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曼娟
就像是排在窗台上的那些眺望者,望向未来可能的幸福。
我的朋友怀疑自己得了忧郁症,那是在一段阴雨绵绵的天气之后,她抱怨吃不下也睡不着,她说忽然觉得浑身的气力都消失了,她找不到继续活下去的理由。这是很奇怪的,其实,并没有特别令人沮丧的事发生,她刚刚减肥成功;换了一辆宾士车;在经济实在不景气的时候,还在大陆开设分公司,但她还是觉得生活里没什么让人雀跃的事。她甚至自嘲地说,自己或许是更年期症候群吧。我听了真是提心吊胆,因为我的年龄和她差不多,而我还觉得自己处于后后青春期,正满心期待地等着日本的“无印良品”进驻台湾。
我的朋友说,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提不起劲;她也不明白为什么我总是兴高采烈。于是,她决定要和我一起共度一天,形影不离,看看我的生活里到底有什么配方?那一天,她准时开着车来到我家楼下,要送我去工作,我要求她把宾士停妥,我们坐一段计程车,再转换捷运。她面有难色:“开车不是很方便吗?我们要去的地方也很容易找到停车位。”我告诉她,不是停车位的问题,而是与不认识的人相处的机会,不该轻易放过。
我们遇见一位喜欢做体操的计程车司机,他一看我们这些上班族缺乏锻炼,马上在等红灯的时候介绍我们五式三招,一边配合着口诀,我的朋友惊异地看着我和司机的互动,勉为其难地转了转脖子,她很久没搭计程车,不知道司机们是这样的多才多艺。
坐在捷运上,我们遇见一群幼儿园小朋友,他们开心地在车厢里唱起英文歌来,虽然发音不是很标准,可是,当他们唱完之后,大家还是给他们鼓掌了。一个女生还站起来拉拉裙子向大家致意,周遭响起欢快的笑声,我看见我的朋友脸上松弛的线条。
下车之后,我走进了一家小超市,在冰柜里挑选一袋森永牛奶糖冰淇淋,掰开来与朋友坐在小公园里,分而食之。浓醇的冰淇淋放进嘴里,朋友颇有感叹地说:“好久没吃到牛奶糖的滋味了。”我们说起小时候多么爱吃牛奶糖,牛奶糖刚放进嘴里很坚硬,软化之后很粘牙,那时候我常治蛀牙,医师为我的烂牙做牙套,而我每次一吃牛奶糖,牙套就粘掉了。朋友说他们班有一个男生家是开文具店的,很爱吃牛奶糖,他的父母不准小孩子吃糖,男生就用铅笔跟我的朋友换牛奶糖,反正他家是开文具店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那时候,我的朋友觉得男生是全天下最富有的人,男生却羡慕我的朋友可以自由地吃牛奶糖。
吃完冰淇淋我们穿越地下道,有一个金发外国男人正在拉手风琴,他的面前放着一只很可爱的咖啡杯,里面盛着铜板,好像演奏完这首曲子,他将钱倾出来就可以买一杯咖啡喝的样子。我们在他面前停下来,他注视着我们,开始唱情歌,虽然听不懂,却从他的眼神中理解了。我和朋友轻轻地将铜板放进杯子里,慢慢走开。朋友告诉我,她想起去年的欧洲旅行,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地下道,因为迷路微微烦躁,忽然她听见从海洋波涛中流泻而出的声音,每一声都准确地拨在她的心弦上。她寻声而往,看见一个男人正在演奏竖琴,那样华贵的乐音,在简陋的、阴暗的地下道回荡,被音符碰触的地方,都闪闪发亮了。如同一种神奇的指引,她找到了正确的方向继续她的旅程。
天黑之后我和朋友回到我家,她在浴室窗台上,看见一整排小小的瓶瓶罐罐,来自世界各地的旅馆里的沐浴精和洗发乳。“原来你搜集这个。”她发现新大陆的表情。我并不搜集,我只是在现实生活中感到疲惫或是沮丧的时候,就用其中一种洗头沐浴,于是,那一次旅程中的星光与飞鸟,海岸与瀑布,旅行中惊喜的发现和留恋的伴侣气味,都回来了。
总是怀着好奇心,总是储存着每一个美好的记忆,让自己有足够的光源,映照着困顿晦暗的时刻。就像是排在窗台上的那些眺望者,望向未来可能的幸福。
只要给我一扇小小窗,如果连窗也没有,我还有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