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子非常惊慌地爬起,连看一眼那保安的勇气都没有,跑下台阶,跟在一个手提塑料袋子的女人后面,匆匆而去。
那女人的塑料袋里装着蔬菜和熟食,那女人的背影感觉很熟悉,弓子差点叫出来,这不是老娘吗?!弓子没有喊,弓子跟着她,弓子正好不认识回家的路。
到了一个路口,那女人遇到一个熟人,站住,说话,声音悦耳。
侧身一看,不是老娘,她比老娘丑多了。
有人拽住弓子的裤脚,弓子差点绊倒,赶忙堆起微笑,低头看见一个瘫痪的人,拖着一条肮脏的裤管,正朝他伸出手:兄弟,给个块儿八毛的,晚饭还没吃哩……弓子摸口袋,空的,正要赔笑说,我没钱,忽然就愣住了:这不是红毛吗!弓子晕了,怎么刚才把一个不相干的女人看作是自己老娘,现在又遇到过去野树林里的那个红毛!这是怎么了?弓子害怕了,扭头拼命奔跑起来。
路人多是听见身后的喘息声而纷纷避让。
浑身泥汗的他,像一只受惊的猴子突然闯入城市,人们愕然、好奇、惊喜然后麻木。
夕阳在身后一点点撤退,弓子的身影越来越长,越来越模糊。
城市变得那么柔软,在弓子的脚下富有弹性。
奔跑着,轻灵着,弓子漫无目的地沿着马路,像给这座城市勾勒线条,描摹花边。
路灯应着弓子的脚步点儿,次第闪亮。
在一个路口,弓子突然定住了,对面的巷子那么熟悉,旁边广告牌上那个举着饮料的女人好像变白了,却笑得有些淡。
到家了!家就在那条幽深的巷子里。
奇怪的是,弓子的呼吸却因为停下脚步而急促起来,他穿过马路,走到巷子口,忽然发现有熟悉和不熟悉的人伸着脑袋朝巷子里探望。
弓子想,我知道你们看什么,不就是王大兰的儿子范俊才又跑了吗?!这是暑假里的第N次离家出走了,难道你们那份好奇心还没有消退?那行,我回来了,你们该兴奋到极点了吧?弓子朝巷子里走时,故意横着膀子,故意大声咳嗽。
可扫兴的是,人们没有太在意他。
那个平时话比屁多的鞋匠看了他一眼,竟然连那张大嘴也没开合一次。
靠,怎么了?弓子心里有些发毛了,他加快了脚步,是不是自己脏得变了人形,认不出来了?他经过鞋匠身边时,故意蹭了他的胳膊一下,说,我是弓子!看什么呢?鞋匠这回连看他一眼也懒得,只是嘴里“哦哦”了两声,像被肉包子噎住了。
快走到家门口了,只见楼下围了许多人,正纳闷,人群开始往后闪。
弓子抬头看见,两个警察从楼上下来,中间夹着一个人,脑袋被黑布套着。
弓子从那人的体形上一眼看出,是楼上的沈恺。
弓子愣了一下,这情形电视上见多了,说明沈恺犯事了。
沈恺犯啥事呢?他从不打架啊!沈恺人不错啊,我还借了他钱,可他又没说要还……弓子想上去对警察说,沈恺不是坏人。
人们随着警察涌出巷子,巷子转眼被抽空。
弓子看见自己的家门户洞开,他走进去,闻到了一股陌生的霉腐味,犹如误进了废弃已久的储藏室。
摸到墙上的电灯开关,摁下,刺眼的灯光猛然将屋子撑开。
没错,是自己的家,跟以前一样,那只破藤椅依然端坐在原来的地方,不同的是,上面没有躺着老娘。
桌子上白毛毛的一层灰,弓子上前用手指划拉了一下,清晰而深厚。
弓子也懒得去想这是没有人打扫的结果,因为老娘从来就是勤快干净的,这层灰一定是有用处的。
累了,看见熟悉的家景,弓子忽然觉得疲惫比昆仑山还沉重,他靠在墙上,慢慢地腿也支撑不住了,人就软软地矮了下去,像一只收缩的气球,慢慢瘪在了墙角……弓子刚迷糊着,传来对面王奶奶的声音,她一如往常地唠叨说,这家子人,出门也不关灯,也不关门,找孩子也不能不要家呀……弓子实在懒得睁眼,任凭着王奶奶关了灯,带上门……弓子再次被吵醒时,发现朦胧的黑暗中,藤椅上坐着老娘,门依然开着,从外面泻进来的一道灯光,正好将他和老娘切割开。
看不清老娘的脸色,但觉得她不像是刚从棋牌室回来,蓬乱的头发支棱着,倒像是刚和人干了一架。
一会儿,从外面又进来一个人,从身形上看,是父亲范大林。
可说话的声音怎么不像,嘶哑得犹如麻袋被撕破了。
怎么不开灯?范大林说。
别!对门看见了,又要来问孩子找着没有,烦死了!老娘王大兰的声音。
人家都是好心嘛!范大林说。
有的是好心,有的是幸灾乐祸,老娘嘟噜道,外面已经有谣言说,我们弓子八成也和楼上的沈恺一样,贩卖毒品,给崩了……范大林说,怎么会哦,弓子最多是贪玩不爱学习,犯法的事,他做不来。
老娘叹息说,就怕坏人带啊,沈恺不就是被坏人带着吃上摇头丸,然后才……好了好了,吃东西吧,我买了四个馒头一袋榨菜……唉,黑灯瞎火的怎么吃?老娘说,塞鼻子里不成?快点吃,早点睡,明天去西城找找。
范大林说,已经找三遍了,这狗日的东西一定和我们躲猫哩,狗日的!老子上辈子不知道做下什么坏事,今生欠了他狗日兔崽子的……老娘说,印寻人启事的事我问了,一万张要四千块!日他妈,发这号财,不得好死!报警,明天一早报警,让警察帮着找!警察帮你找儿子?切,警察管街头抢劫都管不过来……这世道……哎,你说,我们家弓子会不会像昨天报纸上登的那个孩子,被人用刀捅死啊!你哪来的吃屎话!那孩子太可惜了,是一中的尖子啊!父母还在国外……嗨,有钱人家的孩子也这样,也没人管吗?他要不去街头,人家会杀到他家里啊?可惜了,那么漂亮的孩子……好了好了,烧点洗澡水吧,我身上都臭了。
这孩子这些天不知道洗没洗澡?你看你说的,能囫囵找回来就行了,还管那么精细。
回来你打算怎么处置他?怎么处置他?你说怎么处置他?还能灭了他不成?由着他吧,只要不乱跑就好,我看咱们也心气放低一些,别指望他成龙成凤,只要别成罪犯就行……书能念到啥程度就啥程度。
我南京也不去了,陪你们娘儿俩,吃糠咽菜落得个安稳。
你吃好了吗?帮我捏捏这小腿肚子,都硬了。
该搭车你不搭车,一天走那么多路,别孩子没找着,你先趴下了……弓子每个字都听到心里去了,估计这些话已经刻在心坎上面了,无论用什么软件也抹不掉了!弓子啊!你的泪水为什么忽然就守不住了呢?透过雨帘一样的泪水,弓子你认真看一眼自己的父母吧……是开学的第一天,弓子在学校的大操场上,得知了罗海海被杀害的各种传奇版本,人们已经把罗海海和秧子的事情演绎成一本畅销小说了。
奇怪的是,弓子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说这事,可他还是一下子呆在了毒辣辣的太阳地里。
因为这是在学校,不是在野树林子,不是在城郊的小酒馆。
与此同时,他竟然吓得浑身发抖,好像凶手就是自己,而且被人发现了,因为他一度的确在心里暗暗杀死罗海海无数次了。
弓子再没有在校园里见到秧子,他也不再打听她的下落,倒是同学们越来越把秧子传得美若神女。
其实,许多同学是见过秧子的,弓子也不明白,大伙为什么要把秧子说得那么女神。
莫非这就是学校?弥漫着青春荷尔蒙的学校?不过秧子的确很漂亮,那是假不了的。
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