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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璇宫秋恨

1947年9月3日,8时30分。汉口。

佩戴着盟军少校飞行员肩章的麦克唐纳驾驶着草绿色吉普车,飞也似地驶过中山路闹市区。坐在他旁边的是满脸倦意的中国飞行员夏风。虽然是同样的军阶,但因为肤色不同,衣服的质地也不同,两人的神色也不同。

吉普车驶过民生路,向东拐弯驶去。有“三大火炉”之称的武汉,虽说季节已跨入秋天,但秋老虎仍恣肆着余威。幸好车速很快,兜来阵阵清风,倒也能抵消一部分令人感到窒息的热气。

“到了。”驶过江汉关大楼的门前,夏风半闭的眼睛睁开了。

“好象还有一段路,不是吗?”麦克唐纳没有停下来,在崎岖不平的马路上巧妙地绕过坑坑洼洼继续往前驶去。

“你的记忆力好极了。”

“经常来,就在昨晚——”麦克唐纳几乎脱口而出地说,“就在昨晚还来过。”但话到嘴边,忽然觉得有点不安。

“昨晚?”夏风疑惑地望了麦克唐纳一眼。

“昨晚上你到哪儿去了?”麦克唐纳倒是机警,他掉转话锋,就象他驾飞机在空中回转翻身那样漂亮,天衣无缝。

“啊!”夏风打了个哈欠,疲惫不堪,也有点漫不经心,“还能有什么好事,又是空运一批武器到西安,胡宗南长官说要在三个月内端共产党的老巢延安。你们大队不撤回国去就好了,至少我们不会这么忙。

“对不起,我们美国不准备卷入贵国的内战。”吉普车在刹车时颤了一下,麦克唐纳把白色的手套脱下来,毛茸茸的双手很洒脱地搭在方向盘上。

“好了,我们不谈政治。”夏风跳下车来,“到我家喝杯茶吧!”

“恐怕没有时间了。”

“怎么?说走就走吗?”

麦克唐纳点点头。

“接到开拔的命令了?”

“今天早上下达的。”

“真对不起,要知道你还没有收拾好行李,真不想耽误你的时间。”夏风歉然一笑。

“没关系。我们是军人,紧急集合令发下,只需要一分钟就能出发了。”麦克唐纳还是下意识地看了表。

夏风沉吟一会儿,说,“如果今天走不了,下午请你和戴维斯少校到我家来,我和内子设家宴为你们饯行,请赏光。”

“如果不走,当然会来的,至少我是要来的。”吉普车发动了,“拜拜。”

“拜拜!”夏风不由自主地扬起手,心里掠过一丝淡淡的惆怅,“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吗?”

“也许有的,那就看上帝是怎样安排了。”

吉普车驶远了,卷起一缕浓浓的灰尘,留下一条长长的尾巴。

夏风拍拍身上的灰尘,向左边的小巷走去。

“卖报!卖报!《大刚报》独家新闻!”一个报童声嘶力竭地吆喝着,一会儿便围上了一群人。

“什么独家新闻?”受好奇心的驱使,夏风不由自主地也靠拢过去。

“爆炸新闻!”

“瞎吹牛!”夏风听惯了那些报童耸耳的危言,他不太相信,但脚步还是不由自主地向前移动。他买了一张报纸,只见头版的左角上有两行醒目的标题字:

璇官舞厅昨晚发生特大集体强奸案

百余名宦豪闺秀惨遭“盟军”蹂躏

轰!

他只觉得头上好象重重地挨了一棒,两眼直冒金星。他隐隐地预感到一种不祥之兆。

他飞也似地跑回家去。

1947年9月3日,8时40分。夏风家里。

绮华早就醒了。说得恰切些,她根本就没有睡着。整整一个晚上,她是在辗转反侧,朦朦忪忪地捱到天亮的。听到熟悉的钥匙转动的声音,她立刻从床上弹起来。

“风哥,你回来了?”她迎上前去,伸出两条纤细的胳臂搂着他的脖子,踮起脚尖,在他的脸上狂吻着。往日,她一向都是以这样的方式迎接凯旋的丈夫。但今天,她的这些动作却缺少了那种如饥似渴的热劲儿,甚至显得有些生硬,不自然。

“别给我演戏了。”夏风厌恶地推开妻子。

“风哥,你——”一盆凉水把绮华淋懵了。她从丈夫那吓人的目光中,预感到一场暴风雨终于来临了。

“你自己看好了!”他将那张刊登着特大新闻的《大刚报》掷在她的脚下。

她颤颤兢兢地拾起报纸,醒目的标题字立刻跳入眼帘。她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身子猛地抽搐了一阵,摇摇晃晃地倒在椅子上。

夏风没有放过她,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手抓住她长长的秀发,拎起她沾着泪水的脸:“看着我的眼睛!”

她顺从地抬起一对呆滞混浊的眸子。

“说实话,你昨晚去了璇宫?”

她点点头。

“我临出门是怎样交待你的?”

“我本来是不想去的——”她嗫嚅着嘴唇,她想分辩。

“到底还是去了!你个婊子养的!”

“风哥——”

“骚货!”

“……”

“你给我跪下!”夏风掏出了手枪,拉开枪机,把子弹推上膛。

绮华终于明白了什么,她知道任何剖白都无济予事了,一切都晚了,心里完全绝望了。忽然,她抬起泪脸凄凄地恳求着,“等等,让我换换衣服好吗?”

他犹豫了一会儿,“快一点!”

绮华动作很利索,只消几分钟,便换好了衣服,阴丹士林布旗袍,脚下是八成新的半高跟黄皮鞋。然后,到梳妆台前把蓬松的头发梳理整齐了。她迟疑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重新打开衣柜,取出一件粉红色的毛衣外套罩在上身。虽然,现在远不是穿外套的季节,但她还是穿上了。她是要完全按结婚那天的装束来打扮的,‘那是她这辈子最幸福的一天,最值得留恋的一天。

这一切都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了,她才低着头,缓慢地闭起双眼,愧疚地噙着眼泪跪倒在他面前。

他举起了枪,枪口瞄准着她的额头。很有弧度的额头飘着一绺微卷的刘海,是那样的洒脱动人。一想到几秒钟之后,这漂亮的额头将会被残酷地毁掉,他的心微微地颤抖了。

他咬了咬嘴唇,心里命令自己绝不能软弱。他勾着扳机的食指缓缓地向后移着。

空气好象凝固了。他眼前出现了去年春天的景象,好象也是这样晴朗的早晨,也是在这间房子,她也是这一身装束和打扮……那是他们结婚的日子,这人生最值得回味的一幕。那时,她是他心目中的安琪儿。可现在,却变成了撒旦。这些,好象一现的昙花。命运怎么这样捉弄人。他感到自己几乎支持不住了……

砰!

枪响了。她倒下去了。

他拎着还冒一缕青烟的左轮手枪,转过身就往外走。

“风哥,你要上哪儿去?”她没有死,甚至毫发也没有少一根。不知道是风哥太激动,打枪没有准头;还是压根儿不想杀死她。

“找狗娘养的算帐去。”他恨恨地说。

“你不能去,他们会杀了你的!”她拚死地抱住他的腿。

“死了,也比忍辱偷生强百倍!”他是道地的中国人,堂堂的空中英雄,怎能当王八呢!

“风哥,求求你先给我一枪!”

回答她的是狠狠的一踹。

他扬长而去了。

1947年9月3日,上午9时45分。

在一幢接受敌伪产业的三楼上,空军地勤人员阮开欣上尉正和妻子丁妙莹紧张地收拾行李。

“开欣,我们不走真的不行吗?”丁妙莹期期艾艾地盯着丈夫。

“你想守寡吗?”

“你胡说些什么呀?”她撒娇地嗔着。

“不错,也许是我胡说了。你是不会守寡的。今天我死了,明天你就会找到一个比我强十倍的如意郎君。象吃果儿似的,新鲜的果儿味道永远是甜甜的!”

“太尖酸刻薄了。”

“现实是这样。”

沉默了一会儿,丁妙莹忍不住问道:“真的有这么严重吗?团长让你干这事时,还有别人知道吗?”

“没有。”

“这就好!”她心里萌生一线希望。她实在不愿离开生于斯、长于斯的大城市。

“好个屁!”丈夫当头泼过来的是一盆冷水。

“……”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阮开欣烦躁地说,他心里很后悔,早知道会有这么个结果,他是宁丢官也是不干的。“我的眼睛皮跳得好厉害呢!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迟早会有一天,那些冤主会找上门来的。你知道那些女人的丈夫,全都是一些亡命之徒!”

两人又长吁短叹了一阵。

“快点!”阮开欣又催着。看见她慢腾腾的动作,他不满了,“你到底是想不想走?”

“哪儿的话呢!”丁妙莹委屈地说,动作稍稍快了一些。她沉吟半晌,忽然心事重重地说,“开欣,我是愿意跟你回乡下去的,我不怕吃苦的,只是——”她为难地止住了。

“有屁快放!”

“那事儿你不会记在心上吧?”

“烦死人了!”他似故意回避。

“开欣,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她可紧紧追问着,“你不会嫌弃我吧!到那时,你要是扔了我,我——”她凄楚地说不下去了。

“你还有没有完的,惹得老子恼了,现在就把你个婊子扔了。”阮开欣提起皮箱就要夺门而出。

“开欣,等等,我这就和你一起走。”丁妙莹提起另一只皮箱紧紧地跟在阮开欣的后面。她再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想脚下抹油了?”门刚拉开,便被一位不速之客堵住了去路。

“夏少校,你——”阮开欣惊呆了。

“太不够朋友了吧!”夏风冷笑了一声,“就这样走了?也该打声招呼,好为老兄送行呀!”

“哪儿的话!”阮开欣惶恐地往后退缩,一边讨好地说,“请里面坐。”

夏风举起左轮,命令道,“举起手来。”

“夏少校,有事好商量嘛,都是自己人嘛!”他步步往后退去。

夏风步步紧逼上来,进了门,顺手把门倒扣上了,“这不是和你商量吗?”

“好说!”

“告诉我,璇宫舞厅的电灯为什么突然熄掉的?”

“夏少校,你开个价钱吧!只要我力所能及的。”

“你倒是痛快人。”夏风说,“那么,给七斤半吧!”

“什么七斤半?”

“你肩膀上面的那颗!”

“嘿嘿!别开玩笑了。”阮开欣惨笑一声,脸色自得象一张纸。

“要不,你就给老子从实招来!”夏风用枪口敲了敲阮开欣的额头,“我有耐心,我这位兄弟可没有这份耐性!”

“是我在电闸上做了点手脚。”

“你知道舞会的灯光熄了,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吗?”

“我也是没有办法呀!”

“谁让你做的手脚?”

“这——”阮开欣感到为难极了。

“阮上尉!”

“有。刀他肃然立正。

“我是谁?”

“少校中队长夏风。”

“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知道吗?”

“是。”

“那么,我命令你向我报告,谁指使你去干这事的?”

“我——”

“快说!”夏风又用枪口敲了对方的额头。

“赵团长。”阮开欣一边答话,一边瞅准了夏风略为放松的一瞬间,猛地托起夏风的枪口。

砰!

枪响了,子弹穿透了天花板。

两人厮斗起来。起先,夏风略占优势,几个回合后,便把阮开欣压在身下了。他腾出一只手,想拾起地下的手枪,这企图被阮开欣发现了,他也想伸手去抢,但几经挣扎努力,都没有得手。他正感到绝望之际,忽然看见丁妙莹惊慌失措地站在旁边,他灵机一动地吆喝着,“还不快点抡手枪!”

丁妙莹早就被吓懵了,这会儿被丈夫的吆喝惊醒了,这才连忙去拾手枪。

“开枪!照着这狗杂种的脑瓜子开枪!”阮开欣发狂地命令道。

丁妙莹没有打过枪,双手抓住枪指着夏风的脑袋瓜,却不知道怎样开枪。

“用枪柄敲他的后脑勺!”阮开欣提醒着。

丁妙莹狠狠地敲下去。

夏风觉得头上一阵风过,连忙躲过,但身体被阮开欣紧紧地抱住,很不灵便,枪柄敲着肩头上,只觉得一阵麻痛。

连敲几下,都没有击中要害,这个女人杀得性起,眼红了。枪柄象雨点地落在他的身上。他想腾出一只手来招架,但都没有成功;因为两只手死死地被阮开欣缠住。他几乎失望了,心想这样下去,终会被这个发了狂的女人把脑瓜子敲开花的。

就在这时,只听得“咯”地一声闷响,阮开欣缠住他的手渐渐无力地松开了。原来,这疯狂的女人失手敲到自己丈夫的额头上,凹下的创口“噗噗”地淌着血。趁着这机会,夏风脱身跳起来,从女人手里抢过手枪,给阮开欣的头上补了一枪。

夏风夺门而出,把还没有醒过来的丁妙莹反锁在房子里。

1947年9月3日上午11时30分。

“找谁?”刚进门口,夏风便被守门的警卫喝住了。

“找团长,有急事。”夏风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团长的公馆突然加强了戒备,气氛变得弓张剑拔了。但他没有显露出来,稳住情绪就准备昂首阔步地往里走。

“等等。”警卫闪身挡住他。

“干嘛?”

“身上带了武器吗?”

“军人嘛,能不带武器?”

“请把武器留下来。”

夏风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武器留下了。

“身上还有吗?”警卫不放心地审视着他。

“不相信,你搜好了。”他举高了双手。

警卫认真地在他身上搜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才歉然地笑了笑,说,“对不起,耽误你了。”

“没有关系,公事公办。”夏风掖好衣服,傲然地向里面走去。

砰!

团长卧室的门一下子被踢开了。刚开始发福的团长,正对着梳妆镜打领带,准备外出。

“混蛋,没——”团长正要骂进来的人“没有规矩”,不喊报告,就闯进卧室里来。但回头望见一脸怒气的夏风,他微微一怔。

“报告团座,无事不敢上三宝殿来。”夏风脱下大盖帽,以极其熟练的动作从帽里取出袖珍型的小手枪瞄准着团长。

“告诉我,谁是炮制‘璇宫案’的罪魁祸首?”

“我没有想到会落得这么个后果,这是始料不及的。”团长露出一副苦相,似乎有点悔恨之意,“我以为盟军飞行员出生入死为我们卖命,他们就要回国了,应该让他们尽情地玩一玩……”

“多么大公无私啊!”夏风冷笑一声,“要这么说,你应该把你的姐姐,你的妹妹,你的女儿……还有你漂亮的三姨太,也奉献给伟大的盟军朋友。”

赵团长好象抓住理了,“不敢当,不,我太太也去了,真的,不信你去问问在场的人。”

“对不起,我和你不同,你就要高升少将师长了。赔了一位太太,换回一顶乌纱,这买卖你有赚头。”

“对了,你也是一样的。我差点忘记告诉你了,你提升为中校团副的报告已经送上去了。批复是没有问题的,指日可待。”赵团长忽然侃侃而谈,“你只要高升到和‘团’字沾边,就会有自己的公馆,出门有吉普车代步。至于女人嘛,还不是象件衣服一样,不喜欢了,就扔掉,再换一件好了。象你这样年轻有为的军官,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今年应该是27岁,是吗?27岁的团副想娶老婆,只是怕你还没有放出声气,那些漂亮的姑娘早就会找上门来了。”

“闭住你的臭嘴!”

“夏少校,不,夏中校,大丈夫应以事业为重,不要因小失大了。”

“卑鄙!”他气得眼睛冒着火焰。

赵团长耷拉着脑袋,他好象完全绝望了。就在这时,只见他手一扬,一团粉状物向夏风的脸上砸来。夏风闻到一股浓郁的芳香,还没有看清是什么东西,眼睛已经被封住了。他听见一阵脚步响,知道是团长扑过来了,于是盲目地扣了扳机,枪响了,但子弹却打飞了。团长不愧是优秀的拳击手,只消几个回合,他的小腹和胁下已经重重地挨了团长的几拳头。他立刻感到疼痛欲绝,连忙弯下腰去,手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到地上了。

赵团长拾起手枪,在手里轻轻地掂了掂,冷笑一声,“他妈的,敬酒不吃要吃罚酒,不识抬举的家伙!”他举起手枪,瞄准夏风的头部,准备射击。

夏风只是痛苦地呻吟。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

“开枪吧!20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可惜我不想弄脏了我的房子。”赵团长想射击了,但忽然又皱皱眉头,他向写字台走去想按唤人的电铃。

夏风以意想不到的动作,猛地跃起来,对准赵团长的下身踢了一脚,胖团长身体晃了一下。夏风趁着对方站立不稳之际,冲上去照着赵团长的门面就是一拳,把团长揍得一个踉跄。

两人厮打起来。

赵团长虽说是优秀的拳击手,但因为下身被击中要害,疼痛不堪,渐渐地处于下风了。几个回合之后,团长的袖珍手枪又回到了夏风手里。

“告诉我,是谁坏了我老婆的!”夏风把枪口对准躺在地上的肥团长。

“不知道。”赵团长有气无力地说。

“你也是不想吃敬酒?”

“真的不知道,当时乌灯黑火的。”

“你会知道的!”夏风的眼睛在房子里扫了一遍,从写字台上拿起一把水果刀,在上校的耳朵上拉了一个口子,鲜血顿时染红了半边脸。

“我说——我说——”上校不怕死,倒是怕痛了。他断断续续地告诉夏风,说在舞会开始时,曾见到夏太太和戴维斯少校跳过几场,“对了,和麦克唐纳少校也跳了,最后,我好象看见是麦克唐纳少校开车把你太太送回家的。”

“原来是这狗娘养的伪君子!”夏风把牙齿咬得格格地响。想起麦克唐纳这家伙,他好恨啊!

头顶上掠过飞机的引擎声。

“什么意思?”

“美国人走了,麦克唐纳、戴维斯全都走了。他们乘坐11点半的飞机,经南京飞上海回国,你追不上了,永远……”

“哪怕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追!”

“龟兔赛跑!”

这时,警卫闻枪响赶来。夏风不敢恋战,给赵团长补了一枪。胖团长痛苦地抽搐一阵,倒在地上。

夏风推开后窗,纵身往下跳去。

1944年11月8日。贵阳。

这狗娘养的麦克唐纳!十足的伪君子,早知道这样,真不该救他一命!

夏风忿忿地想。

三年了,时间过得好怏啊!仿佛是昨天刚发生过的事情。

那是初冬的早晨,高原山城的贵阳,刚下完一场小雪,天气出奇地冷。还没有用完早餐,便接到了紧急起飞的命令。原来是日本鬼子的混合机队从海口出发,已越过柳州上空,正向云贵高原的大后方进犯。

来得好早啊!

中尉飞行员夏风驾驶着铁鸟第一个冲上了跑道。跟在他后面的足有三四十架飞机,有美国人驾驶的,也有中国人驾驶的。尽管驾驶员的肤色不同,但到了天空,全都是蓝色的机徽,浩浩荡荡,好不威风。

机队离开了贵阳上空,掠过都匀、独山,在桂黔边境的小镇六寨和日本鬼子的机队遭遇了。

日本的谍报人员好了得,知道这儿至少集结着两个师的中国军队,还有数以万计的难民,象沙丁鱼罐头一样挤在不到二平方公里的小镇上。鬼子的轰炸机向密集的人群轮番倾泻着一串串的重型炸弹;战斗机的机枪子弹象雨点似地向手无寸铁的难民群扫射。有的战斗机还不时地作超低空飞行,飞机肚皮擦过树梢,发出一阵阵令人震颤的啸叫。有些难民甚至可以看清飞机上日本驾驶员狰狞的面孔。

遭遇战一开始,盟军的机队就把日本鬼子打了个措手不及,只是几个回合,骄横得不可一世的三架日本鬼子飞机被击中了,拖曳着长长的浓烟,栽倒在山沟里。但日本飞行员到底是身经百战的,很快便从被挨打的局面摆脱出来,和盟军的机队粘上了,立即厮杀得难解难分。

涂着青天白日机徽的265号飞机紧紧地咬住了一架日本的零式战斗机,距离越来越近了,看样子敌机已进了瞄准镜的“十”字。夏风紧张得几乎透不过气来!“麦克唐纳中尉,快射击呀!”他忘情地喊起来。他知道265号机是麦克唐纳驾驶的,那是一个很棒的美国小伙子。幽默,风趣。也是他的同龄人,好朋友。

麦克唐纳中尉似乎没有听见他的呼唤,他正在全神贯注地咬住日本鬼子的飞机;他步步紧逼着日本鬼子。日本鬼子的驾驶员是个狡猾的家伙,发现被盟军飞机咬住尾巴后,立刻使出浑身的解数,一会儿来个急转弯,一会儿来个回转翻身,一会儿又祭起玩命似地超低空飞行的法宝,不时地转换着一个又一个高难度的动作。麦克唐纳可不吃这一套,这些魔术般的动作,他也会玩,他决心奉陪到底。他非要找到最理想的角度才射击。

夏风为麦克唐纳兴奋、忧虑,心里更是焦急难耐,不知道怎样帮忙。

不料,就在这时候,夏风忽然发现另一架零式战斗机从旁边悄悄地迂迥过来,很快就咬住了麦克唐纳的尾巴。

“不好!”夏风心里暗暗叫苦。他埋怨这个美国佬在危险的激战中,也不放过卖弄的机会,简直是拿自己的小命来开玩笑。但是,埋怨归埋怨,责怪归责怪,他还是义不容辞地驾机咬住了这架迂回过来的小日本鬼子。几个急转弯。爬高。低飞。很快便把敌机置于瞄准镜的“十”字内。他不放心,又再次调整好了角度,然后闭气,按电钮,一串子弹射出去了。

敌机中弹起火了。

几乎是同时,敌机也射击了,但已经迟了几分之一秒的时间,敌机首先中弹,失去了平衡。他的子弹打飞了。

几秒钟之后,麦克唐纳好象醒悟了,他不再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了。他射击了。敌机中弹起火。坠毁。

战斗结束,麦克唐纳和夏风双双获得盟军司令部颁发的军功奖章,两人同时由中尉晋升为上尉。

麦克唐纳找到夏风,“亲爱的夏,你救了我的命,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夏风说,“我倒是应该感谢你们。为了帮助我们中国人打日本鬼子,你们漂洋过海不远万里来我们这里,出生入死地战斗!”

麦克唐纳说,“日本也是我们美国人的敌人。珍珠港事件,我们美国死了好多人,损失惨重呢!”

夏风说:“说得是,我们这是并肩战斗,不分彼此!”

“对,不分彼此!”麦克唐纳率先拿出自己的奖章佩在夏风的衣襟上。

夏风也把自己的奖章回赠给麦克唐纳。

麦克唐纳和夏风开吉普车到闹市区的冠生园喝酒,庆祝他们的胜利、晋升,也庆祝他们之间的友谊。吃完饭,麦克唐纳要会帐,夏风不依。

“是我请你来的,我是主人。”麦克唐纳振振有辞。

“在中国的土地上,我是主人。”夏风的理更足。

相持不下。麦克唐纳眼睛一转,忽然计上心头,“亲爱的夏,你的奖金呢?”

夏风困惑地望着对方。

“拿来给我会帐。”麦克唐纳激将地说,“不舍得吗?”

“哪儿的话!”夏风将口袋里的奖金原封不动地交给麦克唐纳。

麦克唐纳也把自己的奖金悉数拿出来,然后混在一起,会了帐。但却把剩余部分平均分为两份,一份装进自己的口袋,另一份交还给夏风。

“这不公平,我不要。”夏风提出了异议。他心里明白,虽然两人都得到一千元的奖金,但是他得到的是法币,麦克唐纳得到的却是美元。美元和法币的比率是一比十。吃一顿饭下来,自己不但不出钱,还平空多得五百多元美金。

麦克唐纳却反诘地说:“亲爱的夏,你刚才不是说,我们之间不分彼此吗?说完,你就悔了?”

“我——”夏风语塞了,“我是指其他方面——”

“我认为应该是一切的一切,对吗?”

夏风笑了,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皱起眉头,“有一点恐怕是不能包括在内的。”

“什么?”

“WIFE。”

麦克唐纳昕罢放声大笑起来,“亲爱的夏,你太自私了!”

“你不自私吗?你老婆也和人家不分彼此吗?”

“一点也不自私。”麦克唐纳从派司里取出一张金发女郎的玉照,“你瞧,这就是我的安琪儿,Lover,我可以吻她,你也可以吻她,不分彼此,对吗?他吻了照片,也把照片递过来让夏风吻。

夏风把脸扭向一边,“不!”

“为什么?”

“我们的习惯,风俗。”

麦克唐纳沉吟一会儿,说,“好,我尊重你们的风俗习惯。”

两人友好地握握手。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家伙是个骗子,忘恩负义的东西!三年之后,竟坏了他的老婆。他决意追上这个家伙,报仇。

1947年9月5日,下午18时。九江。

船到九江的时候,太阳还没有落山。船长宣布,停泊三小时,旅客可以观光市容,购买纪念品。

夏风对这个城市既熟悉而又陌生。说熟悉的是,他曾经来过这个城市。那是抗战后期的一天,他和他的同事们驾驶飞机空袭过这儿的军事目标,在他的印象中,所有象样一些的建筑物,几乎被摧毁殆尽。那天黄昏时分,从空中俯瞰,只见下面是一片火海浓烟。说陌生的是,他还不知道这儿的城门是向什么方向开,他压根儿就没有来过。他倒是很想上岸去看看,凭吊战争给这个城市留下的灾难。

但是,船刚刚靠岸,码头上立刻发生了一阵骚动。一群全副武装的宪兵,堵住了码头出口,严格地盘查着上岸的旅客。

“不好!”夏风心里立刻警觉起来。他隐隐地感觉到这种盘查有点来者不善。

宪兵们挑剔地检查着旅客的证件,肆无忌惮地搜查着旅客的身体,有些色狼甚至趁机在年轻漂亮的女旅客身上揩油、吃豆腐。

“流氓!”同舱的一位中年女旅客忿忿地骂道。她掉回头来,不再上岸了。虽然是半老徐娘了,她也不愿让别人平白无故地占便宜。

“怎么回事?”夏风忍不住问道。

“据说是通缉一名什么要犯!”女旅客不屑地说,“其实不过是借机敲诈勒索,混水摸鱼罢了。”

来得好快啊!夏风心里暗暗地吃了一惊。

“扯淡!人家是飞行员,犯了事还不驾着飞机逃之夭夭,还坐在这破船上,等着这群笨蛋来抓吗?”另一位中年男旅客发着高论。

这些旅客只顾发着牢骚,夏风已悄悄地溜出舱外去,潜身走进一问浴室里。他犹豫了一会儿,似乎觉得有点不妥,又换了一间女浴室藏身。

一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旅客,挟着几件替换的衣服推开浴室的门想洗澡,却意外地发现里面藏身的一个男人,惊得一边往后退,一边要喊出声来,夏风眼疾手快,一手把女旅客拽进浴室来,一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别吭声!”夏风将枪筒顶住她的脊背。

“先生,你——”女旅客惊得脸色顿时惨白。

“脱掉衣服!”夏风命令道。

“先生,你要钱,我全都给你。”女旅客将钱包掏出来,还要伸手去摘项链。

“脱掉衣服!”夏风将枪管狠狠地再戳了戳女旅客的腰。

“先生,别开枪,我脱!”女旅客确信自己遇上了色狼,只好无可奈何地脱衣服。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远到近地传来。

“快点,把衣服搭在门上。”

女旅客照办了。她又要脱掉贴身的背心和裤衩。

“够了!”夏风低声地喝道。

女旅客困惑地望着这位奇怪的“强奸犯”。

脚步声和吆喝声正在逼近。

女旅客无所适从地站在那儿瑟缩。

“打开水龙头!”夏风指使她。

水龙头哗哗地喷出水来。

“什么人在里面?”脚步在浴室门口停下来,有人在气势汹汹地吼叫。

女旅客惊慌失措地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夏风向女旅客使眼色,做了个洗澡的动作。

女旅客明白了:“洗澡。”

“不迟不早,检查证件时洗澡,准是有鬼!”一个宪兵疑惑地说。

“真的,是洗澡。”

“洗澡也要检查!”一个宪兵听到是女人的声音,更加起劲地踢着门。

“别进来!”女旅客尖声地叫起来,她急了。

“他娘的一个骚货!”门板被踢得咚咚地响。

“……”

女旅客已经完全绝望了。

戛然而止,宪兵们一阵亵笑之后,扬长而去了。

女旅客和夏风都深深地舒了口气。

夏风抽出一张十元面额的美金,塞在女旅客手上:“谢谢你!”

女旅客怔怔地呆了好一会儿。一小时后,她才隐隐地猜到夏风的身份,但夏风早就不在船上了。

1947年9月8日,上午10时30分。南京。

在军用机场附近观察了两天,夏风完全失望了。美国空军确实在履行他们政府的声明,已经陆续撤离中国回国去了,这儿再也见不到美军飞行员的影儿了。

他踽踽地向回城区的公路走去。这儿,虽说是远离内战前线的犬后方,但因为是首都,军用机场的公路上还是车水马龙。美国人走了,但留下了数量不少的半新旧的十轮卡、道奇、中吉普、小吉普……如蚁似的大小车辆在崎岖的道路上飞驰,扬起滚滚的灰尘,遮天蔽日。

一辆辆匆匆忙忙的车擦过身边而去。他试着扬起手,但卡车好象压根儿没有见到他,连速度也不减慢一些,便呼啸而过。

一辆小吉普开过来了,他又扬起手。车仍没有停下来。原来车上坐着一位肩章是一颗金星的将官。将军自然不会搭理他一个小小的少校。

又一辆空吉普车开过来,他照例扬起手来,几乎是不抱任何希望了。但小吉普车却意外地停下来了。驾驶小吉普的是一位肩上缀着三条银色杠杠的上尉军官。上尉戴着宽边的茶色眼镜,既显得潇洒英俊,而又有些神秘莫测的味儿。

“上尉先生,对不起,捎个脚进城去,好吗?”夏风客气地向军衔比自己低的军官请求道。接着给上尉递过一支骆驼牌香烟。

上尉不动声色地接过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看了看香烟的商标,确信是真正的舶来品,他才做了个“请”的手势,让夏风上车。

将近到城里,吉普车陷进了泥坑里,上尉轰了儿下油门,都没有能让车子开出来。上尉向他做了个推车的手势,夏风深信不疑地下车,准备推车。就在这时,上尉以十分敏捷利落的动作,抽出腰里的手枪顶住了夏风的脊背喝道:“举起手来。”

夏风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这小阴沟里翻船。他只有顺从地举起手:“上尉,别开这种玩笑,怕是你认错人了。”他心里明白这种分辩是无力的。

“怎么会错呢!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夏风少校,别说你现在已经成了‘名人’,南京城里家喻户晓,其实在这之前,我们早已经相识了。”上尉阴阴地笑着。

“啊?从前?——”

“真是贵人健忘,二年多前,你不是在成都空军学校给我们讲过空战实例战术课吗?讲得棒极了,印象太深了,刚才远远地就认出你老兄了!”上尉缴了夏风的武器,然后摘掉宽边茶色眼镜,露出他的庐山真面目。夏风终于看清了,确实曾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张娃娃脸,怪不得刚才一照面,就觉得有点面善,好象在哪儿见过。但他没有多想,一心想离开这危险的地方,却没有想到运气不好,撞到刀尖上了。心里只是暗暗叫苦,只怨自己倒霉。他沉吟半晌,说:“开个价钱,好吗?”

“当然可以,只是不知道你身上有多少货?”上尉掂了掂手上的枪。

“一千块美金,还有一只劳力士手表,全是你的。”

“笑话,你把我当成小叫化子了!”上尉翻过驾驶室,拿出一张石印的布告扔给夏风,“你自己看看吧!”

“我的天呀!”夏风倒吸了一口冷气,原来上面印着他的通缉令,赏额是五千美元。

“我实在没有了。”夏风说完,又觉得有点不妥,连忙补充道,“过后,如数补交,好吗?”

“少给老子耍这个滑头,你爷爷不上这个当。”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别废话了,老子要信这一套,就不会来当兵吃粮了。”

“那么——”

“老实点跟老子进城去!”上尉铁着心,他正在心里盘算着,如何把这无意中到手的猎获物交到上司手里,别说那笔巨额的悬赏,足可以供他好好地过一段安逸的日子。弄好了,还可以扔掉这三条杠杠,换一二朵“梅花”佩在肩上,威风威风。

夏风绝望地叹了口气。

上尉命令夏风坐在前面开车。他自己则是坐在后座监视着夏风。

夏风发动车了,正要挂档往前开,上尉命令道,“往后倒!”

“往后倒?”

“对!”

他顺从地往后倒车。

“停。”

“……?”

“往前开,中华门。”

夏风这才发现上尉的勾当并不高明,把前轮故意顶着路边的一块大石,以致几次轰大油门也开不过去。可是自己刚才坐在后座,光注意了上尉的动作神态,却忽视了这些。现在,车绕过大石块,便又在公路上飞跑起来。

高大的城墙已经在望,一进城去,夏风将会被送进监狱里,在军事法庭上受审,然后被枪毙掉。

随着离城越来越近,上尉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得意的神色。但他一丝也不敢放松对夏风的监视,他不时地用枪筒敲着夏风的肩头警告地说,“放老实点!”

嘎吱!

上尉的话声刚落,夏风便来了个急刹车。上尉没有防备,身体猛地往上冲去。上尉心里已经意识到夏风的阴谋,立即开枪了。但夏风已早在几分之一秒前侧身躲过,子弹打在仪表上,进发一阵火花。夏风趁机抡起手掌,在上尉的颈椎上狠狠地砍下去,上尉立刻瘫倒在车座上。

夏风从容地取回自己的小手枪,在人群还弄不清怎么回事时,从容地混在过往的人流中走掉了。

1947年9月8日晚23点45分。南京下关车站。

开往上海的夜班快车升火待发,旅客正陆续鱼贯进站上车。

一个穿着毕挺西装的旅客,戴着遮住眼眉的呢帽,鼻上架一副茶色宽边的眼镜,从容地向进口处走来。这是被悬赏缉拿的空军少校夏风。

只见进口处戒备森严,荷枪实弹的宪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几个尉级军官正严格地查对着旅客的证件。夏风看见这突然出现的情况,微微地蹙了蹙眉头,犹豫了一会儿,便悄悄地缩回去,但这细微的变化,却没有逃脱一位宪兵上尉锐利的目光,他连忙拨开拥挤的旅客追过来。

夏风很快就离开了候车室,直向车站广场走去。广场上到处是小贩,有叫卖香烟、五香瓜子的,也有叫卖阳春面、馄饨的……夏风也看见了上尉和两个宪兵紧紧追来,他机灵地绕过人群,拼命甩脱尾巴。但上尉也不是等闲之辈,两个宪兵也是训练有素,死死地咬住他不放。

距离越来越近了。

夏风突然跳上一辆三轮车上,“快,新街口!给大洋!”他先塞给车夫一块银洋。

车夫有点纳闷,但仅仅犹豫了一下,便似乎明白了什么,立即猛蹬着三轮车上路了。

大约转了几个弯,过了三四分钟后,宪兵们追上了三轮车:

“站住!”

三轮车停下来了。

宪兵上尉快步走上前去,猛地拉开车门帆布帘。他惊呆了:

“你拉的客人呢?”

“哪来的什么客人呀?”车夫一副委屈的神色。

“明明看见一个客人上了你的车。”上尉坚持地说。

“天地良心!”车夫认真地发誓,“长官,怕是你眼花了。”

“他妈的,你是活得不耐烦了。”上尉恼了,他把子弹推上膛了。

“真的,要有半句假话,让雷劈好了。”车夫虔诚的神色令人感动。

上尉半信半疑地勾了车夫一眼,他不想和车夫纠缠下去,立刻撤回车站去。他相信“客人”是不会远遁的。

上尉的估计没有错。三轮车刚刚转第三个弯,夏风便又塞一块光洋给车夫,命令地道:“往前使劲蹬,不要停下来。”

他自己则是一个鹞子翻身,跳下车了。

这会儿,上尉和两个宪兵走远了,车夫的速度也放慢了下来,想起刚才的一幕,他浑身猛地颤了一阵。他只觉得脊背凉飕飕的,惊得出了一身冷汗。

与此同时,夏风已翻过车站的围墙,攀上了刚刚启动的夜班快车。

可是,这麻利的动作并未能逃过上尉鹰隼般的眼睛。他发现一个黑影纵身跳上列车后,立即吹响了哨子,命令站长发出停车信号。站长无可奈何地执行了上尉的命令,但列车却没有停下来。上尉和几个宪兵连忙跳上正在加速的列车。

夏风在迅速地通过一节节的车厢。

上尉和宪兵紧追不舍。

夏风进了一间软卧车厢,关死了门。

宪兵敲门。

不理。

更猛地敲门。

“谁?”

“查票的。”

“刚才不是查过了吗?”

“现在得重查。”

“睡下了。”

“睡了也得起来。”

索性不理。

宪兵们恼了,破门而入。”

一个剪着男装短发的小姐从卧铺上跃起,如果不是从半裸的上装露出丰满的两座小山峰和深深的幽谷,真难令人相信这是一个姑娘家。

“放肆!”小姐已经抡起白皙的巴掌在上尉的脸上掴了两巴掌。

“你个臭娘们的!”上尉哪里吃过这样的亏呢。他气恼了。待到掴第三把时,他捉住了她纤细的手腕,趁势暗暗使劲,报复地把小姐的骨节捏得格格地响。

“哎哟!痛死你姑奶奶了”小姐尖声地叫道。

“晓得痛就放老实点!”上尉警告地说。

“放你妈的臭屁!”小姐却不买帐,越发狠地用脚乱踢上尉。

上尉气极了,抽出手枪,恶狠狠地说,“老子毙了你小×养的!”

小姐高声叫起来,“来人呀!”

“谁在这儿撒泼?”一个戎装整齐的少校挺身站在上尉和小姐之间。

“……”上尉被不速之客的威严镇住了。官大一级压死人。

“小姐,他们欺负你了?”少校转过身来恭恭敬敬地问道。

小姐点点头,眼睛顿时红了,“江副官,你马上给张叔叔——张镇叔叔打个电话,告诉他好好管教一下他的部下。”

宪兵上尉听到从小姐嘴里说出司令的名字,立刻感到不寒而栗,他意识到撞上了有来头的人物,脚步不由得慢慢往后移。

“别走!”少校却叫住了上尉。

形势急转直下。

“误会!误会!”上尉连忙道歉。

“哪个团的?”少校却不放过他,一手要撕下对方的胸章符号。

“别这样!别这样!”上尉连连求饶,双手紧紧地护住胸章符号,一边忙不迭地往后退,“实在是误会,请原谅!请原谅!”

上尉落荒而逃。

少校没有把胸章符号抢到手,好不气恼,只得狠狠地照着上尉的屁股踢了一脚……

其实,倒霉的宪兵上尉眼睛并不花,夏风实实在在是闯入了这间软卧包厢,只是他把这位小姐制服了。就在小姐和门外的上尉对话的一瞬间,夏风已经从窗子跳下去了。

他跳上另一辆待发去上海的货车守车。

1947年9月9日,上午11时45分。上海。

一个戴深色墨镜、衣冠不整、行色匆匆的客人,按响了一间公馆的门铃。

娘姨闻声启开窥视孔,看见落魄的不速之客,立即流露出厌恶的神色:

“找谁?”

“余小姐在家吗?”

“你是谁?”娘姨警觉地盘问道。

“你就说有个姓夏的来找她。”

娘姨将信将疑地进去通报了。

过了一会儿,一位端庄娴淑的大家闺秀走了出来,她拉开大门扇,看见眼前狼狈不堪的客人,先是一惊,接着是一股不可名状的怨恨涌上心头,嘴角漫过一丝报复的揶揄,“夏先生,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韵芳——”不速之客想剖白一番,又不知道从何说起;疲惫不堪的脸色,使得他显得那样苍老。

“对不起,余韵芳死了,您找错了门。”女主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神色。

“啊!——”他几乎绝望了。

呜——

一阵刺耳的警车警报声由远而近。马路上的小街进口处,一阵骚动。

夏风想找个避难处的希望落空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上的硬家伙,心里似乎踏实一些,掉转头便要走。

“送死去吗?”余韵芳却低声喝道,一边使劲地把他拉进了大门里。

十几秒钟后,几个提着司登式冲锋枪的警察,气势汹汹地冲进小巷来。

余韵芳已经关好门,又被敲开门。

一位警官客气地微微鞠躬:

“余小姐,打搅了。”

“什么事?”余韵芳拉开门扇,但却把身子堵住狭窄的门缝,对警官的来临流露出微微的不悦。

警官仍然厚着脸皮:

“刚才我们追捕一个逃犯,看见跑进这条小巷了,你可曾看到?”

“我才不要看见呢!吓死人了。”到底有些心虚,她不敢过分得罪警官。她显得有点儿惊慌。

警官被她逼真的表演糊弄住了。他犹豫了一会儿,便转身继续往前追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叮嘱:

“见了可要报告,大大的有赏。”

“是金圆还是美金?”

“美金。”

“好的,见了一定会报告的。”

“一定!”

“冯警官,不进来坐一会儿吗?”她嘴虽然这么说,但门缝已越来越小了。

“不了,公务在身,改日再登门拜访。”

“拜拜!”她说完,顺手关上门时,脊背重重地靠在门扇上。一颗悬着的心掉地了,她也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夏风想扶她进屋里去,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推了他一把,恨恨地说:

“别碰我!”

夏风感到尴尬极了。

“徐姨,带这位先生去浴室洗个澡。”她没有忘记吩咐娘姨。

“是,小姐!”娘姨领命欲走,又回过头来,“衣服——”

“拿哥哥的吧!”

洗完了澡,夏风感到身体舒爽得多了,走进娘姨为他收拾好的书房里。虽然连日奔波,已经感到极度的疲惫,但他却毫无睡意,心里在盘算,下一步该怎么办好?

笃笃。

有人敲门。

进来的是余韵芳。

“对不起,不知道该不该问一声?”余韵芳坐在床沿上。

“为什么不可以呢?”他反问道。

“我不知道能帮你点什么忙?”

“没有什么。”

“别瞒我了。我知道你如今是贵人,公务繁忙呢!无事不上三宝殿的,嗯?”

“什么贵人,穷途末路!”

“天方夜谭?”

“不,真的。”

她凄然地笑了。

“这么说,我连效些许微力的机会也没有了。一厢情愿!”

夏风连忙安慰地说:

“哪里。这会儿能收留一个逃犯,就算是帮了大忙了。其他的——夏某实在不敢再有‘望蜀’之想了。”

“随你的便吧!”余韵芳不愿勉为其难。沉吟半晌,她又说,“只要想起有什么事要办的,你直说好了,只要我能办到的。”

“不需要。”他断然地拒绝了。他认为她不可能对他有什么帮助;尤其是让她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更不会对他提供任何帮助,说不定在气头上还会把他赶出家门去。

但是,半小时后,他还是去找她了。

“求求你,帮个忙。”

她正坐在沙发上看泰戈尔的英文版《飞鸟集》,对他的出现没有表示丝毫的惊异,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我听着呢!”

“9月3日的报纸,你看过了吗?”

她点点头:

“不过,只看电影广告,不关心政治。”

“我是说发生在汉口的璇宫案,美军集体强奸案,知道吗?”

“啊!那事倒是听说了,事情闹得蛮大呢!这儿的交大和复旦的学生都上街游行示威了。”

“比沈崇案厉害得多!”他提起不久前美军强奸北大女学生那件事,事情发生后,也曾引起全国性的学潮。

“那可不同,沈崇是被害者、被迫的,但那些璇宫的婊子们却是自愿的,咎由自取。”她有点忿忿然,也有点幸灾乐祸。

“不能这么说。”夏风很为那些受害者抱不平。

“啊——?”余韵芳惊异地盯了夏风一眼,好象站在面前的夏风是一个陌生人。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有些醒悟了,“我明白。如果我猜得不错,尊夫人一定是这百多个‘宦豪闺秀’之一了,是吗?”

她有点咄咄逼人。

夏风默认了。

过了一会儿,夏风终于把事情的经过和盘托出了。

“我早就警告过你,娶这种婊子做老婆会有你绿帽子戴的!”余韵芳听完夏风的叙述,恨恨地说。

夏风痛悔万分……

1945年10月10日。重庆。

风华正茂的上尉飞行员夏风正和少将高参的女儿余韵芳在客厅里下棋,一位打扮摩登的小姐风风火火地跑进来,人未露面,声先到了:

“芳表姐在家吗?”

“是华表妹吗?稀客,欢迎欢迎!”余韵芳丢下夏风迎上前去。

“怎么不出去玩呢?”被称为华表妹的小姐娇嗔地说,“双十节,放假三天,老呆在家里,不怕闷出病来吗?”

“到处是人山人海,乱哄哄的,倒不如在家里下棋,落得个清静。”

“哟!我说表姐怎么会突然变得老实起来,原来是有位男士陪着呢!”华表妹恍然大悟地嚷起来,“怎么?不舍得介绍一下吗?怕我抢了去不是?”

她总是那样没遮拦的。

“哪儿的话,怕送给你也不要呢!”余韵芳反击她道,“谁不知道我们华表妹是校花、交际花,漂亮的白马王子恐怕足足超过一个加强排呢!”

“我让你嚼舌,贫嘴!”华表妹起初有点不无得意,但很快就品出这话里的贬意,脸上顿时飞上一朵红云,她到底还是姑娘家。她扑上前去要搔表姐的胳肢窝。

“好了,就算不实之词,我收回了还不行吗?”表姐只好挂起免战牌告饶了。

止住了笑闹,余韵芳便给他们做介绍。

“哟!我说呢!原来是飞虎队的英雄。”华表妹望着英俊的飞行员,明亮的眼睛流露出艳羡的同时,也喷出一股热辣辣的妒火,“还是芳表姐慧眼独具,幸运死了。”

“过奖了。”

几个人寒暄了一阵。

过了一会儿,华表妹突然提议:

“芳表姐,我们到外面去玩,好吗?”

“有什么地方好玩的呢?”余韵芳有点不情愿。在重庆住了几年,她早就逛了好多次,无非就是那几条弯弯曲曲的盘山马路、破烂的木房子……她实在没有这份兴致。

“亏你还是个大学生呢!记得有一位大哲学家说过,世界上没有相同的河流。昨天的朝天门、校场口、枇杷山,和今天的就不一样,你说是吗?”

“人山人海的地方,就不怕挤出一身臭汗吗?”

“那么,去国泰看神童吴祖光的《风雪夜归人》,舒绣文、白杨、陶金全都上台了,阵容空前呢!”

“就怕买不到票。”余韵芳还是推托,“再说话剧是在晚上演,这会儿去太早了。”

华表妹玩兴正浓,一点也不死心:

“我们去游泳。”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不就是秋天吗?”

“对啊!秋天了,天气凉了,水冷了。”

“我说芳表姐,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呢!”

“我?——”

“亏你是老重庆了,就不知道有南北温泉吗?”

“南温泉可是我们去的地方吗?那儿是委员长的行官呢!”

“还有北温泉嘛!”

“说得好轻巧,足有好几十公里呢!”

“怕什么,有现成的飞行员在这儿!”华表妹给夏风送了个秋波。

“可惜壁山没有飞机场。”

“我爸爸的小轿车今天正好闲着。”

于是,夏风开着奥斯汀小轿车载着两位表姐妹向北温泉驰去。

北温泉游人也很多,也许是下江人将要复员回去了,临别前也要好好地领略一下陪都山城的风光。

游泳池子里象下饺子一样,浮满了游泳的人。余韵芳看到这情景,不由得皱起眉头来。尤其是更衣室,连门也关不严。但好多女游客好象熟视无睹似的,不管有没有男人从门口经过,毫无顾忌地脱得一丝不挂的,然后匆匆地换上泳衣,扑通一声跳进冒着热气的泳池。

“芳表姐,怎么还不换衣服呀?”华表妹已经从更衣室挤出来。

余韵芳为难地说:

“那么多人!”

“封建什么呀!你看《出水芙蓉》比这开放得不知道千倍万倍呢!”

“那是外国。”

“外国也是人。”

余韵芳不愿和表妹纠缠,只好推托道:

“你游吧!我身体有些不舒服。”

“也好,劳烦你照看东西好了。”华表妹和夏风尽情地游起来。

起初,夏风看到岸上的余韵芳,神情还有点拘谨。但几个回合之后,他发现这位大胆的表妹总是有意无意地从他身边擦过,隆起的胸脯,丰满而迷人;雪一般白嫩的大腿,令人感到眼花缭乱,心跳不已……

“飞行员快救命!”突然,华表妹甜甜地叫了一声,只见她似乎要沉下去了。

夏风心动了,连忙拉了华表妹一把,手指尖无意触在软绵绵的有弹性的胸脯上,他仿佛触电似的,心里一阵激动,一阵燥热,一阵震颤,一阵甜丝丝的……

她则趁机搂住他的脖子,撒娇地说:

“累死我了。”

他让她尽情地搂着,他偷偷地向岸上溜了一眼,发现余韵芳正气恼地盯着他,他只觉得脸上热辣辣的,连忙掰开华表妹的手,扶着她缓缓地向岸边游去。

在水里,这位表妹可不老实极了,不时地搞些小动作,因为是在水里,岸上的芳表姐看不见。夏风被逗得心猿意马,也不时地偷偷地抚摸她柔软的胸脯,或者是捏捏丰满而有弹性的臀部,惹得她禁不住发出阵阵毫无顾忌的笑声。

这一切,全让坐在岸上的芳表姐看在眼里,她心里好象爬过无数条小虫子。

回到家里,华表妹兴致未减:

“芳表姐,我请你们看电影。”

“有什么好片呢?”

“《出水芙蓉》,美国最新的拷贝,世界上第一部彩色电影,绝啦!”

又是《出水芙蓉》,余韵芳厌烦极了:

“上回不是和你看过了?”

“天呀!这么好的影片,才看一遍就够了吗?”她大惊小怪地叫起来。

“要看多少遍?总不能当饭吃吧?”

“我都看九遍了,有时还是看的连场,简直是百看不厌,那个女演员绝啦!咱们的明星周璇、欧阳莎菲、陈娟娟、陈圆圆……全都是一副凄凄的寡妇脸,而人家要多Modern就有多Modern,要多Romantic就多Romantic。”

“我们的国家……”

“得了,得了,又是亚里斯多德那套多愁善感!”华表妹打断了余韵芳的话,接着又撒娇地摇着表姐的胳膊,“好表姐,我做东请客还不行吗?表姐夫——未来的,我们的飞虎队英雄,你劝一声表姐,好吗?”她又转过来央求夏风。

夏风显得左右为难。

余韵芳却一直没有松口。

“好煞风景啊!”华表妹伤心得眼圈儿红了。

“你自己去看不就行了?”

“有一个人去看电影的吗?没有个人说说话,情感怎么交流?”

“要多少人陪,一个加强排够不?”

华表妹生气了,扑过来要格余韵芳的胳肢窝:

“你芳表姐坏,我不扯烂你的舌尖才怪呢!”

余韵芳自知失言,想到也难对付这位表妹的缠劲,只得退让地说:

“要不,请夏风陪你去!”

“好呀!”华表妹高兴地拍着手掌,“谢谢表姐开恩。”

“别高兴得太早了,你问问人家肯不肯去。”余韵芳偷偷地给夏风使了个眼色。

华表妹却是眼尖,她早就把这种小把戏儿看在眼里了,连忙先发制人地说:

“芳表姐女皇陛下已下了懿旨,他怎能不服从呢?飞行员先生,你说是吗?”她暗暗地踢了他一脚。

夏风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他是谁也不敢得罪,也不愿得罪的。

余韵芳话刚出口,便发觉又上当了,只是无可奈何地说,“早去早回,我给你们准备晚饭。”

“放心好了,表姐夫可不是荆州,小的是有借有还的!”华表妹从车窗伸出头来向表姐保证。

余韵芳的心好象被针扎了一下,这话正好触到她的痛处。她担心的就是“刘备借荆州”的历史重演。

两天后,她看到形势已经无法挽回了,她忧心忡忡地对夏风说:

“求求你,即使你不和我好,至少也别和华表妹好。”

“为什么?”

“她是校花,交际花!懂吗?”

“这是她的罪过吗?”

“终会有一天你会吃苦头的!”

“别危言耸听。”

“戴绿帽子也是危言耸听?”

“人要有了醋意,就不清醒了。”

“但愿如此,希望你不要后悔。”

……

不幸言中!

十一

1947年9月9日,下午15时30分。上海飞机场。

“为了这么个女人,值得吗?”余韵芳忿忿不平地说。她对那位抢去她恋人的表妹怀恨不已。

夏风分辩道:

“不完全是为了她一个人。”

“我明白了,原来是在普渡众生。”余韵芳揶揄地说,“没有想到我们的夏先生,几时得到了释迦牟尼的真传,心肠忒好了,大慈大悲!”

“韵芳——”夏风痛苦地垂下头去。

“……”

“我反正是破釜沉舟了,这次也许是最后的机会了。”夏风几乎是执拗地说。他想起他曾发誓要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报仇雪耻,那不过是口头上说说罢了。麦克唐纳这帮美国佬要是回国了,他也就永远抱憾终身了。要到美国去,不要说要很多的路费,最重要的是还得办护照。到政府部门去办护照,无异是自投罗网。

尽管是一千个勉强,一万个不情愿,余韵芳还是为夏风办了特别通行证,为他提供了一切必需的帮助。他们到底曾经相好一场。

此刻,经过化妆,夏风的身份是吴雨中校,笔挺的空军服装,肩上缀着两粒银色的梅花。他驾驶着一辆小吉普来到了飞机场的入口处。

“找谁?”卫兵严格地检查了证件,又仔细地盘问。

“麦克唐纳中校。”夏风还说出了麦克唐纳的中队番号。

“美国人?”

“对。”

“恐怕走了。”

夏风有些急了,“不,还没有走,他约我来的。”他撒了个谎。

“是吗?”卫兵将信将疑,他拿起电话筒询问了一下,才转过来对夏风说:“算你走运,你找的那个什么麦中校是最后一批的。”

“我说呢!今天是他的生日,我给他送行,也是送生日蛋糕来了。”夏风扬了扬手里那个巨型的生日蛋糕,一边发动起吉普车。

“对不起,外来汽车不准进入机场内。”卫兵举起小红旗制止。

夏风只好下车。

“等等。”他正举步走去,忽然又被卫兵叫住了。

“什么事?”他无可奈何地停下来。在这儿,小小的一个下士,比他这个中校有更高的权威。

“检查一下。”卫兵搜查了他的身,确信没有带武器了,才摆摆手,表示放行,“上峰命令的,请原谅!”

“没有关系,公事公办嘛!”他轻轻地舒了口气,终算又过了一关。

果然,当夏风找到机场的那个角落时,这儿已经是有点冷冷清清的了。稀稀拉拉的几个美国官兵正忙着把行李搬上一架中型的运输机。他知道这架飞机将在半小时后取道东京飞回美国去。这会儿,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远远地他就看见麦克唐纳熟悉的身影了。他的心跳立刻加快了,浑身燥热,汗珠冒上了鼻尖。追踪了几天,终于在这儿遇上了。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跑上前去。

起先,他的出现并未引起美国人的注意,同样的服装,迷惑了他们。但是,夏风迥异于寻常的速度,却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站住!”一个美军中尉首先发出了警告。

夏风却毫不理会,仍继续往前走,一边举起包装鲜艳的生日蛋糕,一边高声地说:

“麦克唐纳中校,我给你送行来了。”

“啊!是夏少校——不,夏中校!”麦克唐纳欣喜而又疑惑地望着疾步而来的夏风;这位中国的中校和他的名字一样,活脱脱的象一阵风。

“给你送生日蛋糕来了。”

“夏中校,你记错了,我的生日是在圣诞节那天。”

“反正生日和死日都一样的。”

“生日和死日?”麦克唐纳一怔,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夏风还没有等他回过神来,已经解开生日蛋糕的包装,取出一支袖珍手枪。

麦克唐纳正要伸手接过蛋糕,枪声已经响了。美国军官身子摇晃了两下,便软瘫地倒地了。

夏风知道这种手枪的杀伤力不强,正待要补开第二枪时,一个高大的身躯闪过来挡住了他的枪口。

“啊——”夏风一怔。

“放下枪!”

“是你,戴维斯中校!”夏风认出了枪口前的美国军官。

“听见没有,放下枪!”戴维斯命令道。

夏风身体微微地颤了一下,他心里曾闪过一个念头:打死这个美国佬!但他好象想起了什么;忽然,手无力地垂下去了。

也就是在这犹豫的瞬间,夏风的枪被戴维斯收缴了。

夏风没有后悔,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向戴维斯开枪。

他是他的恩人呢……

十二

1944年10月。长沙上空。

盟军的机群在空袭沦陷区的长沙时,和日本人的机群发生了遭遇战。

夏风上尉的座机咬住了日本鬼子的一架战斗机。这家伙狡猾极了,一发现被咬住,便立刻使出了浑身的解数。上翻。下翻。左急右弯。右急转弯……高超的技术,娴熟的动作,使得夏风心里暗暗惊叹。如果不是偶然被自己咬住尾巴,处于被动的地位,他肯定是斗不过对方的。此刻,他也豁出去了,紧紧地把握着主动。但苦于找不到一个绝对有把握的射击角度,迟迟没有发射。

“245号机注意,你被狼咬住了,想办法甩掉它!”这时,耳机响起了急骤的呼叫。浓重的美国南方口音,夏风一下子就分辨出那是大个子戴维斯上尉的声音。

“245号明白了,谢谢。”夏风答道。他飞快地回过头去望了一下,果然看见一架涂着红膏药徽志的战斗机已阴险地粘上来。他恼怒了,猛地轰大了油门,很快就缩短了和前面那架日机的距离。

一分钟后,他把猎物击毁了。几乎是同时,后面的日机也被戴维斯上尉打下来了。

战斗结束后,夏风找到这位佐治亚洲的飞行员,说:

“戴维斯上尉,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我感谢陈纳德将军的奖金!”戴维斯玩世不恭地笑了笑。

夏风一怔。诚然,这些美国飞行员都是那位美国退伍将军陈纳德将军用重金招募来的,但毕竟现在进行的战争是正义的战争;人不能仅仅是为钱而去卖命。要是换了别人,他一定要和对方争论一番。但是,说这话的是戴维斯上尉,不管怎么说,毕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他只好把话锋一转:

“戴维斯上尉,我想请你上冠生园,请赏脸。”

“不,夏上尉,这是大大的浪费!”戴维斯却断然拒绝了。

夏风为难了。戴维斯不愿去吃中国的馆子,他们有自己的食堂,中餐、西餐,随便吃,有许多食物还是经过缅甸、印度空运来的。这是冠生园无可比拟的。他想了一会儿,说:“你喜欢什么纪念品呢?”

“我喜欢整个世界。”美国人正经八百地说。

“对不起,我不是至高无上的上帝。”夏风尴尬地笑了。他不习惯美国佬这种不着边际的玩笑。

“那么,就送一片树叶好了。”

夏风真的送一片叶子给戴维斯上尉。当然,那不是一片绿叶,而是一片黄叶。夏风用自己击落敌机的奖赏买了一片金叶的胸扣送给了戴维斯。

美国佬收下了。

夏风自然不会认为他已经还清了美国人的人情。他一直把这事记在心上,他想终会有一天,他会用自己的行动来证明中国人流传了多久的一句话;

“知恩必报。”

十三

1947年9月9日,下午15时34分。上海虹桥飞机场。

夏风终于回报了戴维斯中校。

戴维斯中校把手枪交给躺在血泊里的麦克唐纳,说:

“麦克唐纳中校,报仇吧!”他指了指夏风。

麦克唐纳艰难地接过枪,缓缓地举起来。

“砰!”枪响了。

倒地的却是戴维斯中校。

夏风惊呆了。

“夏中校,快跑吧!我替你报仇了!”麦克唐纳持枪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这——”

“是这个狗娘养的侮辱了你的太太,我没有干坏事,我是清白的,上帝可以作证。”麦克唐纳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微弱了,“快跑,那边……”他再也说不出话了,只是做了个手势。

夏风循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停着一架飞机。他明白了,于是拾起手枪向飞机跑去。

听见枪响,几个美军警卫奔跑过来,一边向夏风射击。夏风边跑边反击。夏风终于登上了飞机。

飞机上,一个美军机械师正在检修机器,夏风的出现,使他惊慌不已。

夏风命令道:“向后转!”

机械师顺从地转过去。夏风举起枪托照着机械师的后脑敲了一下,机械师晕过去了。

飞机越过外滩,吴淞口,向北飞去。

“先生,往哪儿飞?”过了一会儿,机械师苏醒了。“去我想去的地方。”

“那么我?”

“想活,还是想死?”

“上帝啊!我还有妻子女儿呢!”

夏风调整好了自动驾驶仪表,转过身来命令道:“跳下去!”

机械师很不情愿地,但还是无可奈何地背上了降落伞,在夏风严密的监视下跳下去了。下面是青的山,绿的水,象棋盘似的阡陌……

飞机却越爬越高,不久消失在云端里。

金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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