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萱子,出身在山坳坳里一户花农之家。大饥荒那年,小萱子已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农家少女。初中毕业后,她回乡务农,和她父亲一样,在生产队挣工分。那个地方是个丘陵地带,以出产茶叶和茉莉花闻名。
她的村庄附近是个规模较大的劳改农场。她经常可以看到,一队队衣衫褴褛、难民似的劳改犯在乡路上走过。精神重负、饥饿和繁重的体力劳动,使得这些政治犯全无人样。
有趣的是,生产队的山地和劳改农场毗邻,作为界限的天然标记是一条蜿蜒而险峻的沟壑,上面人为地设置一道长长的铁丝网。所以铁丝网两方的人都能互相望得见。那些人大多闷头干活,有人看管着。不知从何时开始,小萱子唱歌的时候,总有一双沉郁而聪慧的眼睛透过铁丝网向她那边张望。有一次,那个有一双痛苦眼眸的青年男子,双手捏着铁丝网,痴痴地不肯离去,直到硬硬的拳头和对待牲畜般的吆喝一起挥落到他的身上,他才松开手,踉跄着离去。不久,这失去自由的一隅也有歌声传来,那是一个雄浑的压抑感很重的男中音。歌手便是那位青年男子。
铁丝网的下沿一直延伸到一条宽阔的大溪边。
一次,小萱子去溪边埠头担水之际,正好铁丝网那边的人也在担水浇地。那是个初夏,天气不热不冷正宜人。
青年男子赤膊,露出汗水淋漓的精瘦背脊。他舀满了两桶水,坐在溪岸埠头的石阶上小憩,不时用毛巾拭着脸上的汗水。这时,小萱子挑着两只空水桶走来了。那位青年男子掉头痴痴地望着她。这位爱听歌也爱唱歌的青年男子还是第一次和她相遇。
“哟,小姑娘,挑得动吗?”青年男子说。
“怎么,我还是小姑娘?”小萱子亮声笑起来,“我是地地道道的大姑娘了。你、你是干什么的?”她的口气蓦然变得严峻起来。
青年男子不说话了。良久,他挑起满满的水桶,掷回来一句:“我,我是犯人,有罪的人。”
小萱子随即挑起水桶,跟上去。两人之间除了隔着一道长长的沟壑,还有一条同样险峻的曲曲弯弯的铁丝网。
“你,年纪轻轻,犯了什么罪?”小萱子好奇地问。
“这、这个罪很可怕的。说、说出来你也不会懂。”他气喘吁吁地说。
“你也太小看人了吧。我初中毕业,好歹也算半个文化人,天下事有那么难懂?!”她瞟了他一眼,嗔道。
那位青年男子不再说话,他担着水桶,绕开铁丝网,慢慢隐没在林间小路。
小萱子终于在憨厚而懦弱的父亲嘴里探出,拦着铁丝网的壑沟那边,是一批颇危险的阶级敌人——极右分子。但父亲又不得不补充:他们中间有不少人是很有学问的,是一些“落难公子”。
在这个多少有点荒僻的丘陵小村,这群城里来的瘦弱的男子汉,留给这个聪颖、敏感、善良又不乏侠气的农村姑娘的印象,实在是太新鲜、太有趣了。
小萱子与那位青年男子的联系,开始频繁起来。她甚至会把家里仅有的一块饼、一碗饭、一只鸡蛋,巧妙地偷偷捎给他,指望这些食物能给他和他的难友们增加一点忍受苦难的耐力。这种口福使得他惊喜若狂。他自然知道此时村民的日子也很苦涩,便不时给她一些零星毛票。
那天,她又在那个溪岸埠头和他见面。当她把几只热馒头递给他,他则把藏在裤带缝里的硬币塞给她时,她勃然发怒了:“你这是干啥?难道我是小商小贩,来赚你们这些有学问的人的钱?”
青年男子缓言解释:“姑娘,你这么说就是误会我、我们了。你、你们的日子也难呀!”
这样的联系有过多次了。她终于了解到这位青年男子名叫卢植秋,是北京人,在一个研究所当工程师。要不是这个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口无掩挡地对天下大事发表了一通措辞过激的议论,他本该在这样的季节徜徉长安街、歇息颐和园,或者一头钻进数字和符号组成的资料堆里搞研究。
卢植秋对小萱子的吸引力还不仅仅是他的男中音嗓子、儒雅的仪表、沉郁的痛苦的眼神,更是出于她好奇、喜欢探究的秉性。可以这么说,这种男子的吸引力几乎和爱情无关。她有时便会突发奇想:能有一个可以称得上“大哥”的人该有多好!只是这样的人,她在她的男同学中几乎找不到。这使她不免有点惘怅。
那天,她壮着胆子,问卢植秋:“卢大哥,你要在劳改农场蹲多少年?什么时候才能获得自由?”
卢植秋揉了揉眼睛:“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但这一天总会来的。我个人无所谓的。我差不多已经习惯了。”
小萱子很惊奇地说:“你个人怎么可能无所谓呢?我希望你要有所谓。真的,卢大哥,我盼望有一天,你能作为一个自由人来我家做客。”
卢植秋的眼眸里有亮点一闪,随即黯淡下来:“但愿有这一天,但愿……”
这次两人见面后,天下了一场大雨。雨止后,铁丝网那边劳动的人似乎少了一些,也不见卢植秋的身影。在艳阳下,小萱子挥汗亮着嗓子唱起歌时,那边仍然保持沉默,不再有雄浑的男中音掷过来。
半个月后的一个午夜。三岔路口西侧的那幢泥墙老屋外,响起一阵轻轻叩门的声音。起身开门的是小萱子,她尚未入睡,正在小油盏下看巴金的《家》。来人是卢植秋,他见到小萱子后,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就瘫软在地上。他遍身鳞伤,身子虚弱得不得了。
小萱子有点紧张,但并不害怕。她给他灌了几口凉茶,为他擦干净身子。他受刑了,将被转移到数千公里之遥的大漠去。他在几位难友的帮助下趁机越狱逃了出来。
“你要到哪里去呢?何处是你安身的地方呢?”她极度不安地问。
他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我必须走……”
声响惊动了小萱子的父母亲。父母亲摸到大女儿的睡房里,见到一个陌生青年男子在里面,吓得说不出话。在这个贫寒的农家,渐渐长大的小萱子是能做主的人。她劝父母不要紧张、不要声张。她想待卢植秋身体复原,待外面的风声松一点时,她将送他逃出困境。
小萱子把卢植秋藏匿在柴房后面的储藏番薯的地窖里。卢植秋的身体恢复得很快,这主要归功于她悉心照料。卢植秋终于要走了。月亮从天上把亮光投进泥墙老屋的小窗口,投在小萱子和卢植秋的脸上。他俩就要出门了。卢植秋忘情地抓住她的手:“小萱子妹妹,你叫我怎么谢你?我这辈子永远会记住我有个心肠好、人漂亮的小妹妹。”
小萱子啜泣起来:“卢大哥,我也忘不了你。”说完就紧紧抱住他的脖颈不肯松手。
月亮被云朵遮住了。小萱子解开衣襟上的纽扣,把温热的胸脯贴在他的胸上,话有点像梦呓:“卢大哥,今夜你、你就要了我吧……”
两个纯情男女,就有了第一次的肌肤之爱。这种爱,除了有神秘的愉悦外,更多的是横贯全身的苍凉,泪水模糊了两人的眼睛。
她挽着他走出柴门,走向那个三岔口时,未遭遇什么麻烦。
卢植秋向小萱子挥手作别:“回吧,我会归来的。”
小萱子轻声叮嘱:“卢大哥,保重!”她转头,朝自家的泥墙老屋那个方向踉跄奔去。
不久,小萱子发觉自己怀孕了。懦弱的父亲知道这桩事后,责令她打胎。她坚决不从。经过七八个月的秘密熬煎,她在那个在镇上医院伙房当杂工的老舅的帮助下,终于产下了她和卢植秋的骨肉,一个左臀部上有块小纽扣状的红色胎记的可爱男婴。小萱子的父亲心软了,把女儿和小外孙接回家。
孩子出生三个月后的一天,小萱子拎着装有十数只鸡蛋的竹篮,去小镇变卖。在火车站门口的墙上,她看到一张触目惊心的布告,上面印着那枚大大咧咧的红色之“钩”勾销了几个人的性命。在布告上,居然有卢植秋的名字和头像。她当场昏厥过去,瘫倒的身子把竹篮连同那些鸡蛋都压得稀巴烂。
她老舅闻迅赶来,把她送到医院抢救。她老舅也算得上是个见过世面的人,知晓其中隐情后,告诫她,她的孩子是个“祸种”,为了家庭的平安,绝不能把这个“祸种”留在村里。
小萱子只是抽泣不停,万念俱灰。左劝右劝,好说歹说,外甥女总算同意老舅出的点子。
就这样,小萱子在老舅的陪伴下,把那个苦难的襁褓里的男婴,悄悄地放在那个火车小站的西墙下,祈望好心人把他抱走,让他的身世成为永远的谜,让他有个明亮一点的前途。
果然,那天午后,这个男婴很快被一个戴眼镜的江南男性旅客抱走了。小萱子知悉后哭得死去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