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爷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不要说话,一偏头就先出去了。小如跟到外间,诚惶诚恐地面对九爷。九爷笔直地站着,双手深深地插入裤袋,脸上是若有所思的表情。沉默了一会,九爷抽出右手,用大拇指抵住下巴,用食指和中指夹住鼻子,他就这样嗡声嗡气地说:
“该告诉我了,你的案情。要快,拖了就要吃苦头;要真实,说假话更要吃苦头。”
小如掬一把伤心泪,开始回忆他牢狱之灾的降临。
梅小如是在除夕,也就是昨天早上从城里回家的。隆冬的一场大雪封锁了闽西山区的道路,使他的归乡之途蹒跚艰难,小如肩上扛着硕大的红色蛇皮袋,像一只蚂蚁顶走一粒饭糁那样吃力。他想,母亲要是能进城多好?
事实上,有许多村人注意到了从山脚下缓慢上移的红点,它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里显得突兀而新奇。蹲在村口松树下烤火笼的人们起先是竞相猜测,但很快他们就闭嘴沉默了,因为眼尖的人认出了那是回家度寒假的梅小如。
小如被沉重的行李压弯了腰,正好想他浩渺的心事,等一溜的脚尖和火笼映进眼帘,他就只剩下诧异了,因为村民的脸上全是飘忽不定的暧昧表情。
一转眼,小如就恍然大悟了,因为他隐约听到母亲肝肠寸断的啜泣。小如是个有涵养的青年,他没有问大家是怎么回事,更没有被击倒,只是行李在他懵懂的刹那间险些脱了手。
母亲是坐在门槛上号啕的,怀里抱着饭甑,可见悲剧发生在她做早饭的过程中。小如从容地将行李撂向饭桌,甚至还掏出卷好的毛巾擦了一把脸。母亲停止了哭泣,撩起围裙拭过鼻涕和泪水,转过身来观察他,等待稳重的儿子显明出格的举动。此时,围观的人群已涌到门前,小如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搬走饭甑,弯腰为母亲擦脸。
然而,小如很快就放弃了努力,母亲的泪水根本擦不干,它像坏掉的水龙头那样不断地冒出来。小如扫视观众一圈,平静地问:
“出了什么事?”
“你爸爸被关了。”母亲说完这句话又恢复了号啕的腔调,小如觉得胸口被撞击了一下,他黑着脸,也不问为什么,他知道,母亲是会往下说的。
“村支书接到公安局的电话,说你爸不能回家过年了。还有人告诉村支书,说你爸杀人,杀了看守所的闵所长。”
小如紧盯着自己的脚尖,那里有一些尚未脱落的雪末,过长的裤管拖到地面,沾满了泥浆。小如抬起脸时满是冷笑,“荒唐,简直荒唐透顶。”小如说:
“我爸会杀人,萨达姆就能推翻美国政府。”
小如抡圆手上的黄毛巾毅然走出村去,母亲站起来扑过去逮他,他却每次都能像只小公鸡那样从她手下躲开。
“你们帮我抓哪,”母亲请求围观者,“你们快帮我抓他回来。”
然而儿子毕竟不是小公鸡,没人敢对怒不可遏的梅小如轻易下手。母亲在情急中使出了杀手锏:
“难道你也要送去坐牢吗?”
小如这时发话了:“坐牢更好,把我爸救出来。”
说公安局长像个农民不仅仅是指他的小眼、塌鼻、暴牙和纵横交错的皱纹,而是指他的动作。此时,局长正用食指沾唾沫翻阅一叠厚厚的文件,一条腿盘在自己的屁股下。梅小如走到门口停下了脚步,先抬头瞅瞅“局长室”的牌子,屈起中指正打算敲门的时候,局长乜了他一眼,他干脆直截了当站到局长的对面。由于是除夕,整座办公大楼显得空空荡荡。
“我爸不可能是杀人犯!”
局长头都没抬,继续用食指沾唾沫飞快地翻稿子,这回是从后往前翻,显然是全部读完了,掏出笔来在上面写了一行什么字。小如的一缕头发紧紧地贴在额头,鼻尖堆积着汗珠,他意识到自己的拳头握得太紧了,于是放松它,顺便拉开夹克的拉链。局长写完字,竟然用铅笔尖掏耳朵,小如咽下涌上来的口水,接着说:
“我爸是冤枉的!”
局长掏过耳朵,将铅笔举到眼前,盯着笔尖的秽物说:
“我知道你是梅小如。我正忙着,没空跟你说话,毛小孩。有学问到法庭上去张扬张扬,啊。”
“难道你们就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好人去坐牢、去枪毙吗?”
小如挥舞着小拳头的激动样子让局长觉得好笑,他倒转铅笔插进衣领,用它锋利的圆口挠痒。局长舒服得龇牙咧嘴,话就从他的牙缝中冒出来:
“我们是执法机关,你以为是他妈的狗仔队呀?执法知道吗?就是这个这个以事实为依据,这个这个以法律为准绳的,决不冤枉好人,也决不放过坏人。我说过,我知道你狗日的大学生肚子里有尿水,法庭上见吧小毛孩。想辩论?找错地方,也找错时间了。走吧走吧,我没空鸟你。”
局长在袖口上擦擦铅笔,放下盘在屁股下的那条腿低头穿鞋,当他穿好鞋,却没有胆量站起来,因为就在这段有限的时间里,小如摘下了挂在墙上的手枪,瞄准了他。
让局长惊恐的是,小毛孩梅小如居然知道拉开枪栓让子弹上膛,并打开了保险。
“你他妈的找死呀,快把枪放下,你以为那是你的小鸡巴,想掏就掏?”
见小如无动于衷,局长开始认真说话了:
“你会后悔的,你听我说,我跟你爸是二十多年的老同事,我怎么能相信他会杀人?但是,我们刑侦队的同志拿到了证据,证据知道吗?证据表明是你爸爸杀了闵所长。铁证如山哪,同志。”
“我不信。”
“我更不信。你以为我心里痛快呀年轻人?出了这么个鸡歪事故,我的乌纱帽眼看就要落地了。”
局长边慢慢站起来边开导说:“你现在放下枪还来得及,你是梅健民的儿子,一时冲动我不跟你计较,啊。快,把枪撂桌上赶紧回家,别让你妈担心,听话。”
小如不但没有撂下枪,而且逼近了一步:
“我今天有话要说,就是要跟你这个当局长的说。梅健民是我的父亲,还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尽其一生站在我身边,保护我、帮助我。他做了二十多年的警察,今天却被他的同行关进了牢房。我一定要为父亲做点什么,你明白吗?我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当了十多年的户籍科长,自己的老婆却不能农转非,如果这样的人也会杀人越货,那么这世界也就可以日出西山江水倒流。如果你们让我父亲屈死,就不但是夺走了他的生命,也将摧毁我的未来和信仰,我将失去对真理的信任,也将失去对公正的信任。”
“唔,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路上构思了很久吧?可惜呀,我这是母猪闯进戏院里,跟没听一样。”
恐惧早就从局长的脸上消失,因为事情的格局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只是小如还蒙在鼓里。被局长揭了老底,小如有点羞愧,他还想按打好的腹稿往下说,局长竖起一只手掌制止了他:
“小如,你现在放下枪还来得及,要不然后果自负。”
“有什么后果?还有比父亲坐牢更严重的后果吗?”
“你这样就是咎由自取啰。就算开枪,你能打中我吗?”
局长的话让小如想起自己大学军训时只打过步枪没打过手枪的事实,心事一动,不由又瞅一瞅手枪。
就在这一刹那,小如手中的枪就不翼而飞,稳稳地落到他身后一个刑警的手里。另一个刑警有备而来,熟练地为小如戴上了手铐。局长接过枪退出子弹关闭保险,用袖口擦擦枪托上的汗水说:
“给他办一下逮捕手续,让他蹲蹲大牢有好处,他妈的小东瓜不捋毛成熟不了。”
梅小如就这样被推向值班的警车,路上也没拉警笛,押送的刑警要赶着回家吃年饭,将小如交给看守所的副所长王苟后,就急匆匆掉转车头了。
副所长在登记造册时怔住了,他皱起眉头,用难以置信的口吻问道:
“你是梅健民的儿子?”
“是。”
“你妨碍了什么公务?”
“我父亲坐牢了,我要报仇。”
副所长摞下笔,抚住额头沉吟起来。“报仇?”副所长慢条斯理地说,“你知道仇人是谁吗?不知道吧。没有仇人,你去向谁报仇呢?”
副所长先让小如摁手模,说是要建档的,然后再让小如踩脚印。小如踩完了左脚,副所长又怔住了,眼光落在一个空洞的位置,满脸的茫然。
“右脚要踩吗?”
“那当然。”副所长恍过神来,抽去小如的皮带、拔掉金属纽扣,将皮带和运动鞋扔进库房,拎起桌上的一大串钥匙。
“走吧。”副所长催促小如走出值班室,小如顺脚穿起桌底的一双破拖鞋。那双臭袜子就横在椅子上,副所长没叫小如带上,小如也不敢主动去拿。
小如刚开始回忆,帅哥就搬出一条叠好的毛毯垫在塑料桶上,使九爷能够舒适地坐在上面。九爷似乎惊呆了,两片红唇微启,撮成圆形,惨白的细牙和鲜红欲滴的嘴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小如是蹲在地上说话的,说完扬起脸,观察九爷的反应。见九爷的舌尖顶出了牙缝,小如吓了一跳,因为那舌尖比嘴唇还要红艳,尤如一片红郁金香的花瓣。舌尖在牙缝间碰了一下就缩回去了,略带沙哑的声音却从那里涌流出来:
“你是梅健民的儿子,没错,果真是他的儿子。昨天我就感觉到了,你们父子的外貌有惊人的相像之处,好比是同一条流水线出来的产品。”
“你认识家父?”
九爷站了起来,双手又深深地抄进裤袋,先抬头看天,再看自己的脚尖。“岂止是认识,”小如听出九爷的声音略带伤感,“我们是生死之交。”
小如也站起身,但他的个子太矮了,仍然需要扬起脸才能认清九爷的表情。“你们居然是好朋友?”
“好朋友?谁给你说我们是好朋友了?”九爷的右手握成拳头,空洞地挥舞着咆啸,“生死之交就等于是好朋友,你是吃屎长大的吗?”
小如被吓得连连后退,嗫嚅着说:“那我就不明白了。”
“不明白,”九爷趋前一步,逼视着小如,“你不明白的事多呢,不然还要念书干什么?连这一点都不懂,你的书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九爷火药味十足的话引出了里间的一帮人,牢头首先冲到小如面前,一把揪住他的头发往下压:
“竟敢惹九爷生气,他娘的胆大包天,自己掌嘴一百下。”
九爷掰开牢头的手,揉揉小如被扯痛的头皮说:“你们都进去吧,都怪我激动了。”等他们鱼贯而入,九爷闭紧眼睛摇摇头,平静地说:
“梅健民的儿子跟我关在一起?老天爷哪,一定是你对我的恩赐。”
小如还想说什么,不等出口,九爷就嘟起红唇、伸出食指摁在上面示意他安静。“什么都不用说了,”九爷强调,“除非是回答我的提问。”
九爷的手又深抄裤袋了,这让小如放下心来。九爷来回迈了几步,重新坐回桶上。
“好了,我来问你,你在哪所学校读书?”
“东南农业大学。”
“系?”
“环保与节能。”
“专业?”
“小城镇给排水。”
九爷冷笑一声说:“一定是梅健民的主意。”
“是他帮我填的志愿。”
“我相信自己的判断。”九爷接着说,“现在回答第二个问题,你父亲身高不会超过一米五、体重也就八九十斤,凭什么当上警察?”
“他当时是村里的民兵营长,选青选上去的。”
“选青?”
“选拔青年干部的意思。”
“有道理,我怎么就忘了这一层。第三个问题是,你父亲当了十多年的户籍科长,你母亲的户口怎么一直在农村?”
“这件事我也没想通,”小如干咳一声说,“大概是大公无私的老思想在作怪吧。”
小如听到一阵咕咕咕的声响,原来是九爷在捂嘴干笑,小如莫名其妙,不解地凝视着九爷。九爷笑得更厉害了,松开手转过身去,边笑边拉毛巾擦眼泪。九爷咯咯咯怪异的笑声过于刺耳,再次引出了内间的他们,这次说话的是刀疤:
“真看不出来啊大学生,我从没见九爷笑过,你小子一来就能逗他大笑,真不简单。”刀疤回头问大家,“你们见九爷笑过吗?”
“没有。”他们异口同声说。
牢头张开双臂将大家赶回内间,咂咂嘴赞叹:“还真他妈的臭老九有办法。”
九爷的眼圈都被毛巾擦红了才止住狂笑,他镇定一下情绪说,“赶紧回答最后一个问题吧。快要吃午饭了。你为什么要到除夕才回家?”
小如正要回答,早上送粥的四方孔哐啷一声打开,将它的话吓了回去。这次铝勺送进来的是开水,也就没人进行感情贿赂。小如赶紧配合帅哥用牙缸一杯一杯地接水,在墙角摆成一排。所有的牙缸装满之后,帅哥提了个简单的要求:
“帮主,能多给一勺吗?”
外面的声音问:“干什么?”
“洗碗,”帅哥说,“这鬼天气,冷死人了。”
这时,一张脸贴上了四方孔。说是一张脸,其实只有鹰勾鼻和一双眨巴眨巴的眼睛,话也似乎从眼睛那里眨巴出来:
“我屙一勺尿给你要吗,它比水热多了,洗碗也香。”
帅哥搓着手答不上话,帮主却注意上了小如:“新来的吧?”
这就给了帅哥一个下台阶,“对对对,刚来的大学生。”
鹰勾鼻深深地嗅了一嗅,眼睛弯成了月牙形,但九爷的一句话就堵住了帮主探究的好奇:
“打听什么,要通风报信吗?”
四方孔砰地关上了,将帮主的骂骂咧咧阻拦在外面。此时,太阳从云层中现出来,遥遥暖意融化了铁丝网上的冰凌,为防止滴水落进开水杯里,帅哥用碗将它们逐一盖起来。
牢头在里间喊道:“帅哥你瞎鸡巴折腾什么呀,九爷要问话谁都不能干扰,连这都不懂?”
“听出来了吗,”九爷说,“你耽误他们晒太阳,大家可要怀恨在心啰。”
小如吓了一跳:“那就长话短说了,我高中时候的班主任周明老师要出国,移民加拿大,让我陪他说几天话。”
“出国?为什么不过完年再走?”
“他就是厌倦了世俗的繁文缛节才执意要出国的。再说除夕没人出国,机票好买。”
“有个性。”九爷偏头想了一想这件事的真实性后说:
“那么,你有他家的钥匙?”
见小如犹犹豫豫的样子,九爷强调说:“你要说实话,我只有掌握真实的信息才能作出正确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