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二改
每次看到夕阳,总会莫名其妙地想到家,想起麦田里父亲佝偻的背影,余晖中老牛浑浊的眼睛,还有奶奶刻满岁月年轮的脸。这时候,奶奶一定正凝望着西边如血的天空,手搭凉棚,喃喃自语:“日头又落了,唉!天是越来越短了!”或是怔怔地倚着门框,偶尔看到有人路过,也许不认识,也许认识但看不清楚,也会笑吟吟地说:“来歇歇脚啊。”或是天阴了,她抱着几根干木棍颤巍巍地往家赶,一双小脚落在地上悄无声息的,却再也无法轻盈,拖不起重重的喘息。
很小的时候,听到村子里隔三差五地有老人去世,小小的心中满是对死亡的恐惧。奶奶听到唢呐声总是摇头叹息:“唉!人啊人,活着活着就不中了,老喽!”晚风中她一头白发晃得我心中硬生生地疼。那时我和她睡一个屋子,半夜醒来,仍依稀听到远远的唢呐声,仿佛死者无尽的呜咽,总是很怕很怕。不由自主地,我蹑手蹑脚爬下床,摸索着走到她床前站定,屏住呼吸,夜很静,黑暗中听到均匀的呼噜声,才长长地吁了口气,放下那颗悬着的心。不知不觉地,这成了我的习惯——直到现在。难得回家一次,我也会看书到很晚,然后轻轻地坐在床沿,看她安然地睡着。微微张着仅剩几颗牙齿的嘴,不时也会有笑容掠过。是不是在梦中,飞过万水千山的她,带着一身的疲倦又回到了爷爷的身边?容颜不再的她与永远年轻的他牵手去看夕阳,隔再远的时空,也是有温暖传递的吧?要不然,她怎么会有那么温婉若絮的笑呢?
奶奶今年已经90岁了,她只有姑姑一个女儿和爸爸一个儿子。我的记忆中没有爷爷,听爸爸说爷爷是个工人,因病早逝,那时奶奶38岁,而爸爸不过8岁。我想象不出,从38岁到90岁,这么长的岁月,奶奶是怎样熬过来的,她怎样用一副瘦弱的肩膀为姑姑和爸爸撑起一方晴空?只记得有一次在厨房做饭,她笑着提到爷爷,轻轻地说:“他呀,是个大好人。”那样的语气,像极银白的月光,温暖、钟情、悲哀,好像他从不曾离开,只是出了远门,而且明天就会回来。我清楚地记得,那刻斜阳透过窗棂踱到她微倾的侧脸上,有一种奇异的柔和。我想,是时间过滤了那份悲痛吧,他在她心里,永远都是年轻的。冥冥中也是他的庇护,她生命的根才得以深深扎着,虽盘根错节却也坚强依旧。
父母忙着干活,我们忙着上学,父母一天天忙碌,我们一天天长大,奶奶却一天天老了。我小时候,做饭、蒸馒头、缝缝补补,她整天都忙得不亦乐乎的。而现在,她什么都做不了了。春节回家,做好了饭,我习惯性地先给她端过去一碗,走进里屋,看见她正坐在床边茫然地望着窗外。我走过去,轻轻地叫了她一声。她转过脸,看到是我,忙挣扎着站起来,伸出双手来接,满是皱纹的脸笑成一朵风干的菊花:“啊,二改长大了,长大了,呵呵……”我笑了,看着她捧着碗的枯树皮一样抖得厉害的手,扶她慢慢地坐下。转身,泪水滑过脸庞。望向她刚凝视的地方,除了灰白和遥远,那里还有什么?是幸福来过的痕迹,还是她听着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心口因思念而心痛?
她是真的老了,满头银发,步履蹒跚,明显地成了一个角落里的人,像一粒被炒过的种子,低到尘埃里去了,却再也无法开出哪怕一朵不带任何色泽的花。她几乎从不和我们同桌吃饭。当我们一家人围坐在饭桌旁兴高采烈地边吃边谈时,她宁愿一个人坐在矮矮的灶台前默默地嚼着饭菜。很多次了,我拉她和我们一起吃,她总是抽出手,摇摇头:“我老了,习惯一个人静。”她笑了,我却看到她不再清澈的眼睛里大把大把的落寞,仿佛秋日早晨弥漫的大雾,有着让人找不出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绝望。于是,一有机会,我就会坐在她身边,装作不经意地问起过去的事情。于是,拂去岁月的浮尘,她忆起遥远的1938年18岁的自己同丈夫白手起家,想起日军的铁蹄让她携儿带女没命地逃,想起大跃进时她撑着几天滴水未进的身子去割麦子,想起“十年动乱”时那让她惶惶不可终日的岁月……原来,那些不曾说出口的,不是已经忘记,而是无法忘记,悠悠远远,恍恍惚惚,却又是随手可及的,只不过因为无人倾听,所以烙成了心底的泪痣。
奶奶是真的老了。她不再为任何事情而着急。每天吃过饭,天气好的时候就静静地坐着,守着小小的院子,淡然地看春夏秋冬在房檐屋下轮回掠过,日子沉淀成一潭不起一点涟漪的死水。往昔的岁月像是断点,在逝去如飞的光阴里束成斑驳,挂在看不见的时间的背后,她才能安心、放心。大半辈子了,看着儿孙一个个长大成人,她是不是已经很满足?抑或她时常想起他,他来过然后离开。他给她的温暖,像冬日的炉火,不是熊熊如烈,不是将尽未尽,而是一种心有灵犀的恰到好处。然后,她在这漫长的等待中学会了坦然。于是她静等死神在某个安静的夜晚忽然来访,带她去,悄无声息的。那样,她就能和他携手去看溪水长流,青山如黛了……可为什么,她凝望夕阳的神情又会在我心中定格为一种无奈和酸痛呢?
姐姐抱她两个月大的儿子回家的那天,奶奶惊喜地伸手抱他,宝宝却惊恐地瞪着漂亮的眼睛,随即大哭起来,奶奶轻轻地拍着他,把脸贴到孩子满是泪水的脸上,姐姐不失时机地按下了快门。画面定格的瞬间,我看到了生命的全过程——它轰轰烈烈地来了,却注定走得悄无声息。哭着的纯真与笑着的沧桑,宛若暗夜里的紫薇星,其中的欢喜与刺痛,又有多少人能够明了?
向来对死亡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我想它应该是银灰色的,有着几近生命本质的理智和亲切,神秘而又决绝。在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我对于生命的脆弱又多了一种近乎神经质的敏感。那么怕身边的人都一个个地先我而去,剩下我一个人孤独终老。那样,即使是面对一桌盛宴,得到的也只是繁华落尽后的一地凄切,更不用说深夜时,空守青灯一盏了。
奶奶年轻的时候有那么多的坎坷,可也是有一双儿女期盼的目光温暖着,最怕她有哪一天,一句话不说就走,再也不会回来。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长长的望不到边的黑暗里,抓不到一丝的光亮,她该怎么办呢?所以,我宁愿相信灵魂的存在。他们都曾是善良的天使,离开人间后就在遥远的国度安静而满足地生活着。在每个夜晚,他们提着一盏灯,悄悄地潜到我们的梦里,守护着我们,让我们不要在只有遗憾的时候,才想起还没来得及珍惜。更多的时候,他们会告诉我们,不要学那些贪玩的孩子,总以为最美的地方在远方,于是一路一直向前走,天黑的时候却忘了回家的路……
奶奶是看着我长大的,而我却是看着她变老的。当我蹒跚学步时,她该是笑着伸开双臂拥抱我吧;而当她蹒跚走向我时,我却只能伸出双手去搀扶她,只想让她的手心里,还留着我们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