自己选择。每一条路都有一个方向,每一个方向都不明朗,但到达的目标独特而充满你想要的景色和光亮。

这一天的正午,我第一次看见了远处的海市蜃楼,氤氲的,在沙漠的平阔之处,隆起的亭台楼阁——美妙的幻境,乌有的存在,但我无法阻止自己的脚步和内心。一路小跑,向那里冲去,我相信那里有最美的事物,它一定是上帝为了沙漠行者建造了一个心灵栖息地,一个没有任何物质的精神境界。而到达之后,仍旧是一片虚空,高空的阳光似乎是个嘲笑。我颓然坐下来,滚烫的沙子构成让我极度焦躁。我想张开喉咙大喊几声,对着天空和大地,生者和逝者,也对着自己和自己的内心灵魂。周边那么多强大或者微小的事物,它们独立的,庞大的,根本不会在意我这样的一个人。

到第三天中午,翻过一座沙包,我看到一片胡杨林,在熊熊向上的沙漠气浪中,像是汪着清水的湖泊。我大声喊叫起来,飞快冲下,飞溅的沙子在身后扬成一团云雾,轻微的上升,沉重的下沉。我气喘吁吁,进入胡杨林,就瘫倒在阴凉中。有风吹来,不一会儿,身上沸腾的汗水就消失不见了,接踵而来的是沁入骨头的凉意。我翻身起来,向着胡杨林深处,蹒跚行走,树叶间隙的阳光在有着薄薄植被的空地上形成各种图案。

到下午的时候,我看见炊烟,从不远处的胡杨树背后,云彩一样散漫,绕着树冠,然后集中,袅袅向上。我兴奋了起来,加快脚步。大约一公里的路程瞬间走完。转过一棵巨大的胡杨树,面前豁然开朗,除了炊烟之外,还有一顶牢固的帐篷——我大呼一声,再一声,没有人应答。我想一定有人的,不然怎么会有炊烟和帐篷呢?我慢慢走近帐篷,再次大声询问,不一会儿,一个女孩掀开门帘,眼睛怔怔地看着我。我看到的时候,被她的眼神击中了,那种干净的忧郁,美丽的忧郁,从她天使一般的眼睛和印有两朵高原红的脸上透射出来。

我不相信这里只有她一个人,直到天黑,还没有另外一个人到来。她煮了很多的羊肉,自制的奶酪虽然有点羊膻味,但对于一个干渴了两天的人说,就是无上的佳品了。她告诉我,她叫多琴,这里是他们家的冬牧场。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一个人住在这里。吃完之后,她走到不远处的沙丘下面,提回一桶清水来。我真的没有想到,在沙漠深处,竟然还有清泉。走出帐篷,星斗满天,沁凉的风穿过肥厚的胡杨叶子,在空中,在帐篷和我的身体上穿行。

夜晚,我重新打开自己的帐篷,在她帐篷的不远处,用绳子固定好,躺下来。也许太累了,我什么也没有想,就睡着了。这一夜真静,到后半夜,竟然没有一丝风,到处都是安静的,只是有些沙漠里的昆虫,释放的鸣声像是婴儿的梦呓。凌晨时醒来,静寂中,似乎听到多琴均匀的呼吸声。我忽然想到,这样的一个女孩,一个人在这里,远离人群,到底为了什么?我这样一个人突然闯入,她不觉得害怕么?

我又睡着了。朦胧中,听到多琴喊我的声音——婉转,但又有些地方口音,她的汉语说的并不流利。但声音是那种磁性的,西北风沙的味道很重。早饭是昨天的剩下的羊肉和奶茶。其实,我到这时候才发现,凉了的羊肉比热的羊肉好吃,我取出朋友送的英吉沙小刀,学多琴的样子,将大块的羊肉切下来,喂给自己。多琴还说,要吃就把羊骨头剔干净,不然的话,被吃掉的羊儿会在你梦中用硬角撞你。我笑,将没有剔干净的骨头取回,重新剔了一次。

白天的胡杨林静谧,有种世外桃源的逍遥觉。多琴从沙包下推出一辆摩托车来,说是要去镇子上买些东西回来。我急忙跟上去,说一起去,多琴说两个人摩托跑不动。我只好作罢,我想再在这里待几天,然后沿来路返回。而就在多琴启动摩托的时候,我跑过去,对她说,你不会把我当成坏人,让人来抓走吧?多琴笑笑,两只眼睛里好像溢出水来,对我说,你要是坏人,昨晚我早就把你劈死了。我惊愕,不知道怎么回事。多琴下了摩托车,走到帐篷里,从被褥下面抽出一把锃亮的弯刀。

多琴走后,蓦然觉得空空的,那些胡杨树也显得落寞。繁茂的叶子之间插着几根干枯了的]树干,似乎绿叶丛中的一条白色蟒蛇。我走过来走过去,踏着地面上稀疏青草,走到背后的沙包下,看见一汪清水流溢的泉水。像是大地的眼睛,不动声色地看着我,以及背后树木和头顶的天空。多琴藏车的地方也很奇怪,她居然在浮动的沙子下面掏了一个一人多高的洞,除了摩托车之外,还放着包菜、土豆和豆芽,因为凉爽,蔬菜基本完好,丝毫不见枯蔫。

两个多小时后,多琴回来了,一袭黑色的风衣,在迅即的摩托车上,有一种飘逸的美感。老远我就冲她大呼,站在那里,看着她快速接近。多琴摘下头盔,向我挥舞。她带回了香烟、青稞酒和一些女孩子喜欢吃的零食。我早就为她打好了洗脸的水,放在帐篷前的空地上,毛巾就在帐篷外挂着,白色的毛巾,雪一样的颜色。多琴看到了,愣了一下,脸色微变,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两个人在胡杨树下,铺两张羊皮,把酒、香烟和肉食放在中间。我打开了青稞酒,多琴将羊肉和小吃放在盘子里。摆放好之后,多琴说,你来了,虽然我们不认识,但酒还是要喝的,说完,端起一小碗白酒,率先喝下。我阻止都来不及。我看了看她,也端起自己酒碗,将浓烈的青稞酒倒在喉咙里。

我想,多琴是个女孩子,不能多喝酒。多琴笑笑,说,我们这儿的女孩子都能喝酒,你自己不要喝醉了就好。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一个独自在戈壁深处的女孩子,竟然如此款待和信任一个陌生人——我简直不敢相信。酒到酣处,我有些发晕,先前的矜持和难为情随之消淡,对面的多琴脸庞更加红了,似乎两团火焰,眼睛柔和起来,其中有些迷离的光亮,让我崩然心动。多琴说,她们家在镇子东边的一个牧场,父亲和弟弟都在那里,母亲在镇子上开了一家杂货铺,隔三差五来陪多琴住一夜。

我不知道多琴为什么对我说这些,而不说自己为何一个人在此单独居住的原因。我问她,她说,小时候跟着父母亲放牧,到哪里都是孤单的,偌大的戈壁除了自己之外,就是骆驼和牛羊了。过惯了一种生活,养成了喜欢一个人在戈壁之中的感觉。这里的天和地都是自己的,包括胡杨树乃至地面的沙子和青草,甚至连过往的风都是独自享受的。我想了想,这和我走进沙漠的初衷有些相像。多琴还告诉我,据他父亲说,这里曾经住过一些人,名字很怪,叫雅朱者人或者叫做马朱者人——这令我奇怪,我从来没有听说或看到过这样的民族或者族群——或许他们改名了,抑或消失了。这些人经常去抢或者偷他们先祖的放牧的羊只,用骆驼坚硬的蹄子做酒具,以胡杨树枝为弓箭,圈养的马匹都是矮个子的,但跑起来比现在的摩托车还快。

我听着听着就笑了,大声笑,多琴停下来,用恼怒的眼光看着我,责问我是不是不相信?不相信她就是不相信她的父亲。我急忙收住笑声,看着多琴极其诚恳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是觉得这次独自行走听到这样的传说也是叫自己欣慰的。多琴这才笑了,随手又端起一碗酒,伸过来,与我的酒碗猛然相撞,飞溅出来的酒水弹跳起来,在透过阳光,闪着晶莹的光亮,悄然落地。这一天,我默然发现:喝酒的女孩子很美,比那些在阁楼里望月拈花,随风寄情的女孩子更美,在西北,最美的风景除了古迹遗址和雪山沙漠之外,就是酒后的女孩子。多琴就是这样的,一个离群索居的女孩子,她在酒中欢乐,面对我这样的一个陌生人,开怀畅饮。在饮酒当中,她还告诉我一个隐藏的秘密:十七岁的时候,多琴爱上了牧区里的一个成年男人,他叫格拉木,马上的汉子,是一位神速的骑手和有着辽阔嗓音的歌手。

多琴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平坦的胡杨树下,一边唱歌一边跳起了舞蹈,她健壮的身体没有一点醉态,轻盈的舞步像是踏在高贵的红地毯上,她的歌声忧郁,嗓音中有着刀子的光亮。歌声在繁密的胡杨叶子之间蝴蝶一样飞翔,这胡杨林里所有的鸟儿都来了,所有的声音都在她的歌声当中喑哑。我惊呆了,坐在那里,感觉到自己真的置身于海市蜃楼了,那些美好的事物,最纯洁的舞蹈,民间的动作,在这片荒凉的沙漠,雨水一样让人心地滋润。跟着她的舞步,笨拙得像个石头,随着她的身体,我也在在没有乐曲的舞蹈和歌声中沉沉醉倒。

那一夜,我不知道醒来的具体时间。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和多琴喝酒的羊皮上,头顶的胡杨叶子哗哗作响。身上盖着一床散发着女孩子特有芳香的被子。我知道这是多琴的,心里一阵温暖,有一种冲动——我想找到多琴,抱抱她,在她额头上亲一口。循原路回来之后,很多天,我总是这样想:一个丝路上的人,独自的沙漠行走,穿越的,没到到达尽头的旅行,未竟的前路,它始终是隐匿着的。我遇见和我带回的,经历和惟有经历的,都是一些什么呢?——我真的不知道。

一年后的春天,收到多琴寄来的一封信。她用扭捏的汉字说:“好长时间,总是做一个相同的梦。梦见我自己一个人,一匹马,一群羊,在一个陌生的山岗上走,总是看到对面的山顶上有一个人,石头一样,朝着她的方向。”过了很多天,我仍没有复信给她——也就在这一年,从祁连山下到多琴那里的公路修通了,乘坐班车,5个小时就可以到她所在的小镇,步行的话,再有3个小时,再缓慢的行走也会到达那片胡杨林。后来,我在一本叫做《海市蜃楼中的帝国》一书上看到这样一段话:“商人、假冒者、使节、巫师、旅行的人、征服者和幻想家,他们从丝绸之路上出发,前往旅途中最危险的地区。无论圣人还是国君,他们返回时始终与众不同。每个人都携带其游记而归,每个人都想到达其想象中道路的尽头。他们在大地上的行走仅为内心旅行的一种标志。”

祁连高处的白雪青草

很早,我就知道,在祁连山南麓的起伏高地上,有一个叫自称尧熬尔(裕固)的民族——然而我却一无所知,只是从名词上感到新鲜,也没有深究的欲望。1997年10月初的一天,河西走廊的杨树虽然叶子泛黄,有的凋落,但大致上还是夏天模样。从酒泉出发,从清水和高台之间的一座村庄边缘,转向东南,走上一条曲折狭窄的土石公路,看到几座孤苦伶仃的房屋,座落在寸草不生的山坡下面,白色的黄土房子周围,没有一棵树,完全暴露在日光和风沙之中。再向上行约10公里,才看到起伏的草地,但青草已经发枯,颜色发黄,蜿蜒低纵,不知伸向何方。

爬上一道山岭,就近距离看到了祁连山南麓的主峰,似乎一把巨大的白色剑鞘,插在天地交接之处。那种素洁而又庞大的白,我平生第一次仰望,忍不住满心的景仰,想到了最为高贵的诗歌和超凡脱俗的灵魂。向下俯冲时,看到风化的红色石山,忽然有一种鲜血的感觉,细碎的红尘尾随车辆,拖出一条急速翻滚和消失的红龙……转过一道山梁,迎面是一条更大的峡谷,两边灰色的山梁高逾百丈,一条宽阔的河水,在乱石间溅着无数太阳的光芒,向着烟岚氤氲的远处滔滔不绝。

快到肃南县城的时候,路边有几片长满青稞和油菜的田地,青油油的绿色和金黄色的花朵在一色苍灰的背景中格外鲜艳夺目。肃南县城似乎很小,从南到东,不过数百米。下车之后,第一个迎面扑来的是凉爽的风,似乎从积雪上飘来的,有一种贴身的清凉感——当然,风中还夹杂了牛羊粪便(被身体过滤的腐烂的青草)和奶制品的味道,有点腐臭,但更多的是清香。

傍晚,暮色从两边的山坡上蔓延,到一家饭店吃饭,裕固族诗人兰永武先生做东。坐下来,我向他打听了多次在报刊和其他朋友口中流传的裕固族作家、学者铁穆尔先生,说到内蒙出差了,期待的心情灰暗了一瞬。那一次,我第一次吃到了风味羊肉——类似烤羊肉串,只是不用签子。和大家一起喝酒,高度数的青稞酒,入口像火,一直烧到胃里。我喝了好多,却没有一点醉意。尔后又转移到一顶白色的帐篷当中,坐下来,继续喝酒,吃手抓羊肉。所不同的是,多了几个裕固族姑娘,唱着蒙族、藏族或者本民族的民歌,逐一向我们敬酒——每个人三碗,银色的碗,足有3两多。当姑娘们嘹亮的歌喉站在我面前时,我听到了从他们口中唱出的蒙古民歌《在那遥远的地方》,急忙站起来,端起酒碗,食指三弹(向上一下,向下一下,再点自己眉心一下),一饮而尽。

后来是银杏·吉斯、德德玛、腾格尔、亚东、李娜等人的歌曲,从黑色的音箱连绵而出,随着音乐,我也和大家一样,学裕固族姑娘跳舞——我知道自己是拙劣的,但我喜欢——以身体的舞蹈来表达在肃南的喜悦心情,以一个过客的身份在肃南留下激越的生命幻影。一曲又一曲之后,坐下来继续喝酒,那时候,暴烈的青稞酒似乎温和下来,就像清水一样,还有一种淡淡的甜味——我好像又喝了很多,但没有醉意,走出帐篷,迎面的黑是稀薄的,我想那是祁连积雪的作用,是上天积攒在大地上的灵性之物,在人类最为安静时刻的一种照耀——风还在吹着,河水音乐一样哗哗响亮。抬头的天空当中缀满了星斗,灿烂的,永恒的,静止和运行的,都令我感到了一种与众不同的美。

第二天早上,出肃南县城,沿峡谷向南行驶,宽阔的河道当中,巨石林立,水流激荡。山坡照旧寸草不见,陡峭得仿佛传说中的天梯。沿路看到不少淘金的机器和人,在河水当中,原始而又安静地劳作——到大岔牧场,下车,山谷内的风是冷的,冬天的清水一样抚过身体。坡底平缓处,有一座砖瓦房屋,旁边还有一顶可以容纳10个人的大帐篷。白色、红色或者黑色的牦牛就在近前的草坡上,石头一样移动。更高的山坡上,分散着成片的羊只和马匹,咩咩的叫声和咴咴的嘶鸣从岩石上流传下来,在河水当中,似乎打了一个漂亮的漩涡,再传到人的耳朵中。

有一头不足半岁的小牦牛遭难了,只剩空壳的身体就在帐篷一边,血肉模糊,让我看得心疼,主人说,小牦牛无法抵抗狼群的围攻,一旦离开牛群,十有八九就会葬身狼口——古老而灵性的狼,在我的家乡已经绝迹多年,而在肃南,祁连高地的牧场周围,它们依旧活跃……在狼和牦牛之间,我不知道更应当接近哪一个族群——狼的孤傲、决绝和不妥协,牦牛的憨直和坚韧,都是我所喜欢和热爱的。

我没有想到的是:30多岁的女主人竟然生就了一副好嗓子,红艳艳的嘴唇开合之间,就是一串响彻云霄的歌声,仿佛从冰面上滑过来的,激越、嘹亮而又高亢清澈——在她的帐篷里,我们盘膝而坐,又是青稞酒,温热的奶茶让我觉得了一种从里到外的滋养和浸润。大块的羊肉还带着血丝,我不习惯,但非常喜欢这种无所顾忌,具有原始意味的生活。

位于临松山脚下的马蹄寺我也是第一次去,这座石窟,据说始建于北凉时期,为藏传佛教在河西的圣地之一。进入峡谷,远远看到高高的临松山,上面白雪,下面青草,中间是一道截然分明的黑兰色的分隔线。还没有走到马蹄寺石窟近前,抬头看到石窟的最高层,一个红衣喇嘛站在木质的悬板上,宽大的长袍被风吹动,高宣的佛号和旋转的经筒使得幽深的山谷充满了神秘气息。

马蹄寺分南北二寺。北寺在永乐十四年被明成祖赐名“普观寺”,后又有康熙皇帝赐写“青莲筏”匾额……共5层19窟。石窟入口处的一块巨石上,有一个巨大而清晰的马蹄印——唐僧抑或清康熙皇帝的坐骑所留……沿窄小的洞穴攀援而上,看到各类的佛像,慈眉善目,神色雍容,与他们对视片刻,顿觉性情优柔,内心安详。在第17窟,我看到一尊女性佛像,类似敦煌飞天,姿态曼妙,神采夺目。那种拔地欲飞的姿态,充满了旖旎和缥缈的幻想感——到顶窟见到那位红衣喇嘛,请求也像他一样,站在高高的悬板上俯视整个临松山峡谷,但却遭到拒绝——我遗憾看看在风中与石壁碰撞的已经朽掉的木板,再看看一脸和善的喇嘛,心中竟然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

乘车离开时,稀薄的黑夜从河谷的卵石和山坡上的雾气一样升起来,马蹄寺石窟内隐约的烛光明明灭灭——我想,那些佛是安静的,在祁连雪山,以石头作为肉体的巢穴,而灵魂则和天空融为一体——离开肃南,回到巴丹吉林的很长时间,总是不自觉地想起在肃南的种种感觉,身体的亲历让我第一次认识了从没谋面,但异常动人的祁连高地上的风物和生灵,比如十月风中飘摇的羽毛草、手提叉子枪的裕固族牧人、流水冲刷的各色卵石、大批的牦牛和羊群,奔驰的马匹在湿润的草地上一个又一个美丽的蹄窝、大片的森林、出没的狼群、旱獭、不易见到的黑熊……我始终觉得,在河西乃至整个中国,那片起伏的山地始终有着一种独一无二的生命原生力量。

我也一直以为,所有在高地的事物都是有福的,坚韧的——只是没有见到早已口碑相传的铁穆尔,一直觉得遗憾,在巴丹吉林,时常想到和看到这个名字——直到5年之后的2002年夏天,我又一次去到了肃南。8月的祁连冠盖缟素,白得心碎,遍地的青草在阳光中悬挂露珠,青翠欲滴。长风照旧打扫着肃南县城,在稀疏的建筑和人们身上,蛇一样游弋——这一次,我见到了铁穆尔,这个裕固族男人,常年孤身漫游在阿尔金山和祁连原野,脚步踏响亚欧大陆和裕固族迁徙的故地。嘴唇上的黑色胡子似乎智慧的一种体现,梳在脑后的长发像是柔软的马尾。

在他家坐下,接着是早就炖好的羊肉,喷香的奶茶从紫色的水壶中一泻而下——铁穆尔拿出自己的历史专著《裕固民族尧熬尔千年史》(民族出版社1999年7月第一版)送给我。翻看的时候,我才知道:(河西裕固族的先祖)是唐代游牧在鄂尔浑河流域的回纥(或回鹘)。公元9世纪中叶,其中一支迁徙到今甘肃河西走廊的敦煌、张掖、武威一带,史称河西回纥——其中,宋代裕固族先民被称为“黄头回纥”,元称“撒里畏吾”,明称“撒里畏兀儿”,清称“锡喇伟古尔”……书中还说,河西的裕固民族自称“尧熬尔”,在突厥语境当中,具粘结、凝固、收拢、掺杂、混合、文化、智慧等意;在蒙古语境则是由“森林”和“人民”构成,合在一起就是“森林百姓”或者“林中的人”……这些,对我来说,都是诗意的,久远的,散发着一种陌生的亲切感。

在铁穆尔的书房,一个中午过去了,阳光从他的阳台下移。我站起来,俯视中的肃南县城一片安静,对面山坡上有草,还有一些分辨不清的树木,列队的骑士一样,矗立在山冈之上。下午,跟随铁穆尔,开车穿过县城,跃上一段高坡,进入土石公路,沿途的田地里依旧青稞,居然还有几棵核桃树,山坡上的野花稀疏而鲜艳,风中的腰肢像是舞蹈。再进入一道峡谷,几乎没有路,引擎发出剧烈的轰鸣,穿过茂盛的青草和灌木,迎面的峡谷敞开,一色的绿,再夕阳之中,显得深不可测。

我至今记得,峡谷的名字叫老虎沟。有几顶帐篷,坐落在一个青草稠密的山坡之下,一道流水仿佛天籁,从帐篷一边哗哗流过,水底五颜六色的卵石随着流水屹立不动或者微微摇晃,我用手捧起,有点凉,雪水和地底的凉,喝了一口,竟然是清澈的甜。山坡的高处是森林——粗大的松树织起一片深黑色的浓荫,松涛阵阵,仿佛祁连山神灵的合唱,一波一波,在峡谷跌宕。和铁穆尔站在高高的山岗上,看到雪峰之上的金色夕阳,余晖涂红大地,积雪漾着万千碎裂的光。

大风吹过来,掀起铁穆尔飘逸的长发,向着原处的起伏山峦,英雄一样奔驰和徜徉。坐下来,青草在肉体之下,像是柔软的地毯,托起灵魂——接着又联想起爱人纯洁的肚腹。铁穆尔告诉我,600年前,一场瘟疫使得这里的大片地域成为了无人区……在祁连牧场八字墩河源头——胡苏尼·毛浩日,尧熬尔人的艾勒其(即萨满祭司)举行了一场盛大的驱魔治病仪式:人民在露水的草地上扎起白色或者黑色的帐篷,一口巨大的锅里,煮着翠绿的柏树叶子,再倒入白花花的鲜牛奶,又把烧红的9颗黑石子和9颗白石子投进锅内,再用铜勺舀出柏树叶和鲜奶,遍撒大地,并集体呼喊着神灵的名字:阿拉伯汗、奥尼义勒日汗、佩热格阿来日汗、库克腾格尔汗……尽管我不明白,但我知道,这是他们先民崇拜的神灵的名字——集体的声音,悲怆的呼号,一定是高亢而沉郁的。

夕阳慢慢抬高,天空也在抬高,星斗出现了,辽阔的祁连草原变得结实而厚重,向着大地深处徐徐下沉。帐篷里昏黄的灯光从缝隙泄漏在青草上,模仿起另一种太阳的光芒。热气腾腾的羊肉端上来,还有香气浓郁的青稞酒。裕固族姑娘们手托玉盘,亮开歌喉,向我们逐一敬酒——我毫不犹豫,连续喝下了3碗青稞酒,浓烈的酒液从舌头奔涌到胃部,在我的感觉中,似乎带了光,持续照亮我黑漆漆的身体——铁穆尔唱起了裕固族民歌,歌声和姿势让我迅速想起了著名的腾格尔,深厚、悲怆、嘹亮,有着刀子一样的坚硬质地和明澈光亮,伴随着呼啸的夜风,在祁连山黑夜的天空,苍鹰一样飞翔。

大块的羊肉照旧不怎么熟烂,我学着铁穆尔,用锋利的刀子切开——很嫩的肉,裕固民族的羊只,吃的是祁连山的青草——这样一想,我感觉自己也是一个食草动物了……还有羞耻和残忍,一个动物身体被另一个吃掉,似乎很野蛮——我把没有吃干净的羊肉放下来,坐在一边的铁穆尔说:吃羊肉就要吃干净,这样才能对得起死者……对此,我第一次听说,猛然觉得了震惊——另一种习俗或者人文精神,让我脸红。

舞蹈开始了,美丽的裕固族姑娘们在黑夜之中,在空廓的祁连草原上摇动着弹性的身体,随着音乐的节奏,在方寸之间旋转——所有的裕固族人都是能歌善舞的——铁穆尔和我也加入了,他们的弹跳的身体让我想起了裕固先祖在马背上的舞蹈,在阿尔金山乃至古老草原上的驰骋……铁穆尔用蒙语唱起了他自己谱写的歌曲:美丽的祁连,我的家乡,大雪就像那传说的月光……夜已经很深了,铁穆尔醉了,我也醉了。

那时候的老虎沟一片寂静,偌大的山谷之中,只有我们三个在歌唱,踩着青草的脚步,挥舞内心的翅膀——不需要音乐,也不需要舞伴——青稞酒的烈焰烧灼着我的心脏,身心一片空明——肃南之外的一切都变得遥远和陌生了。我只想和铁穆尔一起:喝酒,唱歌,跳舞,说话,像个疯子一样,自己把自己,甚至把这个世界忘掉——不知何时,我们都睡着了,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沉沉的睡,就像幸福的死亡——那一夜,我没有做梦,但肯定笑出了声音。铁穆尔肯定听到了,还有帐篷之外的水流和青草……正在酣睡之间,忽然感觉眉心持续发凉,我睁开眼睛,看着一个手指大小的天空,灰色的,接着是淅淅沥沥的,敲打帐篷的雨声——我照旧躺着不动,雨滴依旧,一滴一滴,穿过有着帐篷上的微小漏洞,继续敲打着我的眉心。

在我的感觉当中,那种敲打是从皮肉到骨头,又从骨头到内心的——让我想起来裕固族最美丽的传说,想到夏日在祁连山野盛开的哈日嘎纳花……初生的太阳照耀着一夜雨水之后的山坡,遍地都是湿漉漉的青草、灌木和石块,还有盛开着的金露梅和银露梅花——小小的花朵,美得让人心疼。踩着没膝的青草,一口气跑到半山腰,回过头来,忽然发现,满山遍野飞舞起了大群白色的蝴蝶,它们轻盈的舞姿在8月的肃南山野,仿佛一群天堂逃逸的精灵,飞呀飞的,说不上快乐,但它们是美的——无以伦比的美,安静而又喧哗的美。

从老虎沟回到县城,就要离开肃南了,我一直不愿意开口,像一个孩子一样,跟在大我10岁的裕固族兄长铁穆尔后面,看着他的长发,胸腔内总是有个东西在动,像无法遏制的波涛——坐在铁穆尔面前,和他说了好多话。言辞略显笨拙的铁穆尔有些激动——黝黑的脸膛闪闪发光,就连嘴上的小胡子也微微颤抖。我知道,用蒙语思考、汉语写作的铁穆尔,这些年一直在搜集整理裕固民族并不完整的历史,整年一个人在祁连草原和亚欧大陆行走,采访了很多人,他最遗憾的是:裕固民族的史诗《尧熬尔沙什特尔》(简称《沙特》),最后一个诵说者:尧熬尔末代大头目的夫人、常曼氏族的格日昂,也在上个世纪80年代去世了——上车前,我狠狠地抱了铁穆尔,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行驶到一座山岭上,我下车,向着高高的祁连山和它的白雪青草、高贵坚韧的裕固族人的肃南和铁穆尔所在的地方,泛着泪光,端详了又端详。

巴丹吉林的个人地理

1.最初的河流

我做梦了。醒来是1995年春天。那梦是这样的,我看到一口清水盈盈的水井,底部泥沙寂然不动,没有鱼,也没有涟漪,安静得让我心惊。接着是一条蛇,不知何时,爬到我的肩膀上,红色的信子吐出收回,一次一次,舔着我的脸颊。我害怕,想挣脱它,可又不敢动,后来是蛇的牙齿,幽深的喉咙。……我惊觉而醒,一身汗,浸湿了脖颈上绣着花朵和叶子的红枕巾。早上起床,初春的阳光明澈极了,只是有些灰尘,楼房背后的沙枣树早就萌发了绿色,灰色叶子散开来,织造出一片阴影。黑色的杨絮呼呼而落,有些打在头顶和肩膀上,松软、出其不意。绿草自水渠边沿向上蔓延,一片蓬勃。

这是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的初春,正是周末,吃过早饭,我们出发,从营区背后的小路,扬起灰尘,路过唯一的砖场,往西,看见弱水河,长长的河流,倒淌的河流,从南边的祁连雪山脱身而出,再向西倒流,曲折的身子在河西走廊张掖和酒泉地区弯曲了近千公里之后,忽然扭头向北,在越来越荒凉的戈壁沙漠地带,开掘出一道宽阔的河道,最终注入在汉唐时代风光旖旎的居延海。

坚厚的冰面刚刚解冻,水流清澈,白色的浪花反射着太阳的光。流动的水几乎没有响声,只有贴近,趴下来,侧耳倾听,才可以看到。河水在温软的沙土上奔跑,在曲折的河道当中,像是一把不断游弋的刀子,沉静、雪白、优雅、连续。

水流较大处,流水声犹如天籁。我知道,这水流声是巴丹吉林沙漠向着其他生命万物昭示自己强大存在的一个借口,当然,干燥甚至狂乱的沙漠,也常常借河流之口说出自己的隐秘心事。

这河流及其声音,在大地深处,戈壁表面,持续流动,点击着,也下落着。但对于沙漠而言,河流其实是对苍凉的一种抚摸,更是温润的滋养、洗浴和清扫。它们呻吟、碰撞,在相互的渗入和离开之中,带走身体和内心的疼痛和尘土。

河岸上的茅草比远处营区绿得更早一些,尤其是马莲、芨芨和不开花的狼毒草。马莲张开的样子像是突然散开的无数剑刃,一枚枚的叶子向着四处的虚空向上散开。芨芨草高而细,据说可以用来编织炕席,覆房顶,或者铺在土炕上,隔开人和泥土。经水浸泡之后可以拧成绳索,很结实,只有犍牛才可以奋力拉断。狼毒草是红色的,短粗的身上插着数十颗狼牙,全身微红,血意盎然。有人说这草有毒,羊吃了会死。——同行的人在河边站着,远看、近看,唧唧有声,他们说出了喜爱和惊喜,说出了各自春天的心情。而我是一个喜欢贴近的人,尤其在这一条著名的河流面前,我的俯下和倾听是内心的,我喜欢以身体和内心的方式去接触与了解大地上的事物。

岸边路上尘土弥漫,被我们急匆匆的自行车抛扬起来,不一会儿,就沾满了头颅和衣装。还有一些,从四面空中,迂回曲折,复又落在我们的肉体上。沿河的杨树叶子蓬勃生长,绵延数十公里,从天仓乡一直到河东里,在弱水河边乃至村庄外围,俨然两道绿色屏障。藏身其下的村庄偶尔露出一块白色,开始以为是水面的反光,近看才知道是一面白色墙壁。

继续向西,土路之后,河流横在面前,怎么才能涉过呢?我们站在河边,看着滔滔大河,有人发出叹息,有人俯下身子,伸出手掌。

但河流是浅的,大约15米的宽度,除了少数的几块石头下面有较深的冲槽,深度相差无几。我说趟过去吧,有人反对,但声音微弱。我第一个,脱了鞋袜,纨了裤脚,推着自行车,飞快跑过。河水是凉的,凉到了骨头,也凉到了心。

清亮的水好像是一群尖利的围困者,在我快速的脚步当中,深入到了骨头,接着是疼,钻心的疼,令人思维迟钝,身体麻木。后来,他们也来了,唯独把一个身体小巧的女同事留在了对岸,我返回,蹲下来,让她爬上后背,抓紧我的脖颈。我一手推了车子,一下一下,踩着在春天流动的弱水河,向对岸行走。快要到达的时候,感觉她吹在我脸颊的口气很软,像夏天的风尖儿,我忘却了脚下持续传来的刺骨的冷,弱水河的冷,在春天和另一个人身体的热当中,激动而温暖。

2.弱水河

夏天,我一个人骑自行车,出单位西门,接连路过菜市场、东岔、东胜、东光和友好村,在一片白杨和沙枣树混杂的树林中间,下了柏油马路,干燥的戈壁荡着茭白色的灰尘。再向前,有一道水沟,水里飘满了腐烂的黑色水藻,头脑圆滑的卵石陈列其中,一些黑色的小鲫鱼游来游去。我停下,沿着一边的土路,一直向南,向着祁连山的方向继续行进,不一会儿,就看到了一道土墙,四周红柳灌木茂盛。

登上土墙,迎面看到水,精致的水,浩大的水,在戈壁深处无声流淌。不远处,有一座水泥大坝,坝周围长着一些绿色的植物,它们的根伸到水中,有些像老人的胡子,清晰可见。头顶之上,炽烈的阳光持续打下来,烤得我满身流汗。而清水之中,太阳的光亮更为辉煌,水面上似乎扑了一层金子,耀人眼睛。

远处的水面则幽暗一些,但不断荡起涟漪,我知道,那是鱼儿们将水面的沉静击破了,有些残缺的涟漪似乎妇女眼角的皱褶。几只野鸭在水面静静卧,抑或游动,安静得让我想起圣洁的赞美诗。

再远处有一片树林,青叶苍翠,不断有鸟儿从空中进入,又凌空刺出。

在此之前,我不知道戈壁之中还有水库,还有小片的树木。水库就像是戈壁上盛放的一面巨大的镜子,与天空互为映照,可以看到云彩的投影,甚至无名神灵们在天庭的姿态。水库,积攒了大批的弱水河水,鱼虾在其中生存,干旱时候,水顺沟渠,冲进人类赖以活命的田地,表面上是庄稼受惠,实际上是人。

当地的村人乃至政府喜欢把弱水河叫做黑河,我不知道来由,但一直觉得他们根本不懂得历史或者一条河流的性情。弱水河出自《尚书》,司马迁《史记·夏本纪》中有“(大禹)导弱水于流沙”的记载,黑河则是当地的俗称。我想:弱水河这名字多好啊,诗意的河流,优雅、深远,富有质感和张力,且还有着散发着时间和宗教的光泽。而黑河则显得简单、固执、干瘪,毫无意义。

碰到一个养鱼的人,他说,这水库叫焦家湾水库。

沿大坝行走,一个人的正午寂静极了,沉滞的空气中充满了看不到的生命的动静和呼吸。水面上的鸭子看不到我,它们自在而凉爽,偶尔的下潜,迅速极了,姿态也非常的优美。炎热难耐,头顶和脚下都是火焰,汗水虫子一样从身体内部蹦跳而出。

我想脱掉衣服,跳下去,而始终不敢,我怕水中缠绕的藤蔓和黑色的淤泥,怕在这里先后淹亡的人抓住我的胳膊,让我就此沉沦,不复醒来。可我依旧觉得,生命、活着是美的,可以做许多事情,看到更多的人和风景,迎着理想的光亮去践约。……贪恋绝对不是过错,尤其是对生命本身。

推着自行车,从大坝向西。脚下都是盐碱地,有些顽强的草,还有灌木,灰雀们叽叽喳喳。再远处,是已经干涸了的河滩,一边长着十几棵不知存活了多少年的胡杨树,这种古老的柳科树种,弯曲的枝干在空中划出线条,叶子很大,在风中集体拍着手掌。

有部分草滩上,绿草肥厚,流水咕咕向前,路过断滩、红柳树丛、人和车辆的公路边。不大的鱼儿逆流而上,不断跳起的身子银光灿灿。

我想起“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这句禅语,以及说这句话的僧者,他是彻悟了的智慧者;我还想到,他取水而饮时,有没有看到鱼,他一定饥肠辘辘了,我想他一定想到鱼可以充饥。但宗教信仰拒绝了他。这时自己对自己的拒绝,有些苦中作乐、甚至自虐的味道。我不大喜欢。还有唐玄奘,他一个人,穿越沙漠,在流沙当中,看到这条名叫弱水的河流,一定是高兴的,他的行走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水,没有水,再为虔诚的信仰和勇气都将在干渴中枯竭和倒毙。

我也知道,每一条河流都很远,它们的源头像谜。以弱水河来说,在庞大的祁连山中,一条河的诞生纯属天意,它的流淌和持续使人强烈地感觉到宿命。

多少年来,弱水河在它自己开拓的宽阔河道里斗折行走,以冲击和带走的形式,进行着自己的生命长旅。

在它面前,我还想到杜牧,这个晚唐诗人,他的诗歌充满了矫情的豪气和开阔华丽的想象:“昭君墓前多青草,弱水河畔尽飞舟。”我想他一定没有读过《淮南子》,或者没有读其中的《地形训》,那里面说:“(弱水河)水弱不能载舟,鸿毛不浮。是为弱水。”如果要牵强附会一点,杜牧诗歌中的“飞舟”一定是这里难得的天鹅和春天的燕子了,当然还有野鸭,它们是弱水河的永久居民,虽然春秋迁徙,但来年它们还会从远处飞来,落足弱水河流域。

它们不在了,还有子嗣,子嗣不在了,还有羽毛和骨头。

就这样,我一边走,一边看着,想着,沿着弱水河行走。下午十分,在鼎新镇的营盘村后,又看到一座水库,他们因地命名:叫营盘水库。我知道,这里所谓的营盘不是现在的,而是秦汉时期的。站在大坝上,向西看,会看到一座已然坍塌的烽火台,它在西汉时期由浞野侯路博德修建,2000余年过去了,现在依旧屹立不倒。

营盘水库浩大无际,大水泱泱,横在戈壁。临岸边,有木板的小船停靠,渔网在岸上悬挂。接近傍晚的时候,我在水库之外的池塘里,抓了几条小鱼儿,用装水的塑料袋子装了,可还没有回到单位,水就漏完了,鱼们挣扎,身子使劲打着塑料带子,向我表示反抗。

3.烽火台

烽火台在弱水河以西的戈壁土山上,10公里一座,一直连绵到了玉门关乃至更远的西域;往北,则深入到居延海。这些军事建筑,最初与匈奴有关,路博德修建之后,朝朝代代的将士与戍卒,异族和流寇,甚至满载的商贾及香料、丝绸、瓷器、茶叶等货品,都与之有过深切的联系。

时间就是沙漠上日复一日的风沙,带来也带走,堆积和削弱。我来到之后,就听说额济纳曾经茂盛的胡杨树逐年在消亡,巴丹吉林沙漠每年以20米的速度在扩大,很多的植被如发菜、梭梭、篷棵、芨芨草等沙生植物在减少,就连沙鸡、双峰驼、红狐、白狐乃至蜥蜴都在无可奈何地离散。

而现在,烽火台仍在。

烽火台是什么?一座座远古的号角,战争的另一种形式,抑或死亡的一种姿势或者生命遗存?我宁愿是这样的,要不然,战争的残酷和死亡要什么才能记录?烽火台就是古将士为自己修筑的纪念碑或者另一种坟丘。

从1995年开始,我就不断地深入巴丹吉林沙漠乃至弱水河周边的遗迹,拜谒或者探访,都是自愿的。我知道,一个人必须要懂得自己所在的土地乃至地域的秉性及地理,必须要向这里曾经的人致以灵魂的敬礼。

有一次,我和同事裴云在就近肩水金关废墟里,看到了一些森然白骨,还有一枚锈蚀斑斑的铁枪头。那也是夏天,天气炎热,在戈壁上,犹如蒸笼,寒流太多,我几欲虚脱倒地。看到那两样东西的时候,燥热的心忽然寒冷起来,有一种阴阴的东西,进入并迅速控制了我们的身体和灵魂。

白骨来自谁的身体?那枪头又穿过了多少人的性命?

在弱水河畔乃至沙漠的纵深处,颠簸的车辆如同甲虫一样奔走。有一天,我们走进了一座保存完好的秦代烽火台。它在天仓乡政府的后面,看起来很近,走起来却很远。脚下寸草不生,干燥的沙子之间都是细碎的黄尘。在肉体的重压下微微下陷,又很快停止,接触到它们坚硬的部位,我突然想:下陷的永远都是那些雍肿皮肉。真正坚硬的东西,应该是一个人的骨头。

站在烽火台下,仰望这一高愈10米的黄土与木板凝结的废然大物,苍黄的皮肤千疮百孔。胸中布满朝代的苍凉。吹袭的大风方向不明,一阵紧似一阵,刀子一样搜刮我们身体和就在身边的烽火台,还有千年沉睡的大戈壁。头顶的太阳放射着火焰,浩瀚沙漠上腾着连绵不断的熊熊气浪,远看,像是庞大的影子军队,骆驼的嘶鸣低沉而沙哑,但它们仍旧不作逃跑,长时间地信步戈壁,追逐长满尖刺的青草。

沿曲折陡峭的台阶攀援向上,手指紧紧抠住斑驳的坑槽,小心抬动双脚;经过一个类似天窗的通道,登上最后一级台阶,眼前一片开阔。烽燧顶呈四方形,宽度约四米;边缘都是用黄泥和草芥粘合起来的锯齿状的垛口。

在远古年代,是谁,在其上警惕远处的狼烟?我们也站起来,把自己想象成远古的兵士,放任的目光在空茫沙漠上搜寻,四周阔大宛若海洋,无边无际,令人晕眩。铁青色的戈壁坦荡得让人觉察不到自己的存在。近处的村庄在一丛丛绿叶的掩映下,缩小为一纸图画,一些低矮的黄土建筑躺卧在灼热而安详的正午,偶尔有几位农人在青油油的玉米地里持锄除草,缓缓移动着身影。漠风烈烈,在十余米高的烽火台顶,我们的心禁不住微微发抖,一阵强似一阵的大风,像一双无形的巨手,要把我们连根拔起,掀翻在地。

急忙坐下来,紧盯着那一缕缕迅速消散的烟雾,看见东边的天际上,浮着一团浓黑的云彩,不动也不消散,我想那团阴云下面,肯定是一座城市,正因为那座城市,那团阴云才永不消失。

可我为什么要坐下,究竟惧怕什么呢?一个人一生能够真正站直身子的机会有几次?我想大叫出声,喊什么,都不重要,在古代的烽火台上,在逝去的边关将士喋血沙场甚至葬身的地方,有一种激越和悲怆的情感叫我无法回避,它是一种进入,是一个熏染和改变。我嗓门发痒,却一时吐不出什么,有一种无法扼制的声音,在喉咙当中回旋。

整整一个下午,耳畔锐啸经久不息,仿佛远古金戈铁马的古战场上慷慨激越的号角鸣奏。在烽火台顶,盘桓许久。返回时,夕阳归巢,最后的余光泼洒在大地上,有一种浓烈的血红。从烽顶曲折而下,双腿一接触到地面,只觉得全身轻飘飘的,感觉自己就像一团柳絮,随便一阵轻风,便可扶摇向上。

4.巴丹吉林

沙漠是深的,所有沙漠都是。巴丹吉林——它深得让我流泪和敬畏。一些智者和勇士先后走过,我只能尾随其后。在它面前,我时常被一种强大的自然力量震慑,为它的孤傲与宽广不止一次垂下自以为高贵的头颅。我曾经设想:在一个天高云淡的早晨,背上干粮与水袋,一个人单枪匹马地,迈开趔趄的双脚,向沙漠深处行进。我梦想在孤独的死亡之旅中,遭遇到向往已久的世外桃源,在不断的行走中摘下黄沙中的美丽花朵。在空旷之中,我总是听到诗人昌耀在高处说:

“心源有火,肉体不燃自焚,

留下一颗不化的颅骨。

红尘落地,

大漠深处纵弛一匹白马。”

我也知道,除了那些圣者和勇士,还有很多人来过这里,但没有几个留下名字——巴丹吉林沙漠把他们的名字和身体留下之后,就化成了尘沙,收藏他们的灵魂和尸骨。我早就听说,老子骑青牛出关,“没入流沙”(即巴丹吉林沙漠),周穆王不远万里,到昆仑幽会西王母;还有后来的晋高僧、唐玄奘、张骞、林则徐、左宗棠、斯坦因、吉·瑞超、彭加木等人。他们路过和来到,在巴丹吉林,他们是骄傲的,唯有他们,巴丹吉林——远古的流沙地带才如此叫人心感温暖,豪气丛生。

我时常一个人,站在寂寥怅茫的沙漠边沿,望着远处匍匐无际的瀚海,从这一端到遥远的另一端,桔黄或黑色的地平线上,始终漾着一些生动的景象:白发鹤颜的老者,抑或集体裸体奔走的美丽女子。我想:那么大的沙漠,人间的疆场和地狱,从人间最低处,一直伸向灰黄色的天堂,寂然如梦:苍老、悲怆,惨白的驼骨,骏马的弃缰像蛇一样蜷缩在黄沙之上。当地人还说,马鬃山有美丽的红狐,我想见到它们,可是我不能够到达,有一次,我竟然梦见了红狐,在沙漠当中,它们轻盈地奔跑,在我酸疼的内心中划出一道动人的光亮。

而高低不一的沙丘,纵横交错,遮挡了多少远望的目光?硕大的太阳整年照耀,金色的光亮倘佯在巴丹吉林沙漠干燥的肌肤上。在夏天,到处都是海洋,都是海市蜃楼——水光涟滟,毗连高耸的亭台楼阁,舞栏轩榭,足以使这个世界上最坚定的人乐不思蜀,流连忘返。

古人将巴丹吉林为“流沙”——流动的沙漠,流动的沙,流动的天地和事物,在时间中诞生、成长、夭折和消失。在过往的年代当中,骠悍的乌孙、匈奴、西夏、月氏的强劲马蹄,以刀枪和呐喊卷起大风,吹裂了泥做的城堡和古关。此后——漫长的岁月之间,多少流放者、徒步的商客、骑马的剑士与虔诚的信徒,在巴丹吉林,与尘烟同在,又如尘烟一般被岁月泯灭。

巴丹吉林还是一个带有死亡意味的名字。让我迷恋,我总是喜欢这样带有悲怆气质的事物。这么多年以来,一个外来者,一个时光和土地的过客,我看到的仅仅这些,纵深的沙漠,即使我把眼睛看成了黑洞,把心放在滚烫的卵石上晾干,也看不到它的尽头——在远处,浩瀚与苍茫之间,在人世,在欲望和灵魂当中,我不知道,人世间究竟还有多少看不到的沙漠。而我的身体和生命是敏感的,我在这里,一点点活着,一点点苍老,我时常看到自己的身体,刀子一样的纹路,展开、展开,没有休止。但我肯定也知道,这些都将是灰烬,只有沙漠——黄沙和那一些珍贵而稀疏的名字会在风中和口中流传。

5.穿越与登临

1997年秋日,阳光还是那么灼热,如针的光芒扎在皮肤上,只要稍微一触,便是一阵刺痛。擦掉额头与脖子上的汗水,抬眼是高远的天空,蓝得让人一下子就想到了澄明与真理。可惜的是,远处和天空下面,有一片蒸腾的云雾,灰黄色的,很浑浊的液体,被欲望蒸腾起来,形成了一道庞大的屏蔽,挡住了我远望的目光。同行的安,颓然坐在一座沙丘上,大口喘着粗气,用帽子使劲地扇着。我说,再扇也没有用,连空气都是热的。

目标只是在我们的眺望中接近,而之间的距离却很漫长。从早上七点出发,我们已行走了两个多小时,我们要到达的南山还在可望不可及之处独自默然。我一阵沮丧,起初欣然登临的激情在慢慢消淡,肉体的疲惫已使我的向往变得脆弱。

灼热的黄沙淤积脚面,脚背烫得生疼。脸庞沙上泛起了碱花,有剥皮之感。我和安四下望望,如果有一棵树多好,哪怕它只有两三枚树叶,也可以为我们遮挡荫凉;有一汪清水也是极为珍贵的。可廓大的沙漠,枯黄焦躁的庞然大物,沉寂绝决的猛兽,它哪里会允许绿色存在呢?

到山脚下,我长出一口气,再一次地擦掉汗水。山体陡峭,呈圆锥形,向阳的坡面上披满了流沙,日久天长,表面竟很坚硬,脚一踩,先是破裂的表皮,硬痂般簌簌滑落,一波一波的流沙,如流水一般淌将下去;有一种细微声响,让人想起寂静中的美妙音乐。坡面约50多度,一层黄沙下面,便是陡峭的岩石了。踩在上面,脚轻微下陷。

我和安并肩向上爬着——也只能说是爬,我不知道世俗中所说的爬,是不是也是这种姿势。在山坡上,根本就没有站立的机会,走一步退一步,也不可能停下来歇息,必须一鼓作气,使尽浑身解数,像猴子爬杆那样,一口气冲上山顶。像我等这样的枯瘦之人,多年的呆坐已使我没有了多少气力,而今要征服一座山峰,外在的条件不可能达到,重要的就是内在的意志了。

登上山顶,我瘫坐在地,双腿像被抽了筋骨似的,绵软无力,连挪动一下位置都异常艰难。安索性躺了下来,把头枕在我的腿上,闭上眼睛,素面朝天,也顾不得灼热的阳光了。好长时间,如同经历了一场梦境。

抬眼:沙漠低了,低得让我觉不出它的广袤了,苍茫又拉近了距离,仿佛就悬挂在我们百丈之外的空中。山顶上是青一色的黑色岩石,整座沙山是由一块一块的石头砌垒而成的,每一块石头都头角开裂,只要稍微一触,就会掉落一些碎片,有的竟成齑粉。无风的天气突然风声大作,强劲异常,吹得我们站立不稳。

自然的力量多么强大啊,造就、沿袭并破坏一切,一切都要在这无形的吹袭下被剥夺被摧毁,然后莫名其妙地消逝了生命。

有人说: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而我说:人类不思考,上帝才会发笑。上帝会说:看,这一群浊物,莫名其妙地活着,莫名其妙地做着各式各样的事情,以至到死,都不明白这样究竟为的是什么。

返回时候,风依然在吹,在高处。若是在平地,断不会有如此强劲的,即使有,也只是轻掀衣角而已。某些可怕的东西就是如此这般,悄无声息地潜伏下来,伺机给我们以突然的袭击。

6.在酒泉

这一座边地城市,有着一种迷醉的品性和令人安心的气味。当然,个人与之较为融洽的生活习惯、渐而渐之的熟悉程度和一些知心的朋友在其中起了相当的作用。正如古斯塔夫·勒庞《乌合之众》中所说:“群体的意见和信念是由时间装备起来的,或者至少为它们准备了生长的土壤……它们都深深植根于漫长的过去”。

酒泉似乎就是这样的一座城市。

它是李白的城市,卫青、霍去病的边疆,匈奴、月氏、突厥、西夏人曾经的牧场和家园。

很多时候,从我在额济纳——巴丹吉林沙漠边缘向南,乘车行驶百公里后,才可以看到绿树和它们环围的灰白楼宇。我揉揉睡眠的眼睛,酒泉就到了,心里盘算着该怎样消磨或者利用在这里的悠闲时光。

进入市区,起初是一色的黄土房子,被几座拔地而起的高楼映衬得更低。接着是并不宽敞的街道,一边的商店、医院和政府机关没有特色。迎面看见鼓楼——酒泉的历史见证或者时间的遗存……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穿越千年,依旧在那里站着。

在迎宾馆下车,一车大都相识的人各奔东西,但基本上都必须经由仓门街。迎面是逛得有点厌烦的西大街,东面是市属汽车站,开往兰州、定西、额济纳旗和乌鲁木齐的班车一天一班,我曾乘坐过,并在出市区不远的路段,看到同车的一位女子,在入厕返车的过程中遭遇车祸,她的鲜血在我的内心和记忆里流淌到现在。

酒泉的夜晚是嘈杂的。没有季节之分,表现在人的身上,最直接的体现是衣裳。很多时候,我一个人在接到街上悠来晃去,不断见到熟人,一个单位或者似曾相识的,打个招呼,或者一块儿吃饭。之后的时光,属于自己。实在无聊,就去网吧。想喝酒,但一个人喝不起来,没有兴致。有时候也找诗人林染、倪长录、于刚、紫凌儿、陈思侠他们,但也很少。我总是觉得,朋友更多属于心灵和精神层面。

当然,要是两个人,而且是一个单位,关系不错,自然就有了相当自觉的情趣。但我知道,个体之间的差别似乎是这世界为什么允许更多相同的人一起生存的理由之一。有的人会去一下酒吧、美容店等地方,我也曾去过。庸俗似乎才是真正的快乐。更多的时候是饮酒,这需要心情、对象和气氛。我从本质上反对缺少意义的狂轰滥炸。

有几年,我一直住在祁连宾馆(现在已经拆除,成为大明步行街),正宗的词叫“下榻”,但我不习惯,就像不习惯糟糕的马桶一样。有几家饭店我经常光顾,没有任何的理由。久而久之,服务人员连我的名字、工作单位和工作性质都了如指掌。而宾馆于我的作用只是睡眠,尽管通常都在午夜之后。

回到自己的房间,洗澡,不管是否真的干净,洗澡感觉肯定很好。看见和看不见的灰尘无处不在,即使一日冲洗万遍,与生俱来、路上遭遇和不小心招惹的那些灰尘,其实都无法彻底清除。

摇着水珠横流的裸体出来,打开电视:皇帝、太监、广告、婚姻、爱情、悲剧、喜剧乃至肥皂剧充斥屏幕,太多的谎言笼罩房间,在我眼里,它们是无知、恶俗、重复的,看不到任何的个性和创造的存在。

我睡觉了,有没有梦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要使意志按时惊醒,并拥有足够的能量。可越是强逼,眼睛和心智反抗得越是凶猛。走廊不断传来高跟鞋和敲门、开门的响声,我知道她们的去向和内容,不管为了什么,但是什么都不重要,也都不新鲜。

清晨,街道上人不多,到处都是坚硬的风,打得脸疼。举起头来,目光就摸到了近在眼前的祁连雪山,山根的雪消融了,大都不知去向,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它们必将在我们的身体里面出现。太阳热烈的脸庞渐渐抬起,照在山顶的积雪上面,漾着极为清澈的反光。

晚上喝酒,以及之后庸俗片断,虽会很快淡忘掉。但我相信,很多年之后,只要再次来到,我就会很清晰记起,并且一次又一次第重复自己。我不知道这样的时光会持续多久,但有一点,我似乎知道,对于这座城市,无论我何时离开,以何种理由,它都会保存一些属于我自己的痕迹。

7.肩水金关

2001年,从上海返回后,我就迫不及待地走进了巴丹吉林,弱水河畔的肩水金关。这座汉代的边关时间的刀刃已将它本来的面目销噬得零乱不堪,像一位巨人的尸体,静静地仰卧在巴丹吉林沙漠深处,任大风流沙侵袭,肉体一点点灰飞烟灭。

初夏正午,阳光热烈,沙漠异常焦躁,到处都是灼热的火焰。坐在吉普车内,还能感到脚底的灼热。我汗下如雨,心情也烦躁起来。吉普车在深陷的沙漠前进,引擎的轰鸣声震耳欲聋。透过后视镜,两条粗大的车辙在空旷的沙漠上曲折蜿蜒,似乎是两个极欲亲近而又被银河割断的爱人,相携生命而用不能成为一体。

还没到肩水金关,吉普车里的我们便早已是尘土满身了。

站在斑驳的城门前,内心不觉肃然。高约6米的城门虽日经风沙,残缺不堪,但它夯土版筑的墙壁仍然坚固。豁然的城门犹如一扇天窗,朝着大风、生命和时间敞开。它欢迎进入,但拒绝懦弱和心怀鬼胎。脚步落下,宽厚的拱门之中便响起了一种沉重的声音,四处缭绕,松动的土渣纷纷下落。

从阴影下穿过,仿佛从一个世界到另外一个世界的路程,从现代社会回到历史深处的感觉。心头一阵惊悸,脚步深深地印在了那些北风堆砌的沙丘上,显得格外新鲜。我不知道肩水金关已阔别人世多久,在漫漫的时光中,在浮躁的当世生活中,还有谁能够深入不毛,来造访一座废弃的古城呢?

偌大的古城内,到处都是呼啸的风声。大风从远方奔来,在古城内搜刮一圈儿,携起细微尘土,又抽身而出,驰向更为遥远的地方。沙漠的侵袭力量是强大的,集腋成裘,蚂蚁溃堤,滴水穿石,细小而持久,正是自然与历史生生不息的本质和梦想。

左边城墙下,有一排黄泥茅草筑就的房屋,高低一致,门窗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干瘪的房屋躯壳,在风中摇摇晃晃。尚有几间还很坚固,夹在废墟之间。我走进去,正中央的墙壁下,砌有一面土炕,四壁空空,土炕上堆满了破碎的泥块,满屋子弥漫着浓重的腐朽气息。我想搬开土炕上的泥块,看能否找到一件可资纪念的东西。

一个白白的东西显露了出来,硬硬的,如同一个褪了色的白色葫芦,被碎了的泥块掩盖着,只路出圆圆的一部分。我一阵惊喜,我以为是一件玉器之类的文物,高兴得跳了起来。双手颤抖着搬开泥块,却是一颗骷髅。我急忙后退了几步,内心掠过一大片阴森的凉意,头发根根竖了起来,头皮发炸。急忙喊来司机,他看到这可骷髅的时候,脸上也闪过一丝惊惧。

仰头,天空还是那么蓝,让人心生怜悯。那颗骷髅应当是谁的呢?他生时又是怎样一个人,为什么死在这里?为什么没有人埋葬他呢?他的命运是悲惨的。我用手帕垫在骷髅上,轻轻地翻了过来,狰狞的面目,让我看到了千年以前的悲怆和愤怒。我双手拖起,司机在城墙下浮土处用铁锹挖了一个坑,蹲下来,将骷髅放了进去,掩埋完毕,我和同伴脱帽,向那座微微隆起的坟茔默哀致敬。

我知道,对逝者的尊敬如同对自己灵魂的尊敬。

沿破损的台阶登上苍老的城墙,张目四望,天圆地方。经风一吹,刚才阴郁的心情开朗了许多,死亡的阴影从心头消失了。远处的苍茫被大地承载,近处的弱水河蜿蜒于沙浪之中。

回来查《金塔县志》:肩水金关,始建于汉武帝元年,取名肩水金关,是因弱水河在畔,如扛在肩,取“固若金汤”之意。

在江山及家天下问题上,谁都要自己固若金汤,永不摧毁,但来来往往之间,最易和最先消泯的正是这样的一些事物和愿望。而对于肩水金关,人为的物质,它的遗存已经越过1000多年的时光,于此期间,该消失的都已消失了,该发生的还在发生。

如同现在,我一个人对自然的废墟的自作多情的拜谒,蜻蜓点水的领悟和感叹,显得多么浅薄和矫情。而不拜谒呢,我将是什么?一个人,是的,我不想一个人连一粒虚妄的尘土都不如。我想:一个人必须要有自己的声音,尽管这声音转瞬就在风中流散。

8.古日乃

古日乃在沙漠深处——小小的牧区,我一直觉得,它是风中活动的雕像,是黄沙堆积和飞行的见证者,他们在牧草和黄沙交织中顽强生存,在黄羊和沙鸡的奔跑和飞行中,比繁华之地的同类更容易看到自身的宿命。

夏天的一个早晨,沙漠的太阳在东边的苍茫处缓缓上升,就在它努力跃上天空的蓝色高坡时,我们出发,向着古日乃。

沙漠是浩大的,从单位所在地出发,一路上都是戈壁,没有路,尤其是固定的路。车子胡乱奔跑,让我想起受惊的骆驼。屁股后面是拖着一条长长的土龙——黄色的,后来是灰色的,车轮卷起的砂子不停击打身下的钢板。一堆钢铁,一些人,坐在上面,在奔行当中,被大地一次次抛起,又一次次接住。

头颅在车顶上碰撞,蹦蹦的响声好像实在骨头里炸响。开始很疼,渐渐麻木,尔后浑然不觉。

我常在诗歌和文字中说:戈壁大得不可想象。

在路上,在戈壁当中,我又想起这句话来,但没有说出,是灰尘,细小的东西,它们一个个从窗玻璃缝隙拥挤进来,堵住了我的嘴巴。还没行驶1个小时,原来光鲜崭新的衣装就堆满了绘图,用手指轻轻一掸,就是一团土雾。

窗外的戈壁四面散开,平缓的,沉静的,它们没有方向,却到处都是方向。我甚至想到:每一颗沙砾都是一个姿势,都是一个虔诚的朝圣者,向着苍天,也向着大地。

不用担心谁会阻挡行程,所有的喘息和困苦都是逃避。而虚浮的沙土是可怕的,它们蹲在那里,就是一个陷阱,欢迎掉入,再多的人和事物也不拒绝。在戈壁和沙漠的交界地带,大风的痕迹清晰可见,一绺绺的皱褶似乎大地的伤痕,一次次被风捋平,又一次次地被风卷皱。快到达古日乃的时候,看到一些沙篆——上帝的文字,抑或魔鬼的咒语。

再后来是大片的森林——倒毙的胡杨树组成的森林,充满了干枯的死亡气息,倒毙而不朽的胡杨枝干于戈壁深处弯曲站立,还有灵魂。

我一直坚信,所有在沙漠存在的事物都是永恒的,想逃的灵魂也无法走出这人间的博大境域。大片的胡杨有的尚还活着,大半的枯枝在空中怒指各方,触目悲怆。

想起一个听到的故事:很多年前,一个来自马蹄寺的红衣喇嘛,一个人在这里静坐苦修,身边是四棵叶子青青的胡杨树,还有一口水井。——这个传说让我着迷,多好的情境呀,一个信仰的人,在沙漠端坐,它的内心一定没有红尘喧嚣,没有烟云蒸腾的欲望。

那肯定是一个干净的境界,非凡的自我肉体历练和精神升华。我自己肯定做不到。

原始森林之后,青草渐次浮现,一片一片,在车外,在古日乃的外围,青草挣扎的世界,令人心神激荡。几座房子在不远处站立,黄土的建筑,低矮而陈旧,墙壁上满是风吹的痕迹。我们路过,惊异,想象修建和居住它们的人,却一个也没有看到,只见木门安静关闭,门前堆满白沙。

古日乃苏木(乡),但只有五百多口人。路过几片大的芦苇荡,青青的芦苇叶子相互摩娑。骑马的牧民在远处的戈壁上奔跑,飞扬的马匹背后同样拖着一溜烟尘,嘚嘚的蹄声被汽车的轰鸣声掩盖。我想停下来,骑在马上,——这个想法很久了,始于到西北的第一年秋天。我不止一次地想,骑着马儿,一个人,走遍沙漠、戈壁和草原,在雪山之下停下,在流水的河谷安家。

这愿望,我知道它是虚幻的,但也相当真实。总有一天,我想我会的。进到村里,人的声音浮起来,虽然单薄和稀少。羊粪、马粪、青草干燥和腐烂的气息在街上飘荡,在我们的鼻息当中,挠出连串的喷嚏。

他们说,这里是土尔扈特——东归英雄后裔游牧的地方,已经300多年了,从先祖到现在,在古日乃,巴丹吉林沙漠深处,放牧、出走、回来,在沙漠和戈壁之间,在青草和北风之中,他们的脚步走遍了整个巴丹吉林,从一处到另一处,流动的帐篷里不断有新的生命降生,也会有生命寂然无踪。

那一次,我问了自己好几次:若是要在这里生活一辈子,你会不会也像他们那样,安静、知足,骑着马儿,赶着驼群和羊群,把生命交给风,在巴丹吉林沙漠当中,没有丝毫怨艾地完成一生的旅程?

9.它们

我觉得宽慰——多年来,除了老鼠、蚊子、苍蝇,无意中踩死的甲虫和蚂蚁之外,没有故意扼杀过一个生命。1997年夏天,多年来潜伏于巴丹吉林沙漠深处的沙鸡来了,它们在机场外围和空中,不高的飞翔时常接近飞行中的钢铁,类似家鸡的叫声在戈壁边沿叽叽喳喳。最初,我相信它们是欢乐的,从远处,来到人群之前的欢乐。划开空气的翅膀笨拙而自由,小小的眼睛里堆满惊奇,夜晚落在沙蓬和骆驼草丛当中,以羽毛取暖,也温暖同类。

半个月过去了,站在机场边缘,我们看,谈论着这突如其来的生命。不久,猎杀开始了。借口很简单——影响飞行安全。大规模的杀戮在夜晚开始,浩大的车队在戈壁上横冲直撞,睡眠中的沙鸡绝对没有不会想到,在梦中,死亡逼近。高大的车轮何止它们身体的几倍?飞速而过,还没有张开眼睛,翻一下身子,灵魂飞起,肉体泥浆。喜欢吃野味的人下来了,他们没有那么残忍,拿着纱窗做成的套杆,在汽车灯光的照耀下,一次就是2只以上沙鸡。抓住了,随手丢在麻袋里,一只、两只、三只到一个麻袋,又一个麻袋,不要几个小时,捕获的沙鸡就被运送回来。坐下来,急于饱尝的人不要谁来命令,一个个摩拳擦掌,拿了刀片,先把被麻袋捂死和被同类压死的沙鸡拿出来,提了脖子,锋利的刀片伸向它们的喉咙,轻轻一下,鲜血涌出,尚还活着的沙鸡挣扎,不大的翅膀猛烈扑腾,坚硬的指爪努力伸向大地。

它们是不想死的,这些远处的来客,沙漠的使者或者永久的居民,它们没有想到:濒临人群的地方,就是最危险的地方。我敢确信,事实上也是,它们最初的家在巴丹吉林沙漠深处,在某一片枯草的丰盛的戈壁。它们来到似乎是一个自觉的迁徙,抑或是冥冥之中驱使。来了,它们以为在人群的地方,就会有更多的粮食,像从前一样快乐和自由——可除了它们自己之外,再没有那一种生灵可以真的容纳并纵容它们。或许,它们把人当作了另一种温顺的生命,说不定还想作为长期的朋友。

沙漠太大了,生命太小了。生命与生命之间,到处都是距离,都是杀人般的孤独。我若是沙鸡,也会这样。飞很远的地方,去探访其他的生命,和它们在一起,做朋友,哪怕隔山想望也是美好的。沙鸡的血不会很多,一滴一滴流出身体之后,身体空了,剩下的肉体被开水泼烫——它们的羽毛落了,小小的身子裸了,像是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而它们早已没有了生命——那时刻,我相信,它们的灵魂就在附近,看着这些人如何将自己的肉体割断和蹂躏,甚至在煮熟之后,它们还在看着一张张人的嘴巴,是怎样将它们的肉体一口口地撕下,嚼动,进入自己身体的。

不几天时间,饭店也飘出了沙鸡肉体的香味——那香味充斥了我们所在的小镇,我亲眼看到,一些懒惰的人专门到饭店点了沙鸡,他们一边喝酒,一边将沙鸡吞进肚子,还一边说话或者装模作样地谈论人生的意义。他们也叫我去参加,我去了,不要点沙鸡,但他们要,我怎么可以阻止呢?他们吃,浓烈的草和肉混杂的腥味扑鼻而来,我只是喝酒,挡不住,就把白酒涂在鼻子下面,让一种气味代替和掩蔽另一种气味。我问他们好吃么?他们说好吃,好吃,真正的沙漠野味。也叫我尝尝。曾有一次跃跃欲试,但腥味挡住了我的牙齿和嘴巴。我很庆幸——感谢素食的母亲,将我也影响得不喜欢肉食。

持续几天之后——他们的沙漠盛宴,沙鸡没了,一些人想念了,不是活着的它们,而是它们的肉体。没有了公车,就三两个人结伴去,有人还专门买了大号的手电筒,下功夫做好套杆,准备好麻袋。傍晚出发,向着戈壁,俨然偷袭的军士,一个个神情激昂,似乎要去做一件十分英雄的事情。不到半夜,他们回来了,又是一堆活着或者死了的沙鸡。他们再吃,就连说话,都喷着沙鸡肉味。如此持续了一个多月,去的人少了,带回的沙鸡更少。他们说,沙鸡真的灭绝了么?有人说不可能的,那么多,怎么这么快就吃完了呢?

嘉峪关的三个地方

从酒泉到嘉峪关,不过20分钟的车程。远远看到历史的城墙,修补的痕迹不是很明显。走近才发现,外城墙上有不少类似子弹或者炮弹打击过的陈旧创口——站在城墙上,左边祁连,右边荒山,凌厉的风从宽阔的河道,万千马蹄一样轰鸣而来。祁连山的积雪总在高处,下半身呈黑色,看不到游弋的羊只和牦牛,只有几座单薄的村庄,在山脚下静静悬挂。偌大的戈壁上的卵石似乎洪水冲刷了千年,每一颗都像是刚刚从海底裸露出来的一样。

现存的嘉峪关城楼始建于明洪武五年(公元1372年),因地势险要,建筑雄伟而有“天下第一雄关”、“连陲锁钥”之称。它由内城、外城、城壕三道防线组成重叠并守之势,以黄土夯筑而成,西侧以砖包墙,雄伟坚固。周长640米,面积2.5万平方米,城高10.7米,形成五里一燧,10里一墩,30里一堡,100里一城的军事防御体系。

从明到现在,这座盛名显赫、扼守要塞的城楼,近千年的历史,穿越无数战争的马蹄和硝烟,曾经阻断无数春风途程的嘉峪关,于时间的风中,矗立在空旷的戈壁滩上,昔日刀光闪烁的守城将士早已不在,只留下一堆仍旧坚固的青砖巨石——都护府前,一小片红柳和沙枣树,因为少水,即使在夏天也显得无精打采。高高的城楼上悬挂了赵补初先生题写的“长城主宰”匾额。下面的关帝庙柏香缭绕,一座石碑竖立于前。好多的字已经模糊不清了,只有几个陌生的人名,在日光和风沙当中让每一个观看者看见——众多的游览者不知来自何处,高鼻蓝眼与黄色皮肤,华丽或者朴实的衣装,让我觉得了一种源于世界范围的繁华与和平。还有一些兜售工艺品的人们,坐在城墙的阴影下,像是一只只善于守株待兔的老虎,以难以琢磨的眼神打量着每一个路过他的人。

在城墙上,可以看到对面的悬壁长城,大致建于明嘉靖时期,蜿蜒于光秃的黄色土山之上,远看像是一道水渠——也可以看到了万里长城第一墩,黄土夯筑的明代建筑,卧在戈壁之中,原先峥嵘的头角已经浑圆,有的地方业已坍塌。融在嘉峪关和祁连山之间的偌大背景当中,有一种强烈的败落感和悲怆感——在哨楼一侧学古人射箭,那种铁制的武器,被我拉开,铁箭像是子弹一样,优美而快速地命中目标——麦秸做的敌人微微摇晃,但没有轰然跌倒。在传说的雁鸣石前,我拣了一块石头,使劲敲了敲,也没有听到类似的大雁鸣声。在嘉峪关西边的戈壁上骑马——老了的马,没有脾气的马,我一直想让它飞腾起来,而它总是慢吞吞地,干燥的蹄子敲着卵石,在阳光下汗流浃背。

走到城楼下面,凉风如洗,深深的拱门之下,除了几个验收门票的人,都是安静的,甚至有些破败和腐朽——许多年过去了,没有人再以一座高大的城墙作为战争的壁垒,冷兵器时代的终结和火器乃至核时代的到来,日新月异的现代军事科技可以轻松逾越古往今来的每一座王朝的中心和外围——这些都是古代人的皇帝和名将所想象不到的,不然的话,朱元璋就不会耗兵百万,白银无数,在西北的戈壁和高山之上砌垒城墙了。

回到市区,正是正午,现代化的嘉峪关市区到处都是火焰,车辆和行人浑身冒着油腻的汗水,在街道上匆匆而过。我走在其中,看到路边的槐树叶子微微打卷,有的甚至干枯。再看树根,凝结的黄土仿佛石头——我知道,这是一座缺水的城市,尽管守着近在咫尺的祁连雪山。一些外观时尚的建筑上悬挂着彩色的条幅,粉红色的气球在广场上石头一样的飘。

我有些厌倦,转了几家书店,没有买到一本书。出门,乘车向南。沿路的杨树十分整齐,大都没有5年的树龄。绿色的叶子在312国道两边织出整齐的荫凉——有风吹动,微微摇晃。眺望的戈壁就像是一节盲肠,苍灰的薄雾不知由何组成,偶尔看到一段隐隐约约的土墙,蜿蜒其中——我知道,那是早已断毁的长城,黄土的长城,路过戈壁、沙漠、村庄和河滩,在时间当中隆起,又在时间中败落。

这是必然的,没有人在意,也没有挽救。这时候的阳光是白色的,与更远处的戈壁上的白色卵石一起,构成了嘉峪关郊外正午的颜色。一些鸟儿在空廓中飞翔,没有鸣声,灰色的羽毛缓慢并且忧郁。我看见一些来往的车辆,拖着浓重的油烟,轰鸣着奔向我知道和不知道的地方。

再后来,车子还没有减速,树木就消失了,余下一派卵石堆积的戈壁,那些不肯挪动的石头,一颗颗紧密相连,它们显然是一个整体,梦幻的疆场,让我想到真实的忧伤,可以用手触摸,但永远不可能深入。我想,在它们下面,会有一些什么样东西深埋呢?再转过一个岔路,掉头向西,沿着窄小的公路,进入到一片戈壁当中。博大的戈壁,使得我们的车子在正午的阳光下面,像一只快速爬行的乌龟,闷热的车厢里面,只有风在搅动,它们从戈壁而来,从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带着尘土、油烟、哭笑甚至血腥,在此刻,掀动衣襟,顽皮的孩子一样。

下车接触到炽烈的阳光,我忍不住头皮发疼。踩着粗大或者细小的石砾,向魏晋地下墓的入口行走,感觉很是真实,总觉得脚下有一些坚硬之物,在敲打着腿骨。只是,卵石太过灼热了,稍微站的久些,皮鞋会有烧灼的危险。走约50米,抬头看见一座孤零零的房子,在偌大的戈壁当中矗立,毫无生机,身边一棵树木也没有,像是一个被遗弃了的老人,面色灰旧,太多的风沙,太多的变换,体现在它的身上,却只是一种颜色的削减。

走近的时候,看见一个女孩,红色的上衣,站在房门荫凉处。进了一边的房子,首先看见一面墙壁,白色的,毫无气质的墙壁,面孔生硬,顶角悬挂着一些细碎的蛛网。下了几个台阶之后,看见一个巨大的空洞,黑黑的,似乎一张巨口,纹丝不动,持久连贯。

而在一边宽阔的土台子上,居然摆放着一面床铺——我感到惊悸,这是古人的墓穴,而生者怎么可以在他们灵魂的门口如此摆设呢?单以胆量而论,我肯定也不及那个在别人墓穴门口睡觉的人——只是,地下的那些数千年的人们早已没有了知觉,也似乎习惯了他人于门边安卧的事实了。

站在通往墓底的台阶一头,冷风吹上来,打在脸上,堵住了我的呼吸,那种另类的凉爽感觉,在我们的内心和皮肤上,划出一片阴凉。我知道,这是魏晋时期(公元220-419年)众多砖墓中的一座(6号墓),采取先挖墓道和墓室洞穴,然后再用干砖垒砌墓室的方法建造的——向下的时候,感觉身上越来越凉,从地底不断吹来的风似乎含了一种奇怪的味道,像是人体腐朽之后的,又像是衣物被干土捂烂的气息。

两边的墙壁上嵌有一色的红砖,与台阶浑然一色——大致是后人帮忙砌垒的,为游人提供进入墓穴的通道。向下走的时候,我把脚步放轻,每下一个台阶,就多一层寒冷,心脏的跳动似乎迟缓了许多……在第一层墓穴站稳,迅速涌起的陈腐气息,首先进入到了我们的肠胃,以致全身的各个部位。不作漂浮的细碎尘土,在脚下,任由参观的游人践踏。

整个墓道宽2米,长20米,为斜坡形,地上铺有各式花纹砖。墓门为拱券门,上端建有砖砌的门楼,门楼上除绘有彩色的青龙、白虎、朱雀、蜚蠊、麒麟外,还镶嵌上各种类型的建筑造型砖,如托梁赤帻力士、一手持连鼓、一手持槌的雷公画像、托梁兽,以及鸡首人身,牛首人身像等造型砖……我仔细看着,每一副图画都栩栩如生,令人惊奇的是,这么漫长的岁月,这么幽深的土地,砖上的颜色竟然新鲜如初,没有一点黯淡。

前室较为宽敞,砖画表现的大都是当时人民的各种生产生活、妇婢仆从的杂役和墓主人奢侈豪华的享乐场面等。我想这墓穴的主人,一定是当时的一个达官贵族——有人说是当时酒泉的地方官,还有说当地的巨富商贾和文人学士——但不管任何人,生前如何,所有的事实和猜想都已成为了无可奈何的过往,只是留下的这些砖画,让我们的目光探触到了遥远年代的人们生活和精神状态。

这里的每一块砖都来自魏晋,颜色青冷,质地坚硬,在现代的灯光中,闪着幽蓝的光芒。就这样,一块块的青砖,从地面开始,一直延伸到丈余高的墓顶。再向内,钻过一道拱门,到中室,我首先看到一口空空的红木棺材,依旧完好无损地停放在那里,那种神态,令我想起它的主人——这里共有砖画65幅,主要表现墓主人家居生活的,衣饰华贵、神采飞扬和姿态雍容的女主人,带着宽衣长袖的女仆,游玩或者嬉戏,穿梭在葡萄架或者青草绿叶之间。

还有飞翔的鸟儿,轻轻振颤翅膀,滑过晴朗的天空——我想,这些女子一定是幸福的了,抑或只是她和他们的一种愿望,刻绘在砖上,放在灵魂的墓穴当中,成为一种永久的梦想——看着看着,我竟然忘记了寒冷,每一块砖画都给人一种联想:旖旎、高贵、自由而诗意,也忍不住羡慕,遥想那个年代的生活,想象自己也在其中该有多好?

到后室,大致是墓主夫妇合葬的地方,两口棺材也是空空荡荡的了。干净如炕的土台上就像一张织毯,盛放着两个生前为夫妻人的尸骨。这里的砖画共12幅,大致是表现墓主财富的。有放牧、农耕、采桑、养蚕、狩猎、屠宰、出巡、奏乐、博弈、舞蹈、进食、宴饮、庖厨、酿造、服饰、梳妆、布帛、丝束等等内容,每一个画面都非常严谨工整,每一个动作都细腻入微,毫不夸张,看起来活色生香,令人心神安详。最有趣是一块反映人类繁殖的砖画——男女交合的姿势和神情,看起来庄重而富有情趣。此外,还有一些画面反映到了当时的农牧业,从种子的下种、土地的翻犁、耙耱,到庄稼的收割、打场,乃至采桑、养蚕等等,无所不包。

而在牧业上,连放牧、屠宰、狩猎和牲畜的交配都刻画得详细备至,无一疏漏——这是一个有心的人,也肯定是一位相信死有灵魂,死有所知的人。把俗世的生活带到了另一个世界,他肯定也是一个渴望永生乃至再次出生人间的人——虽然只是梦想,但我相信它们都是美的,永恒的和不朽的。

沿台阶向上返回的时候,阴冷的风似乎没有了。我有点不愿意离开,因为另类的凉爽,又不完全是。站在台阶上,我再一次回头,看见灯光,青砖,图画消失,余下的是逼人的幽静、不动的尘土和些微的恐惧。这一时刻,我似乎真切感觉到了地狱的温度,像冬天怀揣石头一样。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走进别人的墓穴,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每一个人的最终都是墓穴,我也相信,在酒泉漫长的过往,再没有一个人,可以像这座魏晋墓的主人一样,如此豪华地将自己在泥土下收藏。

从墓穴出来,猛然接触到阳光,感觉一阵晕眩,刚才的冰冷身体瞬间恢复了炎热。在一边的工艺品商店里,我看到了其他没开放墓穴当中出土的大部分砖画临摹纸,所表现的图景大致是:出巡的马车、对水梳妆的女子、狩猎的男人、烹饪或者烧制腊肉的妇女、奔跑的九色鹿、俘获的野兽、看不清面目的行者、挂满葡萄的藤架、摇蒲扇的仆从、行进的马匹、轮子高大的木车、颜色不一的旗帜、人类乃至牲畜的交配、吃树叶的骆驼、守门的猎犬、被追逐的青羊、奔驰的骏马……其中的每个人,包括牲畜在内,每个人都是安详和幸福的。

这时候,戈壁上的卵石依旧热烈,到处堆涌着跳跃的火焰,一边的祁连雪山隐隐约约,向着整个河西,炫耀着她白色的胸脯和头颅。返回到魏晋地下墓廊博物馆,突然又看见了一口尚还完好的棺材,两侧绘有世人举杯庆祝的欢乐场景,棺顶则好像是劳动的场面。整个棺材看起来很简陋,一色的白木板,厚约5寸,由8块柏木板子组成;也看到了从这里的墓群当中出土的水罐、酒杯、木勺、逝者的鞋子和袜子残片、黑绸和白绸的采样……感觉陈旧而新鲜。

返回嘉峪关的路上,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从墓穴到人世,经历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这种滋味是耐人寻味的,也是有着某种惊醒意味的。越过嘉峪关市区,直接到嘉峪关市西北约20公里处的黑山峪谷,看到了著名的黑山岩画。高高的峭壁之上,大约刻有150多幅的图画,绵延约2公里,刻划时代从战国时期一直延续到明代。

这里的岩画主要有人物、动物及其各种活动场面,无论是马、牛、羊、鹿、狗、鸡、鱼,还是虎、狼、蛇、龟、雁、鹰、骆驼等,都与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在表现人民劳动娱乐的岩画当中,既有游牧民族放牧家畜、农闲狩猎,又有弯弓射箭、操练演习的场面……还有动物角斗和人们组织大规模的围捕活动的日常生活情景。在四道沟,我看到了一幅围猎图:许多徒步引弓的猎人,围住了几只野牛和长角鹿,这些牛和鹿体态硕健,扬尾抵角,作困兽犹斗状,除猎人箭矢横飞之外,外围还有骑手引弓以待,防止突围,右侧还有人神情激越,呐喊助威。

还有一副,表现的是大型演武场景。整幅画面共分为上、中、下三层,共有30多人。上层9人,中层12人,下层9人,人物形象大小不一、神情姿态各异,大都长裙束腰,头顶有尖状饰物,有的身着短裙……画风粗扩、手法古拙、境界高古——与魏晋墓砖画比较起来,这似乎才是真实的古代西域的民众生活——对于魏晋墓的主人,我总感觉到他应当是唐代的,那种雍容、富贵和奢华,在我的印象当中,似乎只有唐朝才能够完全具备。

傍晚回到嘉峪关市区,浓重的黑夜被强烈的灯光稀释,众多的车辆在饭店停靠,众多的人,行走的脚步敲着水泥路面。远处的火车喊出长长的声音,向着西边的新疆和南边的兰州,以钢铁的形式离开和到来。这时候的嘉峪关城墙金碧辉煌,众多的霓虹和彩灯将它装点的像是一座偌大的私人宫殿。但我又忍不住想到,在现代,只有流过古城墙的风是孤独的,还有戈壁上大小不一,连绵无际的卵石——而距离不远的黑山岩画以及魏晋地下墓则是安静的,宛如另一个世界:没有灯光照耀,在又一个黑夜之中,仍旧像在古代一样,落寞之中透着喧哗,阴冷当中也包含了些许温度。回到酒泉之后,我还在想,无论是嘉峪关城墙还是魏晋地下墓和黑山岩画,它们的本质是相同的,高耸与沉埋,都只不过一种形式——看谁……在时间中……更为牢固……坚持得更久。

酒泉的个人痕迹

第一次来到,天近黄昏,夕阳在冠盖缟素的祁连雪山上,反射出一种令我新奇而陌生的光。列车还没有停稳,我从车窗看到,黑色月台上,竖着一座汉白玉石碑:“天若不爱酒,天应无酒星,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蓦然觉得了诗意,好像自己是跟在李白马后进入酒泉的一样。下车,几十个同乡在月台点名列队,干燥的风不知来自哪个方向,带着大把尘土,吹过血肉和骨头。

车站距离市区大约20分钟车程,沿途是堆满白色卵石的戈壁,新栽的柳树枝条尚还干枯。再后来是啤酒厂、糖厂和富康家具店。迎面有一座雕塑,三匹白马在碑顶扬蹄奔腾,鬃发飞扬,姿态雄健。市区的建筑有些灰旧,枯燥的广告牌飘飘摇摇。看到矗立在邮电局和鑫利商城之间的鼓楼,青砖青瓦,四门穿心,每个门顶都写有几个红字的字。

向北的道路狭窄且满是土石,路边杨树枝干光秃,间距很远的村庄似乎都是由黄土和茅草构成的——接下来的金塔县城也寥落异常,街上几乎没人,只有大风吹起的尘土和垃圾——再1个小时,铁青色的戈壁扑面而来,整体看起来黑苍苍的,近看却是由无数各色卵石铺垫而起。稀疏的骆驼草上挂满土尘,给人一种羸弱的坚韧之感。

在一个叫做鼓马里的地方下车,进入单位小区,我延续至今的集体生活就此开始。很多天后,我才知道,这里就是我地理课本上的巴丹吉林沙漠——忽然有一种恍惚感。当年我绝对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来到地图上的某个遥远地方。作为一名战士,我必须安分守己。除了工作,就像古代的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连周末,也都窝在房间看书,或看电视。

我至今还记得,在巴丹吉林,我读到的第一本书是郑也夫《代价论》,也第一次懂得了“乌托邦”“代价”等词的真正含义。第二本书是偷着看完的《绘画本金瓶梅》——它一直“座落”在某位领导书柜,他找我抄写论文或者作其他事情,我逮着机会就看——那是一本竖排仿古书,里面的插图很是吸引人,大都是西门庆和潘金莲等人床第交欢的旖旎情景。

我和三个籍贯不同的同事住在一个大房间,共同对着一台松下牌彩色电视机。其中有一位籍贯陕西的同事,看电视很当紧,每晚都要屏幕给他说再见之后,才闭眼睡觉,第二天早上,还没擦掉眼屎,就穿着肥裤头,跳下来打开电视机。我们这些新人、未婚者,也只能趁他不在时,看一些自己喜欢电视节目。印象最深的是郑少秋演的《戏说乾隆》,因为好玩,隔壁女同事也前来观看。看了几集后,讨厌“乾隆”的花心,转向其他频道重播的《辘轳·女人和井》和《赵尚志》。

在这里的工作按部就班,紧张有序,日复一日。夏天傍晚,我喜欢一个人站在围墙里面,向北遥望,巴丹吉林沙漠苍茫浑厚得叫人绝望,湛蓝的天际上时常飘着一些丝绸般的流云。热风熏人的傍晚,躺在篮球场水泥板上,看高得出奇的天空,想起旧年在乡村听爷爷讲的那个神话故事,忍不住想象一番,甚至在心里将自己打扮得比牛郎还俊俏、朴实,比董永还有文采和善良。遇到月光如银的晚上,一个人走到不远处的沙枣林里,坐在肥厚的草上,听夜虫此起彼伏,嘹亮或沉闷,都叫人心神明朗。

这样的生活状态持续了两年,在小小的集体与沙漠边缘的工作区,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沙漠的别处是什么样子。即使最近的酒泉也有些遥不可及,不仅里程远,路况不好,最重要的是没有足够的经费作支撑……闲着没事,就是一本接一本地看书,或者纠集几个老乡,坐在小饭馆喝啤酒,相互说些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然后各自回单位,躺在多人房间,睁着眼睛叹息一番,再沉沉睡去。

1994年春天的一个周末,单位领导对我说,他的两个亲戚从老家来,让我去清水车站接一下。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结果一摸兜,只有十块钱,来回路费都不够。只好硬着头皮,到老乡哪里借了三百块钱。躺在床上,兴奋得心都要蹦出来了,用手压住眼皮也睡不着。凌晨,迷糊着睡了,醒来一看,太阳早就照到被子上了。一个鲤鱼打挺跳下来,也没洗脸,跑到一个老乡那里,给我出主意说,可以从酒泉绕到清水。

东风中盛满暖意,沿途的村庄绿意萦绕,渠水在马路边缓缓流溢。坐在浑身铁响、尘土飞扬的大班车上颠簸了5个半小时,才到酒泉。走出车站,特意回头看了看,才知道那是酒泉的西关车站。一个人甩着步子,不住地摆着懵懂的头颅,生下来就不漂亮的眼睛忙得上下打架。我觉得,酒泉比两年前有了进步,以前灰不拉几的楼房崭新了许多,也高了多了。路边的槐树披满绿叶,草坪看起来就像是春天的麦地。花坛中的唐菖蒲和刺玫瑰开得孤独而芬芳,我开始以为是假的,趁人不注意,摸了一下叶子,才相信是真的。

沿路上的建筑及单位我至今还记得,其中有祁连宾馆、煤炭招待所、群艺馆、文联、红旗电影院、《阳关》杂志编辑部、酒泉一中、地区医院等。到十字路口,看到了威武古朴的鼓楼——四边都是楼房,反而把鼓楼映得低落。鼓楼顶楼四面,都悬挂着一面字匾,上书遒劲大字。东西南北的门洞上,也写着不同的红漆大字,西为“西达伊吾”,北为“北通沙漠”,南为“南望祁连”,东为“东至长安”。

我从石碑上看到这些介绍:“酒泉古郡,始于西汉。该鼓楼原为东晋时郡福绿城这东门楼,曰谯楼,本前凉永乐元年(公元346年),张重华之主薄、酒泉太守谢艾所筑,迄今已历1640余载”。鼓楼西侧,是鑫利商城,广场上竖着几面旗帜,路侧停靠了不少轿车。北侧是邮局,有一家书亭。趴在小窗口搜寻了半天,最终买了1994年第三期《人民文学》和《飞天》。又转到南侧的新华书店里,搜寻了半天,买了《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社会契约论》。

走出书店,肚子才开始咕噜噜地叫喊,打听了往清水镇的汽车站,一路翻书,一路找吃饭的地方。在一家面馆里吃了一碗扁豆面,快步奔向南大街长途汽车站,登上了去往清水的班车。下午时分,阳光依旧灼热,烤得车厢一片闷热。驶出市区,就近距离地看到了祁连雪山,雪线以上洁白如梦,雪线以下则黝黑如墨。沿途村庄被树木包围,远处的戈壁平展无际,放羊的人坐在某个土丘上抽烟,羊群四处散漫。

清水镇是一个典型的小火车站,但不管特快还是普快列车,都要停靠。找到领导老家人所住的招待所,敲门,传来女声,我报了姓名,一个美貌的女孩子打开木板门,闪身让我进去,还有一个女孩子,她们非要我拿出身份证。她们俩脑袋抵在一起,翻看了好一会儿,眼睛还狐疑不定。这时候,天黑的连自己都看不清楚了,我问她俩吃饭没,其中一个大眼睛的女孩支吾说还没呢。

清水镇的街道狭窄而乱,店铺倒不少,小邮局还兼卖各类杂志。她俩先回,我在紧靠火车站的小邮局里翻看并买了《绿风》《散文百家》等。到小旅馆另登了房间,躺在臭味熏天的房里看了半夜的书。第二天中午,三个人乘上回单位的火车,沿途都是戈壁,火车像是一只绿色的大蜈蚣,在荒芜人烟的大戈壁上突突奔行。在一个叫上原的村子,停车时间很长,下车兜风,看到有一些女孩子,提着芨芨草编织的篮子,在车站兜售桃子和杏子,我买了几斤,洗净后,放在领导的两个亲戚面前。

这一次酒泉之行算是一个开端,尽管在城市的时间少的可怜,但却有一种令我迷恋的感觉。仔细想想,大概是市区有书店、书亭,还有电影院、录像厅和我所不知的许多秘密——那时候,我喜欢读书,冥想,也喜欢一些紧贴生命的感官体验,尤其是那些令人鲜血激荡的视觉影像和想入非非的隐秘情境。但这样的机会总是少之又少,第二次去,是跟着另外一个领导,他爱人带着孩子来了,让我帮忙去接,从火车站到宾馆,屁股还没坐热,他拿出几百块钱,让我帮忙买个什么东西,说完,就关上了了房门。我正要下楼,门又开了,我回头,只见“请勿打搅”四字在门把手上微微摇晃。

我忍不住一阵乱想,心脏忽悠悠地打了好一会儿秋千。出了金泉宾馆,侧面是酒泉行署和报社,右边是建设银行,对面是小吃街。我饿坏了,拿着他的钱要了一盘土豆烧牛肉,一碗鸡蛋汤,还有两碗米饭。自己把自己吃了个肠肚丰满。然后,一个人走在酒泉的街道上,东一眼西一眼地看。路过几家门帘粉红的理发店,忍不住往里瞅瞅,依稀可见穿着暴露的女子,神秘地坐着或者扭动身子。

需要说出的是,那一年,我二十一岁,老大不小了,在老家,同龄人早就结婚并有了孩子,我呢,还是光棍一条。到鑫利商城给他买了东西,送回金泉宾馆,他们的房门早就开了,我进去,把东西放下,坐在沙发上,看到床铺乱糟糟的,不足两岁的孩子正在呼呼大睡。

黑夜的酒泉有些迷离,除了饭店就是美容店。路过尚武街时,我发现,从头到尾都是美容美发店,红色灯光应照着白色的门帘,茶色的玻璃后面闪烁着暧昧的神情——再后来,是温州商厦、民族饭店和广州名剪分店。夜深了,喧嚣市声逐渐平息,风在窗玻璃上敲出沙子的回声。我怎么也睡不着,盯着在黑暗天花板。忽然想到,从长大成人的那天起,就对城市生活抱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渴望。

第二天一早,他们三口还赖在床上,我没事,又到街上溜达。新生的太阳从鼓楼头顶冒出来,光辉新鲜得叫人无地自容。我想到更远处看看,可不知道酒泉市内都有啥名胜古迹。后来又怕他找不到我,就又钻进刚开门的书店,发买了《西部的象征》(管卫中著),《话说酒泉》以及拜伦《唐璜》、海明威《老人与海》和《隐身衣》、《鞋癖》(韩少功)。出门,阳光已很热烈了,街边的绿树下面站着或坐着很多人,拿着报纸搧凉,来回奔跑的面包车、轿车和摩托车扬着干燥的灰尘,叫人心生烦躁。

到宾馆,他们才洗漱,我躺在自己的房间,翻看《话说酒泉》。书中说,多部古籍记载:酒泉地区是古代神农的辖地,为当时九州之一的古雍州西界,几乎所有有关西域的记载和传说,都与酒泉有关。西汉勇士张骞、名将霍去病驱兵千里,深入祁连和河西腹地,逐匈奴,设亭障、建城池,筑烽燧……李白到这里来过一次,喝了几天酒,拥了几天的波斯歌姬,就骑马回长安去了。

再一次去酒泉,是送一个朋友到北京进修,挥手告别后,我径自去了早想去的《阳关》杂志社,见到林染和孙江两位先生,至今还清晰记得林染先生抖着两腮的黑色胡子对我说话的情景。晚上,孙江先生请吃饭,在饭桌认识了倪长录、漆进茂等当地诗人。孙江酒量很好,一大杯子酒一口下去,我也不甘落后,一杯一杯喝,喝到鼻子出血,趴在饭桌沉沉醉倒。醒来已是凌晨,灯光照耀的酒泉像是黎明前的某座虚幻村庄,虽然是夏天,街道上还奔行着敲人骨头的冷风。孙江拉着我,带我去到他家,晚上和他睡在一起。

这令我感动,牢记于今。这也是我平生第一次受到这样的款待。第二天一早,一个人在大街上转悠,在军分区附近,看到一段残缺的城墙,从碑文上看,应当是明长城一部分,还有一座哨楼,一色青砖,至今坚固,巍然屹立。又到霍去病倾酒于泉水的泉湖公园,亲眼目睹了已经濒临干涸的“酒泉”。水底落着一些硬币,或许是因为“酒”的缘故,没有一尾鱼,只有少许青苔,在井壁蔓延。

1998年,我到上海上学,未婚妻送我,下午到酒泉火车站托运行李。她说我字写得特别好,还当着工作人员的面,亲了我一下。忙完,已是傍晚,两人在专署街的“鲤鱼门”餐厅坐下,吃饭,喝酒,说了好长时间的话,直说的眼泪汪汪,幸福异常。出门,酒泉的夜晚正在喧闹,行人众多,路边烧烤格外红火,一把把鲜红的羊肉很快被火焰烧出香味,还有烤武昌鱼、羊脑、羊肚、猪肝、猪肠子、羊腰子的,除了羊肉和鱼,我什么不敢吃,尤其是羊脑子,我怕那些白花花的东西,也觉得太残忍;羊腰子就是羊肾,透着一股扑鼻的尿骚味。

登上由乌鲁木齐开往上海的54次列车,未婚妻哭,我也哭,列车开动,我趴在窗玻璃上,眼泪怎么也忍不住,甚至听到了它们哗哗的响声,未婚妻站在月台上,身子颤抖,眼泪横流,驰出好远,我还在看,未婚妻的身影在空空的月台上像一株正在低头的向日葵。

当年寒假,我没回只有12小时车程的南太行老家,乘坐53次列车,用42个小时去到酒泉——下车,已是傍晚,落日正在抚摸祁连积雪。下车后,眼睛急切地巡视,没有看到未婚妻。晚上住在祁连宾馆,心里忐忑,忧郁,充满不愉快的猜想。冲了个澡,躺在床上,总想黑夜快点过去——11点,有人敲门,是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孩子……天蒙蒙亮,我收拾好东西,踏着突然而降的大雪,乘上回单位的班车。到单位门口,远远地就看到,有一个穿白色羽绒服的女子站在车站门口,不住张望。

元宵节后,还是冷,和未婚妻再次来到酒泉,买不到火车票,就只有乘坐长途班车,到兰州再转火车去上海。凌晨的风刮得尘土飞扬,未婚妻看着我上车,又是肝肠寸断——再后来,我托孙江先生提前订了到上海的车票,未婚妻一个人,千里迢迢来看我,又一个人去了我老家,直到我再次放暑假,才和我一起,带着从上海买的《中国人史纲》、《白话本草纲目》、《昆虫记》、《瓦尔登湖》、《国富论》等书籍,还有几公斤的小米回到酒泉。

第二年7月,我们结婚,专程到酒泉,在南大街柯达影楼照了结婚照,在北大街英特尔电脑店配置了一台微机,在鑫利商场买了西装、红裙子和部分家具——我几乎每个月都可以来一次酒泉:去豪斯广告公司作宣传画,和朋友们在成成酒店吃饭,在民族、金利、祁连、金泉、顺风、民政等饭店住宿。和诗人倪长录逛酒泉公园,和其他朋友一起接待天津作家杨显惠……有一次,在泉湖公园内一家裕固族帐篷内喝酒,最后沉沉睡倒——几个朋友回去找我,扶着我走过黑夜的湖水,清亮亮的月光顺着涟漪晃动,微风中,我似乎嗅到了一种来自肉体或者黑夜花朵弥散的味道。

每次去,我都要去鼓楼看看,在附近的邮局书亭、新华书店,逗留很长一段时间,迄今已经买了从哪里买了数百本书:《万物简史》《忧郁与荒原》《白鹿原》《鼠疫》《热爱生命》《被侮辱的和被伤害的》《忏悔录》《苏菲的世界》《马语者》《海市蜃楼中的帝国》《中国史纲》《寸断柔肠》《膝盖下的思想》《成年礼》《斯坦因》《羊的门》《看来看去或秘密交流》《惶然录》《中国思想史》《司令的女人》《四十一炮》《檀香刑》《战争论》《笨花》《汉字的故事》《宽容》《百年孤独》《心灵史》《丝绸之路考古十五讲》等,至今还站在我的书架上。

有时候也去周边的品牌服装店给妻子儿子买衣服、到药店买过各式各样的药品、喝的酒大都是酒泉本地产的汉武御酒和黄河、西凉啤酒;周边的饭馆饭店吃饭……2003年冬天,母亲一个人从老家来,到嘉峪关下车已是深夜,我在灯光中看到她灰白的头发,忍不住哭出生来。和妻子儿子,陪着母亲几乎走遍了酒泉所有商场,给她衣服,在一个美容店里把她的白发尽数染成黑色。

2004年5月,我到北京学习回来,妻儿去酒泉接,在鼓楼一边,给儿子照了很多相片——在市医院查肾功、在鼓楼医院做胃镜。这里每个宾馆,都可以遇到同单位的人,有时,在街上走,冷不防就被人拍了肩膀——多次与倪长录林染、陈思侠等人不期而遇;总会看到似曾相识的面孔,或许一起吃过饭,或许有过一面之缘……而一个人在酒泉的夜晚,总有些来自内心的不安分,有一些隐蔽的眼睛水花四溅……我知道那是什么,可又不是什么。

通常我会买几本杂志,放在床边,洗澡,独自翻看,夜晚在别人的梦境消失——如果有要好的朋友,我会约他们一起吃饭——这么多年了,酒泉的每一条街道,就连少人光顾的书画院、位于东街的酒泉奇石专卖店,我都浏览过,每一座宾馆都有我睡过一个房间或一张床铺。有一次,跟着林染先生去祁连山中,第一次见到了祁连山中的森林、奔腾不息的河流乃至墨玉一般的玉石和奇石……最有诗意的当属把“夜光杯”乘风临醉、无拘无束和浑然忘我了。

我甚至觉得,现在,十多年过去了,我已经疏远和陌生了故乡的城市,俨然是酒泉乃至河西走廊的一个地道土著了——在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热爱,还有一些似是而非的别样情愫——大地是如此辽阔,一个人其实做不了更多,对热爱的、美好的、孤独与悲怆的,荣耀与耻辱的,只能用心铭记。我一直为自己身处某地而能真心热爱感到欣慰,我知道,每一个地方都会留下生命的体温,每一个人也都会在他所容身和生活的地方,留下自己独有的某些痕迹和气味,并且会被时间永久封存,且历久弥新。

与费尔南多·佩索阿一起旅行

在风中,废弃已久的玉门关是安静的,全身心的安静,来来往往、司空见惯的风,不过是它的一种宿命。站在残缺的玉门关城堞之下,当然会想起这座关隘于时光当中曾经的历史。“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或者“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等等诗句,仿佛天才的神灵们,在空旷的沙漠戈壁之上屡屡吹唱的骨笛。年轻或者老迈的李白、王昌龄、高适和岑参,每一个经过的诗人,都会像我一样伫立仰望,在内心或者羊皮上写下属于他们自己的诗歌。

我也曾作以《玉门关》为题作诗说:“玉门关,上帝遗落在戈壁上的一块黄色皮肤;那么高大的城堞,阻断多少春风的途程。”其实,这是矫情的,相比绝世诗人李白的“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它是狭小的,缺乏气度的,略微的悲伤和无来由的重复,让我觉得了自己与天才之间的根本距离。这时候,乌鞘岭以南的地域仍旧草长莺飞,大地蓬勃,而介于河西走廊与新疆之间的玉门关,却像早衰的女子一样,秋意隆重,大地萧索,稀疏的骆驼刺的星点绿意开始退却,就连在这里飞翔了一个夏天的燕子,也开始梳理南征的羽毛了。

风吹过来,带着细微的白色尘土,让我想起旧年突袭的敌人。就在眼前的龙勒冈朴素而简单。众多的车辙在玉门关的废墟下,昭示着不断有人来到。而现在,每一个越过玉门关向西的人,都再也不用像旧朝的那些商贾、军队和诗人一样,从这座古关下面一一穿过,分径而去,一条由玉门关经由鄯善,过葱岭,一条则是由阳关出发,经塔克拉玛干沙漠南行。远处的烽火台也像这座古关一样,在空荡荡的戈壁之上矗立,因为风沙,很少有时间看得清晰。

玉门关以南的大片地域一片静寂,远处的敦煌藏身于飞天的梦想之中,在鸣沙山和月牙泉的声响当中,外地的旅游者大规模到来,又大规模离去,丰裕的城市和村庄也仿效玉门市或者酒泉市的模样,在强劲的秋风还没有真正到来之前,就早早地打开了通往严冬的城门。仍还热烈的风,带着从西伯利亚或者天山的凉意,吹拂着玉门关内的大片地域距离不远的火烧沟文化遗址也是如此,在312国道一边,以裸露的坟墓的形式,在数千年后又一个初秋,蜷缩着久远的身体和灵魂。途径的火车由新疆来,或者向新疆去,钢铁的撞击声使得寂寥的戈壁有了一种人间的气息。

从玉门关下来,疏勒河诗歌一样静静流淌,只是,湮灭的疏勒国只剩下一片废墟,一些村庄靠近它的周围,不时传来人喊或者牲畜的嘶鸣。河水由高向低,途径的城镇被它围困。在玉门镇书店,买到了费尔南多·佩索阿的《惶然录》,下午,径自去到低窝铺,下车,站在荒凉的路口,有风吹过来,穿过单薄的布匹,触到皮肤和骨头。头顶的天空蓝得真实而空无。在等待朋友来接的时候,随手打开《惶然录》,映入眼帘的第一句话是“属于我的正在消失。”

猛然有一种被击中的感觉,让我思绪荒芜。抬起头来,我想到,“属于我的正在消失”这句话,正好暗合了为数不多的单独旅行:从忧伤开始,也从忧伤结束。仰望的祁连山就在眼前,下身的黑和上身的形成鲜明的对比,黑的像是地域,白的则延伸向天堂。我所在的戈壁也是巨大的,老了的长城在其中蜿蜒,像是一具丢失了的残缺身体,相互眺望,也相互找到。黝黑闪亮的铁轨在高山与戈壁之间,呼啸的行驰像是划开。

沙尘暴起来了,从西向东,飞腾的土尘和沙子混合了天空,遮蔽了苍茫大地,像是大规模的讨伐——在著名的河西走廊西端,掠过沉埋的古老的丝绸和香料,骆驼与马群,气势汹汹,摧枯拉朽。火车像是移动的甲虫,几乎听不到钢铁撞击的声音,312国道上奔驰的车辆在尘土中突围,令人想起古时的骑马狂奔的军队和或者盗马贼。

我闭上眼睛,坐在朋友的车上,任身体随着戈壁颠簸,感觉像是梦境当中行走,有一种置身汪洋之上的漂浮感觉——车窗前升起一片庞大的土雾,白色的,黄色的,掺杂在一起,氤氲蒸腾,看不清3米之外的事物。司机使劲鸣着喇叭,对面也是汽笛声声,尖利、谨慎之间,夹杂着恐惧,像是一群狼在某个时辰的相互警告和呼唤。我知道,我只是一个偶尔的过客,这一行之后,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再来,更不知道有无机会再途径这条道路。

灰蒙蒙的夕阳在前方直射,把道路是映成黑色,四周平坦广阔,一望无际,没有遮拦,一个人,一辆车的行驰,有一种独自行世的空旷感和悲壮感——爱民在一边端坐,我敢肯定,也像我一样有所思想。就要到达了,我看到的低窝铺都是戈壁,四野茫茫,渺无边际——就像我久居的巴丹吉林沙漠边缘,戈壁是最大的帝王,也是最大的敌人和疆场。

车辆减速,转过一道弯路,爱民说,就要到了他们所在的甘肃矿区了。穿过一道陈旧的大门,看到两边茂盛的新疆杨,一半绿色一半黄色,秋天的意味十分浓郁鲜明。在大唐电力招待所住下后,爱民引见了同在这里的贾少鹏、赵成松、李庆华、温建西等朋友,在一个叫做阳光大酒店小坐——又是酒,白色的,像是透明的毒药——但在朋友这里,我是喜欢的,也没有办法不喜欢。也不管自己的慢性浅表性胃炎和酒醉之后的痛苦——2个小时之后。酒在身体内点起火焰,涌起江河。早就熟识的作家魏雄广将我送回房间,一进门,就扑倒在床上。

黑夜沉沉,黎明苏醒,浓郁的酒意被夜晚的神灵驱散。抓起昨晚的凉开水,一口气喝下去,干涩的喉咙有一种滋润的快感。但却再也睡不着了,一个人躺在床上,昏红的灯光充满某种身体意味,外面的风不间歇地扑打着单薄的窗玻璃,咚咚作响。我觉得了冷,自己抱紧自己,像是一个孩子一样,蜷缩在很多人睡过的床上——汽车的声音传来,从楼下飞驰而过——接着是人声,早晨的人们,一夜之后的声音充满了咳嗽和痰液——随手拿起床头的费尔南多·佩索阿,随手翻开,看到这样一段诗歌:“我自己待在屋里,他们带上灯,向我道过晚安。”(《牧羊人》)

由这句诗歌,我想到昨晚,他们——我一面之交的朋友们,用盛情的酒向我说出他们的心情——尽管与费尔南多·佩索阿的本意有一定的距离,但我还是愿意在这里引用他这句充满关怀和温暖的诗句。早晨起来,有点冷,但头脑清晰——爱民来了,叫我吃饭。出了大门,看到的街道破败,低矮的建筑大都停留在上个世纪的六七十年代,工人俱乐部前还矗立着一尊毛泽东主席手指东方的巨大塑像——向南的街道,默立着前苏联援中期间修建的楼房——红砖外表,时间的刀刃不断刮掉腐朽的那些,而使楼房的颜色有了尘土一般沉郁和沧桑。

回到宾馆,朋友们都在——说话,说自己喜欢的事情:思想、主张、生活、爱情和活着的意义。小小的房间里面,论点鼎沸。中午时候,小说家王新军来了——下午,诗人倪长录也来了,几个地方的人,聚在一起,这种氛围和感觉让我愉悦——在巴丹吉林,很多时候一个人,很多人知道我,但很多人也不知道我——我是孤独的,而在这里,朋友们相聚,我必须完全交出自己——把自己袒露出来。

爱民带我们去参观他们的厂史——我震惊了:古老发黄的照片和文字,说出了一个时代,一些人的活着的姿态和活着的伟大与艰难。散文作家郭晓莉介绍说——他们的老前辈:原公浦、周茂功(我国第一颗原子弹功勋人物)等人,用一双手,创造了当时世界上一流的科学技术,二十几个人,手工挽救和改变了一起一触即发的巨大灾难——而现在,他们退休了,月工资仍还不足1000元;爱民还告诉我,今年,还不到一年时间,他们父辈当中,就有近100多位老职工相继辞世,大都是心、脑血管疾病、癌症晚期和高血压,且平均年龄不到65岁。

我哑然,疼痛,觉得了某种残酷。费尔南多·佩索阿在他的诗歌《死神正向我逼近》中说:“死神在向我逼近,这不重要,我现在知道这是虚幻,是虚构,是梦。”而对于这些老人来说,却不是虚构、虚幻和梦几个学理化的词语可以概括的。下午,大家还在一起吃饭,见到了爱民的爱人、于丽莉、宣体部王部长等人。我又喝了好多——但没有醉,一起唱歌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对着话筒到底喊了一些什么,回到宾馆,久久不能入眠。洗澡,温热的水在身体上像是一群疾奔的蚂蚁,又像是正午被太阳烤热的落叶,一枚一枚,从我的头顶节节滑下——我觉得了惬意,觉得了洗浴的快乐。躺在床上,又想起在参观厂史时候的具体人事,不禁追问自己,要是早生一些年代,溶入这个集体,我会怎么样呢?

第二天一早,我们在街道上溜达——尽管他们没说,但我可以确定,这里的职工甚至十岁的孩子,一眼就可以看穿我们的身份。走到毛泽东同志的雕像前,大家合影——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恍惚感,也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悲怆心理——送新军走后,几个人到公园,遇到了另外一位朋友孙丽英——戈壁上的公园,小小的美丽绿洲,在浩大的戈壁之中,多少是一种安慰。而在这个季节,很明显地显现出秋天的景象——草木深了,黄了,落叶在阳光下显得妩媚和苍凉,也觉得了土地的温度。我们边说边走,在白头的羽毛草丛中合影,站在秋风吹袭的凉亭上,看到巨大的戈壁,想起这个工厂不久而悲壮的历史——秋风如雷,在正午的温热阳光下,从远处的玉门关和阳关,甚至更遥远的新疆和西伯利亚,一路曲折,于玉门关内的戈壁滩上,路过我们。

下午去了工厂(甘肃矿区)外围——四周的戈壁,人工的杨树林形了一道绿色屏障,一些红柳夹杂其中,一些破败的房屋——简单的,漏风的房屋,类似简易工棚,爱民、晓莉、成松、丽英、少鹏、雄广、建西、庆华等先辈住过的,直到今天,还被他们居住——我敢说,没有一个人面对此景仍旧会心怀欢悦,这里的每一座房屋,在很大的程度上,承载的苦难和荣耀逐渐淡忘,唯有这些遗存,在后来者心里,成为一种疼痛的回忆——我们在上面行走、说话和奔跑,起风了——大风凛冽,如怒如泣,飞扬的灰尘,箭啸的砂子,让我想起古代的铁血沙场。

下午吃饭时候,据说下了一场大雨——他们说,瓢泼一样,但只持续了半个多小时——我知道,戈壁的雨就像快乐一样不经常。一场大雨之后,秋天就要消失了,走在雨后的街上,好像没有下过雨的感觉。就像我,喝了那么多的酒,但却没有醉意——还认识了另一位诗人和企业家:储立峰。都是快意之人,言语之间,性情毕现。第二天一早,储立峰先生用车送我们回到酒泉,约了诗人林染,参观了酒泉奇石之后,吃饭,就要分手了,站在酒泉的大街上,我有些激动,但却说不出一句话,只有和他们紧紧的,一次一次,使劲拥抱。

回程车上,日暮祁连,朋友和雪山一节节远了,闭上眼睛,忽然想到:这次旅行,与以往有些区别:以往时候,自然的成分很大,而这次,人的成分是隆重的——不仅是面对面坐下来的这些,还有那些不可言说的——费尔南多·佩索阿说:“这一刻,我无法安静,像一种无法分享的真理。”对我,对此次旅行而言,这一种“真理”就是:最朴素和最坚韧的,必定是我们所要热爱的。记得临行前,我将在酒泉购买的费尔南多·佩索阿的《惶然录》送给了那里的一位朋友,并对他背诵了几句佩索阿的诗歌:“凌晨三点/空旷无人的道拉多雷斯大街/天天都有人行走的道拉多雷斯大街/时间稀释掉人们行走的痕迹/至今/我始终相信/你也曾经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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