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振光
甲我,是一个长出脊梁的石头
我能喝水,能呼吸,能长大
我,能在山间玩耍
我能让身体开出每一朵鲜丽的花
花开,花谢
我的未知的年龄,我的生命尽头
谁在意一个石头的生死
谁在意一颗不规则石块的碎裂,然后
然后坠入悬崖、滚入深潭,然后在寒冷的潭底度过我
没有尽头的生命
即使我长出手拼命挥舞
我的触觉顽强的发音
即使我长出了耳朵耳廓扑扇
我的嗅觉
哈哈哈哈,在窒息中在休克中,捕捉着空气
我也找不到我存在的理由
一只有无穷生命的石头
一个石头不愿意离开的,类似于死的牢笼
谁能告诉我,当历史书写生命,我是否应该指出它的过错
乙万花筒能告诉我们什么
我每个侧脸的美?
我即使扭曲也曼妙的身体?
还是,我看不见的地方上藏污纳垢
是我贵为皇后的皇冠上,宝石中央被风吹皱的瑕疵
是我青春年华,不经意间发现的,发丝拂过脸颊留下的痕?
是鱼尾纹,是渐渐淡漠的美丽
是喘不过气的烦躁,和越来越焦急的白了我的发梢
我,还能看出什么?
丙我还能看到什么?
战死沙场英雄的丈夫
我的已经因病去世的独子?
我的凶恶的打骂我的儿媳
还是那已经被皱纹淹没的青春
苍老以至于死
都和我脸上的微笑没有联系
因为我用我的酒窝温暖了我的丈夫
我用我的微笑抚睡了我生病的孩儿
因为我,微笑着打扫着敬老院
微笑着面对人来人往
微笑直到死去
总是要死的,但是谁也不能强迫我失去我的微笑
就像泛黄的我和我丈夫的遗像被儿媳妇端正地摆在正厅中央
她后悔得哭的时候,我在她身体上方,微笑着看着她
即使她看不见我
我用微笑告慰灵魂,笑又不分生死
乙我,不怕死
但是我知道,当我失去生命的颜色
我将生不如死
时间是光明正大的特务,像贼
于是我年老,我苍白,我美丽的容颜化成枯骨
我年轻的活力的光艳的皮肤爬上了沟壑
我的爱恋的梦,那缠绕雕像的藤条的枝桠
以一种一往无前的勇力
扎进我的胸膛
撕扯千疮百孔
血液以一种剧烈的混合物形式醒来
哀求的姿态
卑微的挺拔
一碰就碎的花
甲你看不见我,或者说,你没见过我
开始和结束可以相等
爱恋与恨如同契合
黑与白是同一种颜色
空气和水底仿佛一体
就像小时候那一窝泥巴
撒上晚霞
至于阳光,是不是深水鱼游过时带动的波纹
还是明明暗暗的色泽调配
不过我就是一颗不规则的躲进深潭的石头
用视觉之外的所有直觉挣扎
所以石灰和水相遇
疼痛分裂发芽
不过我就是一颗享受疼痛的黑色石头
时间和我隔着一层海洋
丙就像阳光无法照进海洋
就像梦想怎么可能融进现实
就像水底的灯泡鱼
在黑暗压抑中愤怒地发光
没有人欣赏
时间像一个快乐的老人
将一切娓娓诉说
她和颜悦色地诉说那一切海陆的变迁
一只螃蟹的成长
一朵花和几只蜜蜂的亲吻还有
亘古不变的生离死别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她就那样笑着,整个世界都充满了欢乐
欢乐又燃烧了每个人的笑容
照亮了,漫天的萤火虫
乙诉说?诉说我曾经的美丽
还是诉说我逝去的风霜
即使我身上的流裙摇曳
即使我爱慕地看着我的国王
可是他,他
他狠狠地将我的目光踩碎
轻蔑地看着我松弛的乳房和斑驳的鱼尾纹
就像看一个正躺在垃圾堆旁边哭泣的婴儿
直至生机的消退
多可怕,当我的美丽成为我死亡的原因
当爱情变成一种野兽一般的本能行为
我的青春,会从我的生命中剥离。即使
他动听的柔言密语仿佛昨天却又虚无
多可怕啊。当死亡成为一种美丽的终结也是美丽的解脱
甲
我在山上的时候,风是美丽的,树木也是美丽的
一切挥动身体的东西都让我觉得妖娆
妖娆得让我乏味,就像一群一群的空气
直到风干,直到龟裂
直到我来到这个暗无天日断绝五知的世界
我开始怀念,开始后悔,开始在海水浸泡
开始和海藻缠绵
仿效珊瑚中空
石灰和盐的勾肩搭背,鳗鱼和石面黑叠着黑
角质层的恶作剧
我开始自暴自弃,我开始打磨自己成为圆体
像极了一颗美丽的卵石
偎依海底如同偎依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我找,我找那个底下是岩浆透着温暖的地方
丙我找,我找这世界上的光亮,我找寻希望
希望是一个灵魂所愿意的归宿
希望是天上的星星和朝阳的共存
希望是草地上的露珠和微湿的泥土
希望是少女沙沙的嗓音和着婉转的鼓点
希望,希望是什么?
我在城市的上空看着每个人身上的伤痕
撕裂的痛苦或者是愈合的幸福
希望是一团粉色的泥
微醺的捏出每个快乐的形状
笑的快乐,平静的快乐,哭的快乐
直到捏出了恶,直到捏出了恶!
恶以一种最带着金属质感的突兀
屠杀一切的暧昧,粉碎了曼妙的幻觉
恶以爱的名义肆虐,肆虐又无辜,可否允许我
心如冰封又如冰释,碎裂开叮咚作响
可是,当负罪成为一种快感
告诉我,死亡是不是最大的原罪
乙原罪是什么,是不是苍老然后死亡
就像我明白我的青春活不回去
当初的明媚熹微成夕阳
我能够听见时间的静止,听见生命的流逝
如同我现在的自怨自艾
有天我站在城堡上方,看见一个女性魂灵的游荡
布满沟壑的面容安详
如同美杜莎的石眸凝视
幸福像风吹袍子猎猎作响
我听见赞歌我听见唱诗班吟诵
我听见僧侣的来世,我听见曾经和现在被圣灵的苦吟
突然的双膝跪地,笑得声嘶力竭
我听见深林中的小精灵这么唱歌:
是不是所有的美丽都像过去,美丽的过去
是不是所有的回忆都讥笑自己,讥笑回忆
是不是所有的现在都仿佛一种不真实,一种含泪的生命的逝去
安慰自己吧,虔诚的祷告,过去已不能从来,明天还需早起
鸟儿还是婉转的歌唱,阳光还是温柔地照拂在你的脸上
所有的过去就让她过去,请别着急,请别哭泣
甲一阵地裂的轰鸣将我从安眠中惊醒
海水涌动,黑漆漆的海底裂开了一段红色
然后如童话般慢慢展开
直到我双面通红,直到烘干了我的热泪
直到涌起的岩浆如同洪水一般喷泻又狂涌
我惊恐地察觉我对空气的渴望
以及死亡的安详
就像轰隆隆的海底开始碎裂
岩浆喷涌
我被连同包裹的海水冲上了空气
那久违的空气
我在热泪盈眶中看见了那个风韵犹存的妇人像蜡像一样被燃烧
岩浆淹没了她
也淹没了所有的无奈,无奈乃至愤懑
高温漫过精致的五官,定格于黑焦的惨叫
那惨叫犹如赞歌,却跳起葬礼上的舞蹈
地心引力和天堂的吸引开始作对
横着竖着的风呼啸而至
我的身体急切地和空气拥吻
低头便是黑得能吞没一切的弧
划过悬挂大欢喜和大慈悲的老太太的脸
静默,以一种大慈悲的方式凋零
燃烧着石灰钙
和坚硬的内里
美丽犹如膨胀的空气爆发
我化身挂于天际的流火
恍惚和迷醉
灵魂不死
一切重归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