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周追出来,胡乱穿着两只不一样的拖鞋,头发蓬乱,眼睛也是久睡过后肿肿的样子,很狼狈。他去拖徐白的手,她像触电般甩开,他嚷着你听我说啊不是你想的那样,她随即反问,我想的哪样?丛周,你是不是觉得这游戏很好玩?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玩?对不起,我玩不起,我没有你那么新潮,我,徐白顿了顿,狠狠地挤出三个字,我恶心!
你冤枉我了,徐白,你冤枉我了。丛周说着居然哭了起来,他一向觉得在街边纠缠十分难看,现在竟抓着她的手袋嘤嘤地哭,他说从小我的父母就不在身边,他们给我大房子和钱,也给我大把大把的寂寞。所以我最怕一个人待着,所以我总是呼朋唤友。你说得对,我也受不了自己,成天围了那么多人在我面前,可我还是觉得不够,好像怎么都不够……刚才那个男孩是我以前的邻居,我们认识了很多年,他知道我和你的关系,他一会儿就走……
丛周语无伦次地保证着,徐白失望地看着他,她忽然发现自己很想要一段安定可靠的关系,她需要婚姻,也要孩子,要长久牢靠的捆绑和寄托,就像街边所有匆匆走过的二十五岁女子,她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那般渴望藏身于那庞大的人群中,仿佛只要跟着那个方向滚滚前行,就能抵达一处较为安全的场所,就能完成将一场华丽惊险的爱情推向圆满的旅行。徐白想起自己少女时候曾经做过的一道选择题,是说轰轰烈烈的恋爱和平平淡淡的人生她选哪个,她的答案是轰轰烈烈之后的平平淡淡,当时多么狂妄天真,现在才发现太难,真是太难了。
日头下去得很快,就像人苍老的速度,灯将街都点亮了,也将人脸上的伤感照得很不真实。丛周继续说着,徐白,我不想失去你,跟你一起我觉得安心。她轻轻地摇头道,你是不想失去任何人,不想失去每一个,但那是不可能的,丛周,那不可能。
我不管,反正我不要你走。丛周又拥上来,他的手臂凉透了,环着徐白也一阵阵冷。她说你回去吧,他说我不。身子还像幼童般扭动了一下,她心软了一瞬,终于将他箍紧她腰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清清楚楚地看着他说,丛周,我累了,真的累了。我以为我可以等你,陪你,可我高估了自己,我是个女人,也想要依靠,一个普通的男人,安安稳稳地守着我……说着徐白难堪地低下头去,她曾经有这样的机会,但后来沉堕于冒险的快乐,冒险啊,是真的快乐。
有一年多的时间徐白得到了那种平静安稳,那是她离开当初教书的学校,离开丛周,回到自己老家之后。徐白设法筹钱与人合伙开了一间小小的英语培训学校,她日常带着其中两个班的中级课程,不很忙碌,但充实。合伙人是一个在政府部门工作的男人,三十多岁,姓高,他们经亲戚介绍认识,没谈成恋爱,倒成了合作的对象。
因为职务不便,高不常去学校,一般都是月末结算分利才出现几次。那个月报名培训的人很多,他们开会策划着新开了几个班,计算下来赚头不少,大家都极高兴,便约着一群授课的老师去吃饭喝酒。酒后高说送徐白回家,她提出要先回学校拿手机,他开车送她过去,徐白拿钥匙开门进了那幢小小的楼,高也醉醺醺地跟在后面。
高明显是喝醉了,黑暗中把她推倒在办公桌上,一手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不安分地上下摸索。就在徐白苦无还手之力的时候,高忽然大叫一声从她身上滑下,一个瘦瘦的影子站在跟前,徐白惊魂甫定,哭着向他扑过去,口中喊着:丛周。
其实是裴霈。裴霈刚从北京回来,去家里找徐白,母亲告诉他大概是在加班,叫他到学校这边来。他一直打她的手机都没有接,本来已经准备走了,谁知刚才徐白在挣扎时不小心摁到手机键回拨,裴霈听见不对劲赶紧上来,操起一只单人座椅就将醉酒的男人敲昏。末了裴霈笑着问徐白,谁是丛周,现在的男友?她淡淡一笑,已是恢复了神气,说,我没有男友。
徐白故意忽略了裴霈的问题,却无法忽略自己明明白白叫出的那一声,那个名字。原来潜意识里她仍是渴望着丛周长大,回到她的生活里,来担当她,在这样的时候救赎她,原来心里仍是存着这样浪漫天真的少女梦,徐白觉得非常惭愧。因为她已经从以前学校的同事那里知道,丛周毕业以后似乎没有工作,连档案都留在学校,不知他去了哪里。
她安慰自己,幸好当初选择放手。
裴霈人很好,果真如他的面相宽容坦荡,不计较徐白之前的辜负。他已经三十岁,而徐白二十七岁,两个家庭很快开始热络地讨论起结婚的事。醉酒事件之后高吃了闷亏又不敢声张,于是将他在学校的股份通通低价折给他们。徐白在这边的学校忙碌,裴霈负责那一头新房装修,有时徐白停下手中的事情走片刻神,总是想到,大概这一生都不会再见到丛周了。
竟然又见面了。是那年除夕的夜晚,徐白和裴霈从徐家吃完年夜饭出来,挽着手在河边上散步,难得有这样闲散的时光,因为房子的事理毕,裴霈的新公司也上了轨道,婚期在即,他们已经搬到一起同住。徐白在卖安全烟花的小摊前停下,忽然童心大发,一定要买那种点燃之后唿哨一声往天空冲的响笛子,一个男声在旁边说,这种东西吵死了。裴霈说就是,吵死了,咱买点其他吧。裴霈一手揽着徐白,一手在摊上挑挑拣拣,完全没注意到她整个人都僵掉了。
旁边说话的人是丛周,穿了一件明黄色的羽绒服,身后的背包鼓鼓的,鸭舌帽压得很低,让人看不清楚眼睛里的内容。两人都像是偶遇的样子,那种货真价实的偶遇。太巧了,徐白说着,动作麻痹地转身跟裴霈介绍说,这是我大学时的一个学弟,这是我的未婚夫裴霈。丛周很快伸出手来明朗地笑,嗨,我是丛周。裴霈愣了一下,与他重重对握。
三个人站在江边放烟花,明亮的种子窜上半空绽放出最美的花朵,绚烂过后的沉寂总是叫人十分怅然。裴霈长舒一口气说,又一年了。徐白迷迷糊糊地问他,我们认识了几年。裴霈说十二年。她又问丛周,你今年几岁了。丛周笑了笑,说,你比我大三岁,你不记得?哦,哦。徐白点头,心想,原来时间是过得很快的,你没有很刻意地去等待去筹划去苦心经营的时候,它飞快地跑,快得让人惊心,又让人安心。许多年前她惧怕变老,现在却有种感觉,恨不得已拥有满头苍苍白发,人生只剩回忆了。因为回忆是最安稳的,不会再有任何变动。
第二天是正月初一,徐白在酒店大堂接了丛周,本来准备带他去吃他一向赞不绝口的家乡菜。但处处都关着门,除了那间挂着两大串红辣椒的湘菜馆。两人头对头吃着,辣得满身是汗,丛周忽然轻声问,你真的不要我了?徐白仿佛没有听到,使劲地用手在脸侧扇风说,好辣,好辣。剁椒鱼头红鲜鲜地躺在那里,徐白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好使劲地盯着那些血一样刺目的辣椒片,直到视线都模糊。
下午丛周搭长途车走了,徐白说你这个坏小孩,都不祝我幸福吗?他说,我不。
他气鼓鼓的腮帮和往下拉的唇线,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丛周。
丛周发过来的最后一条短信是:我来找你,以为可以和你一起过年,可是,我想好要拥抱你的居然都忘了……唔,其实我是想来和你一起生活。既然已经不可能了,那说出来也不会很丢脸吧,呵呵呵。
丛周去了他父母所在的加拿大,徐白嫁给裴霈。生活好像中途转了个弯,最后还是回归到各自原有的轨迹。徐白渐而很少想起二十五岁以前的事情,就算想起来,也只是一些很安静的画面从眼前迅速流失,像隔着厚玻璃,不很真切。那个夏日的正午,她坐在讲台上打瞌睡,教室里空无一人,一只小虫在耳边嗡嗡来去,那种久违的细痒的撩拨,将她从梦中惊醒。
徐白从椅子上摔下来,跌到了讲台下面,她没有失忆,但许多事情的确记不清楚,人常常是糊涂的。裴霈忙着生意,无暇照顾徐白,只得将她送回娘家休息调养。她过得很不愉快,经常半夜梦见丛周,梦见过去的一些光景,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四处摸索都没有人,只好又躺下去抱着枕头呜呜地哭。
裴霈从外地出差回来,开车来娘家接徐白,她站在门洞里张皇的样子他不忍催促。只好那么静静地等着,反正也等了这么多年,反正等不等,日子都还是要往下过的。车子穿过街道,徐白一直专注地看着窗外,喃喃地说着,这边修了好多新楼。声音细若游丝,裴霈心中一痛,伸手去覆盖着她瘦骨嶙峋的手背,柔声安慰地说,房子旧了,总要建新的,新的……然而接着下去也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他只是反复地摩挲着她的手。
他们经过一片正在建筑的工地时,半空里骤然响起几声极清脆响利的口哨,像信号弹一样,迅速又消失了。裴霈正要探头出去看个究竟,徐白忽然激动地拍起手来,她说,裴,你听见了吗?这就是我喜欢的那种烟花,嗖地蹿上去,又嚣张又利落,一瞬间就飞走了,干干净净,连灰烬都没有呢。
裴霈应和着点头,反光镜里徐白的脸,一片孩子气的天真。
在距离我如今居住的城市六百公里以外的家乡,已经易手他人的老屋楼下,有条朝西的公路。柏油早就褪去,路面因为年久失修而长期裸露着斑驳的皮肤,黄昏时,夕晖像金币一粒一粒落进那些凹坑,少年的我,每天要沿着那条路去学校上晚课。
夏日阳光到暮时仍旧凶猛,常常刺得人睁不开眼,因为涩痛,会不自觉流泪。我素来憎恶咄咄逼人的照射,但除了用手徒劳地遮在额头以外竟然别无他法。因为我要走的,我所必须走的,都只有这一条凹凸不平的破损小路。
不久之后我有一段离群索居的日子。漫长寒冬,久卧病榻,眼之所见是墙壁上因为常年漏雨留下深深浅浅地图般的纹路,霉斑点点,像一张晦气的更年期的女人脸。有时精神尚可,我会扶着窗台小站,看绵长冻雨像叹号在路面的水坑里激起意犹未尽的涟漪,心里想着,也许晴天不会再来了。
我的阅读,以及写作,便是在这样近乎绝望的平静中开始的。
十七岁的春如何拖沓疲倦,我怀疑它还来不及光临,就被小城一畔苍茫的江水席卷而去。森森渺渺的汽笛似伙伴的召唤一声声传入房间,阴天外,燕子迟迟不来。病痛中,时间分外狭长,它变作针脚从四肢各处细细碾过,那时我唯一仅有的消遣,就是一个本子,一支笔,一些书。
一开始的写作是单纯的倾诉和发泄。我写有病呻吟的青春,写每日重复又重复的生活,重复又重复的期待和落空。编撰故事是再久以后,一半为着微薄的奖励,在杂志上有了一些生涩的练习。那时候我羞于与人谈论写作,因为我的文字不诚实,它不是我。而后来渐渐得知,写作无法被谈论,它和孤独痛苦一样,根本不应该被谈论。对我来说,它是被疼痛禁锢了脚步的小黑屋里,一个越挖越深的洞穴。
选择与被选择,从来是不被预知的命题。我曾经以为自己将来会做律师,会当画家,或者做一名心理医生……但不知何时,我已经被推搡着,走在那条布满凹坑的路上,迎着刺目的夕阳,全无退路,亦无遮挡。
不知何时,摆在我面前的玩具,只剩文字这一件而已。
这几年频繁在医院进进出出,一住好几个月也是常事,我习惯了终年穿着厚厚的长袖从窗口打望湛蓝的天空,却不知外面季节是如何具体的转换。一度非常想回到幼年时居住过的大山里长住,田埂上的老屋不知还在不在,清晨的菜园里被露湿的植物弥散着冷冷清香,雾气氤氲,半山像只碗,盛着米汤般浓稠的白。我渴望回到那里写,渴望全然的封闭带来想象力的极度爆裂,我深信我们所能想到的远比所看到的更为壮丽。但不能,我只好伏在医院的小桌板上,凭借着夜里床头微弱的灯,体会着写作带来的释放。
就是这样,文字成为我与世界交换讯息的通道,某扇窗口正在被打开。也是在那个时候,我读到卡夫卡说:就坐在桌前吧,哪里也不用去。
关于理想的最终,我这样想,那是一趟海市蜃楼的旅程。我时常疑心这山与山的后面其实是没有海的。海在远方,在头顶,在可望而不可即之处。而我在这路上走走停停,有时静躺着,就能很清晰地听到末日在门前踱步的声音。
我喜欢的画家奈良美智在去他国展览画作时,每到一地,都会修建他用以表达自我的小房子。为了靠近理想中的海市,我亦带着我的小房子出行。那是无形的,始终将这个世界隔绝于我的思觉之外,使之全然成为风景的房子。是的,这个世界,我很少时候融入,总是旁观。旅行是另一次写作,我在外放的撞击中学着更加坚固内心里的自我,因为所有对陌生的试探,都是为了对自身的建筑和成全。
2011年春天的某个上午,还是旅行中。我在西贡遭遇突如其来的健康危机,生命的每一分钟都有停摆的可能。同伴急急奔走,而我在机场临窗的一排长椅安然地睡下来,不远处三两个外国人默默地收拾行李,周围一点声音也无。最后我看了一眼外面湛蓝辽阔的天空,极度的虚弱中,我像一个盲人陷入彻底的昏迷。
黑暗是无边际的汪洋,沉睡着深不可测的绝望。然而正是那绝望之中对前路的巨大未知,像一束从头顶直落下来的暮光,锐不可当地穿过了我紧闭的眼睛。
总希望仍有下一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