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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乡村哲学

说着话儿就老(没)了

沉浸在北风之中的南太行乡村,远山一片枯寒,裸露的红色岩石像是还未熄灭的灰烬。一堆老人坐在阳光下面,黑粗布的棉袄不知穿了多少个冬天,一人一根旱烟袋,吧嗒吧嗒抽,青烟还没冒出来,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忽然有人说:南垴(村)郭其栓死了——众人“哦”地惊诧一声。有人叹息说:人咋就这么不经个活哩?另一个人也说:说着话儿就没了。再一个人也哀叹一声,说:那时候,俺们还一起掏鸟蛋呢!

那个人真的死了,哭声从挂在半山腰的南垴村传来,穿过河沟,再曲折到对面村庄——村人坐在一起,说到往事,共同发出“说着话儿就老了”的感慨——这句话是南太行特有的一句禅语,包含了一种时间的沧桑感和生命迅即感。

这是多么残酷的一件事情——很多的不会这样文雅说,他们只是用约定俗成的“说着话儿就没了”来表达——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儿化音,好像是从心脏或胃里吐出来的一样。很多人听到了,心情骤然发凉,还有人流下眼泪——他们曾经是好伙伴,年少时一起游泳,砍柴,甚至结拜了干兄弟,成为了儿女亲家。可眨眼工夫,人就老了、没了,所有的经历就都成为了念想和灰烬。

按我的话说:人人都是“时间的灰烬”——他们也不会这样说,只是会说:“说着话儿就老(没)了。”“人咋就这么不经个活呢?”语气低沉,像是午夜。有一些妇女,小时候乃至未嫁前都在一个村庄,相跟着做农活,坐在梧桐树下纳鞋垫,说最隐秘的心事。婚后,大家分开了,嫁在同一个村的到没什么,若是嫁得远了,平常很少见面,一晃几十年时间过去了,蓦然相逢——也会说起当年的人和事情,尴尬或者坦然,都只是心境和情绪问题,但真正的悲伤则是:说着话儿就老了!

站在明亮的日光下面,她们相互看到了白发和皱纹——晃悠悠的白发像是青草中的荒草,皱纹似乎一块石头上的裂缝——她们看着对方说:你老了,我们都老了,几十年,一眨眼就过去了——“了”字的尾音拖得特别长,像是一滴微弱的枯叶,在空中翻转很久,才悄无声息落在地上。

每天太阳的都是新的,而人是旧的,并且越来越旧,旧成了农事之间的一块土,家庭中的一根木头——三天不见,孩子就长大了,再有三天不见,就有人张口喊爷爷、奶奶——还有一些辈份大的人,冷不丁地被人喊起了爷。

黑夜起始的时候,总是会有人叹息说:一天没干啥就黑了。上50岁的人还会说:黄土都埋大半截子了——有时是自嘲,有时是自悲。我还在南太行的时候,几位老人都还能够下地干活,上山打柴——等我再回来,先是一个不见了,接着是另一个,不几年功夫,老人们几口就都没了。

“说着话儿就(老)没了”(朴素的时间观念和生命意识)这句话,在南太行的村庄,几乎每天都有人在说。遇到从前的同龄人,他们也会对我说:说着话儿咱们就三十多岁了。

很多时候,独自坐在山上,看群山起伏,皱褶如井,忍不住想,每一口山坳里都盛放着人,袅袅的炊烟越过树梢,在山顶消失;每一口里面也都安放着亡灵……一代人送走一代人,又被又一代人将自己送走,绵延的生命旅程,当面还青葱欲滴,而转过身来,却已是皱纹满面,腰身佝偻。

有人不算贫,没人贫死人

这是南太行人的人本观念——很多人这样认为,也这样做。娶媳妇的重要功能就是生孩子,而且要男孩——唯有小子(儿子),才能够把血脉延续下去——但他们只知道香火,不知道孩子是另一个自己。新婚的囍字还没有褪色,孩子就呱呱出生了——要是男孩,公婆笑得牙龈都红艳艳的;不小心是个闺女,公婆铁青了脸,把黑眼球翻到鼻子下面。

接着再生——按照有些汉们(已婚男人)的话说,晚上黑灯瞎火,不干那事干啥?自己得劲(舒服)了,还能生孩子,一本万利啊。有的人会当场哈哈大笑,但决不是嘲笑,而是认同的笑——若是一连三胎五胎都是闺女,不用他们自己着急,父母、岳父母和村人就开始着急了,说:那是咋回事?一连几个都是闺女,该不是只有闺女的命吧?还会有人说:那两口子可能上辈子做了啥缺德事儿了,这辈子生不下小子来。

这些话,当事人不用听,顺势一想就知道了——男人总沮丧着脸,在有儿子的汉们面前抬不起头——有的汉们还开玩笑说:你是不是不中啊,要不要俺替你“劳动”一下?说完,就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还有的人真的觉得生小子没希望了,就让老婆找合适的男人——怎么样不管,他只需要结果——儿子虽然不是自己的,但是自己老婆生的,又在自己家——亲爹再亲,也不能要回去。

闺女是别人家的人——“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这句话流行范围很广,南太行人也这样认为——闺女再好,出嫁就变心,爹娘再亲,也亲不过自己的汉们(丈夫)——或许是因了这种因素,谁要娶他们的闺女,就得拿来财礼钱——乡人也觉得合理,毕竟是人家生养的闺女,不给点抚养费从良心上说不过去。

小子是自己的,啥时候都走不掉,姓永远跟着老子,所有的家产也都是他和他们的——人见到,都会说是谁谁谁家的小子。作为父母,听到这话,心里是自豪的,儿子构成了一对夫妻最根本的乡村人生尊严。听人说,还没解放之前,在南太行乡村,只要家里弟兄们多,再苦的日子都不算苦,很多连苇席都没睡过,别说吃馒头了;再后来的公社,人多劳力多,分的粮食也多。现在是人多力量大,遇到械斗或者利益纷争,可以男女老少齐上阵,以人海战术打败另一家族。

这样一来,儿子多的人家不但在村庄确立了自己的强势地位,还可以形成一个固定的利益圈,再不公正的事情,遇到不公正的人,也会变得公正合理起来。

“有人不算贫,没人贫死人”这句话的核心思想是人,一种古老的生育观念,充满对人力资源的无限渴望与信赖——时间从南太行掠过,将人变成一堆黄土,又将人变成人,一代代的人,长大了,结婚了,生孩子了,老了,抱孙子了——抱着抱着,就靠在石头的墙壁上睡着了。

养女嫁汉,穿衣吃饭

闺女还没有长成,就有人盯上了:一种是被同龄小伙子看上;一种是被家有儿子的父母惦记上。还没到16岁,就有人上门说亲,媒人是两家的熟人或亲戚。第一次,旁敲侧击问问闺女父母找女婿的条件——若是女方父母对男方家没啥意见,就会明确表示。说媒的人就天天往人家家里跑,说东道西,不着边际,但主题寸步不离。

闺女爹娘说:养闺女嫁汉,吃饭穿衣,只要男方家境好了,闺女嫁过去不受罪,他们就很满意了。闺女一般不吭声,嫁谁不嫁谁,大都父母说了算,媒人天花乱坠之间,闺女本人也很少参加——南太行闺女们都非常自觉地遵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使有不同意的,也都属于无效投票。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后,这种情况有所转变——有闺女们刚烈的,有主见的,宁死不从,也有非他不嫁的。但大多数闺女没主见,像山顶上的树,河里的水,哪儿风大往哪儿倒,哪里的水深往哪里淌。也有订了婚退婚的,本来要好的两家,因为退婚反目,村骂铺天盖地,不但大肆夸张生殖器的功能,还捎带了对方祖宗八代兼亲戚。没有退婚的,早早就结了婚——男的十八岁,女的十七岁,两个人还没有明白婚姻究竟是站着走好,还是趴着稳当,就成双结对,耳鬓厮磨,白天一锅饭,晚上一个花枕头了。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这种风气愈演愈烈:男方家庭“占位”的思想意识空前强烈——见到好闺女,就先说给自己的儿子,定下来,免得别人再来饶舌。闺女还只有十六、七岁,就成了谁谁谁的未婚妻——两个孩子遇到一起,涨红了脸,还羞羞答答,前言不搭后语,扭扭捏捏像是两只刚出牙的嫩玉米,惊慌如两只刚出生的小松鼠。

南太行财礼不菲,以前几百,几千,现在三万到八万不等。即使出再多的钱,父母也都愿意自己儿子有个媳妇。在他们看来,父母一辈子的任务就是生孩子,养孩子,盖新房,啥时候娶了儿媳妇,就算完成了一生的使命。要是遇到有钱的家庭,再养十个儿子也不怕,闺女们抢着往家里跑,哭着喊着要给人家当儿媳。

因为什么?因为“养女嫁汉,穿衣吃饭”——其中,“穿衣吃饭”是物质层面的——吃得好,穿得好,才构成了普遍意义上的乡村荣耀——多年以来,南太行的闺女们似乎都在为此做着不倦的努力,有的如愿以偿,有的隔窗哀叹,有的如愿以偿了,又人财尽失,有的顾盼自怜,却迎来了预想不到的富贵。

家有万贯,不如武(手)艺随身

秋风之后,颗粒归仓,大地萧索,万山同枯,乌鸦返回。这时候,手艺人开始上工。有需做家具的,早早打听了口碑好的木匠,专门去邀请——木匠收拾了刨子、凿子、墨斗、长锯、短锯、斧头等工具,骑上自行车,一路叮当到主顾家。先看木料,确定这根哪根做什么用后,拿了墨斗,打了黑线,然后甩开膀子,开始嗤啦啦地锯起来。

在南太行乡村,木匠是最普遍的,他们说:家有万贯,不如武艺(手艺)随身。特别是男孩,学业不成后,就托着个人,把孩子交给手艺口碑都好的木匠,聪明的学徒半年可以出师,笨一点要两年。

一个人一旦有了手艺,就意味着再不会吃苦受穷——随便找个活儿干,哪家主顾都得小心伺候,吃最好的,还得给工钱——很多年前的南太行乡村,手艺被人们认为是人生中最宝贵的东西。正如母亲所说:只要有一门手艺,咱走到哪儿都有人上(另)眼看待,再穷也饿不死手艺人。手艺人吃香的年代,他们趾高气扬,有一种身怀绝技的优越感,见到不喜欢或者没权势的人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老远给他说话,眯了眼睛,装没听见。

还有打铁的,从炭火中夹出烧红的铁,你一锤我一锤叮叮当当砸——把弯的砸直了,把直的砸弯了,再放进一边的铁皮桶里,嗤嗤冒出几圈儿白色的烟雾。

另外的手艺是拉大锯——木头很大,锯条比人还要长,锯齿就像是猛兽的獠牙——这些手艺人的主顾大都在南太行山西左权县地界上,秋天走,到年根儿(春节前)才回来。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木匠虽然买了电刨子(也开始了电气化运作),但也能挽回衰退的趋势。成品家具铺天盖地,堆在各个商店和大小集市。有人认真算了算,买家具和请木匠做家具的成本大致相当——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有儿子的人家一旦说好了媳妇,就会很快结婚,没时间再请木匠到家里干活——尽管手工的家具结实耐用。

木匠还没完全消失,铁匠铺就倒闭了,以前叮当不停的打铁声就骤然而止了。老人不习惯,总站在人去火灭的铁匠铺前,摇头叹息——咋就不打铁了呢?打铁的人也摇摇脑袋说:不挣钱了还咋干?上山西拉大锯的人也没有了,不几年,通往山西的小道就灌木遮青石,乱草碧连天了。

但“家有万贯,不如武艺随身”这句话仍没过时。手艺消失了,还有新的手艺,比如开车,厨师,电器修理,车辆修理等新手艺异军突起;南太行人依旧按照过去的思维,让孩子们学习新手艺——挣钱了,就有人大口大口地羡慕了,闺女主动找上门来——要是学不到家,会惹来嘲笑,无论走到哪里,总觉得背后有人指指戳戳,浑身不舒服。

好人不长寿,坏(赖)人活千年

坐在院子里,我和母亲多次争论。主题是:世上好人多还是坏人多。母亲说好人多,我说坏人多。我们的好人标准是趋向一致的,母亲注重细枝末节,我是宏阔的,但有些空泛。在母亲看来:好人就是不故意找茬欺负人,不背地毁坏别人的东西,没有害人之心的人。而我说:好人是有道德底线,坚守自己良知的人。

“道德底线”和“良知”对于母亲来说是陌生的,尤其前一个。母亲是一个不识字的乡村妇女,我说这些有卖弄的嫌疑。在乡村生活那么多年,对于好人坏人,我的认知雷同于母亲——乡村的生活繁琐而又具体,处处都是利益(微小而切身),有利益便会有争斗,明明暗暗,川流不息。

小时候,我认为,欺负我母亲的人肯定是坏人——其中有一个妇女,村人都说她一辈子用各种方法使他人受到了财产甚至生命的伤害,她的武器不是刀子,但是比刀子还厉害的软刀子。一个男人和她偷情,她反而找到人家家里,把两个人做爱细节说给男方老婆听;另一个木匠刚刚结算了工钱,她热情叫他到家里坐了一会儿——她冷不丁弄乱头发,撕开上衣,大喊木匠强奸他;木匠辛辛苦苦干了两个多月,挣得钱全部归到她的腰包。

她丈夫早年去世,她又找了一个男人,极尽女人之妩媚,把这个男人的钱粮据为己有之后,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男人躺在炕上苟延残喘,嘴角冒血,死了还大睁双眼。

关于“好人不长寿,坏人活千年”这句话,我想是南太行乡村人们的生存经验总结,也反映了善恶之间的一些客观规律——恶更能使人获得那种被形容为“幸灾乐祸”的心理愉悦,善则是收束的,向内的,强制的,损伤的只是自己——在今天南太行,信奉佛教的人家不在少数,还出资修建了巍峨庄严的庙宇,善男信女们虔诚头顶柏香,向神灵祈求只属于个人的富贵与平安;也有基督教徒,集体背诵赞美诗的声音响彻村庄。但反身过来,也会做一些被神灵和上帝定性为恶的事儿——只要违反了个人的利益原则,再强大的信仰也须向现实生存作出让步。

人敬我一尺,我让人一丈

最先对我说这句话的人是我的母亲——我向她说了一个人对我的好,母亲当即说“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我隐隐觉得,其中也包含了一种“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传统思想,还有朴素的交际原则。在南太行乡村,母亲也是这一信条的恪守者,很多次,我见她拿了一毛钱或者一块钱还给另外一个人,其他人说不要了,但母亲坚持要给,直到对方接住为止。

但很多事情是不牢固的,人与人之间存在着太多的变数——最凶猛的敌人大致就是利益冲突了,没有人能逃得过这种力量的撮合。两个村的闺女,关系好到了亲姐妹的程度,同嫁到一个村子后,关系一如既往——多年之后,却因为不到一尺的房基地反目成仇,甚至大打出手。

从那时开始,我才知道,很多书本上的东西是不可靠的,还有那些流传的人生信条——让人懂得了一种品质,却又在现实中加以破坏和毁灭。还有一些虐待老人的子孙,好像也不觉得羞耻,人说起来,还怒目金刚,振振有词,我觉得不可思议。南太行的一座村庄中有一对亲姐妹——相比邻里,再没有什么比这种血缘更亲近的了,但没有料到的是:他们也反目的,因为一笔钱,一个人还了,一个说没有还,谁也不肯让步——想起这件事,我就会记起“人真正爱的是他们自己”这句私人主义特别严重,令人沮丧的名言。

在南太行村庄,这样的事情可以列举很多,而且有名有姓,有地点还有时间,但似乎没有必要,一个人在那里出生,长到十多岁,即使他走得再远,那种根性的东西总是如影随形——在异乡的最初,我是怀有戒心的,对任何人都是,但也有毫不设防的。我经常思考的一个问题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可以让另外一些毫无顾忌地信任于他呢?

事实上没有——在南太行村庄,人们普遍认为最可靠的人还是自己的生身父母,父母们也这样认为——有一个妻子,丈夫做生意不慎赔钱,怕人追着要账,妻子提出将存款转移到自己名下,丈夫同意……转帐后的第三天早上,丈夫一觉醒来,妻儿已然无影无踪,等了找了好久,几年过去了,一点音信都没有。

这个事情让我震惊——母亲总让我在外面与人接触多长个心眼——我不习惯这样,我相信人都是善的,不像母亲像姐妹,不是兄弟如兄弟。我觉得,母亲最初关于“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教诲是伟大圣明的。在与很多朋友的交往中,我不藏私,即使有非分之想,也说出来,征求意见——但很多时候是令人沮丧的,误解是必然的,到现在,我才猛然醒悟:一个人和一个人是截然不同不可混淆的,任何人都取代不了具体的“这一个人”。

曾经多次回到南太行的村庄,有人见到了,给我一杯水喝,我很感激,想到什么时候也给他一杯水喝;有人叫吃饭,也想请他们吃饭,有人给我一支香烟,抽完后,我会给他们一支——母亲看到了,说我做的好,我没有笑,而是觉得人应当这样的——我喜欢大智若愚的人,甚至有点笨的人,因此笨,他们专一,也因为笨,他们会一条路走到黑。

最近几年,听到南太行的两件事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光棍,生前打工挣的钱大都给了嫂子,下煤矿不慎被炸死后,赔偿了20万元,但一分也没落在他的生身母亲手里,据说,他母亲几次哭着去了嫂子家,都被骂出来了。一个有点傻的侄女儿要出嫁了,收了一些财礼钱,姑妈哄着说替她保管——婚后第二年,丈夫生病了,侄女儿去找姑妈要,姑妈脸红脖子粗,跳着说:你啥时候给俺钱让俺保管了?侄女儿无奈,盯着姑妈的脸看了一会儿,扭头走了出来。

真理都是片面的——这些年来,不少人承包了砖场、煤矿和铁矿,召集了一些以出卖苦力为生的乡亲们做工——地面上烈日暴雨,狂风呼啸,地下岩石松动,碎渣横飞,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但为了钱,这些人光着脊梁,将绳索勒进皮肉,但还是要干——但到年终,背着行李回来了,再去找包工头要钱,到大年三十了,包工头还没回家。

亲戚们听说了,哀叹一声说:死气马爬(形容人出苦力的悲惨样子),累死累活给人家流了一年的血汗,到最后一个子儿都没要回来,不看僧面看佛面,就是看在流的那汗的份儿上,也该给人家的——工钱没要回来的人一脸委屈,恨不得抓住包工头喝血吃肉,但始终找不到人,时间长了,那些工钱就不了了之了,从新再找新的包工头,开始又一年的打工之旅——代价不是等价的,南太行乡村“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人际交换理念,只是一种少数人遵循的道德信条,而不是人所共守的铁律和原则。

老天生人,总要给一碗饭吃的

每年的八月十五这天,马路上总是多一些奇异的人,背着一只破旧的黑皮包,小心翼翼行走,一手拿着拐杖,在砂土路面上探询。我在对面的村庄看到了,暗地里替他们捏一把汗——修在山上的公路,到处都是悬崖,深的数十丈高,浅的也可以致人死命——他们的步速虽然慢,但是安全的,好多年,在南太行一带,没有一个“瞎仙子”(会算命的盲人)因为行走而丧命——当他们的某一器官发生障碍时,某种感觉就会发达起来。

南太行人总是对那些眼睛盲了,懂得阴阳八卦的人表示同情,说:“老天生人,总是要给一碗饭吃的。”言词之中,包含了深深的怜悯和同情。还有那些智障者——聋子和哑巴,虽然是残疾的,尽管生活简单甚至悲惨些,但只要有人用他们帮助做农活,每天就可以吃到香甜的饭菜。对此,南太行人还有一个名言是:“天不绝人”——绝对区别于那种文绉绉的“天无绝人之路”,前者是南太行人朴素经验的总结和发现,后者是文人的提炼和拔高。

瞎仙子穿村过庄,整年在外面游荡,给人推算命运,搁置阴阳,收入不算多,但至少可以养活自己。更有的聪明伶俐的瞎仙子,鼓动三寸不烂之舌,以薄薄的两片嘴唇,使得一些人对自己的命运产生某种幻想和怀疑,尤其冥冥中的厄难,人人都很害怕,瞎仙子抓住人的趋富避祸的心理,以看不到摸不着的阴阳法术获取更多的物质报酬。

每年的八月十五这一天,是他们聚会的日子,南太行(河北南部,河南北部、山西东部)远远近近的瞎仙子都要赶来参加。有一年秋天,两个男性瞎仙子带着一个女性瞎仙子来到村里,给其中一户人家算了一卦,没有要钱,而是以一顿饭食和一夜住宿为交换条件——第二天早上起来,两个男性瞎仙子脸带明显抓痕,将出不出的鲜血使得他们面目丑陋——女性瞎仙子安然无恙,他们走后,房主说;昨晚听到三个瞎仙子在打架,随后传来性爱的欢娱声。

瞎仙子们聚在空廓的麦场上,由德高望重的人讲话,针对掌握的问题,尤其是那些喜好坑蒙拐骗的瞎仙子,表示批评,惩罚的方式是一段时间内不准再给人算命打卦,否则,开除会员资格——每一个群体都有自己的制度,也有利益原则和行为规程——散会之后,他们会大吃一顿,然后相互道别,再次踏上漫漫算命之旅。

针对这些残障人,南太行人还会发出最简单的同情:人生下来就那样,老天爷不给人家一碗饭吃,那就不公正了——我听了,蓦然想到“人本善”这句话,但是有一些瞎仙子心眼很坏,被钱财收买,成为以神鬼介入人与人之间的争斗——他们本身没有什么利益冲突,都是受雇于人的。在迷信的乡村,这种是虚无的,但给人的心理压力是巨大的。

但被诅咒者不恨瞎仙子,而是恨雇用他们的人——也就是说,在南太行人的内心,弱者的先天劣势赢得了普遍的宽恕。还有那些哑巴、瘸子和痴呆半痴呆者,村里再凶恶霸道的人,都不会欺负他们,有一些人,喜欢捉弄眼睛看不到的人,年长者看到了,就会出来阻止;要是孩子,父母肯定会大声呵斥。这里面包含了两层意思:一是欺负弱者不道德传统的思维约束,二是暗暗惧怕瞎仙子所携带的那种神秘力量。

我小的时候,对这些也很惧怕,但还有一种怜悯,总觉得这样的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残缺感和悲惨感——每次看到,内心出奇的郁闷,有一种被悲凉袭中的感觉。乡人还有话说:“哑巴毒,聋子心灵手巧,瘸子聪明”。这也是他们经验的一种局部总结——邻村有几个哑巴和聋子,打人特别狠,下手就能把一只成年的羊打死,瘸子聪明得让人防不胜防,还特别心灵手巧,会做很多手艺活儿。

还有一个智障者,在家排行老大,没有婚娶,现在差不多60多岁了,整天咕咕囔囔,从这个村跑到那个村,农忙时候,有人找他帮忙,给他饭吃;有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即使不给做活,也会给他饭吃——有一段时间,每到吃饭时候,就到我们家来,母亲总是给他一些东西吃;到奶奶家也是,其他人家也会给他吃的——吃完就走,不停地咕咕囔囔,谁也不知道他说的什么。

村人说,吃百家饭也是一个本事,要是健全的人,恐怕就不会有这么多人给饭吃了——此外,附近村里还有几个身智健全的光棍,相比较而言,他们都承继了父母的财产,并有经营自己生活的能力,生活自然好些。但在村人的眼里,那也是一种残缺——人生是由两个人乃至他们衍生的另一些人组成的,他们没有,自然就被有意无意划归到残缺者的行列。

很多年过去了,现在的残缺者越来越少,他们都随着时间远去了,像风中的灰尘——但“老天生人,总要给一碗饭吃的”这句话依旧流传,大都表现在对自家未成年孩子命运前途的忧虑上——我相信这是真的,但更愿意再引申一下:在世上,活着的每一个人都会有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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