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到来,是老哈河上游的那片油菜花告诉人们的。黄灿灿的油菜花一摇,夏的气息就随之弥散开来。紧接着,养蜂人来了,在地头安营扎寨,摆出许多方方正正的小盒子,蜜蜂们嘤嘤嗡嗡地忙碌着,像老哈河水,不舍昼夜。
毕业考试结束后,我们回家拿户口本。在油菜地头,看见了养蜂人的窝棚,然后看见养蜂人从窝棚里走出来。我们赶紧低下头。春燕小声问我:“玉兰她爹真会让玉兰和他结婚吗?”我说:“那谁知道呢!”
回到家里,我听到的第一件事竟然就是这件事。是三丫儿说的,她的口气听上去好像玉兰订婚是一件很好玩的事。说那天她去帮着倒茶了,玉兰的眼睛肿得像桃子。我正吃一口饼,往下咽时噎了嗓子。
晚上,我和春燕把玉兰叫出来。月光白亮亮地照着,河床里铺满碎石的老哈河,时而幽暗,时而明亮,“哗啦哗啦”的水声,夹杂着悠长的蛙鸣。玉兰哭完了,说:“我一天也不想在这地方呆了。我要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我们都不知怎么劝她,三个人默默地走着,各自想着心事。黑暗释放着无穷无尽的忧伤,压迫得我们喘不过气来。远处,掩映在层层树木下的村子,黑黝黝的,死一样沉寂。
乌兰牧骑选演员来了。春燕以一首《唱支山歌给党听》进入决赛。复赛在旗里进行,时间定在七月五号。
春燕唱歌时,教我们音乐的杨老师也在场。杨老师出来后说,其实已经定下来了,春燕参加复赛只是走形式。后来,我们才知道,来招考的那两个人说,很多年没遇到这样的好苗子了。春燕去乌兰牧骑已经是板上钉钉儿。这以后,春燕对学习不像从前那么感兴趣了,有时上课还睡觉,老师叫醒她,不一会儿,她的头又磕到桌子上。
中考一天天逼近。很多人都熬夜备考,加上天气热,课堂上打瞌睡的人越来越多。春燕看起来比别人更疲倦,不但上课睡觉,平时也无精打采,还经常吐。吐完了,也吃不下饭,喝藿香正气水因此成了她的另一门功课。
在藿香正气水的熏染中,“七一”到了。学校举办歌咏比赛,选了春燕的独唱《唱支山歌给党听》。地点在后操场。我们抬着凳子,排着队,走进操场。操场上,已经挤满了人,有人在前面为我们开道,我们鱼贯而入。场内气氛很热烈,临时搭起的演出台边插着几面国旗,四周是彩旗,迎风舞着,猎猎地,很豪迈。拉二胡的在调弦,吹笛子的在试音,人们挤来挤去。不时有抱着衣服、拿着凳子的人,从台上跑过,坐在台下的人就冲台上嗷嗷叫几声。我坐下后开始找春燕。春燕下午又吐了,尽管临走时喝了藿香正气水,也不管事儿。我想:春燕一会儿在台上一张口,糅杂了藿香正气水的歌声会是什么味道呢?
演出开始了。第一个节目是三句半,锣鼓很提神,台词也逗,每说完最后半句,场内都哄堂大笑。第二个节目就是春燕的独唱。
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那晚的夜色,是我今生见过的最美的夜色。身边的人们看上去也很兴奋,不停地大声说话,可我好像什么都听不见。四周那么静。月光很好,天地之间显示出一种神秘的幽暗。飞虫们在舞台前面的灯泡周围飞来飞去。白天的热气已经散尽,凉风习习。花坛里,甬道上,刺梅的香气一阵浓似一阵。一时间,我觉得自己长了翅膀,正不知向哪里飞升,总之,好像离这个世界越来越远,心里是一种别样的感觉。我无法描绘。
如果不是报幕员报出春燕的名字,我根本不相信走上台的是她。她一出现在台上,我们初三·二班的那片领地就骚动了,每个人都用各自的方式告诉旁边的人们,站在舞台上的柳春燕,是我们班的。其他班的同学都伸长脖子,羡慕地朝我们这边望着。也有人看不惯我们的嚣张,冲我们大吼。正乱哄哄地闹着,音乐起了,春燕嗓子一亮,观众席上顿时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春燕唱完,有人大声喊:再来一个!更多的人就跟着一起喊: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春燕再上来,唱的是《妈妈的吻》。我出神地望着台上的春燕。杨老师给她化了妆,还给她借了一件白色连衣裙,领口和袖口镶着金边;一双白色塑料凉鞋,站在台上,亭亭玉立,仿佛她是专门为舞台而生的。我又欣慰又伤感。再有四天,春燕就走了。当初一起来的四个人,现在只剩下我了。操场静悄悄的,只有春燕的歌声在飘,还有夜的气息。大家目不转睛地望着台上的春燕,谁也不知道热泪怎样烫伤了我的眼睛。
春燕唱完《妈妈的吻》,就挤过人群,在一路羡慕的啧啧声中找到了我们班的位置。她挨着我坐下后,就说肚子疼。当时我没太在意,以为过一会儿会好。谁知她竟然疼出了汗,使劲抓着我的手说:“二丫儿,我受不了了。”我赶忙拉起她,猫着腰到后面找班主任。
班主任带我们去了医院。一起去的还有王玉柱和另外两名女生。值班大夫说可能是急性阑尾炎。这时,春燕已经站不住了,我们把她抬到检查室的床上,大夫开始摁春燕的肚子,一边摁,一边问她疼不疼。春燕脸色苍白地肯定着,有时也否定着。渐渐地,大夫的脸色严肃起来,稍后,他抬起头说:“是阑尾,不过……”他吞吞吐吐地,然后,转向我们班主任,“请你跟我来一下。”
班主任再出来时,神情有点慌乱。她结结巴巴地叫王玉柱借辆自行车,找上班长李强,马上去老哈河通知春燕的家长来医院。然后又让我和另一个女生去操场找我们校长。
“快点,快点,都快点!”班主任说。同时用一块兰花手绢擦着汗。我看见她的手在抖。
校长一到医院,班主任就带他匆匆进了值班室。值班室的门迅速关上。
春燕的大哥春江来时,我正在医院的大门外向老哈河那边张望。夜色如浓稠的墨,深沉难化,一切都那么压抑。同校长一样,春江到了以后,就被领进了值班室,值班室的门再次迅速关上。我们站在门外,里面嘁嘁喳喳的,然后就是死一般静。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传来春江的叫骂:“真是丢人现眼!你还有脸活着!你——”
我心里打了一个冷战,猛然想起了文凯那双贼亮贼亮的眼睛。接下来的几天,全校学生都知道春燕怀孕了,还知道她爹打断了她的腿,闹到了乌兰牧骑。后来又有人说,文凯被乌兰牧骑开除了,被开除了的文凯去了哈尔滨。我不知道这些传言是真是假,反正从那以后,我再也没看见过文凯。
两个星期后,我的初中生活结束了。我爹来学校接我,依然赶着那辆破旧的牛车,从车辕到车厢再到架杆,都磨得光滑锃亮。车厢底板断了几处,露出大小不一的窟窿。上面孤零零地放着一卷行李。我默默地坐在车上,突然有一种曲终人散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