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忆砚虽然对企渔制衣有限公司的声誉早有耳闻,但至今仍未到该公司实地察看过。这次趁“读者来信”的东风,亲临现场,目的自然是想开开眼界。在总经理办公室,谈企渔放下手头的事务,单独会见了他。
谈企渔的脸色虽然仍像往常那样冷峻,但口吻洋溢着热情:“欢迎,欢迎。”
曾忆砚见过世面的,自然一点也不怯场,外交辞令:“久仰,久仰。”不过,说真话,曾忆砚对谈企渔可以说仰慕已久,却无缘会晤。他只是在报纸上或有关新闻图片厨窗上见过这位私营企业家的形象。这次,这位富有传奇色彩的时装设计师、腰缠万贯的富贾就坐在他面前,他真有点为他儒雅的气质和不俗的风采而暗暗称羡。
谈企渔端坐着,眼光在那张名片上瞄了很久,似乎在玩味“曾忆砚”这个名字,抬起头,眼眸闪烁笑意:“曾忆砚先生,你主持的‘读者之友’专栏,我是每期必看。不是说客气话呵,我很喜欢这个专栏。反映民意民声,既报喜又报忧,有表扬有批评,褒贬得体,爱憎分明,是《荷滇日报》的黄金栏目。敬佩,敬佩。”
曾忆砚心里暗想:这个谈企渔果然不简单,既是个出色的时装设计师,又是个优秀企业经营者、商务谈判的高手,还是个极具风度的民间外交家呵。荷滇这个小城,不愧是人杰地灵,山外有山,人才多多呵。
俩人又寒暄了几句,谈企渔目光直视来客,岔转话题,“这次曾忆砚先生光临敝公司,想必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他对曾忆砚其实并不熟,只是听朋友在闲聊时提及过,印象中似乎此人口碑不错,由于他特喜欢这个专栏,爱屋及乌吧,对曾忆砚就有种亲近感,有种类似未曾谋面的隐隐遗憾。现在他人来了,风度优雅,谈吐谦逊,这种非常成熟的男子的气质果然颇叫人欣赏。但不知这次“登三宝殿”,会不会和“钱”有瓜葛。老记、老编们,他见得多了,京城的、省上的、本城的,约他见面的,好事不多,不是拉赞助就是拉广告或派购画册,他委实有点烦了。这位曾记者,风度不俗、面相敦厚,会不会也要他出点“血”,他就难于预料了。
曾忆砚缓缓地说:“这次打扰谈总,没什么大事。只是想请你证实一下……”他从包里掏出那封署名“房松蒙”的信。
谈企渔展信浏览,眼眸闪动着亮光:“噢,是关于短衫少了一颗纽扣的事。是有这回事。这件衬衣我们公司还特意‘留档’了。这位房松蒙先生也真是的,明明是公司的产品质量上有纰漏,他还写什么表扬信啊?!叫人承受不起啊。”他一边说,一边摸出签字笔,当即在那封“表扬信”的空档处,写下“房松蒙先生所反映的情况属实,特此证明”一行字,然后签上自己的名字:谈企渔。
当曾忆砚目击到谈企渔的手迹时,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寥寥几笔,潇洒中有怪异,飘逸中显沉重;笔锋忽隐忽露、线条竖刚横柔;首字圆润端正而末字微倾偏草。他很少见到类似的笔迹。可以初步推断,这种字迹的书写者,是经阅过人生之大喜大悲的。当然,他并不十分了解谈企渔,不愿继续臆断,也不愿随便把这种印象说出口。他收起“表扬信”,也收起短暂的遐想。
曾忆砚说:“谈总对此事处理得很好。一颗纽扣事小,公司信誉事大,举一反三,贵公司的经营这么有起色,与你的经营理念有关啊。”
“曾先生的意思是想……”谈企渔听了曾忆砚的话不禁问道。
曾忆砚和盘托出:“这个‘纽扣风波’很典型,有启迪意义。我想通过采访、了解、核实,来他个‘组合报道’,或许对各行业有所裨益。”
谈企渔沉吟了一下:“还是就事论事吧,不要太张扬,我不喜欢弄得花里胡哨、满城风雨的。但这位房松蒙先生的信读来确实叫我感动。顾客才是上帝,才是我们商人的衣食父母。这封信刊登一下也无妨,要不就妄费了他老先生的古道热肠了。我是事后才知悉他还是位心理学老教授哩。”
曾忆砚附和道:“你的想法,我赞成,我会慎重处理的。这位房教授是搞心理学的,‘消费心理’也是门学问。谈总不妨谈谈你的服饰理念、经营思路和公司目前的一些情况,也好让我执笔和组稿时‘游刃有余’呵。”
谈企渔用征求的口吻说:“曾先生还是初次来敝公司,这样吧,我陪你去各部门转转,让你也好有些感性认识。”
谈企渔陪同曾忆砚一个科室一个科室地挨个“走马观花”,还不时地向各部的经理、主管们介绍来客。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谈总陪着个省上的大官哩。
谈企渔还陪曾忆砚到各个车间去观看了一番。这个谈企渔确实不是徒有虚名。从小制衣店起家,居然搞成了这么个规模颇大、效益上乘的企业,确实不易。
参观罢成品仓库,谈企渔指了指东侧的一排二层楼的红房子,又介绍说:“那边是原料仓库,由细软库、辅料库和五金机电库三大块组成。”
曾忆砚不时移动步履。他真是大开眼界了。一个私营企业能搞成如此大的规模,管理又这么井然有序,实在不简单。他连连点头,发出一串由衷的赞叹。
原料仓库的主任白依莲,是个三十来岁妩媚的女子,很大方,知道曾忆砚的身份后,显得更为热情。她不厌其烦地把各类仓库介绍给客人。因为她兼任细软库的主管,所以对细软库的介绍就极为详尽,如数家珍。
曾忆砚用手去触摸一匹蓝莓色丝绸,应和道:“白主任说得有道理,巧妇还需好米炊呀。”
谈企渔对曾忆砚说:“这位白依莲主任,是公司的首批员工,过去也是做裁缝的,进公司时在缝纫车间做缝纫工,是个技术能手。两年前调她当这个‘粮草官’,很负责的。”语调里流溢出一种对下属的亲切和赞赏。
曾忆砚就格外用心地瞄了她一下。她身穿一袭短袖旗袍,面料是那种缀满谈绿细花的绸缎,外罩一件白细绒线钩成的网式马甲,露出雪藕般的粉臂,身姿摇曳丰腴,典雅而性感。此女子身在丝绸之海,人也像丝绸那样细腻靓丽。他心想,这个谈老板会用人哪,说出的话却是:“看得出,看得出,白主任是个能干的人。”
一系列“视察”结束后,谈企渔把客人带到公司接待室。这个接待室在办公大楼二楼,很宽敞,一隅有“U”形会议桌;四周配有不固定的软椅,靠窗处是排列成“L”形的几组气派豪华的意大利真皮沙发,一溜精致的玻璃茶几。这个接待室又兼作“陈列室”,镜框、锦旗、奖状、奖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弄得玻璃橱窗很饱满,连墙壁上也是密密匝匝的一片璀璨。
谈企渔有意忽略了这些“荣誉”,指着后壁上的一只很独特的镜框说:“曾先生,你看,这就是那位房松蒙先生在省城购买的衬衫,缺了一颗纽扣的。”
曾忆砚驻足细细察看,并对这件衬衫上四孔琥珀斑纹的有机玻璃纽扣鉴赏了一下。他知道这种策划的意义何在,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谈总,把它挂起来,是什么意思?”
总经理递给客人一支烟,自己也点燃一支,说:“唉,犯烟瘾了。在这儿可以吸烟,接待室嘛。你问那件衬衫,我特意叫质检部把此物陈列于此,为的是不时给各位经理、主管和员工们敲敲警钟,提醒提醒,质量不是儿戏,质量的纰漏不分巨细。出了质量问题,公司的荣誉大大受损;而建立、维护和改善企业形象,提高公司的荣誉,不下功夫,不经过滴水穿石的过程是很难奏效。一句话,创誉几年功,毁誉一瞬间呀。”
曾忆砚把嘴里的烟雾连同心里的感叹一起吐出:“是呀,小小纽扣不能怠慢哟,小纽扣也会酿成大风波的。作为一个制衣企业,善待纽扣,就是善待声誉和生意,就是善待顾客——上帝。”他的联想虚化了一点,也就悠远了一点,缥缈了一点,神情沉浸在一种遥想中,那烁烁的眼眸随着香烟的袅袅烟雾时隐时现。
谈企渔却对曾忆砚这番话听得很滋润,连连颔首。他下意识地在上衣袋里摸索着什么,摸出一颗纽扣,递给客人:“就是这种纽扣。”
曾忆砚接过那颗纽扣,在手里玩赏一番,下意识地冒出一句话:“谈总,能不能把这颗纽扣送给我,作个纪念。”待话说出了口,他就有点后悔了,虽然这颗纽扣不值多少钱,但主动开口,多少有点“索贿”的意味。
谈企渔的眼睛一亮:“看来你也喜欢纽扣!行啊,这颗就送给你吧。不瞒你说,自从出了这个‘纽扣风波’,我的口袋里总装着这类纽扣。”
曾忆砚既然已收不回话,只好把纽扣装进衣袋里,说:“是的,我也喜欢纽扣。不过,这颗纽扣的意义不同。你是想时时提醒自己重视质量吧。我呢,没特别的用意,初次见到谈总,留个记忆的凭证。”
时间待得不短了,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曾忆砚如释重负地甩甩手,流露告辞之意。
谈企渔邀请曾忆砚共进午餐。
曾忆砚连连摆手,表示婉谢。
走到公司大门口,谈企渔站定,握着客人的手:“曾先生,一回生,二回熟,有暇常来坐坐。”
曾忆砚的腕力加重,看着谈企渔,诚恳地说:“后会有期。谈总,请留步。”
谈企渔在松开手的时候,脱口说:“曾先生,以后别称我‘谈总’,还是叫我名字吧。”
曾忆砚瞄了一眼这位满脸真诚的老板,响应:“行啊。不过,我还是称你谈先生吧,就像你对我的称呼。现今‘先生’就是一般男士的称谓,你看如何?”
谈企渔想了一下,说:“好的。”
“再见,谈先生。”
“再见,曾先生。”
以后的日子里,他俩有过多次交往,渐渐成为好朋友。曾忆砚自此后,遇到谈企渔,果然不称他“谈总”,而叫“谈先生”。他俩的心距也越来越短,终成莫逆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