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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南太行

1、楔子或序言:记忆与梦境,还有印象

幼年生活似乎是生命的另一种空白,多年后,能够记住的事件及场景少之又少,但却顽强得不可思议。关于琐事,我至今能够记起的,大致有如下几桩。1、暮春时分,硕大的梧桐花从头顶落下,我捡起,摘掉后面的壳儿,放在嘴里亲,吸光了里面的甜水,再丢在地上。院子向阳处,摊放着母亲从山坡上捋回来的洋槐花。花洁白得跟尿素一样,可不过一顿饭工夫,就蔫成了小卷叶虫模样。弟弟围着摊开的洋槐花儿不停走动,时不时蹲下来,抓一把洋槐花向天空扬。正扬的起劲儿,忽然号哭起来,嘴巴咧得都能看到喉咙底儿。我抢过来询问,弟弟指着自己右手食指,一根黑色的小刺,挂在他白嫩的皮肤上。

这显然是被蜜蜂蛰了。论原因,是弟弟的错,蜜蜂是无意的,只顾着在花儿采蜜,弟弟一打搅,它们就自卫。可是,母亲不管这一套,跑回来就一手抓了胳膊,一手在我屁股上猛扇了几巴掌。我疼,我也哭。2、某天早晨或者下午,我正在家里(忘记具体在做什么),忽然听到母亲大声说:毛主席死了!声音尖利而刺耳。我惊了下,看到母亲的脸,紧接着蹦出门槛。我尾随到院子,看到对面麦场上,聚集了好多人,一个个垂着脑袋,一片参差不齐。还有一个人,站在街口大呼小叫,不一会儿,又有一些人从石阶上面蹦了下来。这是我记事起到现在唯一能记住的场景之一。3、还记住了曾奶奶去世时的一些细节。有一上午,母亲带我到村子中间一座四合院里,走到一间屋里。我拉着母亲衣角,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躺在比我还高的土炕上,睁着一双眼屎布满的眼睛,看我们。再后来,她死了,灵棚也搭在我家对面的麦场上,一些人穿着白色孝服,跪在黑皮棺材面前腔调不一地哭,还有一些人,在旁边看,帮忙拿东西。

3、冬天,还不是太冷,母亲拿出一件花方格上衣,让我穿上。系好扣子,端详了一阵子说,像个小闺女。然后就笑。我走到镜子前,看看自己——脸挺白,脖子不长也不短,俩眼睛虽小,但黑眼仁多,两排牙齿很整齐。母亲说,娘做的衣服好看不?我先是自个儿端详了一下,然后说好看。母亲又说,现在不能穿,到过年再穿。说着,就伸手给我解扣子。我扭着身子,嗯嗯着不让。母亲说,你小子,简直就是个“三生富”(意即有钱就花光,有东西就用完,手里不存一点钱粮的人)。这三件事情,我几乎每年都会无意识想起几次,有时候觉得有趣,有时候觉得没一点意思。但总是会想到,不论何时何地。

我想,它们是我在人生之处最深刻的记忆影像,是我生命之中最简单的经历和必然的痕迹,是我一生记忆芯片上的基层部分。——除此之外,在太行山南部村庄的成长岁月当中,我还作过无数的梦。其中一些,在我成年后的现实生活当中逐一回放和映现。有好多次,我到了某个从未涉足的地方,忽然觉得那些场景和物什似曾相识,好像自己早就来过一样。有一次,我到甘肃张掖市郊一个村子,进村时,忽然觉得这地方很熟悉,眼前的情景就像存储已久的旧照片,在我忽觉恍惚的时候,就那么自然地被翻检出来。我的脑袋就像一款图片浏览器,随着鼠标点击,一张张呈现。还有一次,我到巴丹吉林沙漠之间黑城遗址去,走到近前,也发现这座废弃500多年的遗迹也异常熟悉。站在破损的垛口上,我努力想,只觉得这地方我似乎来过,且还在这里做过一些事,而且时间也很长。可记忆明确告诉我,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来到黑城,绝对没有差错。

还有一些好朋友,即使远隔千里,此前无一次相见,一旦相识,也恍惚觉得以前在哪里见过,并天然地有着很好的感情基础。——诸如此类的“蹊跷”在我个人生活当中一再上演,就像某种暗示,不期然的邂逅与无法解释的宿命。——后来,我确定,所有这些幻想都与幼年的经历——乃至幻象和梦境有关,或许,这一切从一出生就预设好了,就像新买的电脑预装操作系统,某些软件安装前的某种提示和说明。可是,与之相反的是,离开太行山南部乡村18年,在外省,我却极少梦到过在故乡的某些过往、人和风物。

尤其是数年不回故乡探亲,再回到,见到从前的玩伴、同学和乡亲,感觉就像是另外一些人,而且从来没和我有过怎样的交往。我想,这可能是那座乡村及那些人在我个人记忆体中资源耗尽与能量衰竭的结果。——相对于以上琐事、令人恍惚的奇怪感觉和梦境,对于出生的乡村——地域——和人,现在,我对它们最清晰和感觉有这么几点:1、地理位置很偏僻,山峰和圆形的天空是最高的仰望之物,水是一切动植物的活命源泉;较为平缓的山坡既是人的住地,又是田地,还承担了放牧与柴禾、果树与道路,甚至玩耍和坟茔的功能。七八座自然村分散在大山围定的大小山岭之下,有的面对面,有的背靠背,有的相去二三里,有的一别五座山。2、那里的人不是太多,但各不相同,可以称之为小世界,也可以说是一小撮。他们当中百分之九十的人,是靠田地和山坡过日子的人(现在多了外出打工、做小买卖、手艺活儿),另外一些是政府公务员、承包铁矿煤矿发财的人、还有教师、小工厂主及私营个体户(养殖、运输、贩卖),两相比较,后来者是在那里显然是贵族阶级,是人生的制高点和价值思潮的风向标,也是一代代新生者被人教习的楷模。3、每个自然村都有自己的渊源和特点。如北河沿代代都有智障、男女比例1比4,层层不爽。杜庄嫁出去的闺女大都会有流言蜚语(事实居多),且概率相当大,二十个里面会有一个一生不被流言。杨庄村人好窝里斗,整天因为一株幼苗、一分地、三根葱等小事打架骂仗,甚至背后下刀子,以阴谋诡计取人性命及残人肢体。且还喜欢亲兄弟与亲兄弟闹别扭,甚至肢体相见。羯羊圈村好少亡人,每一代都有。垴顶山村人分家族代出光棍及智障者。

以上这些印象或者习性、惯性几乎那些幼年经历一样,在我内心根深蒂固,尽管这些年来不断发生变化,可我对自己出生的村庄印象依旧如此。前一段时间,一个同事说,她休假回到河南老家,看到以前的乡亲们都盖了楼房,买了车子,觉得他们生活得很快乐和幸福。我说,我每次回到出生的村庄,也会看到这些和那些。开始也是倍感新奇,但时间长了,却发现,在这些显赫于视觉的东西之下,人还是那些人,尽管换了面孔。尤其是看到那些流着黄鼻涕,背着碎花布书包上学的孩子,我就觉得那是从前的自己;与年纪大的人闲坐,他们也仿佛是我已经去世的爷爷、奶奶和父亲,还有大姨妈和舅舅;和自己同龄人,尤其是与同学说起从前和现在的事情,他们也似乎就是另一个我。——甚至觉得,一群人和另一群人,一个人和另外一个人,在很多时候的生命乃至活着的历程有着惊人的重复性和一致性。

就像永存于我生命当中个人幼年记忆,还有那些莫名其妙的陌生的“熟稔”与“似曾相识”,我想到,一块地域及其生存者,在某种程度上生命、脾性、思维和生存状态可能没有太大差别。他们之所以同时存在并不可或缺,其实是一种自然本身的调节功能在起决定作用,地域是人群的总支点,不同的家庭背景与生命需求决定了每个人存在的必要性和差异性,也决定着死亡与新生的持久性与不妥协。

对于我个人来说,幼年屈指可数的记忆场景可能是一生的烙印,早就在梦中熟悉的可能预示了一生的主要境遇,这像是一道早就安装并设置准确完美的程序,在生命当中适时播放。而我出生的村庄,似乎是一个明确的暗示,它在地球一隅停靠,每一个人在这里诞生的人,不仅与生俱来地预装了可供操作与运转的“系统与界面”,而且还懂得如何将与它有着深刻关联的人和其他生命,按照预定预先设定的方式进行删除和回收。——就像那些顽固的记忆,就像无所不在的此刻和将来。

2、四个故事及其意义解析

有一个夏天,我和同村一个年纪相同,但辈分相差一代的同学在水井一侧的地边儿打架(忘了因为什么),开始虽然俩人动手互击,但打得不算特别凶。我正在全力以赴,脑袋忽然疼了一下(火星乱冒、鼻口血涌),撇开小嘴就哭。母亲闻声来到,一边把我拉在怀里,一边质问新加入战团的那人。母亲说:俩孩子打架,你大小伙子打俺孩子,算个啥东西?大致是得了便宜,那人没吭声,拉着和我打架的人——他的弟弟,回到自己家。到秋天,我一直头疼,许多年后,母亲还说,你头疼的根儿是某某某在水井上边留下的。我听了,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以上那幕场景。

要不是母亲提醒,我可能就忘了。在乡村,或者有人的地方,孩子们之间打架像大人们之间因为某种利益吵架甚至使用肢体语言一样经常。从十二岁那年开始,我一直头疼到二十五六岁,每次疼,都想起那次被一个比自己大七八岁的人打中脑袋的情景。疼的时候,我特别恨他,一旦头不疼了,就把他忘在一边。母亲说这叫“没耳性”,后来我觉得这更像“好了伤疤忘了疼”。小时候,我和同龄人打过无数的架,但记得的似乎只有这么一桩。随后的年代,我不仅和打架的那个同龄人成为相对较好的朋友,有几次,落魄得顾头不顾尾的时候,还给打我头(他哥哥)的那人借过钱。

第一次还了,第二次没还。是十块还是二十块,我早就忘了。现在想起来,仇恨和恩惠在任何时候都是并行的。摩擦是必然的,合作也是必然的。尤其是同在一个地方生存的人,所有的矛盾原本都建立在互助的基础上。第二个故事是:某年冬天,一个人娶回了媳妇儿,另一个人也娶回了媳妇儿。这在乡村,也是正常不过的事情。可半年之后,这俩人却相互对换了媳妇儿。有人说,这个男人原来喜欢的就是那个男人的媳妇儿,那个男人最开始也喜欢着这个男人的媳妇儿,是家人硬生生地把人家分开。

还有人说:换过来就好了,张三的归张三,李四的归李四。这个故事之所以让我记忆至今,一在于新鲜,二在于他们的从容和坦然,三是还有自己的想象和渴望。这在刚刚改革开放的偏僻乡村,至少是一次心灵上的撼动与观念上的变革。几十年过去了,这一故事的当事者都还健在,儿孙成群。可能是年代久远的缘故,对他们年轻时代的惊世骇俗破天荒之举已经无人提及。要是没人用文字记载,再多年后,这个故事就有可能在村庄彻底消失。第三个故事是:某男和某女遵照父母之命结了婚,虽说新婚夫妻亲如蜜,日上三竿不起床,白天吃的一锅饭,晚上枕着一个花枕头,但俩口子并不融洽。慢慢地,丈夫暴打妻子,妻子哭闹。如此一段时间,妻子决意要和丈夫离婚。

某一次,妻子遭暴打后返回娘家,娘家人的态度也由先前“凑合着过”转变为“坚决和那个王八羔子离婚”。丈夫听说后,手提菜刀,跑到一河之隔的岳父家,站在门口挥刀喝道:要是某某某跟我离婚,我就砍了你们全家!说完,扭头回家。翌日,妻子回到丈夫身边,神情和态度和以前没啥两样。再一年初夏,某日清晨,妻子洗漱完毕,正在台前梳妆,婆婆进门拿东西,忽然大叫一声。众人来看,只见满床鲜血,丈夫的头颅像是一颗大南瓜,横在床头上。

这个故事发生是三个故事当中距离现在最近的一桩,时间大致是2002年。第四个故事是:某小伙子辍学后,接管了父亲的代销店,由于脑袋灵光,生意做得风生水起,附近乡邻人人夸赞。某有钱权人家父母一合计,将自己女儿许之为妻。由于年龄还小,就先订了下来。两年后,小伙子生意赔本,到处被人逼债。未来岳父母一合计,就与小伙子退掉了这门亲事。一年后,未婚妻嫁与他人,小伙子空门独守。再一年,小伙子花钱买了一个四川籍女子。再一年,已为他人妻的她生了一个孩子。不过几个月,小伙子与四川女子也生了一个孩子。

出人意料的是:小伙子与四川女子的孩子还没满月,就死了,有人说是故意用被子捂死的,有人说是俩人都不给孩子吃东西饿死的。更出人意料的是,小伙子竟然以5000元的价格把和自己同床共枕了一年多的四川籍媳妇儿卖给了邻村一个光棍。村人闻听,背后大骂此男人简直猪狗不如,老了饿死都活该。几乎与此同时,已为人妻的“她”也出了变故,她嫁的男人在煤矿下井时和一个四川籍小姐混在一起,发展到最后,先后多次并带回家里,对着妻子,公然宣淫。她忍无可忍,抱着孩子回到娘家。

娘家人力劝小伙子改邪归正,小伙子不听,依然故我。几个月后,俩人离婚。再几个月,她又与一小伙子结婚。最初的那位小伙子,现在已近四十岁了,仍孑然一身。有一次回乡,分别遇到俩人几次,女皱纹割面,老态赫然,男依旧留分头,着西服,一派潇洒自然。相对而言,这个故事延续的时间前后恐有十余年。——长期以来,我反复琢磨能够记得的陈年旧事,每一次想起,都觉得别有趣味。也觉得,这四个故事,从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是对一方地域文化风俗、价值观念和精神信仰的概括,是人心和人性的形象反映。

第一个故事是我亲身经历——疼痛促使仇恨,也使仇恨得以长久。但恩惠又使人必须感恩。当伤害与帮助同聚一体,报复和感激就成为了当事者的一种艰难抉择。如此引而扩之,那就是乡村传统人情观念中的“恩怨分明”与“恩是恩,仇是仇”。所庆幸的是,作为当事者,我已经淡薄了往年这一恩仇,而变得坦然,甚至觉得,一个地域的人,最大的利益来自于生存和生活上的互助与合作,而不是睚眦必报、结仇寻恶。第二个故事显然是我出生乃至长大的那块地域上迄今为止最美丽的“人性事件”之一,把相爱的各自珍藏,在适合时机与条件下,用和平的方式还给相爱的,这本身彰显了一个巨大的美德,完全可以成为一个佳话和传奇。

第三个故事可能屡见不鲜,夫妻之间的爱与恨,情与仇,杀戮与拯救,似乎整天都在上演,类似的惨烈也不少见。但根本的问题是,在我们的村庄,暴力仍旧是人们在解决利益与情感矛盾时最常用的武器,似乎只有疼痛和血腥,凶狠的肢体语言,最终杀人取命才能心神畅快。多年以来,我对自己出生并要最终回到的村庄——最大的遗憾和不满就是无所不在的暴力——它几乎贯穿并如此长久地盘踞在乡村人群的各个角落乃至骨髓,它在乡村的上演次数与表现深度可以与权力、金钱等等切身物质利益相提并论。

第四个故事的当事者都是我的同学和好友,只是年龄略长于我。他们订婚,我当面表示诚挚祝福,他们分开,我还劝他们不要轻别离,他们遭遇一系列人生困境与厄难时,我写信或者在内心表示惋惜和同情。但事实上,他们的故事当中,既有乡民们自古以来的“门当户对”婚配传统观念,又有“嫌贫爱富”物质至上的世俗主义,既有选优为己的功利思想,又有一旦不如意就自暴自弃的消极因素。他们最积极的一面,大致是亲身实践了婚姻自由乃至在乡村显得特别新潮又另类的单身主义,但我知道,这些却都不是建立在本人的理想追求与俗世生活标准之上的自觉行为,是时事和具体境遇,迫使他们必须如此,甚至只能如此。

3、所谓“南太行”

以上四个故事,发生在“南太行”某些乡村——其中,“南太行”一词为我个人所创造(也算是一种自我意义上的地理命名),即是指太行山在河北南部、山西东部和黄河以南地区的崇高存在,而太行山其余部分,则可以称作是中太行、北太行等。之所以将它们统称为“南太行”,是因这一片地域虽面积广大、居处不一,但却又一衣带水,虽高低不平、形体相隔但却同气连枝。对于我个人来说,“南太行”既是一个泛指,也是一个具体方位,既可以是一方地域,又可以专指某一座村庄。也就是说,我已经把这一片地域统称为自己的故乡。

当然,我所说的这个故乡是微缩了的,人的故乡本来就在大地上,此大地和彼大地都是我们的故乡。将故乡确指于某处,大抵是为了证实自己的生命之根,清晰地亮出自己在大地上的生命谱系与文化信仰。

之所以讲述以上故事(现象)并稍作分析,其实是想验证自己对于南太行乡村人群的整体认知和理解,当然还蕴含了个人某些明晰或隐晦的看法……还有希望与质疑。但不可否认,那些故事并不是南太行乡村的唯一出产物和人群习性标示,大凡有人的地方,这些故事就会呈几何倍数地类似发生,根本不需要大惊小怪,过分渲染,充其量也不过是南太行乡野间某些具体生命在生存过程中的一些可有可无的标点符号而已。相比于此,在南太行,入史的伟人与将相、事件与史实多不可数。其中,最富盛名与普及性较强的不过五六。其一,当属“女娲”,其庙在涉县任人供奉,可能是为示尊敬,当地人称之为“女娲娘娘”,每一说起,身心虔诚;其二是赵武灵王,这位大业未成而过早夭逝的雄主,是战国时代唯一可以在嬴政之前横扫六合,统一中国的人,可惜,理想主义及“重然诺”的赵雍,设“二元政治”而最终被困沙丘(今河北隆尧),饥饿而死。他督军修建的赵长城依旧在山岭间蜿蜒,只是业已残毁不堪,以致荒草掩埋,青苔横生。

其三是藏兵于南太行某地某山洞,率尉迟敬德等人在此作战的李世民。其四是牺牲在左权县(旧名辽州)的左权将军;其五是率军击毙日本名将之花阿部规秀的杨成武将军。其六,可能是就是前些年发生特大铁矿亡人事故了。除了这些大事之外,南太行似乎就只是蜗行于崇山峻岭之间的乡野平民、贩夫走卒了。唯一可以引人想象的是:《西游记》被压五行山(太行山别称)下的悟空孙大圣、《愚公移山》等等子虚乌有的寓言和传说。当然,还有不少诗人和大儒——曹操、李隆基、李白、李贺、张九龄、独孤及、白居易、张说、梁启超等,都留下了吟诵太行的佳句。

但在十二岁之前,我对太行山及“南太行”的认识和理解极端狭隘,有时候觉得自己所在的地方就是南太行,此外的其他地方都算不上。有时候以为,南太行就是我们村与山西左权、河北邢台、武安相连的那一部分。13岁之前,我到的最远地方是十里外的乡政府所在地曲蝉,一是参加统考,一是赶庙会。从地形上,我们的村庄位居高处,而十里外的曲蝉是越走越低。如骑自行车,向下不费吹灰之力,车子在平涉(平山至涉县)公路上如惊马飞奔,返回时,再大力气也得吭哧吭哧哈腰推。沿途还有数座村庄,名字各异,依次排列在南北山坳或河滩边。

同年冬天,我跟着奶奶,去山西左权县某村的老舅老姨家、直线距离可能不过五十公里,可绕着公路走,至少多走三倍以上的冤枉路。那时候我才知道,河北与山西之间,其实就隔了一道山岭。站在山顶上,朝东就是河北,向西就是山西。疆域有名称归属,而植被和石头,以及咩咩羊群,甚至甲虫、蚂蚁和蝎子等横无界限,屁股一扭,脚步一错,就到了对方的地盘。——16岁那年初夏第一次去石家庄,车在平原上奔跑,太行山在横贯南北。同年同次又去了北京,没看到山,却在人为的山中迷失了方向。18岁时从石家庄而郑州、洛阳、西安、兰州,到河西走廊,连续两次看到黄河。23岁才有机会乘火车从京包线穿越八达岭,看到燕山与太行之间的峡谷,壁立千仞的红色高崖鬼斧神工,詹天佑的铁路若隐若现。

至今印象最深的是,太行山南段山岭之下,想象多年的大河只剩下泥浆,一条低洼处的溪流结着白冰。25岁,分别去了左权、阳泉、长治、和顺,山岭之间,道路两侧坐落村庄,村庄在山坳里排放黑色烟岚。在左权县城,我萌生了去探根寻祖的想法。小时,爷爷告诉我:我们这脉杨姓人家,是几百年前由山西太谷或洪洞迁徙到今河北所属南太行莲花谷的。我还断续听说:早些年间,山西的宗亲还时不时到我们村去住几天,和熟悉的人扯扯闲话。十多年后,这种联系越来越少,现在基本绝迹。

似乎从这时候,我才觉得了南太行的小,它横亘的存在只是大地一隅,就像我只是亿人中一个,你他之间的我一样。再后来,除了偶尔回到自己的村庄,在南太行一隅,面对熟悉的人和风物,在父母身边,我懒得哪儿都不想去。整天围着家,跟着父母,到村外的山坡与田地,做一些体力活。有几次兴之所至,带着妻子转悠了附近的山峦——大都是新开发的旅游区,站在山西河北交界的摩天岭,看天,云彩横在正中,羊群的骚味随风弥散,看四周的山,无休无止,横绝天下,那些被沟壑和树木遮蔽了的村庄,只有下到山底,才能在山坳和河谷间找到。

这些村庄显然也是南太行的重要组成部分,我出生在其中一座,但无论从地理,还是文化上,都与整个南太行——太行山——甚至中国乡村密不可分。现在,我已经三十多岁了,世事在大地变迁,时间如刀如割,而南太行依旧,而我的亲人和乡亲……有的已经消失了,有的冒出来了。消失的像一场大雨后山洪,轰隆声过,余下的还是旧年的河滩;新生的如同地里的庄稼,山坡的树和草,眨眼不见,就窜得比老树还高。每次回去,都要去爷爷奶奶坟前看看,烧些纸币,叫爷爷奶奶。2008年秋天,父亲罹患癌症,我和妻子一起去祖坟,看着爷爷奶奶坟前的空地,我对妻子说:再多少年,我也会躺在这里的。

九个月后,父亲也离我们而去,躺在了爷爷奶奶一侧。头七那天去坟头烧纸,我跪在父亲面前,痛哭是没有用的,一切都变得迟缓、毫无意义甚至做作。当你热爱的人已经不再开口说话,当生命以沉默方式表达出世事已与自己无关的态度……站在原地,长时间地看着父亲前面的空地。——直到现在,我的胸腔里似乎灌满了铁砂,我的情绪当中弥漫了太多沉重的东西。我明确感到,南太行——我出生的具体村庄,我必将回到。——我也觉得,这似乎是一种宿命,对于出生地,对于“南太行”,我千般情感与思想最终似乎只有一个结局,那就是,你在这里出生,你必将回到这里。这其实就是“热爱”,它并不单纯是一种情感,而且还带有某种自觉和不自觉的强制性。

4、莲花谷及其特点,以文化信仰、人际关系、生态环境、财产观为例

具体说,我出生的村庄名叫莲花谷,是南太行河北××市与××市、山西××县接壤地方,总面积不过6千平方米,人口不过两万。莲花谷不是某一座村庄的具体称谓,而是八个自然村的统一命名。地势是向东平缓,每天旭日是一点点爬起来的,向西高陡,太阳是一截截儿掉下去的,南面是山峰,北面也是山峰,海拔基本相当。我们的村庄大都面北朝南,或靠西面东。这里面,古代的风水堪舆仍在起作用,人们笃信,住的地方好坏,与主人家族的平安祸福、贫穷丰裕,乃至时运命运,出的人傻俏(聪明)有着必然的关系。

莲花谷人普遍认为,先祖所在的坟茔(阴宅)好坏也和后代(活人)居住的房屋一样重要。先祖的坟茔不仅掌控着一家人的身体(健康)、收入、命运、心智、长相和一生的成就,还直接影响到子孙后代的寿命、生活质量、人才(南太行主要指是貌相)、智力等等方面。在这方面,人们不惜血本,花再多的钱也心甘情愿,认为是正当的、孝义的,每家每户每个人都必须严格遵循,不得有一丝迟疑和冒犯。许多人家出了事故,或者钱财不旺、人丁稀少,最终怀疑的不是自己的知识、能力与客观条件,而是要请人堪舆一下,是否祖坟和住宅出了什么问题,然后再依照风水先生指点,用一些法术进行破解,或直接翻建房屋、挪动祖坟。

这显然是道家文化在南太行的隆重烙印,神鬼之说深入人心,源远流长。不仅是莲花谷,就是整个南太行乃至太行山人群,几乎人人都相信神鬼。神鬼是这里人们最深刻的文化胎记与精神信仰。村庄附近的山坡和田地之间,坟茔东一座西一座,有时候割草或打柴,穿过一片灌木,冷不丁出现一座坟茔。——更多的人们相信,清明和农历十月一是鬼魂回家或者专程在坟头等待后人哭泣思念和供奉财物的日子。祭奠必须在上午进行,早晨也可以,意思是越早越好,中午后必须停止。平时是不可以去的,惊扰了先祖亡灵,轻则招致病灾,重则受到各种奇异惩罚。

莲花谷人还相信,佛和道是不可分割、且并行不悖、相得益彰,对于一切害人的邪魔外道,道家的菩萨、天师和震物(如朱砂、桃木做成的弓、柳木做成的箭、犁铧、镜子以及木匠用的墨斗、铁钉、木锛、锯和柴灰、红布、黑狗血、日光、唾液、黄纸符咒、甚至处子处女的尿液等),以及佛家的佛像、经书、木鱼、袈裟、念珠,甚至印有佛像和佛名称的纸张等等都能起到相应的作用。近些年来,基督教传入,信仰者大多是上了年纪及物质生活不够丰裕的人,还有一些常年患病者。他们口头上似乎摈弃了神鬼迷信,但在关乎家庭利益方面,还是按照阴阳先生所说,修房子要找人堪舆,占卜命运、安葬亡者要问询风水先生。

佛、道在南太行乡村的高密度融合得益于长期的历史实践,当然还有少数统治者极力倡导的政教合一。佛道儒在中国可谓与生俱来,“信仰”的半途易辙总是给人一种狐疑之感。以前,村民们吵架爱用自己供奉某些邪灵用来整治对方,不管有没有效果,但毕竟得了个心理上的快慰(这种借助邪灵施害于人的方法,可以看出巫术的影响),现在,要是某人信仰了基督而又做下诸如毁坏冤仇家的庄稼及其他坏事,对方就诘问:你不是信着耶稣,你还咋做这样儿的坏事唻?事实上也是如此,这种信仰显然是言行相悖的,其最根本的一点就是:现实生存利益压倒一切,无论任何时候,只要涉及到现实利益,就会将毅然决然地将信仰放置脑后。

文化信仰是地域之根,是人群的共性与思想品质的首要标志。以上所言,可能是莲花谷及其人群最显著的特征之一。在人际关系上,莲花谷有着极其严格的约定俗成。要是看望患病的长者,农历中带三、五、九数字的日子不能去,必须错开。带的礼品没有明确规定,数量、质量和价钱一般由亲属远近决定。要是患病的年少者,比患者辈分大的亲戚一般不去,指派家中辈分相当的人去。谁家妇女生孩子了,所有亲戚都去探望(直系亲属会经常去),当地人称“眊”人,有的拿鸡蛋等补品,有的给新生儿买衣服。要是某个亲戚遇到了大的灾祸,身体受伤害,或者病虽小,但持续时间长,亲戚们也都会去眊,除了时间上的严格限制,其他不做明确规定。

若是某村某人生了大病,不管是否同姓同宗,有无亲属关系,比如近年来猖獗的各种癌症,做了手术,或者已经无药可救,亲戚们都会去眊,有关系特别亲近的,还要去陪几天。若是“仇家”生病,遇灾祸,一般不去眊。还背地里“闹高兴”,咒对方赶紧死,或者伤得再狠些。要是大家都以为不错的人患了绝症,村里同龄人都会去眊,但不带任何东西,就是去家里坐一会儿,问下病情,说几句安慰话。莲花谷这种看起来比较繁缛的“礼道”,极受外人称道。我也觉得,这是莲花谷叫人温暖的风俗人情之一。尤其是亲戚们之间的互帮互助和关心体贴,无疑是人性高贵、和谐与温暖部分的体现。它激发的不仅仅是血浓于水的亲情,还有雷撼不动的乡情乃至尊生尊死尊灵的天然品性。

但在现实生存当中,莲花谷的自然资源少之又少,除了山坡的树木,以及后来发现的石英石、含硅矿石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可以大赚一笔的矿产。尽管如此,我小时哗哗作响的河水现在演变成弯腰竖耳朵都难以听到的干河沟了。由于地产少,再加上盖屋和砌坟相继占去,还有不断的人口加入(新生儿的比率居高不下),耕地越来越少,以前是一口人可以分到一亩多,现在是二分不到。林坡包产到户后,人人都在自家坡上抡头,把原先的茅草和紫荆灌木抛掉,载上各种果树或者成为种庄稼的坡地。夏天,大雨过后,山上的泥土浩浩荡荡,冲向河谷,以前植被葱绿的山坡上,到处都是壕沟。分散各地的石英石被采挖一空后,紧接着又找铁矿,铁矿没有了,再后来瞄准含硅的白石头。去年,我在老家亲眼看到,一道山岭都被挖光了,铲车和挖沟机向更深地带掘进。

这种竭泽而渔……或许是通病,没有人考虑后代如何生存,也没有人主动让出自己的一点利益。每年春天,干旱如同噩梦,泥土干裂,树木枯死,就连以前蓬勃自由的野草和灌木,也都难以生长。到初夏,错过了点种时节,才会下一些大雨,虽能赶上秋庄稼的需求,但先天营养不良,粮食及果树大量减产。以2009年为例,到农历七月,板栗还没有拇指肚大,柿子基本没有结果,苹果树、枣树上的果实也零星可数。——这都与对物质的疯狂渴求与不计后果的资源开发有关。南太行人也没有在经济大潮中躲过如火如荼的盲目追求个人利益所得及生活水平提高,对环境大肆破坏的泥淖。

莲花谷乃至所有的南太行人基本都信奉“(钱物)抓到手里才是自己的”(如老人教育小孩说:钱就是放在马路上,装不到自己包里,也不算自己的)“自己吃饱了才有资格去管别人”(如贫穷的一方讥诮另一方说:是啊,你连自己屁股都顾不住,还有啥资格来俺面前瞎哒哒个啥?)和“笑贫不笑娼”(如乡间某些妇女为达某种利益目的,主动与掌握权力的人通奸)的世俗生存哲学。在资源面前,争夺的手段堪比黑社会火拼。附近有一座海拔1600米的山,原名老爷山,传说张三丰在此修行过一段时间,期间斩妖除魔,造福乡邻,乡邻感念,修建真武庙宇,并供奉至今,年年正月初五,香客络绎不绝。可这山一半属于本市区,一半属于邻县,为了争夺开发权,双方实际出资者多次聚众打架,到现在仍旧没有打出结果。

是自己的镚子不舍,就是一分钱也要要,不是自己一个子不动,借人五毛钱也得还回去。这基本是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前后那一代人的利益观和实际行为。在莲花谷,除了父母爷奶,除了孝敬的,故意给予的,钱少(一百或者五百左右)可以不还,再多任谁都得还。要是亲戚,借十块也得还,不还可能会导致怨隙,亲戚变仇家,其他乡邻朋友更是如此。如果不还,那肯定是有更大利益关系或者相好的男女间。“亲兄弟明算账”“丑话说在前不算丑,丑事做到后才算丑”是南太行人群利益观及合伙做生意的基本原则。——莲花谷的这些“脾性”,大致是最典型的,其中有积极的和温暖的,也有冷漠和无知的。引人深思的是,冷漠、无知的往往是钱、财、自然资源等“身外之物”,温暖的和积极的却是不牵扯现实利益和得失的人性最珍贵的那些品质。这种以“外物”判定(取代)恒定“价值”的倒置式的思维习惯,可能是莲花谷人及以外广大人群有史以来的致命弱点。

5、生存态度或俗世哲学:以暴发户、一般人家、光棍群体为例

我懂事儿的时候,在莲花谷,只有以下这些人,才是头面人物,或者人人“尊敬”的主要对象。一是在政府部门当头儿和干部的,二是在银行及工商税务部门工作的,三是村干部和一些养殖或者搞贩卖木头的,四是做生意得手发财的。到九十年代,除了上述的一三三外,更多的是包铁矿、选厂、砖厂和修公路的。据说,有的暴发户个人资产达到千万,但在莲花谷,也就那么一个两个人。还有些外出承包砖厂、修路及其他工程的,传言资产不过数百万。可在莲花谷,这些人肯定是暴发户,也肯定叫人另眼相看。俗语说:人一有钱胆儿就壮。人还说,有钱就等于有权,有权就等于有钱。权和钱就像手心手背,翻过来是钱,翻过去就是权。

最先盖新房子大都是这些人,盖起来的楼房虽然是半边,但也是楼房。没盖楼房的人看到了,俩嘴片子吧嗒吧嗒,眼气(羡慕)得鼻子通红,俩眼漏风。不管走到哪,都说某某某有法儿(会赚钱,或头脑灵活,通过各种方式获得钱、权等实利)。有人买了桑塔纳轿车,开着在路上来来去去,人说,看人家多本事!遇到有钱人爹娘,人都说:恁可不闹好了嗳,孩儿们那(nen)么争气,房子盖得那么好,去哪都要小汽车!有钱人的爹娘笑笑,有时候答几句,有时候只嗯嗯。见到自己不喜欢的人,眼皮子像上了弹簧,一会儿弹上去,好半天下不来。

许多父母看了,在家教育自个儿孩子说:看人家某某某,能挣钱,全家人都跟着享福儿!还有的说:有钱就是好,打官司能打赢,当官的也高看,办啥事都容易,到哪儿人都给面子,就是孩子羔儿远远看到都巴结着给人家说话!还有的说,有钱人辈辈儿有钱,打死人能买回来,还能当人大代表、政协委员。这是我在莲花谷最常听到的,可以说是一种比持久且深刻的耳濡目染。——这是明显的“追富”“羡富”甚至“抬富”“颂富”,也就是说,在寻常百姓心里,“仇富”心理和现象可能占一定比例,但相对追富和宽富、羡富和抬富,所占比例就相当少了。

例子1:某日,一个小伙子正挑水浇新出的玉米苗。一支扁担两桶水,晃晃悠悠地向山坡上爬。忽然跳出三个壮年汉儿们,一个冲上来掀翻了扁担和水,另一个一脚把这个小伙子踹到在地,第三个冲过来,三个人一起,挥脚在摔倒的小伙子头上身上乱跺。小伙子还不知道怎么反抗,三个人早就扬长而去。家人闻讯赶到,小伙子已经不能动了,抬到医院检查,说轻微脑震荡、肋骨折了一根。派出所接到报案,说:坚决不允许这些坏人横行乡里。几天后,被打的小伙子还躺在医院。

医药费没人出,事情也没人过问。小伙子家里又没有别人。娘看着生气,心疼得整天抹眼泪。等了好几天,派出所没动静。娘不会骑自行车,就步行。从莲花谷村到乡派出所所在地,按公路里程算是22公里。娘第一次去到,派出所说:这事儿必须严惩。你回去等消息吧。又几天过去了,娘又步行22公里到派出所。派出所说,这事儿你儿子也有一定责任,不能全怪某某某一家。娘说:俺儿责任是有,可打人的人责任呢?派出所说:你先回去吧,明儿或后儿定准有消息。娘只好再步行回去。

明儿过了,后儿也过了,派出所还没消息。某一日,娘看到,派出所的人和殴打自己儿子的人一起进了饭店。娘就在饭店外面等,一口水没喝,等到太阳落山。派出所的人和另一家人出来了。一群人你叫我兄弟,我叫你哥。每人腋下夹着一条“××”牌香烟。娘回到家里,对小伙子说,忍了吧,人家有钱维持(意即拍马屁、送礼、请吃喝),咱没有钱儿请人家吃饭买烟,不忍没法儿。例子2:某日下午,某妇女还扛着头,到自个儿田里抛土豆,第二天一早,却发现,她赤裸着上身,被人用铁丝勒死在自己门前。闺女儿子放声嚎啕一场,第三天就下地安葬了。人都诧异,议论纷纷,但没有想去报案。一个人明显被谋杀了,怎么就随便埋葬了呢?人说:那娘儿们的闺女得罪了黑社会,人家趁黑夜来把她娘杀了。还有的说,这肯定是有钱有权的人派杀手干的,报了案,说不定连他们全家都杀掉!

例子3:某人在新成立的乡村信用合作社工作。不过两年时间,不仅盖了楼房、买了私家车,且入股多家铁矿,买了一台卡车拉买矿石和铁粉。人都说;这小子有本事,几年时间,就富得流油。也对自己孩子说:看人家,再看看你,人跟人就是不能比,一比就是天上地下。忽有一天,这个人跑了,到外省亲戚家躲藏,两年不见人影。忽一日,又回到家里。人说,这人被判了八年,只住了一年监狱。人问为啥,说:交了八十万罚款,又补足了贪污的钱就放回来了。

还有人说:哪儿能恁容易啊。有的就答说:听说光送礼就花了二十万。听的人嗯了一声,说:二十万买的不坐牢也好,人在比啥都强!——诸如此类的事情在莲花谷,在南太行,甚至在所有的大地上都层出不穷,但最终的处理方式却大相径庭,人们对这些事情的看法和态度也有天壤之别。但南太行人就是如此这般,他们不去究问为什么,甚至对钱和权无条件崇拜、投降和服从。因而,钱和权,暴发户和手握社会公权的人,一方面对普通人是一种心理震慑,另一方面又是一种毋庸置疑的凌驾。在各个方面享有天然优越感与社会特权的,还有真正的恶者,打人敢取人命,抢人敢动刀械,甚至有着强大社会势力的犯罪分子,都成为了村人膜拜的偶像。向往者追慕并舍身追随,弱小胆小者躲之唯恐不及。

这是不成不入庙堂就成流寇,不做官要就做乡绅,不成壮士就成暴民,不为暴民就做草民、顺民的原始思维和乡野文明有着直接关系。但所有的地位、尊严、公权及利益的拥有或绝对控制权多少,都必有一些参照。莲花谷一带,多的是平头百姓,说穷还能填饱肚子,起房盖屋,给孩子娶上媳妇,说富也只能靠打工、种地、做点小本生意度日,稍差一些的,是举债而终生悲苦的人、老无所养的孤寡者。剩下的就是一辈子找不到媳妇,没有子孙后代的光棍了。但光棍当中也有明显的阶级,家境较好或有权势亲戚的,虽娶不到精明强干,仪态大方的富家女子,但可以寻个同类智障或少有缺陷的女子为媳妇儿。

那些爹娘没能耐,兄弟没本事,姐妹没钱权的男人,一过二十五岁,一辈子光棍的命运就算注定了。但是,这些人当中,并非都是有这样那样障碍或者缺陷的人,相当一部分是智力、身体及家境与其他人无异,由于这样那样的不慎、过错及后天因素而导致人人厌弃,没有人愿意把闺女给他们做媳妇儿。在莲花谷,光棍总数十多人,有的业已老迈,有的也到天命之年,更多的大都集中30到45岁之间。据我所知:其中俩人先后收养了一个孩子,出去打工时候交给哥嫂带,闲暇自己带。还有的至今孑然一身,虽有的与某位妇女有夫妻之实,甚至生了孩子,但露水夫妻毕竟不入纲常,属于白种地,不打粮食那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叫别人爹。

6、莲花谷自然村之一:北河沿

莲花谷内第一座自然村应是北河沿,坐落在一道河谷的阳面,正面山坡上,长满大片的杨槐树,还有松树。大致是公社时期集体栽种。几十年过去,树木代替岩石,青草超越苔藓。二十余年前,南坡之山,狼群出没,野猪横行。通常,天还没完全黑下来,狼嚎声就擦着耳膜嚎叫了。某日,一个孩子回家晚了,迎面遇到一匹狼,始以为狗,跑过去,低头一看,狼一伸舌头,半张脸就没了。

我小时,经常会听到狼夜入村庄,捕猎家禽的消息,闹得人心惶惶。有一年初秋,村里有人鸣锣请客,众人蜂拥而上,坐在红石头粗木桩上一顿吃喝。第二天才知道,那一锅香喷喷的肉,竟然是一匹被土炮炸死的狼。——唯一贯穿全村的一条公路修建于文革时期,北到平山县,西南到涉县乃至长治。至今,几座石拱桥的两侧石壁上还写有“大海航行靠舵手”“中国共产党万岁”、“备战备荒为人民”“深挖洞,广积粮”、“打倒美帝国主义野心狼”等口号标语。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处在南太行摩天岭、北武当山和京娘湖之间的莲花谷石碾子区域,才陆续连通市电。夜晚最先明亮的是石碾子村——石碾子村人一下子陡然趾高气扬,见到还在煤油灯下扣扣索索的其它村子的人,骄傲得像刚从母鸡背上下来的公鸡,连牙缝里都洋溢着一股瞧不起。

石碾子村闺女找婆家,一听说是山里的,张口就说,那山硌崂儿里连电都没有,吃饭都吃到鼻子里去了,俺不!

两年后,人马喧闹,汽车轰鸣。南岔和柳树湾通电工程正式拉开帷幕。可市电还没接通,北河沿就传出两个有意思的事儿。其一,北河沿一个闺女到工地帮忙,天长日久,爱上电力局做职工的一个小伙子。有次,俩人在树林里亲嘴。可亲着亲着,电就通了,而那个小伙子,却再没有出现。那闺女等了两年。出嫁的头一天傍晚,还一个人坐在桥头石墩上,扯着嗓子哭了个天昏地暗。

其二,乡里发现铁矿,开办选矿厂。北河沿村一群小伙子终于当上了梦寐以求的“工人”。每天早起晚归。有一段时间,铁粉销得正旺。一天要干十几个小时。小伙子们累得够呛,连媳妇都闹起了意见。某日清晨,几个人骑着车子一路狂飙,半道上突生奇计。撇了根大树枝,扔到低处的高压线上。噼哩啪嚓冒了一顿火花。

人是轻巧了,第二天早上,抱着媳妇还没睡醒,警察破门而入。——三年后,矿石挖完了,北河沿村的工人们,重新回到村庄。抡锤碎石,扛锄下地,日子一如往常,炊烟下面是灶台,灶台四周堆着粮食和蔬菜。

北河沿有几户残障人家。其一,一口气生了三个痴呆孩子,两男一女。我小时,不敢从他家门前路过,那个女性痴呆者总是坐在门前的石头上,披着一头沾满黑泥的头发,张着眼睛,恶狠狠看人。几年后,她出嫁,婆家在很远的地方,那个男人长得白白净净,说话很文气。次年春天,生了一个男孩。

另外两家,一家尚有一个健全的女儿,嫁了一个在乡政府当了好多年干部的汉们(男人)。到了婚娶年龄,姐夫出面,给他张罗了一门亲事(这是许多光棍梦想的待遇)。新婚第二天上午,有人问他:咋样啊?他嘿嘿笑,抬起袖子,摸了一把口水和鼻涕,瓮声瓮气说:妈的个×的,俺还没想到,干那事还挺使得慌(累)!半黑夜起来,要不是半黑夜那两包方便面,今儿个恐怕下不来炕了。众人哄笑。

几天后,人又问:(你)一晚上能整几回?他再嘿嘿笑。说,头天晚上干了12回,第二天晚上16回。第三天少了,第四天干脆啥也没干。人说,咋不干呢?他说,得劲儿(舒服)是得劲儿,可妈×的就是太使得慌。几年时间,夫妻俩一口气生了3个姑娘和1个儿子。而另一个残障人,却没有没他那福份儿,三十好几了还光棍一条。——可无奇不巧的是,两家住在同一个院子里。某日,他下地回来,慢吞吞进门,忽然一声大吼,抄了一把剪刀。紧接着,是一阵呜哩哇啦的叫喊。半顿饭工夫,另一个男人一手提着裤腰子跑了出来。随后是他妻子,一边拢着蓬乱的头发,一边去茅房。

消停一段时间。他发现,俩人又开始热火朝天。这一次,他没发火,有人问及。他说,那事能看住啊?人说,那咋办?他说,整呗!反正戳不破,磨不烂。人说,自己的老婆让别人睡,多吃亏?他说,谁说俺吃亏?那杂种每来一次,得给俺交五块钱。

除此之外,北河沿村的光棍数量为莲花谷自然村为最多,他们的共同特点是:都没啥生理问题,不傻也不孽(俗语,笨的意思)。或是好偷窃(成性且屡被抓获),或是懒,或是挥霍,或是吊儿郎当、不务正业(其实,在乡村或者南太行乡村,偷窃也是一种生存乃至发家致富的手段,只是会偷和不会偷的问题。懒汉是对农民职业道德的严重亵渎。能够挥霍的人,大致出在富裕人家。懒惰和吊儿郎当是对生活和民俗习惯的行为叛逆。)

最典型的,要数张三。姊妹弟兄5个,大哥、大姐结婚早,只剩下他和二哥,每天夜里,躺在老屋土炕上,弟兄俩,俩光棍,夜夜烙肉饼。有一年冬天,下了一场大雪,白茫茫一阵子后。老三半夜醒来,忽然不见了二哥。第二晚还是。忍不住狐疑。半个月后,有人议论说,恁二哥和某某大伯家的堂嫂子好上了。

老三一想,那堂哥在煤矿,一年回不了几次家。再说,堂嫂……想了整整一夜,老三判断,流言百分之百确凿不错。半年后,老三又听说:他二哥又和那个堂嫂的亲妹妹好上了。老三再想:姐姐和一个男人那个了,妹妹再给这个男人……这事儿绝对不大可能,即使有,也百年一遇。再三个月,二哥结婚了,嫂子果真就是那个堂嫂的亲妹妹。

此后,以前俩人烙饼的土炕突然空旷起来。老三睡不着,看着鼠叫蹦跳的屋顶,想了好多。某些深夜,老三开始满村转悠,45码的大脚轻若羽毛。这个窗下停会,那个门上敲敲。村里单身媳妇聚在一起,窃窃说:俺晚上听到啥啥声音,吓得一夜没睡好。有性格暴烈的,说,下次哪个王八羔子再敢糊弄老娘,老娘非拿菜刀剁了他!还有的谋算说,要不咱往门吊子上拉根电线,只要有声音,就插上电。

老三听了,暗暗吸了口凉气。——数日后,老三开始集中往原先那个堂嫂家跑。一进门,一屁股坐在人家的炕沿边,或者椅子上,扯淡话,说家常,拧怪话,打哑谜。堂嫂说:老三,12点了。老三说:12点了?堂嫂说:该回去睡觉了。老三说:这会儿睡觉?还不迟哎。堂嫂说:你鸡巴站起来是一根儿,躺下来一条儿,闲鸡巴的没事干,当然不困,俺困。老三说:那就睡觉吧?堂嫂说:不睡干啥?老三说:能干啥?堂嫂嬉笑说:你鸡巴想干啥?老三说:俺鸡巴想干啥……嫂子你还不知道哎?

此后,老三就一直泡在堂嫂家。冬天,那个堂嫂的三妹妹出嫁,老三站在马路边,看着披红挂花的婚车转了一个弯儿,有人放了一挂鞭炮,进了别人家门。当天晚上,老三买了一瓶衡水老白干……昏睡了两天。醒来后,照常每晚去堂嫂家,到第二天早上才回来。

此后无事,第三年冬天,不知为了啥事,老三和堂嫂恶狠狠地吵了一架。大年初一早上,鞭炮响彻山间,堂嫂和自家男人正在吃饺子,忽见老房子燃起一堆大火。堂嫂一声长嚎,眼睛翻白,仰面瘫在炕上,男人连声怒吼,冲着村庄大骂,叫了亲戚,挑水铲土,好大一阵儿,才把大火扑灭。回到家里,一边洗脸,一边对媳妇说:总共损失了咱他娘的三根丈三长的大梁,还有千把来斤喂猪的麸糠!

7、莲花谷自然村之二:垴顶山

垴顶山村因地势而得名。远离公路不说,还处在背坡,终年见不到一绺阳光。每天早上,拉开吱呀乱响的木板门。北河沿村人都习惯性地抬头往南边山坡上看一眼。一是要看太爬升到哪儿了,二是要看垴顶山村人在干啥。两村人遇到一起,通常会逗逗嘴,北河沿村人对垴顶山村人说:恁都住在背坡上,别说太阳整天照不到屁股,就是脸也白得像那个王八肚儿。垴顶山人听了,脖子红,脸发紫,鼻孔忽闪的粗气能吹着火。对北河沿村人说:看恁都晒得像驴球差不多,屁股红罡罡的,哪儿还像个人哩?

北河沿村人一听,也不恼,咧开嘴巴,哈哈笑一声,说:俺驴球也比恁那王八肚儿好啊!大补!垴顶山人眼睛一瞪,脸色涨红,张张嘴巴,咽回一口唾沫。

垴顶山村总共不过十户人家,一色青石垒砌的房子散落在一面山坳里。四面都是树林。春天的洋槐树开出满山的白花,蜜蜂成堆,鸟雀擦着头皮。即使炎热的夏季,也到处飘着清爽之风。

夏天,人都说,垴顶山算是个避暑胜地,比空调还舒服。

老人们说,1939年,日本鬼子开进莲花谷,第一个遭殃的是垴顶山。年轻人兔子一样向高处的山崖跑,找个洞窟躲起来。眼看鬼子就要进村了,一个耳聋的老人死活不肯走。儿子急得直跺脚,老人大着嗓门说:鬼子也是人,看他们还能把恁爹的鸡巴咬掉不成!

儿子干嚎一声,还没转身,就不见了人影。鬼子冲进村子,把老人拖出来,用不怎么流利的汉语问:八路地,窑洞(存放着八路军的粮食、弹药和布匹)地,在哪里?老人耳聋听不清,盯着鬼子的脸,反问:洋桶(铁皮做的桶)?没有!小日本再问,老人仍旧反问。鬼子急了,抽出马刀,“八嘎”一声,老人的脑袋就被砍了下来。趴在高处的儿子看到:鲜血喷起老高,老爹的身子像根硬木桩,扑腾倒在地上。鬼子一无所获,骑了高头大马,冲向北河沿村。

北河沿村早就人去村空,鬼子抓了一些家禽,点着柴堆,吃喝了一顿,沿着巨大的河滩,向山西方向开进。——确信鬼子走远了,儿子才放声大哭,从山上跑下来,捡起老人血淋淋的脑袋,擦掉尘土,放在脖子上,然后哭号着埋进自家祖坟。还有一年,石友三的部队从垴顶山经过,据老人们讲,那当兵的就像一群老公鸡,耷拉着脑袋,脚跟儿贴着地面走。——解放战争时期,垴顶山村出了解放军连长。可爹娘在村里老受那些自以为能耐的人欺负。解放后,部队专门派人来,在北河沿村召开群众大会,对那些无故欺负军属的村人进行了严厉批评和警告,自此,爹娘再没人敢打骂。现在人说起来,也还对那时候优抚政策赞叹不已。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和中期,我十多岁,不管上学还是走亲戚,打柴、防水浇地还是捉蝎子,每天都要从垴顶山下路过。也时常听到这村子发生的稀奇事儿。其一,北河沿村一位妇女,婚后连生3个闺女,还坠了两次胎。

某夜,垴顶山村一赵姓光棍家门吱呀而开,随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凌晨,门再次吱呀而开。朦胧晨光中,妇女矮矬的身子像是一块快速翻滚的红石头,不一会儿,又一声开门声,一切悄无声息。

一年后,北河沿村果真生了一个儿子。那个光棍既高兴又难过。有人开玩笑说,拿着种子不当回事,咋乱播吔。光棍,嘿嘿一笑,说,谁叫咱家没(mo)地呢?其二,还是这光棍。有一门补鞋的手艺,不论冬天夏天。每日背着钉鞋机,走村串户,叮叮当当,也能挣一些钱。有一年冬天,光棍到十三里外的乡政府大门口一待就是一个冬天。

村人说,这家伙今年可挣到钱了。谁知,话音还没落,就听那光棍哎呀一声,头包白纱布,耳边还流着血,噗通一声躺在了自家床上。人问这是咋回事。光棍不吭声。后来听说,光棍在某村补鞋,和一个妇女好上了。村人说,好上了就好上了呗,光棍找女人,一点也不过分。这个人的话还没完,那个人接口说:要是你老婆,你该咋的?

那人闭了嘴巴。

其三,1999年,我的未婚妻一个人回到我的石碾子老家。与几个小侄女玩的时候,遇到一个个子只有1.4米的娘们(村里已婚妇女的俗称),脸蛋长得很好看,说话也很伶俐。几天后,未婚妻发现,这人也智障,只要一吓唬,就像兔子一样,眨眼间,就沿着山路跑了个无影无踪。

在南太行生活17年,真正到垴顶山村,印象中只有两次。一次,同学哥哥结婚,我们这些孩子拿了一幅画轴去祝贺,吃了一顿猪肉炖粉条,就大呼小叫跑了回来。第二次是去南山接打柴迟回的父亲,夜幕之中,森林幽深,狼嚎之声犹在耳膜。吓了一身冷汗,不顾一切地冲到闹顶山村,找了一个亮光,才站稳了身子。

2005年,我带妻儿回家,串亲戚回来路上,遇到一个半痴呆的男人,戴着一顶油亮的灰色鸭舌帽,满脸黑垢。走路东倒西歪,嘴巴嘟囔不停。母亲对我说,这人也是垴顶山村的,爹娘死了以后,兄弟姐妹谁也不管,今儿个给这个干半天活,吃顿饭,明天给那个帮个手,蹭盒烟。

现在,垴顶山村人大都认识到了高居山阴的不好和不便处,一家家,先后在对面阳坡修了房子,陆续搬了下来。但还有人在老村住,都是些老人,每天冒出的青烟,像是一条条飞天的青蛇,从山坡升到山顶,再升到空中,消失不见。

我依稀记得,到西北之后,娘托人给我找过一个对象,但没成功。那女子我好像见过,眼睛挺大,皮肤很白,说起话来慢声细气,特别招人待见(喜欢的意思)。我问母亲,到底是人家不愿意给我当媳妇呢,还是咱没下工夫?母亲说,肯定是人家看不上你呗!

8、莲花谷自然村之三:羯羊圈

从北河沿村北,爬上一道山坡,再翻过去,下了山岭,迎面一道阴森森的小山沟。一座矮小的石庙中,站着一尊泥塑神胎,至今不知道供奉的是哪路神仙。每次路过,我都不敢往里看。庙旁边,还有一座坟地,孤零零地,不知埋着谁家的先人。再旁边有一棵柿子树,早年间,有一个人在这里上吊死了。

每次非要路过的时候,我就绕道走,心神仓皇地飞奔到草冈上,觉得自己像是在逃避追杀。回头再看,总觉得那里有一股说不清楚的气息,巨大的黑色线团一样,在山凹里低低缠绕。——山沟外,是层层旱地。每年秋天,松鼠成群,野猪满地。后来,为实现脱贫致富,栽了些苹果树,但没几年,就被虫子们咬死了。村人锯了枯树,不过一年,就都化成了灰烬。

沿着沟边的山路向东不过1华里,就是羯羊圈村了。这村子似乎没有多少人家,有几户,我也不大熟悉。我小的时候,有一户人家载种杏子树——树冠很大,每年五月,成熟的杏子金黄金黄,在绿叶之间,像是一颗颗的铃铛。有一些傍晚,我和弟弟前后策应,他趴在村边看有没有人,我爬到树上,往书包里猛塞。

几乎每次,我们都能满载而归。有一次被主人发现了,我急忙向下爬,拉了弟弟,沿着侧面的山坡跑到另一道山沟,躲在一大片材树林子里。主人搜寻了半天,也没找见。回到家里,掀开衣服一看,肚子上划了一个5寸长的血口子。

羯羊圈村的田地大都在河谷两侧,阳坡上还有些旱地。村子下方,有一座石头砌起来的羊圈,每年秋末,好远就嗅到一股浓郁的骚味,十几只公羊在上百只母羊群中,公然宣淫,忙得不可开交。

爷爷说,羯羊圈村以前不在这里,在后面的山沟里,两边都是大山,只有一条小路进出。深得连自己看不到自己的脸。躲日本鬼子那年代,羯羊圈人一个人都没死。直到解放以后,村人嫌山沟里种地、走路、串亲戚都不方便,先是一家搬到这里,再见年,其他人也相跟着搬来。

至于羯羊圈的名字由来,爷爷说,羯羊圈以前叫里沟,后因这村人好养山羊,山羊骚味大,慢慢地,就被叫成羯羊圈。

羯羊圈人在高高的鸡冠寨根上,修了大片田地,栽了上千棵苹果树,因地势险要,很少有人去偷,但与之相对的是,运输也只能靠担子挑,架子背。

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第一次听说胃穿孔这种疾病——老师也拿这个病例教育我们说:不要老是咬铅笔头。那位患者就是羯羊圈的,死时不到40岁。妻子后来嫁给了自己的小叔子。这在当时,也算新鲜事,按照乡人说法,要是没钱没势,找老婆很难。哥哥去世了,嫂子嫁给弟弟也合情合理。

平时,没啥事,我们也都很少去羯羊圈。倒是羯羊圈人时常从我家门前路过,其中一个男人,有一次跟父亲闲聊说,等长大了,把他的闺女给我做媳妇。

我二十岁那年春天,我刚刚回家,夜里,有人在窗外喊的话,最开始那三声,我没敢答应(乡人说,鬼怪喊人名字人酒会死。甄别方法是,喊过三声,人喊人的声音会越来越大,鬼怪则相反。)我一骨碌爬起,开门,是本家一个堂伯,低沉着嗓子对我说,那个……那个谁回来了,起来去帮个忙吧。我一想,知道他说的“那个谁”就是同村一个同龄人兼同学和堂兄弟,前天上午,乘班车从市区回家,行至中途,正在行驶的车辆忽然爆炸,同车死了21个人。他可能最严重,连根骨头都没找回来。

当天午夜,我和许多人抬了棺材,上了一道岭,最终,我才知道,埋他的地方,就是当年我替父亲放羊的那片山坡根下,一色的红色碎石头,旁边长了一棵柏树,不论春夏秋冬,都像是一面绿扇子,在时光当中随风而动。

2003年,我再次路过羯羊圈村。几十年过去了,除了几座新房子,羯羊圈村还是老样子。不见了很多熟悉的面孔,也多了一些陌生的身影。我记得,羯羊圈早年有一个人参军到新疆。同年冬天,家里给他说了一个对象。

可能是实在太高兴了,四年兵,回来6次。村人纷纷议论说:这样当兵的肯定不是好兵!临退伍的那年冬天,女方家人群起反对,他得到消息,假也没请,就跑了回来。早上,女方父母和哥嫂还在被窝里等着公鸡打鸣,忽听院外一阵叫喊,屏息一听,原来是他。

闹腾了一个早上,未来岳母和未婚妻不仅把他让进了房间,中午还给他包了顿饺子吃了。再后来,无论家人再怎么反对,未婚妻意志坚定,雷打不动。家人无法,只能遂了俩人心愿。一阵鞭炮锣鼓,披红挂花,俩人就真成了夫妻。许多年后,生养了两个女儿,虽说不大如意,但日子一天比一天好。

2005年暮秋的一天,忽然传来他在井下(铁矿)被炸死的消息。

有一年冬天,我们带儿子回去,四处找买笨鸡蛋。大姨家的嫂子说,羯羊圈村有人喂养家鸡。第二天一早,吃了早饭,太阳刚一暖和起来,满山金黄,我穿了一件大衣,翻过山岭,沿着茅草丛生、灌木横斜的小路,一溜下坡到羯羊圈村。一连询问了好几家,都说没有笨鸡蛋。其中一个老太太,盯着我的脸看了半天,一个劲儿地问我从哪儿来,大批量收购还是买了自己吃?

我笑了笑,报了姓名。转到另外一家,是一个30多岁妇女,她看了我好半天,不大的眼睛里面充满疑惑。我又笑了笑,转到河沟上面的一户人家,才找到了3斤笨鸡蛋,称完斤两,付了钱,那50多岁的妇女又问我是哪儿的?

我笑了笑,对她说,我认识你。然后说了她和她丈夫的名字。她听了,脸色惊异,夸张地哦了一声,大声说,原来是你啊!正要告别,侧屋里走出一个怀孕的妇女,20来岁,脸上挂满妊娠斑,脸盘周正,眼睛很大,唇齿之间有一种未经雕饰的淳朴。先前的老年妇女说,这是俺老大媳妇。娘家在石碾子。我觉得惊诧,忽然想起,在十多年前,石碾子人是最不愿意,也不可能嫁给“山里头的”。

9、莲花谷自然村之四:奶头山

奶头山村懒散地堆在北河沿以南巨大河沟一边,背后是一道深浅不一的峡谷,尽头的山势渐次隆起,至头部,分别突起两峰,壁立千仞,一色褐红,有土的山崖上长着各种茅草及灌木,正头顶一棵材树,远看,活像一面旗帜。

西边那座叫茶壶山,传说上有仙茶,人采了泡水喝,可医治百病,长生不老。石壁半腰上,还有一窟石桌、石炕、石墩等一应俱全的石洞。据说,明朝道教名人张三丰在这里修行多年;抗日战争时期,我军某位高级将领也在此指挥作战。东边那座名奶头山(奶头山村也因此得名),据说是蛇窝,夏天,雨过天晴,从附近的山上看,奶头山下,一片明亮,人说,那是蛇集体出洞晒太阳。

位于峡谷终端的奶头山村,大致20多户人家,房子大都相距很远。其中一个家族姓朱,另一个家族姓刘。从人口上说,刘姓家族占绝对优势。这在大都以一姓独自成村的南太行来说,多少有些例外。但更例外的是,村里的某个人喜欢打官司告状,本来再平常不过,可是胆敢状告国营企业,这在石碾子村以上,至少是个顶稀罕的事儿。

说起来,这个人也不是土生土长的奶头山村人,据说是小时候从河南滑县逃荒过来,走到这里,正好有一户人家没儿子,两口子商量了一下,就把他留了下来。

改姓刘,在很多时候只是一个说法,要想长久留住,就得把别人的“根”扎在自己田里,给他娶老婆,再生一堆孩子,这是最好的绊脚石和栓心桩。等他长到婚娶年龄,老两口紧锣密鼓,在附近村里给他张罗了一个媳妇。有媳妇儿不愁孙子,一转眼功夫,就有了3个孙子。这一来,倒是不用担心他跑了,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这小子根本不喜欢后爹后娘,言语不和,经常吵闹,闹着闹着,就给仇人一样。后爹后娘气愤不过,后爹撒手人寰。后娘虽然心气大些,但也难以咽下这口恶气。为图耳根清静,自个儿卷了行李铺盖,又跑到了从前的房子,住了下来。

老房子距离村庄更远,具体位置在奶头山的半山腰,步行到村里起码也得小半晌。那些年,奶头山山高林密,野狼成群,野猪嚣张。为防不测,老人便用粗大的木条把门窗封了个密不透风。几乎每个黑夜,只要往窗户看,就有两只或者四只绿幽幽的眼睛。

老人知道人都会死,还不到六十岁,就请了木匠,做了一口黑棺材,摆在土炕上,一边照常摆着被褥和生活用品。有人来这里打柴或者锯木头,到她家喝水,老人就会说:等自己快不行了,就把门一封,往棺材里一躺,啥都不用麻烦人。

上个世纪80年代末期,忽然听说,这老人的前夫是烈士,新婚第三天,男人就扛枪打鬼子去了。全国解放后,才收到一块“烈士”和“军属”标牌。这时候,老人才改嫁给本村的一个光棍,但过了生育年龄,只好收养了一个逃荒的外地小子当儿子。

再后来,老人被送到养老院。村人都说,别看这人一辈子苦,但老来有福气。可不到一年,村里的妇女主任就对老人养子说,接到乡里通知,恁娘在敬老院老犯作风问题。你去看看,说说她,改改(那毛病)。

养子鼻子一哼,脸颊一扭,硬着嗓子说,俺早就和那老婆子恩断义绝了,谁愿意看谁去看,反正俺是不去。村干部再说,养子起身,提了一把镰刀,头也不回地往山上走去。又过了几年,有消息说,老人死了——人死如灯灭,一了百了,养子把老妇人生前留下的李子树、苹果树看管起来,每年摘果子卖钱。趁了个冬天,又请人帮忙,拆了老妇人的房子,把有用的木头和家什搬进了自己家。

也就是养子,首开石碾子村周围村庄百十年来,个人诉“公家”先河。至于他为什么要和国营林场打官司,很多人不甚了了。总是看到了隔三岔五地往市里跑,每一次都不空着手,不是背着干核桃,就是柿牛子(柿子加工品),还有山楂和苹果。可官司打了十来年,还是没个结果。他毫不气馁,法院判他输,他再接着告。一直打到现在,一次也没赢过。

此外,奶头山还出了个医生,以前干个体,现在还干。我15岁那年夏天,患了带状疱疹(俗名蛇缠腰,自胸前开始,从腋下蔓延。村人说,若是两边到后脊梁骨合拢,人就会没命。)晚上,火烧的疼痛叫我哭爹喊娘,满地打滚,一晚上吃了11枚去疼片。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带着我去他诊所。听说我吃了那么多去疼片。一边打药瓶,一边说,你小子命大,吃了那么多还活着!

拿着他开的药,回到家里,一顿猛吃,还是疼,疱疹一刻不停,照常且快速蔓延,疼得彻夜睡不着,那水泡就跟毒针扎一样。母亲看我疼得吃不住劲儿,就带我到石碾子村卫生所。一个老医生看了看我,切了脉,开了一个药方,主要成分是硫磺、蜈蚣、碘酒,一再叮嘱母亲说,要逆方向涂在疱疹上才能有效。不过一天,疼痛消失,至今,我的胸前和腋下,还若隐若现地留着一串疱疹破裂后的痕迹。

2003年回去,蓦然发现,奶头山村显然成了基督教徒集散地。每周一三五六七,一所简陋的房子里总会传出合唱和背诵之声,从参差不齐的窗缝,越过尘土弥漫的街道,在堆满磐石的河谷里跌宕。

10、莲花谷自然村之五:西岔

西岔村在北河沿东北面,中间斜隔了一道深有四丈的河沟。整个村子像是一只被钉住四肢的蝴蝶。背后山坡上裸露的红色的岩石,似乎正在燃烧的火炭。山顶上耸着一座足有800米长、15米高,单体直立的红色悬崖。老人们说,1969年,邢台大地震,那山倒了一次。要是再倒一次,就是十座西岔,也会彻底从地球上消失。

但西岔村人似乎不在意这些,依旧在这里盖房子,烟火缭绕地过生活。爷爷说,早些年间,西岔村出了个大财主,后来在“斗私批修”运动中被群众浇了汽油,点着,跳到一面水坑里,不一会儿,就翻了肚皮(这种集体暴力是最可怕的,杀人以取乐,且冠冕堂皇)。

至今,这财主唯一能让人说起的一件事儿是,不管要去哪里,走到什么地方,即使屙在裤子里,也要跑回自己茅房。有一次,和一个长工相跟着(一起去某地或者做某事的意思)去邯郸买东西。晚上,兴之所至,狠狠心逛了一次窑子,或许是老鸨要得太多,这财主就和老鸨吵了起来。

听话音,老鸨知道这是从山里来的土财主,叫了几个大汉,把他狠狠揍了一顿,搜刮了身上的银元,一把扔在门外。带着满身的伤痕,灰头土脸回到自己家,哎呀叫唤了好几天。问他是咋回事,他没好气地说:那天在邯郸遇到一个大官,光顾着看人家那排场,那阵势,一不小心,从学步桥(邯郸名胜)摔到土坑里。

无独有偶,后来,西岔出了两个当官的。其一,在乡镇当一把手,时正在呼风唤雨之时,妇女主任跳出发难,声称:某次,其和乡长在市里开会,会后朋党喝酒。乡长把持不住,硬是把人家按在床上。人家委屈,要乡长给个满意的说法。经过磋商,以两万元化干戈为玉帛。

其二,在当大队干部期间,去市里开了一个会,晚上到歌舞厅去玩,小姐的衣服还没脱干净,公安就冲了进来。在看守所待了一个星期,交了8000块钱人民币,才被放了回来。

最近几年,有如下三个令人过耳不忘的事儿。其一,一个小伙子,和我弟弟同学,贷款买了一台大卡车,到某些煤矿铁矿拉铁矿石赚钱。大概是生意不大好,没过多久,就别出心裁,私下把汽车进行了全新改装,开到外地卖掉了。银行的人天天来找,他躲着就是不回来。其二,小伙子先是娶了一个老婆,不知怎么着,没两天,老婆跑了。没办法,就再找一个。其三,某已婚青壮,在某镇子上开了一家商店,竟然和当地一个有钱的寡妇好上了。先是声称自己还没娶媳妇,没想到事情败露,寡妇自然气急败坏,和自己妹妹一起把他关在家里暴打狠揍。原配夫人只能在家里死等硬挺。

上个世纪八十年中后期,西岔村有好几个人考上了师范或者各类大学,有的回来当了老师(也大都教过我),有的在外地工作。还有一家人,父子六七个人都在信用社上班。还有几个,在国营煤矿当工人。

其中一个,家里有两个如花似玉的闺女,这在乡村,是足够骄傲的。父亲在一家国营煤矿当工人,顺应潮流,把老婆孩子都办成了城市户口,开始几年,村人羡慕得眼睛冒血,不仅自己吃到了商品粮,国家还给孩子安排工作。这在乡村,简直是了不得的好时光。几年后,眼看着大闺女出落成一朵鲜花,说媒的人前赴后继,踏破门槛不说,凳子都坐坏好几把。两口子为了堵住那些不知天高地厚前来说媒的人,宣布2条规矩:1、非城镇户口不嫁;2,非吃商品粮的请勿登门。

这样一来,说媒的少了,那些在家务农无业人家,只好咽了唾沫,闭了嘴巴,干瞪眼睛。某日,邻村一个大学刚毕业,在乡中学当教师小伙子,跟随父母和媒人去到她家,先是说了一顿淡话,呵呵笑了一阵后,男方媒人拿了两块儿红色枕巾,其中包了1000块钱,恭恭敬敬放在了女方爹娘手上(这是太行山南麓村庄通行的订婚仪式,俗称“递手巾。”)

没过几年,二闺女被人“惦记”起来。说起来,还是我的师姐,但比我大一届。每次从她门前路过,忍不住要看看,但也只是看,即使有爱慕之心,也得憋在心里,就那两条“规矩”,足够我这个祖宗八代都是农民的小子自惭形愧。

17岁那年冬天,二闺女可也订婚了,未婚夫也是一个国营煤矿工人的大儿子,家境不错。有几次,我看到她的未婚夫站在自家院子里,与正在开放的鸡冠花交相辉映。20岁那年,她结婚,我也早两年离开了乡村。第二年回家,却听说她结婚又离婚了。

有人说,她在婆家总耍“小姐”脾气,和公婆闹得很僵,动不动就跑回娘家,丈夫不来说好话,不哄她,就不回(这是乡间妇女的惯用绝招,也是夫妻斗争的策略之一,刚结婚的女孩子经常用,屡试不爽)。第三次,两个人闹了一场,她又回了娘家。

又好多天过去了,迟迟不见丈夫的人影儿。耐着性子又等了几天,没想到,传来的消息却是,丈夫在邢台市内又有了“新欢”,并向她“下达”离婚协议书。这件事在村里流传很久——谁也没想到,但谁也拗不过事实。据说她哭了好长时间,一年后,收了眼泪,又穿上红棉衣红棉裤,再次跟着婚车走了。至于嫁到了哪里,我没打听过。

11、莲花谷自然村之六:南窑、北窑

南窑村边的铁匠铺曾经是方圆十里内唯一的一家。每天清晨,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比学校起床号还准时。每次路过,都看到几个光着膀子,前面戴一块厚厚油布的男人,从火焰中夹出弯曲的铁,抡锤使劲锤打一阵子,再放在盛满清水的木桶里。发青的铁条顿时发出嗤嗤的响声,不断冒出白色烟雾。

后来我才知道,奶奶的娘家在南窑。我第一次去,是赶庙会,中午和晚上到亲戚家吃饭。奶奶娘家在这个村子。傍晚,奶奶出了戏场,在小铺买了2斤麻糖,带着我,沿着曲里拐弯的巷道走,两边的青石墙壁很黑,上面抹着些干了的鼻涕。到一个院子坐下来,有人热情招呼,端饭,吃饭,内容是麻糖、稀饭,就咸菜。我正在吃着,抬头看到一个和我一般大小的女孩子,眼睛大得叫人晕眩,脸白得像张纸。

晚上,戏院里锣鼓又敲了起来,弥漫了整个刚通上市电的南窑村。奶奶神情专注,跟着锣鼓笙箫、咿呀唱腔,不断变换表情,喜怒哀乐。我一句也听不懂,坐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就一个人到戏院外面,花1毛钱买了一把好吃的糖块,站在人影幢幢的街边,剥了吃,吃了剥。

小学四年级,每年的六一,附近几个学校组织活动,都在闲置的大戏院举办。通常,老师在台上作报告,我们在下面听。老师一字一句宣读三好学生名单,请校长、副校长、教导主任等等发奖。但几百名同学之中,极少数人上台领奖,更多的则在下面把小手拍得红肿。

1988年,有人在大戏院播放《霍元甲》、《射雕英雄传》(翁美玲、黄日华主演)。一时轰动,我想去看,但距离太远,只能抽个星期天,和几个好事的同学,跑5里的山路,拿五毛钱买票,坐在板凳上仰着脖子看。——看了一集,还想看下集,但人家每天只放映4集。我急得没办法,只好再寻找机会看完。初一时,认识了几百个汉字,托人买了一套《射雕英雄传》,趴在课桌上看。老师看到了,当场没收,后来挂在门窗上,对我说,只有星期天才能取下来。

因为离家远,冬天住校,需要在亲戚家住宿。奶奶给早年嫁到南窑村的姥姑(爷爷胞妹)说了说,晚上住在她闲置的房子里。与我同住的还有本村的一个堂哥兼同学。天气特别冷时,被窝还没有焐热,天就亮了。有一次,不知道是玩得太累,还是自己有毛病。早上起来,只觉得身下一片冰凉,伸手一摸,知道是尿床了。但也不好意思拿出来晒,就挂在炕沿上。等再看,被褥上的尿迹就像是一张世界地图。

这一年冬天,南窑村发生了两件事。其一,一个眼盲的算命先生,与本村一个闺女相好。闺女家在街边开了一间小卖部。有一天晚上,两人在屋里说了半天淡话。夜越来越深,村庄大都进入了睡眠。二人也关门熄灯,正在呻吟欢叫的时候,忽然响起一串噼噼啵啵的鞭炮声。二人仔细一听,竟然在自己小卖部门口。

其二,一个男人媳妇和一个看林子的光棍相好,常瞒着丈夫,行男女欢娱之事。有时候在山里,有时候在村边的茅草窝,有时候在林中,更多的,是在女方家里。此事传开,在外面给包工队做饭的丈夫羞愧难当,心情糟糕,一次切菜,竟剁掉了一根手指。

上初中二年级,冬天,我搬到北窑村大舅家住宿,晚上,和他几个孙子(不是亲传的)睡在一起。

大舅和蔼,不论见谁,都一脸笑容。还在我不懂事时,母亲带着我,在北窑村后的田地里,一大群人在干活。歇脚的时候,一个头包白羊肚毛巾的男人,抱着我,举着我,咧嘴一张大嘴冲我笑——许多年以来,我一直以为那人是我的姥爷。有一次说给母亲。母亲说,那时候,你姥爷姥姥早不在(去世)了,那个人是你大舅。

每晚自习回来,大舅还没睡,到我们屋里,看看暖不暖。有时候,站在窗外问。睡不着时,我和他的几个孙子说笑话,声音很大,大舅听到了,就从另一个房子里出来,叫我们赶紧睡觉,或者声音小点。再后来,我们也说些带色的传闻和想法(那时对女性身体猜测和想象比较多),大舅似乎也听到了,站在门口使劲咳嗽。我们听了,赶紧闭嘴或压低声音。

初三,我又搬到二舅家住。大舅和二舅住在一个院子里,只是大舅住在上面的院子,中间隔了一座石头楼房。二舅房背后,是一条石头便道,便道外侧是一面5米高的陲子(俗语,陡而高的墙壁)。母亲说,我1岁那年,她带我到舅舅家来,我一个人在便道上玩耍,一不小心,摔到下面的猪圈里。要是再错一公分,脑袋就碰在一块倒立的三角石头上了。

我的哭声还没出来,圈里一口老母猪,哼哼叽叽跑过来,张嘴就要啃。母亲大惊失色,沿着石阶跑下去,用棍子把老母猪赶开了。

二舅家有4个女儿1个儿子,年龄都比我大。大表姐的性情很好,在市里上班,找的对象也是同单位的。有一年,我先后两次找到她,借了几十块钱(至今没还)。在二舅家吃饭时,老和四表姐三表姐吵架,闹得她们不高兴。谁都不愿意和我紧挨着或者一起坐。

北窑村大抵有200多人,村子建在一面斜坡上,下面是大坝,坝外是大河滩。斗私批修时,几个地主老财戴着高帽子游街,后面有群众拿着棍子打,围观的群众一路吐口水。其中一个曹姓地主,十冬腊月天,全身包了白布,被吊在一根旗杆上,冻了一天一夜,落了个残废。还有一对年轻人,两家大人世代为仇。他们却“爱”上了,任凭家里打骂,两人就像两块泡软了的麦芽糖,死活在一起。

五月,麦子节节成熟,香味满山遍野。大人们劳累之余,忽然不见了各家的儿子和女儿,急忙四散寻找,找了两天,在后山谁也不注意的羊圈里,看到一对裸体男女。四肢高高举起,样貌极其恐怖(乡村传言,喝毒药,再被猫接触过的尸体,只要打雷,就会四肢乍起)。这是几百年来,石碾子村内外唯一一件殉情事件。

还有一件事情,也颇耐人寻味:北窑村的一个男人娶了媳妇,但媳妇不喜欢他,夜夜拒绝同床。某夜,男人气急,以捆绑的方式,完成了对女方的肉体剥夺。

北窑村有我好几个同学,其中一个男同学,总是擦不净鼻涕。另外一个女同学,当时家境特别好,学习成绩一般。几年后,她出嫁了,丈夫是比我们高三届的师哥。

这个师哥当时在一家银行上班,没几年,就盖起了楼房,买了卡车,并且入股铁矿。日子过得十分火爆。正在众人赞誉和羡慕的时候,却爆出他私自挪用用户存款的消息。公安局捉了好多次,他连夜跑到山西。躲藏了好多天,才主动投案自首。但不到1年,就从监狱出来了。

北窑和柳树湾交汇的地方,是一道两相夹持的山谷,村人就势建了一座大水库。夏天,水满如镜,波光鳞鳞。正午,我们三五成群,到那里玩水。脱光衣服,赤条条地大坝上扑入水中,浮上水面,再撅着屁股扑腾一个来回,爬出水面。

有一年夏天,一个孩子在那水库淹死了。我们害怕,再也没去过。初中三年级,我开始暗恋南窑村的一个女同学,每天站在学校西边的山岭上,看着她蝴蝶一样飞去又飞来。

南窑村和对面的北窑村,就像是两个面面相看的人。现在,两个村庄情势基本相同,有钱人多,没钱人也多。除此之外,这两个村庄时常爆出些令人蹊跷的事情。比如,北窑村有人故去,不出3天时间,南窑村也肯定会有一个人死去,这种现象屡屡发生,至今毫不更改。

南窑、北窑村人和南太行所有的人都一样,有钱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盖房子,且喜欢相互攀比,你盖啥样儿的我也盖啥样儿的。久而久之,两个村子的房屋严重雷同。近些年,小卖部、诊所和饭馆逐渐多了起来。而最令人高兴的是,这里也有了幼儿园——但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子,每次回去,我都想去看看。

12、莲花谷自然村之七:石碾子、柳树湾

1953年到1979年间,石碾子一直是大队支部所在地,统辖北石碾子和南岔、柳树湾等十多个自然村,近一万人口。1980年,拆分成四个大队,石碾子村依旧,柳树湾、南岔和对面的北石碾子另起炉灶。

从南岔和柳树湾村进去,都可以到达××市的河浦村。因为地势高,种地走路都不方便。而稍微平坦的石碾子村人就以此为荣,不管同意不同意,总是把南岔、柳树湾人称作“山里头的”。南岔和柳树湾的人听了,满心别扭,时常反唇相讥:好像恁石碾子儿是个啥大庙场?还不是整天喝着俺们的洗脚水过日子!

石碾子人听了,张张嘴,没话儿回敬,咽一口唾液,翻几下白眼。南岔和柳树湾人说得也有道理——石碾子村人喝的、浇地、洗衣、甚至搓澡用的水,都来自南岔和柳树湾的岩崖和山坡。几乎每一滴水,都被上游的人和牲畜沾过。

每年夏天,这里都要发一场大水,汹涌浩荡的水,沿着狭窄和峡谷,轰隆隆地冲向石碾子村。久而久之,石碾子村外,形成了一面阔大河滩。每年的农历九月二十一,石碾子村办庙会,远近村庄的人一齐涌来,看戏,吃麻糖,喝羊汤。半夜了才回去。

有几年,水大了些,冲毁了石碾子村几座民房。看着房子轰然倒塌,户主拍胸跺足,如丧考妣。嚎啕过后,等大水一过,却又把房子盖在原地。

在石碾子村人看来,北面的大寨山有些不可思议,神秘莫测。早些年,石碾子村人老是喜欢到大寨山上去打柴。有一年秋天,一个人去了一天,天黑洞洞了还不见回来。村人一起出动,打着灯笼和手电,满山遍野找。忽听一人惊叫一声,众人奔窜而去,见打柴的人躺在一片茅草上,裸着下身,阳物犹如木棍一般,直直挺起。

伸手一探,鼻息全无。

村人百思不得其解。再一年冬天,又一个人去大寨打柴,也神秘死在了一面石岩下——所不同的是,这个人坐着,衣服完好,脸上铁青,嘴角残留着两道黑血。

夏天,要是一连十几天下雨,大寨山上,遍生黑木耳。妇女们采了,卖给收山货的。要是好手,一天可以挣到100块钱。可没多久,有一个妇女采木耳回来,见谁都咧着嘴巴呵呵笑,还时不时把衣服撩起来,露出两只口袋一样的奶子,满街招摇。

石碾子村的男人们异口同声发誓,就是一天拣个金元宝,也不能再让自家媳妇儿到大寨采木耳!可到了夏天,黑木耳疯狂长。有些人,买了黄纸、冥币,带上柏香和吃食,到山上和尚们留下的庙宇磕头上香,祈求多子有福,或者请神灵们保佑升官发财。临近中午,就着崖下的泉水吃东西。

石碾子村人说,大寨山的泉水是灵水,能治百病。

穿过南岔村最西边的黄门咽(山口名),就到了武安的河浦村。河浦村再正西30公里,就是海拔1785米的摩天岭了。老人们说,从前,摩天岭上长着一棵几十个人都搂不过来的大槐树,枝杈遮了半个山西,半个河北。

而事实上,摩天岭上除了松树、洋槐树和材树,数不清的茅草和灌木,连个槐树的影子都看不到。

摩天岭上下,有一条青石铺设的栈道,据说是,清朝某个年代,某些山西富商出资修建,至今,光滑的石板上,还留着深深浅浅的骡马蹄迹。登上山顶,穿过赵武灵王修建的峻极关(赵长城的一部分),再一脚,就进入了山西左权县境。

从石碾子村向东,高耸的山势持续五十公里之后,从河口村背后开始一路下滑。河口村后,巨大山谷之间,一面水库如怀抱月,幽蓝深邃,两侧山顶绿草荡漾,鸟雀飞渡。穿过河口村,南太行骤然消歇,迎面的丘陵像是一堆黑馒头,围绕着村庄和他们的田地,曲折的公路如风过脊,左右盘旋。接下来的赵庄镇,四周都是煤矿,以前国营,现在个人承包。运煤和精粉的大型车辆川流不息,扬着肥厚的烟尘,向南或向北。

进入一马平川的冀南平原,京广路上,车流如潮,油烟升腾。向南是赵国的邯郸,向北,穿越邢台、石家庄和保定,京都像是一个硕大的梦境,在很少去过的石碾子村人心里,无限伸展,叫他们心生胆怯而又屡屡向往。有一些身患绝症的人,唯一的愿望,是到北京去一趟,在天安门照张相。北京,在他们看来,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要神圣和高远,恢宏和庞然。

从石碾子到柳树湾,要路过两座奇大山峰,山上都是高逾十丈的悬崖。须要从石碾子村绕道。迎面的第一个自然村,因地取名,叫“大寨背后村”。只有几户人家,前些年,有几个学生考上了大学,村人都惊叹说:那地方还能出大学生?自此改变了以往看法,也有闺女愿意嫁到那里去了。

早年间,大寨背后村发生一起通奸事件,闹得纷纷扬扬。

关于通奸,村里人通常有两种意见,一种是表面上随声附和,一致谴责和神情鄙夷。一种是内心的响应和渴望。从客观上说,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前的南太行,婚姻大都父母包办,不和谐居多。再者,人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谁也保不准在半路上遇到个比自己原配更合适的人。

所谓的通奸有时候只是情感极致后的肉体试验和证实。

但乡里人喜欢流传闲话,拿他人取乐,是天性,也是风俗习惯。有些人做了,因为捂得严实,短时间内没露馅儿,暗自欣欣然。但纸毕竟不能包火,总有一天会被发现。

大寨背后村后,再一个村庄叫老石岩,也只有几户人家,冯姓居多。村路口,有几棵老朽的柿子树,婆娑或者干枯地矗在空地上。对面山坡上,是塔铺村,也不大,正对着早晨的太阳。塔铺村有一个老光棍,有个外号叫“天气预报”,来源于他经常仰头看天,见到谁都说天气如何如何。

这是我在南太行村庄发现的唯一一个喜欢长时间抬头看天,并喜欢猜测天象的人。他一生未娶,也没有多少毛病,死时,还对身边的哥哥妹妹说,明天就要下雪了,还是好几百年不遇的,说完,就闭上了眼睛——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

再行2华里,是朱家庄。村子左面,有一座独立山峰,状似一根巨大的阴茎,当地人都叫“驴鸡巴山”。村妇骂人时,常借助此山侮辱对方。曰:你贱×实在痒得不行了,就骑在驴鸡巴山上,看不把你个骚B戳个稀烂!远处,还有一座状似手掌伸开的五指山,一色褚红,尤其晚霞之下,更是壮观。

朱家庄后是白家庄,村里都是乱石,背后巍峨山崖。这里的一个同学,早年在砖厂干活,不小心被搅拌机搅断一支胳膊,后来花钱买了一个四川籍的媳妇。还有一个,承包铁矿好几年,发了大财,谁见了都两眼发光。

最后一个村庄叫太阳屹崂儿村,据说这村里一个人曾在市委组织部任职多年,至今仍为乡人抬举和羡慕的对象之一。还有一个在政府做了局长的人,某一日,其父到办公室找他,因为胡子拉茬,形态邋遢。下属不相信他是局长大人的父亲,就去问局长,局长探头一看,坐下来,对属下说,我也不认识,天天来局里找茬儿,真鸡巴烦!

从太阳屹崂村翻过一座山,就是武安地界,也有几座村庄,形状和风俗没啥差别,只是方言变了。武安人说话句句不离鸡巴、屌(如:你屌干啥嘞?你鸡巴吃饭没嘞?)。

南边山岭上,残留着一段赵长城,全用石头砌起,连了望塔也是。现早已断毁,一段段埋在松林和茅草之中,遍布青苔。我开始不知那就是声名显赫的赵长城。有几次和伙伴捉蝎子,翻越长城的时候,不小心被一块尖石头划破了手臂,鲜血滴在上面,犹如墨汁。

从出生到十七岁,我很少去柳树湾。最近一次,是2004年冬天,和弟弟骑着摩托车,跑到朱家庄返回。在塔铺村,看到弟弟一个女同学,举止大方,言语得体,不由暗暗称奇。对于我个人,几乎从一开始,就总觉得柳树湾很神秘,那里的人好像都罩了一层面纱,怎么看也看不清楚,至于是什么原因,我也不知道。

13、莲花谷邻县村庄河浦及山西河滩镇

从南岔,爬上山岭,越过赵长城,就是武安地界。仍旧山峦叠嶂,遇到的第一座村庄是河浦村。早年间,河浦村有一个痴呆者,蹲着走路,见人嘿嘿笑,一口大白牙,头发很长。后来突然不见了,有人说,他在黑夜被车撞死了,第二天早上才发现。

河浦村后,是大片的田地,麦子茂盛,玉米茁壮。其中几块田地当中,孤立着好一座坟茔——有的还是新土,花圈尚好;有的秏草满身,柳树成荫。即使白天,也觉得阴森可怕,有些年,我们这些半大小子,每逢周末,就各自骑了自行车,到河浦村(先前设乡政府,后与另一乡镇合并)买酱油和醋。村人都说,武安的醋和酱油比我们这边的好吃。有一次,我们三个人,推着自行车,走到山顶路口,迎面遇到一个面相凶恶的人,看人的眼睛好像是把刀子。我心中一凛,急忙躲开。大人们说:那人可能是逃犯。——诸如此类的人员,近年来在莲花谷及南太行逐渐增多,可能是山高沟深、易藏难找的缘故,再加上当地人胆小怕事、畏恶如虎和法制知识及观念淡薄等固有特性,一些越狱者、犯罪逃跑者就在这一带躲起来,或者避风头。

河浦村很大,足有上千户人家。“河浦供销社”位于村子东边,一色红石砌起,绵延十多间,一侧有大门,后面是院子。门墙上写着毛主席诗词,其中好像有“春风”、“柳丝”、“东风”等几个关键词。售货员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媳妇或者姑娘,眼睛不大,但看起来特别清纯动人。每次买酱油和醋,听说话,她就知道我们是沙河这边的,就格外照顾一点。一来二去,别的小卖部和商店再好也不买,就到她这里来。

每年5月,河浦村庙会,我们几个小孩子蹦蹦跳跳,蝴蝶一样,飘然跑过山间,累得满身大汗,兴冲冲在庙会上游荡。初中一年级时,我在河浦庙会上买了一本琼瑶爱情小说——《失火的天堂》,一边看一边回家,直看得热泪盈眶,心潮起伏。暗暗发誓:将来也要像他们(书中男女)一样,轰轰烈烈爱上一场。

河浦村向西,也是一道深沟,两边的村子也不少,大都座落在成片的杨槐树下,背后褚红色的山崖。穿过一道双崖夹峙的山道,半山腰上的村落,叫黄庄。十多岁的时候,我和奶奶路过一次,歇脚时,看到一个三十岁还没出嫁的闺女,一头乌黑长发,脸庞也黑,但黑得周正、俊美,两只眼睛看我时,感觉像是夏天的清水,冬天的文火。

上个世纪90年代末,河北一重要媒体的记者去了,发现黄庄村人大都可活到100多岁,就写了报道。当地政府闻声开发,更名为“长寿村”。不过几年时间,昔日无人问津的黄庄村热闹起来,饭店林立,公园新建,引来了不少游人。

2004年夏天,我和妻子又去了一次,站在摩天岭顶上,俯瞰冀晋两省。山西的羊群在山坡上以漫游吃草,浓重的骚味随风弥漫;河北的黄牛犹如一块块滚动的石头,偶尔哞叫几声。

山上的一条石板路,据说是清朝时期,由大南庄的一个财主出资铺建,现在,巨石仍在,油光可鉴,还有深深浅浅的马蹄印。河浦村前,有一座名叫下天庙的村子,据说是玉皇大帝下凡的地方。村中的公路,可以到达石家庄和北京,还有涉县、山西长治和太原。九十年代初期,邯郸有一趟通往山西阳泉的省际班车,我们去山西看亲戚,就乘坐这趟班车来来去去。

十七岁那年秋天,有一次从涉县乘车到左权县城,路过麻田镇时,看到一座高耸的纪念碑。方才得知,左权将军牺牲在这里。前些年看电视,说左权县有个红都村,民歌唱得叫人万般的迷醉和心疼。

而从石碾子向北,翻过一道山岭,再沿太邢路向西,爬上白岸岭,就是左权上庄村地界。再过下庄,往和顺方向走,就是左权县的河滩镇了,再向西北方向,是和顺县的松烟镇。从十三岁到现在,河滩镇我去过多次,据说,张艺谋电影《老井》就是在这一带取的外景。

河滩镇外,有一面幽深水潭。爷爷说,那叫黑龙潭,从前,有个木匠深夜路过,遇到了一个白胡子老人,邀请他去家里做木匠活儿。他答应了。老人让他闭上眼睛,然后一阵晕眩,就到了一座大宅院。叮叮当当干了好多天,完工后,老人给了他一把黄豆,算是酬劳。又让他闭上眼睛,一眨眼就到原来的路上。木匠生气,心想,干这么多活儿只给一把黄豆,就要扔时,却发现全是金子。

水潭向西1000米,左侧路边,有一座将倒不倒的红色山崖,山崖上有一个巨大手掌印,根部有数座佛龛。传说:小时候,杨二郎偷懒,一个人趴在山顶睡觉,不小心被母亲发现了,追着打他,追不上,就顺脚蹬倒一座山,杨二郎见势不妙,站在原地,伸手一托,山就停在了那里。因为用力过大,深陷的手掌印一直留到今天。

河滩镇有一家春香饭店,老板娘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我见过,也说过话。姐妹俩确实美,美得我从来没见过。老板娘春香从30岁开始,就一直单身,天天绯闻不断。

河滩镇地势高,冬天比河北冷,夏天比河北凉。有些年,我跟着奶奶,去这里的老舅家(三老舅和四老舅,都单身一辈子)——有一次,我感冒,躺在老姨土炕上,四肢关节疼痛,呻吟不停。有一次睡着了,睁开眼睛,忽然看到一张俊美的脸庞,皮肤白如石膏,眼睛很大,睫毛很长——我一阵羞涩,赶紧闭上眼睛。——看我的那个人是老姨养子的媳妇,我该叫婶子。那一次,一连好几天,她趴在炕边看我,目不转睛,而且距离很近,可以感觉到她的呼吸。病好后,她再也没有看过我。

村庄对面山坳里,住着一个寡妇,年纪不大,没孩子。有天晚上,听村人说淡话:黑夜里,常有人去敲寡妇的门。寡妇大呼小叫,提着镰刀出来追,那人跑得比兔子还快。有人说,不一定是人。有人说肯定是人。几年后,寡妇出嫁了,丈夫在不远处的西有志村。

老舅房后,有一户人家,姓侯。我每次跟着奶奶去,晚上没地方睡了,就到他们家。侯家有3个儿子,2个闺女。大儿子和二儿子40多了还没对象。大女儿嫁到了河滩镇。二女儿待字闺中。

我二十一岁那年,老舅给我提了一门亲事,对象就是侯家的二女儿。我去了一次,她和家人都对我很好。每次吃饭,都是她端给我。晚上睡前,还替我铺好被褥。有时候,我会抱抱她,她不拒绝,也不吭声。等我睡下,坐在床边看我一会儿,才回自己房间。

2005年夏天,我和弟弟再次去到河滩镇。这时候,三老舅已经去世10年了;老姨也死了6年。老姨夫死于2003年冬天。当时,他一个人下地干活,到晚上,才被人发现。

听四老舅说了这些,很伤感。第二天一早,我买了一些东西,去侯家看了看。老太太身体还好,见到阔别十多年的我,并没有记怪,话语之间,还像从前一样亲切和蔼。

这时候的河滩镇,再不是前些年的破败和陈旧了。一幢幢新式楼房拔地而起,矗立在老房子之间。还有人买了私人轿车,带着衣着光鲜的女子风驰电闪。遇到庙会,到处都是穿红挂绿、腰肢如蛇的漂亮女娃儿,穿着打扮和言谈举止之间,颇有现代气息。第二天一早,就要离开时,我特意绕道春香饭店,却换成了汽车修理铺,惆怅之余,忍不住矫情地想到“人世沧桑”“今昔如梦”“昨是今非”等空洞词语。

现在,又3年过去了,时常会想起河滩镇及在那里生活的四老舅,还有一些终生难忘的人和事。2008年9月的一天,表弟短信说,山西左权的四老舅也死了。到这里,我与山西的联系,从表面上看就彻底根绝了,但时常会有一些怀想,除了逝者之外,还有若有若无的生者。——他们现在怎样,会不会时常想起我?对我的印象如何?还想不想再见到我?

14、我在莲花谷的大致经历及个人影响

十二岁以前,我们家在村子最下方,三间红石房子,屋梁比锅底还黑,墙角时常挂着飘飘欲仙的蛛纹,窗户是木制的,沾着一层马头纸,却时常被我捅出几个小窟窿。对面住着堂伯伯一家,几乎门对门,另一侧是一道石头台阶,不过十多个。台阶对面是麦场,麦场边上是通往大马路的“小公路”。上世纪七十年代第三年春天,桃花盛开,春草绿了南太行。农历三月初十早上,我在那座房子的土炕上出生。母亲的娘家,在五里外的石碾子村,姓曹;接生的是大姨妈,是母亲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之一。

小姨妈或者大舅给我起名叫显平,其实她不知道具体是哪些字,因为母亲姊妹三个都不识字。上学后,我自己把名字写成杨现平。1至7岁的事情我基本不大记得,只是知道自己家住在哪儿,爷爷奶奶是谁,父亲母亲是谁,哪些人是亲戚,哪些人对我好,哪些人老欺负我。到八岁,我可能开始懂事了。母亲告诉说,我幼年主要有这么几件事。一是某个春天,她带我去“公社”所在地,给我照了一张黑白相片(戴着一顶瓜皮帽,穿着棉衣棉裤的,脖子上围着一顶薄薄的纱巾,手左手提着一只白色茶缸,背后是开得正带劲儿的桃花);二是某年某日,她忙,就把我送到五里外的小姨妈家。

那一次,母亲看我睡着了才离开,小姨妈好像也出去干活了。我醒来,就找娘。小姨妈听到,咋哄我还是扯着嗓子哭。小姨妈想,孩子都那样,哭一会没劲儿,就不会再号哭了,就又把我放在炕上出去了。等小姨妈出去,我也止住了哭声。可谁也没想到,我一个人竟然出了小姨妈家门,沿着回家的路,哭着回到家里。母亲到现在还说:五里路,谁也没给我说,竟然找回了家。三是有次母亲带我到舅舅家玩。舅舅家住在一面山坡上,院子外面垒着一面一丈多高的石头墙,墙下是猪圈。

我一个人摸索着玩(也不知道玩啥咋玩的)。隔了一会儿出来找我,却哪儿也找不到。探身向墙下一看,我正躺在猪圈里,一口老母猪哼哼着从窝里正往我那儿跑。母亲从一侧小路上奔到猪圈里,赶走母猪圈里,把我抱起来。母亲说,我摔下后,头部三指远有一块三角石头,要是头磕上去……老母猪要是赶到,肯定会咬我一口。四是六岁那年初秋某天,母亲和父亲带着我到后山割草,拿着褥子,把我放在一块大石头上睡觉。第二天,我左手腕肿起老高,一捏就疼。找附近的几个医生,都看不出来。又到医院拍了片子,也还不知道咋回事。一个月后,手腕肿得比大腿还粗。某一日,母亲带我去大姨家。大姨端着我的手腕看,忽然看到一个黑黑的东西,用针一挑,谁知道,拔出来一根两厘米长的荆棍儿。

五是有个外村会嫁接果树的人,坐在我家院子里说:你这个小子长得俊俏(后来是越长越丑,到现在完全是超级无敌丑男一号了),要是再大几岁,咱就做个亲家吧。六是村里的几家人,不管大人小孩都经常欺负我。还欺负我母亲,他们家人多,妯娌、小姑、兄弟和孩子们加起来有二十来个,时不时骂我母亲,见到我在路上单独走,就趁机拧我或者打我耳光。七是我三岁那年,不用母亲带,一个人就可以穿过好几道街,找到藏在众多房子中间小姨家门。

以上这些,都是母亲后来告诉我的,还特别强调说:我小时候是挨饿、挨别人的打长大的。七岁那年春天,民办张老师偶尔来我们村,我见人都喊他张老师,就拧着母亲的衣角,央求她送我去上学。当年秋天,我如愿以偿。那时候,小学在北河沿村里,来回有四里路。学校前边,有两座庙,一边供奉龙王,一边供奉孙大圣。庙门前长着一棵硕大的核桃树,浓荫成片。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只要一靠近庙门,就觉得冷森森的,浑身像结了一层冰。

到二年级,小学搬到马路边。老师也是民办的,姓曹。有一次,村里几个同学合起伙儿来打我,往我脸上吐唾沫。我哭,母亲正好路过,见我委屈,就对姓曹的老师说:曹老师,恁管管那些孩子,别介欺负俺孩子了。好不好?姓曹的老师可能当时情绪不好,非但不理,说话特怪。母亲一生气,一把拉住我说:这学校咱不上了,咱回家!儿我却不愿意走,要上学,母亲哭着说,你愿意上就上吧,娘也是愿意你上学。以后别跟人家(指欺负我的那些孩子们)一起玩,见到就躲得远远的。

四年级那年夏天,我用裤子(把两个裤腿绑起来,再举起,猛地扣在水面,裤腿就鼓了起来,再扎住腰部,往上一趴,胡乱扑腾一阵子,就差不多了)学会了游泳。某一个下午,我刚穿着花裤衩玩过水,下午上第三节课时,老师没在。我正往自己课桌上走,几个男同学忽然冲来,把我摁到,扒掉我的花裤衩,还把它挂在教室的门鼻子上。

我光着屁股,哇哇大哭,女同学低着脑袋,男同学哈哈笑。直到老师进门,我才捂着私处穿上。五年级,有一个女孩子很喜欢我,她比我大一岁,上课时老用眼睛不知所以地看我。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帮同学都说我和她以后就是两口子。我觉得愤怒但却又很新鲜,心里好像灌了蜜水一样,又好滋味,又胀痛。有一次,他们趁我和那位女孩子不备,硬是把我们推倒,且脸对脸(这种情景似乎在乡村很多见,或许是受大人的影响,孩子们对婚姻等事情开化得比较早,且更比书本更具有吸引力和模仿性)。

再一年秋天,我和许多同学扛着杌子,背着空荡荡的书包,走了五里多地,到位于石碾子村的中学报到。石碾子中学在离村二里地,公路左侧的山岭上,一排十七间的房子既有教室、伙房,又有老师的办公室兼宿舍。院外长着四五棵大核桃树,把整个学校都遮住了。初一第二学期,原先和我不错的那女孩子不知啥原因辍学了,我感到郁闷,有几次放学,坐在她家不远处的路墩上,想看到她,问问她为啥不去上学了。可一连几次,都没看到她。有一次正要回家,却看到她背着一些玉米秸秆,从下面的小路上慢慢腾腾地走了上来。我忽然没了勇气,兔子一样往自己家跑去。

初二第一学期,我迷上了金庸、梁羽生、古龙的武侠小说,托一个熟人去市里的时候买了一套《射雕英雄传》,还珍惜地包了书皮。可在课堂上看的时候,被班主任刘老师发现了,没收了我的书。此外,还有一个男同学当时也喜欢看武侠小说,我放了学,就去他家借。他家和我家的方向背道而驰,等我借到,就捧着一边走一边看,到家里,晚饭也不吃,躺在自己的床上看,直看到外面风吹枭鸣,自个儿害怕的浑身打哆嗦,才关了电灯睡觉。——老实说,那时候,我的学习成绩不好,除了语文、思想品德和历史外,生物、地理、代数、几何、物理、化学、英语都一摊糊涂,每次考试都不及格。

有几次逃学,躲在树林里,啃着娘给蒸的干粮,埋头看武侠小说。夏天中午,和一帮同学去水库玩水,站在高高的坝基上,喊着一二三,光着身子往下跳。老师明令禁止,但我和几个照样学习不好的同学照去不误,直到水库淹死了一个小孩,才止住勃勃玩兴。玩得累了,上课不由自主地睡觉。英语老师、班主任老师、化学老师都训斥过我,有时候正在睡的香,忽然眉头一疼,同学们都在哄堂大笑,一截粉笔头横在书本上。有一次,不知因为啥,就和邻村的一个男同学打了一架。

我那次可能是真的被激怒了,打得很到位。那同学吃了亏,发誓要取我小命。其他同学还说,那小子是独生子,爹娘和几个姐姐都宠着他,肯定饶不了你。我说,他不饶我也不饶他,打死谁算谁!这可能是我在初中时期说过的最牛气冲天的一番话。大致是初三第一学期,我在石碾子村路边一个老娘儿们开的店里买了一些东西,累计下来,大致有四十几块钱。后来,我才发现,这四十几块钱我根本没办法搞到,没正当理由,母亲绝对不会给我。欠的时间长了,那老娘儿们有次遇到我母亲,就说了这事儿。母亲生气,打了我一顿,最终还是替我把钱还上了。

初中最后一年,我拼命暗恋一个曹姓女同学(完全的一厢情愿和自作多情),在这个事情上,我主要做了以下几件事。1、天天上课看她的后脑勺,因为她坐在最前面,也只能看后脑勺。整天神思恍惚。有时候把她想成是白蛇,我是许仙;有时把她看成是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的祝英台,自己是梁山伯。甚至,把她看成是琼瑶笔下那些敢于冲破家庭和世俗束缚的女主人公。2、某日,我鼓足勇气,把写有“一个人爱上一个人,就像一头牛冲进丰美的草原”(这话至今还记得一字不差,但还有羞愧)的纸条,趁下课空挡夹在她的语文课本里。她发现后,先是大声问,这是谁干的,说出来不告老师,不说,就告!问了几遍,眼睛灯泡一样扫了三五圈,见还没有人站出来,就身子一扭,腾腾几步,出了教室门,把纸条给了班主任。班主任旋即就到,在课堂上问了几次,还说,不好意思的可以到他办公室说。我心蹦蹦跳着,直到初中毕业,也没向他们坦白交待。

2、她家距离学校不远,每天上午放学,她头前走,我就站在学校最西边的核桃树下面,看着她像蝴蝶一样消失在村里。4、那时候开始写诗,都是情诗,学席慕容和汪国真的写法,可是没有一首给她看过。5、我到市里另所高中上学,她在另一所,某日,我步行了40公里,去那里看她。可就是不敢露面,在学校大门外蹲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返回自己家。6、几年后,我到西北,给她写了上百封信,她始终没回(后来好像是她一封也没看到,都让他人私拆之后,当众朗读,被村人传作笑话了。)7、1998年,我如愿以偿到上海空军政治学院上学,还在心里想起她,与一位至今要好的同学说起这起初恋事件。

以上这些,大致是我在道南太行莲花谷最主要的经历了。虽然小,但贯穿了我出身到十八岁的全部时光,尽管琐碎,却对我有着顽强甚至致命的影响。幼年的挨打、挨饿,是我至今自卑的由头,还有家境的寒微、地位的卑贱、生活与各种愿望的不如意甚至适得其反。在中学的贪玩、好读课外书乃至本质上的放浪不羁是构成了我学业不够成功的外部原因,而内里,却是“好高骛远”和“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天性反映。过早的情窦初开带来的不是世俗层面的荣耀,也不是内心乃至灵魂的享受,而是遭到大面积反对与嘲笑的由头。——村人知道后,不仅笑我自不量力、不务正业,还讥诮说“撒泡尿照照自己算鸡巴哪根葱”。此外,还惊动了我的奶奶和母亲,她们劝我说:咱自己是个啥光景儿自己知道,也不想想,咱能配得上人家吗?

再后来,我还做过一些出格的事情,比如过早地渴望奢侈生活,在熟悉的小卖店赊账买东西,又有一次长达一个多月的出走经历。以致村人都说:献平这个人绝对成不了啥好东西;两个舅舅、大姨妈和小姨妈,还有母亲,都对我的言行咬牙切齿、屡屡劝止。其他人看到我,就皮笑肉不笑,明着暗着都讥诮。——到西北几年后,每次回乡,都不好意思走大路,从很远的地方绕回家里。——更严重的是,曾经有好长时间,幼年与母亲一起经历的暴力事件,使我对村人充满了刻骨仇恨,也对莲花谷有了强烈的鄙夷、恨铁不成钢及背叛心理。我曾经发誓,宁可死也不会再回莲花谷,除了爹娘和亲人,我一个都不爱与怀念。

这种极端思想显然是一种反弹,是我和莲花谷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我拒绝与莲花谷任何人说起自己的一切心事,它和我之间,横着无数条鸿沟。2003年春天,我过了三十岁,知道仔细检点自己了,却蓦然发现,不仅是莲花谷乃至南太行乡村充满着因利益和个人好恶而产生的各种暴力及阴暗“景观”,这几乎是全人类的问题,无所不在,而又无所不及。这样想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对莲花谷的厌弃乃至对那里某一些人的仇恨其实是子虚乌有的,根本没必要计较。

早恋和我的那些过激言行是莲花谷人传统观念所不能接受的,遭受耻笑和侮辱无可避免,首先是我自己出了问题,而不是他们那一套世俗观和价值观发生了偏移。从另一个角度说,他们有意无意的伤害甚至恶作剧,对我来说是一种反面激励,从得知暗恋对象结婚的那天起,我就下定三个决心,一是这辈子,我绝不娶南太行任何一个女子为妻,除非她回心转意,即使结婚我也毫不在意。二是我一定要做好自己,不仅要在各方面做得和活得比她好,而且要娶到比她更好的妻子(完全的功利主义,与莲花谷几乎所有人的人生观一脉相承)。三是我必须做一个出色的男人,我热爱的,我喜欢的,我必须要去做,并要最终实现(纯粹为了某种世俗荣耀而作出的实际行动)。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明确表示,这一辈子都不愿再回到南太行乃至莲花谷附近的城市或乡村,甚至觉得,人性当中所有的恶唯独莲花谷所有,我没有必要和那些人再混淆在一起,在外面,两相不见,我就是安静的和幸福的,即使穷苦潦倒,也可心安……这个所谓的志愿在我内心坚持了许多年。——但我没有想到的是,我最终妥协了,而且来得非常自觉和彻底,这时候,我才确信了“叶落归根”这句话的深刻性。2007年,我和妻子一起回到莲花谷,在附近一座城市买了房子。——对于这种转变,我多次冥想,最终的结果出乎个人意料。我发现,这一切还是源自南太行,源自莲花谷,源自那些嘲笑我、殴打我甚至谋算我的人——莲花谷(南太行)对我的影响,一如它连绵不休的峰峦乃至年年枯荣的草木,还有在地面和地下流淌不止的水,从我出生,它们就进入了我的身体和灵魂。

我知道,无论走多远,在哪里,莲花谷及其一切都在我的血肉和灵魂当中,我还是那个被人打来骂去,在课堂上被强迫脱掉花裤衩、看武侠小说、“恬不知耻”暗恋那个女孩子的“我”,只不过有些时候看起来不大相像和不甚明显而已。——我厌恶的,可能只是人性当中某些阴暗部分,乃至某一地域文化和世俗观念对某些个性甚至天性,不自觉的限制与挟制惯力,还有对某些美好愿望的误解、曲解和无意识打击行为……而这一切,却不是地域本身的错,迁怒就等于无知,逃离就是背叛。

这些年来,我一次次地回到南太行莲花谷,它几乎原封不动,只是多了一些不认识的人和比以前更好看的房屋,还有新修的道路、校舍。我努力在人群中寻找从前的人,欺负过我的、鄙视和嘲笑过我的……想不到的是,他们有些人再也见不到了,有些人已经皱纹纵横,老态龙钟,有些灰头土脸,有些人一如我当年或者他们父母亲当年。2008年8月中旬,父亲罹患胃癌,我忽然又转变了态度——对南太行,对莲花谷,对那里的人,我觉得了某种亲切,看他们的眼光也出奇柔和。

当父亲在莲花谷某处真正躺下,莽苍山川之下,他耸起的坟堆像一句谶语,又像一面旗帜,像一声叹息,又像一个谜底。我哭着,站在那里,想到了很多。返回西北几个月时间里,几乎天天做梦,梦见父亲。有一次,我梦见自己和父亲躺在祖奶奶的房里,我清楚知道父亲病了,且命不久长,我一直在守着,可我却睡着了,等我忽然惊醒,父亲果真故去了。我大叫着爹,放声大哭……猛然惊醒,坐在床上,半天回不过神来。还有一次,我梦见父亲在院子里修剪苹果树,光秃秃的树枝上忽然开出一骨朵一骨朵的白花儿,父亲笑了一声,跳下树杈,转眼就穿过村庄,往后山的野地跑去了。有一次打电话给弟弟,让他在农历十月一日那天上午,早点去给父亲烧纸,并要看看,我插在父亲坟上的柳枝成活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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