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滇日报》新闻大楼是90年代初期建造的,共有六层楼,位于城南临郊处。在日新月异的荷滇城的建筑单体中,越来越相形见绌了。
这天也真是怪罕得很。下午3点钟光景吧,天色明朗朗的,气温宜人。
曾忆砚乘电梯从四楼下降,想去底楼传达室看看到了什么信函和稿件。电梯在三楼上停了一下,年轻潇洒的总编辑章立文拎着公文包进入电梯。刚庆贺过自己35周岁生日的章总编和曾忆见寒暄了几句,说他要去市府出席一个临时召集的会议。电梯抵达底楼前厅。电梯门敞开的瞬间,就飘进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以及一串惊叹,随后是慌慌忙忙的噔噔噔脚步声。
原来有位来报社登产品广告的外地客商,一不小心,额头撞到了玻璃门上。这位视力欠佳、运气也欠佳的客商,头被碎玻璃锐角划出一道伤口,鲜血直淌。
值班门卫老胡慌了神。章总编见状,马上吩咐在场的曾忆砚全权负责此事,陪伤员去医院治疗。章总编还让出自己的小车供伤员使用,自己则乘公交车去市府。
曾忆砚本身是搞通联工作的,又凑巧在场,粘上这麻烦事无理由推卸。他从速去财务科领出2000块钱,护送伤员直奔市中心医院。
伤员的额头部缝了五针,经常规检查,未发现异常,只是需要在观察室稍微休息一下。曾忆砚代表报社向伤员再三道歉,还就近去买了200块钱的营养品以示慰问。这个空档里,曾忆砚就走到医院门厅前的花园小凉亭里歇一歇。这个客商被玻璃撞伤,使得曾忆砚陷入沉思。他想得很多,也想得很远。他还想到新闻工作的一些特点,想到家庭,也连带想到他和乔小豌的关系。这种关系如果把握不好、任其发展,势必会对妻子造成伤害,但倘若把此事透明化,向妻子唐突地和盘托出,恐怕也会给人造成伤害。如此这般浮想联翩之时,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忆砚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曾忆砚掉头一看,见进凉亭的人是谈企渔,颔首致意:“谈先生,你到医院有何事呀?”
两人就在石桌旁面对面坐了下来,侃聊起来。
也真是凑巧得很,就在几乎是相同的时间里,来企渔丝绸制衣有限公司洽谈的一位外省客商,也出了个“头撞玻璃门”的事故。谈企渔和公关部经理朱绮丽陪同伤员来疗伤。
谈企渔说罢此事,有点感叹:“这小凉亭很漂亮、很雅致,而且没有装玻璃门。”
曾忆砚也有点感叹:“是呀,凉亭的四周种满了花卉,实在是小憩的好地方。平时很少有机会光顾这里。”
夕阳的余晖投在谈企渔的脸上,使得他那棱角分明的脸庞格外生动。他挠了挠头说:“事情也太巧了,怎么都撞到玻璃门上了?”
曾忆砚的背脊朝着西边,披着一袭晚霞,摸出香烟,各人一支,点燃,说:“是太巧了,而且差不多是在同一时辰。这实在怪不得碰撞者。这玻璃门也确实透明得可以。看来,玻璃擦得太干净未必是好事。如果门玻璃上灰尘多一点,就可能使外人感到门的存在。”
谈企渔说:“灰尘太多也不一定好呵。回去后,我会嘱人给有可能发生碰撞的玻璃门上,都贴上足以引起视觉‘警示’的彩色粘纸。”
曾忆砚发挥:“玻璃门给人的启示真是不少。有些东西不透明、暗箱操作固然不好;可是太透明了,也会造成假象,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两人顺着这个话题,各抒己见。
谈企渔低首陷入沉思。他不由地想起季雨芭。说心里话,他是喜欢她的,这不仅仅是她的容貌和工作能力,她的迷人的魅力还在于他至今摸不透她的内心世界。从这个意义上说,不透明、神秘兮兮才具有诱惑魅力。问题是,他确实没有明白地向她表白过他的爱慕,他只能在举手投足、凝神注目时才发布一点点心灵的信号。这种信号也很模糊。关于父亲留给他的笔记本,关于他那飞翔的梦幻和跋涉,关于他所苦苦寻觅的东西,他怎么可以告诉她呢?怎么可以透明呢?告诉她又能怎么样呢?她会乐意把美丽的青春押在这个多少有点缥缈的童话上吗?即便是咫尺之遥坐在对面的曾忆砚先生,也是不能向他和盘托出自己心底的隐秘的。谈企渔如此这般地神游一番后,抬起头,见刚在还谈锋甚健的曾忆砚也似乎沉浸在某种追溯中,木愣愣的样子和自己此时一样。
谈企渔叩击石桌面,掷过去一支烟,说:“忆砚先生,你差不多快成了一位哲人了。世事确实很复杂,有时候怎么讲述也讲述不清楚,越讲越不清楚,还不如少讲,或者不讲为妙。”
曾忆砚的走神,是因为他看到在小花园的草径那头,有个很熟悉的人影在晃动。定眼一看,才辨认出那人是乔小豌。这是怎么搞的?她来医院干啥?近些天来,乔小豌对他的“爱情”信号发布得越来越频繁了。不管怎么说,这个思想前卫的女孩,精神上一定受到过什么创伤,心理上有些扭曲,在恋爱对象的择选上,发生了危险的错位倾向。她对他这么信任,甚至不顾世俗的禁忌,一厢情愿地朝着错误的目标宣泄情感,他可担当不起啊。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帮助她。但怎么个帮法,他委实为难了。所以,他一定要牢牢把握住情感的缰绳,任何草率和冲动都会酿成大错。一直到乔小豌淡绿色的长裙飘至视不可及,他才收敛起遐思,抬起头,笑微微地望着谈企渔:“谈先生,你刚才说什么来着?对不起,我好像看见一位同事的身影,思想开了小差。”
谈企渔站起身:“我刚才说,说你快成了一位哲人了。”
曾忆砚也站起来:“那怎么会呢?我的脑袋里哲学细胞很少。要说有,也只应付一些胡思乱想,上不了台面的。”
谈企渔伸出长长的左臂,把长长瘦瘦的左手按在曾忆砚的肩膀上:“你太客气了。刚才你关于玻璃门的评说,很有新意,富有哲理,到底是拿笔杆子的。要说什么胡思乱想,谁会没有呢?我的脑袋里就装得满满的。”
两人对视,会心地朗声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