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家访过程班主任都不知道柳大志的态度,因为她根本就没胆量正面瞧一眼柳大志的脸。
张玉琴不是想见儿子就能见儿子的,好比一个升斗小民不是想见市长就能见市长的,为了跟自己的儿子柳天久谈一次话,张玉琴在家连续潜伏了八小时。所谓潜伏就是骑单车假装去上班,半路锁好单车踅回来悄悄从小门溜进宿舍大院,再上楼回家。
柳天久被张玉琴逮个正着的时候,已经是下午第三节的课间休息。柳天久盛一碗饭,兑几滴酱油、夹一块豆腐卤就吃开了。张玉琴蹑手蹑脚走出里间,无声无息地站在饭桌前。柳天久稍稍愣了一下,随即就自然了,旁若无人地又吃了一碗。张玉琴的脸上风起云涌,但说不出一句话来,尴尬把她的心都撕裂了。柳天久吃完收了碗筷,拎起书包就要走,门却被张玉琴挡住了。柳天久歪过头没说话,脸上是“你想干吗”的表情。
悲哀喷涌而出,张玉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错了,妈妈认错还不行吗?”
“你没有错。”柳天久说。
“那你怎么可以不回家?怎么可以不读书呢?”
“我也没有错。”柳天久又说。
张玉琴吃不准儿子的意思,“那是谁错了?”
“他!”
柳天久伸手指向柳大志。在母子对话的过程中,柳大志佯装没听见,始终在粘他的冥钱,听到儿子在说“他”,柳大志停下手头的活计,感到某个严峻的问题正向自己逼来。世界上的事情有些需要含混不清、有些需要装聋作哑,含混不清就等于遮蔽矛盾;装聋作哑就等于让时间来涤荡一切。张玉琴又犯了一个错误,她太急于知道为什么了,她的急切把父子之间的内在矛盾显明出来,并推向不可调和的境地。张玉琴说:“他有什么错?”
“他应该去死。”
有一股寒意从脚底迅速渗透张玉琴的全身,以至手脚冰凉躯体僵硬。柳天久看在眼里,搡了她一把,夺门而出。
第二天,柳大志叫住了回家换洗衣服的儿子。“天久,”柳大志搓着手上的糊粑说,“你真的认为爸爸该死?”
柳天久换上干净的学生装,一丝不苟地站在父亲面前。柳大志什么也看不见,儿子说的话反而一字不漏地灌进了耳朵。
“人活在世上有的重于泰山,有的轻于鸿毛,你是重于泰山还是轻于鸿毛?”
“轻于鸿毛。”柳大志说。
“轻于鸿毛有什么意义?”
“没有意义。”
柳天久俯向父亲,用一种陌生的甜滋滋的语调说:“没有意义又不想死,这叫好死不如赖活。你活在黑暗中,生命在衰老,这个世界正在一点一点的抛弃你,好比沉入墨池,眼见不到、耳听不清、手摸不着、脚踩不到底,死亡也不过如此。真的,爸爸,我劝你还是死了好。”
柳大志的呼吸急促起来,抬起手想真实地摸到儿子的脸。柳天久躲过了父亲腌脏粗糙的手,语气更加甜蜜了:
“死亡并不可怕,就像睡着一样,只是睡到永远。所有的痛苦、疾病、灾难,都将离你远去。爸爸,你为什么不去死呢?”
手舞足蹈的柳大志好不容易捞到了儿子的胳膊,“我忍气吞声,我吃苦受累,我为什么要这样,还不是为了你吗?”
柳天久并不挣脱,继续他的耐心劝说,“为了儿子是你内心一个拒绝死亡的借口,我知道,你不是留恋这个世界,而是害怕死后不懂要去哪里。其实,去哪里的事不用你管,你只要向这个世界告辞就行了。”
“心肝命呀,你这样逼我,我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对我当然有好处,我的父亲戴绿帽子当王八,我的心就像被人掐住一样难受,你死了就没人掐我了。对我妈妈张玉琴、对贵人更加好处,你一死,他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最大的受益者是你自己,死了就了了,一了百了,结束黑暗,重见光明。爸爸,你就听我一次,去死吧。”
柳大志呜呜地哭了,泪水和鼻涕都撒向未完工的冥钱,双手深深地插入纸堆,搅得它们杂乱无章。“好,我答应你。”柳大志哭诉说,“本来你是我唯一的希望,可是现在,我还能指望什么呢?”
“那你就放心去吧,不用再等了。”柳天久找来一新一旧两条红领巾,绕过窗户的横杠系成活套,然后扶柳大志到窗边。
“我帮你套上脖子,真的愿意死,往下蹲就行了;不愿死,站直就没事。”
“何必麻烦呢,你一刀砍了我吧。”
“不行,我拉去枪毙你不断子绝孙了?”柳天久推父亲背窗站好,将活套挂向他脖子。“死亡是你自己的幸福选择,没人逼你。好了,你慢慢往下蹲,黑暗即将结束。对,再往下一点。”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张玉琴突然回到家里,原因是洗瓶车间的一个姐妹明天相亲,非要换下张玉琴的班。张玉琴不用问就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先给儿子一个耳光,再给丈夫一个耳光。柳大志挨了打脑子就清醒了,清醒的表现就是站直了。排除了危险,张玉琴解下柳大志脖子上的活套,心中已被绝望所充满。为了回避柳大志,张玉琴拖儿子下到楼下厨房,反手关上门,拉亮电灯。
“杀人是要偿命的懂吗,别以为他死了你更逍遥。”
“我没杀他,是他自己想死的。”
“你帮他死就等于要他死。”
“我不但要他死,还要贵人死,还要你死。”
“老天爷啊,我前世造了什么孽,生了个狼心狗肺的儿子。”张玉琴呼天抢地。
“要不然,”柳天久说,“要不然你杀了我。”
“你以为我不敢?”张玉琴眼里冒出绿色的火焰,咣的一声抽出菜刀握在手中,“我生了你也可以杀你。”
“我晓得你下不了手。”柳天久说。
“我下不了手!我下不了手?”张玉琴拎着菜刀团团转,不知道该往哪里给自己找下台阶。柳天久叉开左手,搁在砧板上说:
“剁它吧,比杀人容易些。”
“剁了它喂狗,没手了看你怎么作恶。”张玉琴上下挥舞菜刀,一下一下砍向虚无的目标。柳天久不以为然,将砧板上的手掌握起拳头,只伸出一根食指。
“来吧,连一根指头都不敢剁,你只会偷汉吗?”
“老天爷啊!”张玉琴闭上眼睛,一刀劈向那根耀武扬威的食指。
柳天久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他看到那根脱离手掌的食指在砧板上跳跃了几下,不知是菜刀震动了砧板,还是食指在做垂死挣扎。柳天久的惨叫把张玉琴拉回到现实中来,她扔下菜刀盯住食指惊呼:
“久,你怎么啦?久,你怎么啦?”
张玉琴想捡起在砧板上跳跃的食指,一旦捡起它,下一步的动作肯定就是送医院接肢什么的。柳天久抢先一步,抓起它丢进煤炭炉。食指粘在通红的炉盖上,立即冒出一缕青烟,并发出烤肉的香味。张玉琴看着它在炉盖上起变化,眼睛都看花了,转向儿子时,柳天久早就不知去向了。张玉琴追出厨房,除了一路的血迹,哪里有儿子的踪影?
35
讲到自己的断指历程,九爷的左手拇指紧紧扣住了食指被切除的伤口。让小如惊悚的不仅是九爷的经历本身,而是九爷所说的“贵人”跟自己的父亲有依葫芦画瓢的相似之处。梅健民正是从基干民兵“选青”进派出所、再到户籍科的,还有九爷描述“贵人”的矮小身材也与梅健民无异。这太可怕了。小如转念一想,知父莫如子,梅健民无论如何也不会干出那种乘人之危、夺人之爱的下流事来。当然,还是落实一下为好:
“这么说,贵人就是你不共戴天的仇敌?”
“我帮你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送他下地狱。”
小如半开玩笑说:“你讲的贵人怎么越听越像梅健民同志?”
九爷的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原意是想笑一笑,既然不自在,九爷干脆沉下脸。“我能让你去杀自己的父亲吗?”
对呀,就算九爷跟父亲有深仇大恨,也不会拿做儿子的当枪使;再说父亲那一代人矮个子多得是,从基干民兵选青进公安系统的人也不在少数。巧合罢了。小如点点头,表示他想通了这个问题;不过,另一个重要的问题小如没想通:
“你讲的事都不足以送你来坐牢啊?”
九爷这回露出了自然的、得意扬扬的笑容,“事情不是结束了,而是刚刚开始。”
后来,柳天久在一个叫“大火炉”的地方读高中,严格地说它不是一所高级中学,只是一个家长寄养子女的场所。来这里读书不需要录取线,只需要交学费;学生不需要念书,只需要参加劳动。学校给劳动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职业教育”,这样,大火炉这个地方也就不能叫工厂,只能叫“职业中专”了。
如果谁以为大火炉是个炎热无比的地方,那他就犯了望文生义的错误。事实上,这里山清水秀、景色宜人,是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谈情说爱的好去处。如果谁以为“职业中专”读了也白读,那他又犯了望文生义的错误。真实的情况是,学校跟沿海的多家外资企业订有合作协议,学校为企业培养技术工人,企业付给学校一笔员工培训费。这样,家长就没有后顾之忧了,读书不就为了图个出路吗,既然学校承诺包就业,还有什么可发愁的呢?
家长不发愁不等于学生不发愁,他们愁的是如何打发时光,大火炉山清水秀有什么用呢,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有钱都没地方花。天无绝人之路,大火炉好在有那么几个长相差强人意的女生。
柳天久的存在好比是一粒老鼠屎,把大火炉这坛糟都给搅坏了。学校根据学生的志愿分班,但柳天久无班可分,他在入学表上填的工作去向是“殡仪馆”。建校以来,学校从没有跟殡仪馆有过培养人才的合作,供选择的十三家企业中也没有类似的行当,考虑到柳天久的坚定立场,教务处将他分到“肉食品加工”那个班。这个班是为一家红烧肉罐头厂培养合格工人的,不管怎么说,都是跟尸体打交道。
很快的,柳天久就成了全体同学和老师议论的热点话题。没人议论他九个指头,九个指头有什么稀奇的,世界上九个指头的人多得是。大家津津乐道的是柳天久的生活习惯,比如从不打赤膊,即使在被窝里,也不管天气有多热,总是一丝不苟地扣好袖口;比如从不跟其他同学一块洗澡,总是等到夜深人静公共澡堂空无一人的时候去洗,更不用说在光天化日之下游泳了。
是不是生理上有什么缺陷?这个悬念吊起了同宿舍的胃口。终于有一天,他们同心协力剥光了柳天久的所有衣物,结果是大失所望,除了皮肤比较白皙,全身上下与常人无异。为这件事,柳天久发了好大的火:
“人怎么可以裸体呢?飞禽有羽毛,走兽有皮毛,人反而可以当众赤身裸体?”
骂一次也就罢了,渐渐的,这句话成了他的口头禅。无论谁打赤膊,柳天久都要重复这句话:
“飞禽有羽毛,走兽有皮毛,你反而可以当众赤身裸体?”
同宿舍后悔莫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作为补救措施,每人集资十元扯了一块碎花布,用铁线串在他的架子床边,脱衣服前拉上,让柳天久眼不见心不烦。
一块碎花布隔离了柳天久与世界的联系,没人知道他从哪里弄来《心理神探》和《黑暗之旅》,当同宿舍发现这两本书时,它们已经被柳天久九根苍白的指头磨卷了边角。书中的内容不仅仅是一些可怕、惊险的案件档案,而是将读者带入猎手和猎物两者的头脑中,给读者身临其境的体验。柳天久最记得埃德蒙?埃米尔?肯佩尔三世这个名字,在研究过的所有连续杀人犯中,肯佩尔是柳天久最感兴趣的一个,他的智力、体貌和罪行之残暴,以及犯罪的原因、效果和扭曲的心理都给柳天久以很大的启发。
“如果肯佩尔没有恶劣的背景和家庭创伤的话,他是否会做那些可怕的事情?也许不会。但是他的罪行因此就应该得到宽恕吗?绝对不能。”柳天久同意作者的结论,他低头对自己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对肯佩尔的模仿首先从跟踪开始。每天傍晚,柳天久都坐在操场一角的柳树下,像一块石头那样无声无息。从学校的后门出来是操场,从操场出去是柳叶河堤,这是情人幽会的必经之路。盘腿席地而坐的柳天久捡一块石头往地上画,一撇一捺都很认真,时间久了,谁是有情人自然铭记在心。
小情人不会成双成对从学校出来,那样太惹人眼目了。通常是先出来一个,在操场随意转一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等另一个出来了再慢慢往围墙靠,最后会合到柳叶河堤。一对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在河堤上约会,那情景是幼稚可笑的,他们想干点什么,却显得手忙脚乱;知道该干什么,又有点瞻前顾后。不过,不论是男生还是女生,心里都清清楚楚,约到河堤上来意味着什么、允许自己做什么。当然,在允许自己做什么的问题上,他们的理解是不一样的,尤其是女生,更是早就在心里画好了一条警戒线,并打好了主意,如果对方要踩线,自己应该采取哪些相应措施。
事实上,女生多虑了,因为有一件奇怪的事在反复发生:每当由于男生越轨而使女生表现出不满的关键时候,就会有一块石头落进柳叶河,咣的一声巨响足以让激奋中的男生回到理智上来。理智一上来,男生就要思考了,是哪来的石头砸碎了我的梦想?
胆大的男生肯定要循声而去,他很容易就能在灌木丛中找到柳天久。找到又如何,正如柳天久所说:
“这是你家的河堤吗,我不能来?”
“好好的扔石头干吗,发神经呀?”
“你不也往河里扔石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