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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记忆的永恒

颜炳胜

至今,我依稀记得那间屋子给我的印象。一进屋,你就可感觉到西式之美,像希区柯克电影里的房间构造,整齐华丽。最显眼的是一张很大的三人床,壁炉前的两张旧了的椅子。其实这些都只是对我这个粗俗之人而言该有的冲击,但让我感到惊奇的是,屋里有三张画悬挂在墙上,画的内容是一模一样的。后来我去查了,方知是达利的名作《记忆的永恒》,美术史是这样描述的:“《记忆的永恒》作于1931年,它受到弗洛伊德的启迪,表现了一个错乱的梦幻世界。我们看到,清晰的物体无序地散落在画面上。那湿面饼般软塌塌的钟表尤其令人过目难忘。无限深远的背景,给人以虚幻冷寂,怅然若失之感。达利的绘画往往是支离破碎的,充分展示了无意识的梦幻场景。但实际上,这些看似偶得的幻觉形象,必定经过了画家相当的努力;而看似无意识的画面,必定是有意识计划的结果,甚至是惨淡经营的结果。《记忆的永恒》也不例外。弗洛伊德曾这样对达利说,‘你的艺术当中有什么东西使我感兴趣?不是无意识而是有意识。’”但阿文屋里的这三幅画则有一点不同,若你认真看,就可以清晰地看见三个时钟所表现出来的时刻是不同的:桌上的那个时钟是指向00:00(时钟上全是0),树枝上的那个时钟是指向12:00(时钟上全是12),在地上的那个时钟则指向24:01(时钟上全是24),我到现在还没能把这01揣摩清楚……

我为何要写下这些记忆,明知道记忆是痛苦而残酷的,明知道记忆会在大脑中一点一点地消磨,但我还是想要把这一切给写下来,算是对存在的一种阐释吧。

屋的主人是一个女人,一个看起来永远年轻貌美的女人。但我没有见过,而是通过这个女人的儿子阿文的叙述,我才知道这屋子的历史原来可以用人的一生来作为注脚。

曾经对大学充满美好的希望和憧憬,曾经对未来有着千丝万缕的期待和展望,曾经对人生所散射出来的精彩的光辉视如至宝……但这些无法实现的理想只会让我在迷茫中失声痛哭,无所助益。大学里该有的经历,我现在回想起来,应该都有了。而和晓倩建立起来的模糊的情感也成了最为美好却又心酸的过去。

晓倩是个多愁善感的女孩,最让我感到痴迷的是她那张清纯的脸蛋儿和一颗永远纯真的心。我如今才明白,也许,我喜欢的不是她,而是她的脸蛋儿和她的心。其他的,不曾在我的世界里产生微澜以引起我的怜悯爱慕,而我所喜欢的只能是以一种近乎模糊却又确定的记忆存于我胸,让我时刻能得到幸福的滋养。

我和她初次相识并没有多少浪漫。在一所大学里,很多人与我擦肩而过,但大多都是以不曾相识的无视让一份份情缘就这样流逝了,这也是必然的,否则,世上还有何谓真情之美呢?在浮躁和迷失成为我们的光晕之后,大学生们已渐渐丢失了审美的能力,直至麻木。我自从在图书馆见过她之后,不敢说一见钟情,至少是过目不忘。她有一张有形质的脸——尖尖的下巴、一口洁白的好牙、美丽的鼻子、水灵的双眸,稚嫩的肌肤在阳光的抚摸之下更是令人抑制不住心中涌动着的激情。每每在失望于轻佻的女生在毫无顾虑地进行自我陶醉时,我便会在脑中仔细地欣赏着这张令我心醉神迷的脸蛋儿。

某天早晨,晴空碧蓝,在快到中午时分,竟下起纷纷细雨,只好又走进图书馆一楼的落地窗前的红椅子上坐着,拿起书来看,等待雨停。我以为,雨天的书是很让人欣慰的,只要你细细品读,一定会让你有美的享受的。我喜欢在看完一段文字之后就仰头思考,不知过了几时,当我从文字的世界里抽出视线时,她又再一次进入我的眼帘。她站在门口,似乎这雨便是为她而下。我合上书页,也站起来,悄悄地走到她身后一米远的地方,也假装等待时机准备回去。我很早就有这么个念头:找个时间和她认识一下。每每在去图书馆之前,我总是怀揣着与之相识的美梦,心潮澎湃,激情满腹,可一见她,便如庸人看到未曾见过的东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而心里的自我却如一只热锅上的蚂蚁,焦急地盼望着美好时刻的到来……纵然如此,下雨这等事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我放弃了与之相识的机会(我还怀疑这是不是可以称得上机会)。

相识的那天早上,我在图书馆又见到她了。她光滑的长发披在肩上,穿着白上衣和黑裙子,这让我想到了《金粉世家》里冷清秋的装束,清纯朴素。她见我一直看着她,向我微笑了一下,我欣喜若狂,受宠若惊,也觉得很不好意思。在图书馆找个地方坐下看书,却看不进去,脑袋里一直闪现着她那个温纯的微笑。于是我就在图书馆里随处走动,忽而发现她在一楼的落地窗前的红椅子上坐着看书。不过我看到的只是背影,没有见到她看书时的样子,想是又一幅美景,无缘消受了。那背影仿佛天然形成的,你绝不会去挑其中的瑕疵,因为那种不能用言语形容的美让我足足站了半个钟头来欣赏……回来时,我心里真是乐开了花,虽说还是不敢和她交个朋友,但也收获不少。在回去的路上,我正埋头回想着她对我的那个微笑和珍藏于我心的那个背影,值了。在这时,一声清脆的叫声把我从自娱自乐中拉了出来,我回头一看,竟是她。我脸刷的一下子就红了下来。

“能和你一起散步吗?”她大方地说道。我激动地点点头。在刚开始走的时候,我们都没怎么说话。我一直在心底里摸索着词语,可没有多少话头能上得了台面。在我经过一番挣扎之后,她就抢先说道:“刚才你为什么脸红啊?”“什么?脸红?有吗?”我有些吞吞吐吐。她笑了笑,继续说:“我很早就知道你一直在注意着我,我想,你应该是个多情的人。另外,当然,仅仅是直觉而已,我觉得你应该是一个懂得欣赏的人。”我做出一个不知如何回答的表情,说:“怎么讲?”“至于怎么讲我就不晓得了,我已经说了,这仅仅是直觉而已。”“哦,对了,你叫什么名字?”“袁晓倩。”“夏明。”

我们就是这样相识的。这之后,我们常常出去游玩吃饭,过得相当快活。我觉得,原本枯燥无味的大学生活在这样的友谊的滋润之下变得有生气了,一直认为的死寂也在瞬间烟消云散了。

一天,我们去了某个公园。那是个傍晚,太阳刚刚落山,有些冷清,几个老人在例行散步。我突然拉着晓倩的手来到一个寂静无人的地方,我看了看她清澈无浊的眼睛,以光一般的速度吻了一下她的嘴唇,她还来不及对所发生的一切做出反应,就被这么个几乎没什么感觉的吻给弄得不知所措。在晓倩还没缓过神来时,我又跳出一句话:“我们交往吧。”

在这样做之前,我已经考虑很久了。每次和她游玩,我都忍不住心中的激动和感激。在大学里,我找不到任何的乐趣,刚进校门时满腔的热情和对未来的憧憬,逐渐在时光中被消磨,直至乏味,最后呆呆地连回味曾经的冲动的力气都没有了。然而,晓倩在我最落寞的时候走进我的世界,对我而言,绝对是个让我焕发生机,重新燃起生命的希望之火的领路人。是的,我承认,在向晓倩表白时,我多少带有感激之情,可是这表白更多的是我对她的一种爱,尽管那时候我的这份爱多少有些盲目,也有些不经思索,可我不能抑制住我心中对她的那份情和崇拜。我和她与其很简单地做朋友之间的交往,还不如我的一句向她求爱的誓言来得心安理得。每天和她分手之后,我都有些舍不得;我也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安静地看着自己的书,可以说,那时候的我完全被爱情的火焰给吞噬了,被炽烈的爱欲之情给包围得紧紧的。我不想被这想爱却又不能爱的犹豫不决扣上无能的项圈,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灰心丧气。于是,我说出了那些我认为该说的话儿。

“我……我们不正交往着吗?”“不是朋友的交往,而是男女朋友的交往。”我有点着急地说,我期待地看着晓倩的眼睛,而晓倩却有所顾虑地避开了我的视线,她转身,静静地望着那平静却看不大清楚的湖面。我知道,也许是没戏了,我叹了口气。这叹气不是失望,恰恰是一种释然。至于晓倩的答语是什么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和她之间的友谊能否再像以前那样,如兄弟般。我们俩在微风中站着,我眺望着天边的余晖;晓倩宛如一个诗人,等待着湖水给送来灵感。不知过了多久,晓倩走到了我的眼前,轻轻地用双手抚摸着我的脸,而从她眼眸中散射出来的忧郁,却让我有些措手不及,她哀婉地说:“你知道吗,我曾经试着去喜欢你。我觉得,我该去寻找我自己的爱了,在我们这个年纪,尽管有些单纯,但没有单纯,哪里来的成熟呢?可是,如果我们仅仅是为我们自己的爱而不顾周遭的环境,那么,我们的爱可能会在某个时候被汹涌的大浪无情泯灭。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也许在你那边这不是问题,可对我而言,我的遭遇却是你想象不到的,也是你无法理解的。所以,每当你问我家里的情况时,我总会避而不答。请原谅我,我努力过了,可我说服不了我自己,还有曾经的回忆。”说完,晓倩满脸忧郁地走了,我尾随其后,回到了学校。

虽然晓倩没有明确地回答我,可直到现在,我还一直以为晓倩其实是爱着我的。第二天,晓倩回复到往日的可爱和开朗,以一副单纯的面容出现在我的面前,让我有些手足无措。我们两人没有确定关系,却宛若一对情侣——做着情侣的事、吃着情侣的饭、有时还说着情侣的话,一切都以情侣的态度来对待。但我很谨慎,看似情侣的世界,其实并不是如此,我也明白,这纸是不能捅破的。同时,我再也没有在她面前问她家里的状况,但从平常的观察中,我发现,她的父母都是做生意的,只是她过得比较朴素而已。

阿文呢?我很难描绘这个人在我的历史里是以一个什么样的身份出现。

一天,晓倩因为家里发生了一些事情回去了。本来我想要和她一起回去,一来路上不放心她,二来回去的时候也好有个照应,看我能帮什么忙。但晓倩却极力阻止我不要去。对于自尊心很强的她,我也不好违拗,就随她意了。那天送她时,看她脸色凝重和心绪不宁,为不增加她的苦恼,我打消了问她的念头。我们也没多说什么,我只问她什么时候能够回来,她说不一定,到时回来会跟我联系。

在晓倩不在的这几天,我又回到了先前那种枯燥无味的日子。在两人的世界里过惯了,已不晓得如何应付单调得令人发慌的个人生活。于是,我就循着我和晓倩曾经走过的路线,重新捡拾那些美好的记忆的片段,顺便也把这些残片理一理。

有一个地方,是这座拥挤的城市里最为清闲和安静的古迹,都是一些木建的老房子,人们嘴里常说这是古建筑群,我们也就跟着这么说了。在进入这个地方之前有一个路口,在离路口左侧的不远处,有一位面色苍白、满脸皱纹、眼神迷离的老者坐着,他不做乞讨的事儿,也不会向人请求施舍,而是拿着个大布袋,把布袋当椅子坐。我没有太在意,倒是晓倩注意上这位老者,每次来时,晓倩总得叫我先等着,自己跑过去和他聊,似乎他们本来就是认识的。我问她那是谁,她说以前曾见过。我对这样的回答感到好笑,如果不想让我知道,却要编个这么笨拙的借口,大可不必。不过,这样的回答让我突然闪现一个念头,晓倩的生命里肯定有什么东西可以让我去探究。带着这样的发现,原本被熄灭的爱火瞬间转化为一种没有任何意思却依然有着那份崇拜和爱慕的侦查。有时有点不大对得住晓倩,但我认为这是我该做的……

古建筑群,是晓倩带我来的,我本对这种建筑没什么好感,可见晓倩每每来到这里,总是以一种朝圣的心态来面对,这样的情感深深地感染着我,近朱者赤,我也渐渐喜欢上了古色古香的地方。我们每次来,都可以看见那位老者,像是这古建筑群的守护神一样。只是,这老者年龄有点大了。自从我们第一次见到他,他就是穿着大学生军训之后扔掉的军装,自始至终。晓倩是个多情的女生,每看到一次,总要在我的耳旁轻声说道:“这老人真可怜,我很想帮,但不知该怎么帮才是。”我就接过话茬:“是啊,人家既不乞讨也不需要施舍,都是自力更生,自个儿养活自个儿,这叫有骨气。不过,说实在的,我也很想帮忙……”还没等我说完,晓倩就跑过去和老者搭讪,他们嘀咕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

在我单独来此循迹时,我发现,有一个二十岁光景的年轻人手拿相机和那老者蹲着交谈,看来他们聊得很起劲儿,还时不时地发出笑声。我很是纳闷儿,这老人到底是谁,怎么都是像这位年轻人或晓倩这样的年轻人来和他说话,却没有其他人理他呢?我寻思着。我以前倒是没有见过这年轻人,许是来问路的,也就没怎么去琢磨这事儿了。在这些古建筑群穿梭,我并没有多少感觉,也许是天气的原因,也许是今天心情不是很好,但不管怎么样,还是觉得挺温暖的,毕竟,这地方是我和晓倩含情脉脉的相会的地方。

来这里参观的人并不是很多,我在漫步时,那年轻人不时地跑进我的视线,而且还温文尔雅地走上前和我搭话:“你好。”我以礼相待。“我无意中把你照进了我的相机里。”“什么?现在?”“不,之前,有一张,似乎是你和你的女朋友,但我照的是背影,而那时你不知因为什么转过头来,就照到你的脸了。”“没事,反正我也不是什么明星,不要侵害我的肖像权就可以了。”我又继续问道:“经常拍照?”“和我妈学的。”“哦,我夏明,你呢?”“叫我阿文就可以了。”

这就是我和阿文之间的相识。阿文,一米六五左右,个儿不算高,看起来倒是顶有气质的,只是有点像女生。不过,就他那相貌,算得上是位帅哥了,皮肤保养得很好,特别是他看你的眼睛,对女生绝对有销魂的魅力,能在瞬间捕捉住你的灵魂,让你无处可逃。我有时候还怀疑他是不是中性人呢。但这怀疑是一种半开玩笑式的,我更为敏锐的直觉是,这人有点意思,我从他的眼神里看见有故事在其中游魂似的飘荡着。

我每天都来这里寻找我和晓倩的足迹,我实在是耐不住寂寞,也比先前更加讨厌大学的生活,而我又不能联系到晓倩,不知她那边怎么样了,所以我再次来到了这古建筑群。来时,我又见到阿文和那位老者又开怀大笑地交谈着。等他们聊完之后,我就走向阿文。

“哎,夏明,怎么是你?”“怎么就不是我?”“不是那意思,只是觉得奇怪。你看起来精神不太好。”“最近几天都如此,心情郁闷,所以天天出来走走。”“你女朋友呢?”“回家探亲了。”“什么?”“说了你也不懂。对了,你在哪里念书啊?”“哪里念书?”“是啊,就是在哪所学校?”“不好意思,我在家里自读。”“哎呀,不错啊,在家里自读。有家庭教师吧?”“不算是家庭教师了,是我妈妈教我的。”“看来,你妈妈还是个很有才能的人啊。”“呵呵……”阿文只是笑了笑,我忽而觉得,在他笑的那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了美的存在。美,在一个男性身上,就我本人来看,是很少的,它往往被男性固有的阳刚和力量所淹没,因而我们很少能够在一个男性身上发现一种令我们赏心悦目的美。该如何定义这所谓的美呢?我并不故作一位智者。这只是我的实话而已。如果真要把这种美用某个词或某种东西来修饰的话,那么,我从阿文身上所看到或感受到的美其实更接近于女性之美。我忽然有一个荒诞的遐想:阿文的笑和晓倩的笑之间有着某种必然的联系,而且,我在这种联系之间充当着匆匆过客,来去无踪,虽有美的享受,却什么也把握不到,一切都在无形的却又实在的幻化中消逝得不留下任何让我引以为纪念的痕迹。我出神地看着阿文,直到阿文把我从思虑中唤醒……

第一次来到阿文的家,是在晓倩回来的前几天。他家在城市郊区,是一栋别墅,环境优美,空气清新,这里还有其他一些别墅。但,在我看来,都比不上阿文的家有情调。

“怎么,家里没人吗?”“有保姆在。”“双亲呢?”阿文看了我一眼,并没有回答我,而是微笑地说:“想喝点什么?”晓倩?我脑中一闪念,说:“茶吧。”“我茶艺不是很好。”“你还学过泡茶?”“技艺不精。”“总比我这俗人好。”“你先坐着,我去拿茶具。”我四处环顾,房子并不是很大,在房子的左侧是客厅,右侧有三个门,门上都写着字,分门别类,中间是书房,右边的那个门贴艺术字样,左边的那个门则贴着文学字样。我说:“阿文,那几个门挺有意思的。”“哦,那几个房间是我平时读书写字学艺的地方。”“哦,相当于你的教室了。”“可以这么说吧,是妈妈设计的,甚合我意。”在客厅的墙壁上挂着一幅鲁迅的画像,我说:“怎么,连这位大文豪也挂上了?”“妈妈喜欢鲁迅的散文诗,我也很喜欢,虽然不大懂,但是还过得去。”“不过,放客厅里好像不大合适。挂在书房的墙壁上还差不多。”“由于少有人来,我们也不把客厅当客厅,所以也就无所谓了。不过,这绝对没有轻蔑鲁迅的半点意思,而且妈妈常常在这里对着鲁迅像闭眼,沉思默想。”“原来如此。”再看看其他的,摆设倒也齐整,像这样的体面人家,我总得处处小心谨慎,生怕走错一步路,说错一句话,等他父母回来,我更是得当心点了。阿文和保姆拿了茶具过来,等保姆走了,我指着客厅里的那一副整洁的茶具问阿文说:“那不是有一套,怎么还要刻意去拿另外一套。”“这是我自个儿用的。”我没有再说什么。阿文的茶艺是相当精湛的,我在学校里也见过一些女生古雅端庄地泡茶,和阿文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像这样的房子,住着倒也清闲自在,如此优雅的环境,很好。你的父母呢?”“他……他们……应该不在这里继续住了吧。”阿文似乎欲言又止。“就你一个人住?”“应该算是吧。”我发出惊奇的羡慕,“这整个一王国啊。若在这里读书学艺,我也愿意,人生如此多好,何须太过在意外在世界的纷繁?”“任何事物都具有两面性,有好的就有不好的。”我没有回答阿文,而后我们就聊起了一些双方都感兴趣的话题。

这之后,我和阿文之间的联系次数就多了起来,有空没空我都会去他那里做客、喝茶。晓倩回来之后,我和阿文的联系相对而言就少了。晓倩回来的那天,我到车站去接她,她向我笑了笑,这笑容很是僵硬,我震了一下,她问我怎么了,我说没有。在晓倩并不那么清澈的眼眸里,我似乎看到了某些我不该看到的东西,而这些东西也是被有意隐瞒着的。回到学校,我首先问了晓倩家里的事严不严重,晓倩说还好,但她不是很乐意去谈家里的事儿。我后来想,这也能理解,毕竟“家丑”不能外扬。对于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然而,我的第一感觉告诉我,晓倩仿佛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晓倩。我没有多想,只是把晓倩不在的这几天所发生的事情跟她说了。她说我是个感性而多情的人。我还跟她说了我和阿文之间的相识,她有点神经质地突然问道:“阿文?”“你认识?”“额,我有一个朋友,他也叫阿文,不知是不是他?”我跟她叙述了一下阿文的容貌和年岁,晓倩想都没有想就说:“那就不是我所认识的阿文了。不过,我倒很想和这位帅哥认识一下。”晚上睡觉前,我回想着晓倩今天异样的言语、异样的眼光、异样的动作和异样的笑容,连我曾为之倾心的脸蛋儿也不那么自然了。我想,应该是家里发生了什么让她没法儿忍受的事情,这倒也不是很要紧,但我一说到阿文,她就很敏感似的看着我,让我都如坐针毡,如果她所认识的阿文和我所认识的阿文不是同一个人,那么我想她也没有理由为一个在我看来并不是在她的生命中占有很重要位置的人而颤动,也许真的是她很看重的一个人吧。第二天,我和晓倩吃饭时,我又问了晓倩家里是不是发生什么事儿,晓倩只是淡淡地说:“没有什么,吃吧。”我心里不大爽快,晓倩说完这句话,想是伤了我的心,机灵地转了个话题:“你不是要介绍那个叫什么阿文的人给我认识吗?”“他们那种人家不比别家,我得先探探口风。”

像阿文这样的人家,我还是有所顾虑的,因此在把晓倩介绍给他认识之前,我探了探口风,阿文说:“我想不用了吧。我不大喜欢和女生打交道。”既然他这样说了,我也只好作罢,把意思婉转地和晓倩说了。

我的大学生活又重回两人世界了。时间偷偷地从我们身边流走,在和晓倩的“蜜月”里,虽说晓倩变得有点让我惊讶,但我还是以一种陶醉的心态来面对这段旅程,以一种对“爱情”的美的期待和觊觎来感悟这段人生。当然,我也时不时地去阿文的家里串串门儿,有时候我会情不自禁地想要到阿文的家坐一坐,哪怕是瞧他一眼,我也会心满意足的。我们俩很有默契,促膝而语,谈天说地。而和晓倩在一起时,我已无法以那种心态和她正常地交往了。我心里一直有个疙瘩,这疙瘩越长越大,越让我无法以真实的自己来面对晓倩。这疙瘩就是:晓倩到底是怎么了?它成为我和晓倩自由自在地游玩的绊脚石。于是,每当晚上睡觉时,阿文那清秀的容颜一直在我的脑中以不同方式闪现着。我自认为自己是一个善于挖掘的人。我回想和阿文交往的这段日子,我觉得,阿文是个不简单的人,在那幽静的房间里,只有他和保姆两人居住,着实令人钦羡。自然而然的,他的父母肯定是做大生意的,才会有那样的大手笔。不过这些都不在我感兴趣的范围之内。关键是在和阿文的交流过程里,我隐隐约约感到阿文似乎被什么东西给绊住了,从他有所回避的言语中,从他有所忌惮的忧郁里,我总要忍不住去触动他内心深处尘封已久的在我看来可谓沉沦的那一页页崭新的历史,每一页历史都打下了令他要么伤心欲绝要么刻骨铭心的烙印,而这烙印,我推断是他的父母给他的。我很难从中获得关于他父母的任何信息。每每谈到此,阿文就像蜗牛的触角被触到之后马上缩回自己的壳里一样立即转换了话题,而他越是这样做,我就越把他和晓倩联系了起来。有一次,我绘声绘色地叙述自己追求晓倩,我想,这样一个被我添油加醋的优美的故事已让我佩服自己的讲故事的天赋,可在阿文的表情中,我却看不到他的愉悦和兴趣,而是以淡淡的微笑地说:“很好,能去追求自己所爱的人,很好!”不过这不打紧,我边讲述边注意着阿文的神情,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表明阿文认识晓倩,我想这也就证明晓倩所认识的阿文和眼前的这位阿文是不一样的,我也就罢了对此事的探讨。

对于一个没有融入世俗和现实的人(我更倾向于他是自己把自己给边缘化了,而且还引以为乐),对于一个身上交织着男性之美和女性之美的人,对于一个对自己的父母的话题有所规避的人,对于一个与众不同的人,能在弹钢琴时,在轻盈而柔和的轻音乐中朗诵诗句时流露出情感,阿文本身就不是作为一个人而存在着的,我想,他是为什么东西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为美而活着。这只是我在和阿文交往的这几天所得出的不严谨的判断,至于是否如此,还有待于我继续发现。每天,我除了和晓倩做例行的友谊交情外,就是记录和阿文的交谈……

我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我所做的这两件事是没有办法在同一时期兼容的,它们是此消彼长的。而且,在这段时期,从家里回来之后的晓倩和之前的晓倩简直是判若两人,我的失职正是因于此。所有有关阿文的一切在我脑中已经逐渐地占据统治地位,所以对晓倩的很多感情都没有力量去接受。我想,在那时候,晓倩一定很伤心,我还天真地以为,她既然不想讲自己家里发生的事情,我也就乖乖地不去问。殊不知,这是晓倩对我的一个考验,我后悔至极,可已经太晚了(对此,我只能是自以为是)。

既如此,就让我好好来做一件我认为更有意义的事吧,虽然当时我并没有这样想,可我却是这样做。我和晓倩并没有每天在一起,以前是经常的,自从晓倩从家里回来,变得寡言少语,也不晓得家里的变故到底有多严重,我问了一下,晓倩支吾了一下,也就过去了。每天晚上回来,我都会拿起笔记录我和阿文的交流,想努力从中看出什么苗头。

周末除了陪晓倩,我的主要任务就是到阿文家。去了这许多次,总是不见他的父母,我的好奇心犹如一股股浪潮,直到高潮为止,我终于忍不住地问:“我来了这许多次,怎一直不见你父母?”阿文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而后又把这眼神收回去,说:“晚上在这里吃吧,我已经吩咐保姆了。”最终我还是失败了。

在这一段时间里,来回穿梭在阿文和晓倩的世界中,虽然有些累,但也不至于停下脚步。然而,晓倩最近的表情让我捉摸不定,我问她,她也没说什么,每次我们出去的时候,她总是心不在焉。我们在交谈时,她有些时候欲言又止。我看不惯她的这种行为,也没法忍受她给我造成的心理阴影。

我们来到一个公园里,我问:“你最近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心神不定的?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我怎么可能有事瞒着你呢?”“自从你从家里回来,我就觉得你有点不对劲,说吧,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晓倩想了一会儿,说:“没什么,只是最近家里情况有些不稳定,我想很快就会过去的。”我不是个强人所难的人,既然晓倩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继续逼她,再说,我还真把我俩当成情侣了,所以也就随她去了。

过了几天,晓倩说要回去一趟,她跟我说这次回去可能就会好了,叫我不要担心。我没有像上次分别时那么依依不舍了,只是淡定地叫她好自为之,要有什么事情随时联系。分手之后,我回校看了一会儿书,自从和晓倩相识,我们就很少去图书馆。晓倩这一去就是一个月,我怎么联系都找不到人……而在阿文那边,我还是一点进展都没有,连个基本的家庭情况都不知道,真是失败啊……

一天,我正打算拿本书去图书馆看,顺便解解闷儿。这时阿文打电话说有事要找我。我有个预感,不敢说是好是坏,但我觉得这次也许要有什么事情发生,因为阿文是从来不主动找人的。

到了阿文家,我出口第一句就是:“怎么有空找我?你的主动倒是稀奇啊。”“你来的时候,我不都是有空的吗?”“也是。有事?”“解你心中疑团。”“解我心中疑团?”“你不是有很多没有明白的事吗?”“我觉得你的气色不是很好。”“什么样的气色才算好呢?”“就像那幅画像。”在客厅里,鲁迅正气凛然,匕首般的目光直入你的骨髓,让你无所遁逃。阿文笑了笑,昨天刚擦拭过。

阿文把我带到一间房子。以前我从来没有上过他们家的二楼,这次上来,有种捉迷藏的感觉。“带我上来做什么?”“刚才不是说了?”我们来到一间房子,这房子就是我上面说过的。我们分别坐在那两张椅子上。他问我:“有什么感觉?”“西方式的古典美。”“看来你还是挺懂得欣赏的。”晓倩?我又一闪念,说:“你是第二个这样说我的人。”“荣幸之至。第一个是?”“晓倩。”这时,他蓦然一惊,似乎想起了什么,其神色、眼光全然和晓倩的没有差别,我再一闪念。“晓倩?”两三秒钟后,阿文镇定地说:“看来,她也不是一般的人啊。”“何以见得?”“就凭她能说出那样的话。”听他说完这话,我方知话中有话,但我却找不出这话中之话,不过我并不慌张,在这个足令所有女生为之倾倒的美少男面前,我知道唯有以淡然的态度方能得到他的信任。“说吧。”“先环顾这间房子。它会让你体悟一生的。”我照他说的,望了望这房子,除了和中国人的品味有些不同之外,并无特别之处,我平静地说道:“抱歉,我没办法体悟像你刚才说的一生。但我有一点不解,怎么墙上挂的三幅画都是一样的,有什么寓意吗?”“一样吗?”这一反问让我更是摸不着头脑,这阿文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我又仔细看了看,原来时钟上的数字是不同的,我看了一下阿文。“是的,你会理解的。不过,这之前你得晓得你所处的是怎样的一个空间。”

是的,我得晓得我所处的是怎样的一个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序幕才刚刚拉开,阿文就给我呈现令我不禁为之一震的独白:

“夏明,如果一个人以对异性的爱的方式去喜欢自己的母亲,你认为这可能吗?如果一个人在母亲柔软的肌肤上嬉笑着、调皮着,你认为这能接受吗?如果一个人想要以最纯洁的心灵去揉抚母亲的躯体,你认为这是违背伦理的吗?你能否告诉我什么是常理,什么是道德?你能否告诉我美是什么?你能否告诉我在人们创造的这个世界是否存在着某种极为珍贵但任何人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在我说完之后,你就会陷入沉思,在思想和精神的迷幻中,你会获得答案的。

“当我在古建筑群拍到你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这就是我的朋友,这就是我能托付一生的朋友。因为,我看到了某个熟悉的背影,这背影是可遇不可求的……你会对我说的话感到怪异,你会认为我的胡言乱语里到处充满着神秘而缠绵的逻辑,你有这种感觉,那才是我想要的。听我继续说下去吧。我看到了希望,我看到了曙光,黎明前的曙光。我会晓得我在这一段时间里所做的事情,因为,美只有在一瞬间才能以无形的状态存在,因为,我深爱着的人在一瞬间抓住了美并随之而去。我也该是如此啊,我也要去寻找永恒啊。

“我生长在一个富裕的家庭里,父亲是位商人,母亲,我习惯称为妈妈,妈妈是位艺术家,但自从她嫁给我父亲之后,她就再也不从事艺术创作了,只在三个不同的时期画了三幅画,这三幅画就是你刚才所看到的。

“父亲是个沉默的人,平常话很少,也极难看见他的笑容,就是作为妻子的妈妈,也偷偷告诉我说不知要怎么和父亲交流。在我出生的那天,父亲在外面和别人谈生意。他是个坐得住的人,不急不慢,恰到好处地处理着所有摆在他面前的事儿。等他忙完之后,已经很晚了,才到医院里看望妈妈。而妈妈并没怪父亲没有留在她身边守护着她,妈妈一直告诫我,作为男人,所要承担的社会责任比女人多得多,所以她非常理解父亲所做的一切。在我出生的第一百天,妈妈就画了最左边的那一幅画。你也许会觉得有什么意义在里面,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问妈妈这样的问题。但妈妈只是笑着对我说,这只是画而已,庆祝我出生第一百天,那时我还傻傻地问为什么不在我出生的时候画呢,她说刚生我之后,身体不适,也就画不了。

“你一定很想知道我的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吧。我说过,妈妈在嫁给父亲的时候就基本上放下了画笔,她说,结婚之后的人生就只画这三幅,其他的她只做一位欣赏者,而毫无疑问的,我在无意中受此影响,染上了对艺术的爱好,包括摄影,包括画画,包括茶艺。妈妈是位什么样的人呢?啊,我想不应该以定格的形式来描绘她,无论年轻还是中年,她都是非常美丽的女人,追求者更是数不胜数,妈妈还开玩笑地跟我说,此生她是不用愁的,只是后面还加了一句,她苦苦追寻的某种东西还一直没有出现,若是老天恩赐,让她在某个时刻找到了这个东西,那她就会随着时间,随着记忆的尘埃走向那遥远的未知的地方,就像达利画中的背景一样,你永远不知道远方是何处。那时我还小,听不懂妈妈的意思,但我并没有就此罢休,而是把妈妈的这些语录全部记在我的本子里,随时拿出认真研读。

“从小我就与妈妈形影不离,倘若离开妈妈一时,我便哭,有一次妈妈只是去花园里修剪,我找不到她,就放声大哭,差点把嗓子给哭破了,还发了高烧,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妈妈,直到妈妈离开人世,去她所希望的世界里。我五岁那年,父亲就打算把我送进学校里寄读,可他不晓得我和妈妈的关系,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我就哭着闹着,父亲一生气,就给了我一巴掌,妈妈心疼地抚慰着我。父亲就归罪于妈妈,而妈妈并没有反驳。我想,从那时起,父亲和妈妈之间的爱已经名存实亡,而妈妈把曾经对父亲的爱潜移默化地没有任何条件地转移到对我的爱。在这爱的世界里,没有所谓双方的概念,只有共同的存在——也是在那时,我方感觉到妈妈是作为一个具有艺术审美价值的纯洁圣体而存在着,而非是以属类的人存在着;更是在那时,我有了对人的意识,有了对自己灵魂和肉体的意识,尽管这些意识都还只是模糊的,但我并不认为这是天真幼稚的想法。可以肯定的是,这些不是我独有的,是妈妈用朴素的母爱和对异性的纯真的爱一点一滴构筑起来的,成了如今的我的雏形,而我也渐渐地和你们的世俗疏远开来了,远了,远到你们连个影儿都见不着。

“我不知妈妈和父亲之间说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一天早上,父亲在我面前说出了让我倍感意外的决定,就是让我在家里自己学习,而妈妈则担起家庭教师的职责,显然这是妈妈的意见。然而让我觉得有些异常的是,父亲在做出决定时,显得很痛苦,好像他的企业就要被迫兼并一样。这别墅就是那时买的,从此成了我读书学艺的所在,而父亲也从此没有踏进这门,只是偶尔打电话过来询问一些状况。对于妈妈,我隐约中可以瞧见她内心深处的悲痛和绝望,这期间我是一个局外人,我的人生在他们隐秘的决定中走向另一个拐点,可我甘愿,我愿意在妈妈一切的决定中完美地度过这一生。很小的时候,我就和妈妈睡在一起,这也是我为什么离开不了妈妈的情怀的极为重要的原因,也是我喜欢游荡在妈妈的话语世界里而不肯回到人世的首要原因。那天晚上的情景我还历历在目,因为黑夜赋予我们一颗明亮的心,黑夜使我们看到了真实的自己:那晚,我不知得了什么病,瑟瑟发抖,一直抖个不停,非常难受。妈妈吓得跟丢了三魂七魄似的,着急地带我到医院。路途中,在病中的我的眼眸里,妈妈的焦急恰恰是一贴良药,原本难受的躯体在妈妈的焦急中化为一股青烟,我有气无力地说:‘妈,我没事,会好的。’妈妈并没有像常人一样说:‘都这样了,还没事儿。’而是轻轻地抚摸我的脸颊,冲我笑了笑,吻了吻我的额头。从医院回来,我的瑟瑟发抖虽没有好,但也不是刚发作时那般痛苦。我和妈妈躺在你身旁的这张床时,我跟妈妈说天气怎么变得这么冷,而那时才秋天,并没有冷的气息,妈妈说:‘没事儿,有妈妈在。’妈妈爬起床,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所以以一种好奇而静待幸福的心态直视着妈妈……妈妈缓缓地脱去了所有束缚她躯体的衣服,从窗外流泻进来的一部分月光悄悄地落在妈妈的躯体上,由此,从妈妈身上散发出来的微弱的光芒让我觉得她犹如圣母玛丽亚,而非简简单单的女人。而后妈妈回到我的身旁,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问我好点了吗,我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一切都停止了活动,寂静无声,只有大自然和妈妈的心跳声在我的心底里荡起层层涟漪,我的发抖竟奇迹般地好了,而我和妈妈都没有发觉。在这瞬间,我感觉到了我并不是我,而是妈妈身体的某个器官,心房的某个组织,血液里的某个细胞。我是在妈妈的柔软的肉体上感觉到的,在妈妈那均匀的呼吸里领会到的,在妈妈那富有悲情的轻微哀叹中体悟到的……那时候,我已忘却了我的年龄,忘却了我的存在,而作为世俗的妈妈却以虚无缥缈的无形之态在我的生命中悄然蕴育着。具有绝对灵魂的妈妈是作为永恒的美而横亘在幼小的心灵和成熟而感性的思想中,这时,我开始思考美是什么。你能否想象,妈妈竟是一个发光体,调皮而活泼的缕缕光线从那希望的灯塔即她的绝对灵魂里以爱的方式让人沉醉,让人痴迷,让如坠雾中的人永远也不会觉得自己是在迷失的方向中周转着。而挂在妈妈墙上的那幅画,时钟的指针以令人难以置信的勇气在悄无声息地走动着,使得那永恒的美让人产生某种紧迫感和可怖感。何以有这样的直觉,却是困扰着我一生的谜。这晚,黑夜犹如一部无言的诗剧,静静地演绎着时间赋予我们生命的精彩,等待着时间塞给我们的死亡的力量,又静静地回眸着那让我们喜笑颜开却又伤痕累累的过去……只可惜的是,拘谨的我并没有真正感受到妈妈身上的温暖缓缓地传导到我冰冷的躯体,我的手一触到妈妈的腹部就立刻缩回来。我不知道妈妈是否晓得我的这些感受,但我并没有因此而感到茫然,而是用我有限的生命去融入妈妈在无形中给我创造的这一不可思议的世界。直至现在,我仍然在做着这样的事。那一晚我没有睡去,我一直克制自己不要沉睡。倘一沉睡,那所有的美好将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不会给我留下任何足迹让我去跟随的;尽管我十分疲倦……

“每一天,我都和妈妈在欢笑中度过。妈妈教我读诗,读柳永的诗,读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杨柳岸晓风残月’是怎样的一个意象?妈妈曾对此句进行如下注解:站在湖边之上,夜晚的清冷如一泓清泉浸透你的灵魂,在洗涤之后的高洁让你舒心时,你便可在岸边的依依杨柳的摇曳中寻得一缕缕清光,这清光不是别的,恰是那皎洁的残缺的明月在微妙中做一寄托,让你在一片和谐的纯美中去领悟生命的波涛和微澜。我当时并没有那个理解能力,可妈妈不管这些,在她解读的过程中,她给我创造的优美的意象让我每一分每一秒都为之着迷,这也是我去理解这不可思议的世界的一个非常好的途径。这不是为了增加我们的文学修养,艺术内涵,而是用一种无任何表征的生命去做一番属于自己的解读,难道说,世上的一切都得带着功利性才能获得人们的赞美吗?

“妈妈还教我学钢琴,带我去参加音乐会。我记得有一次,大概十年前吧,我十岁左右,妈妈带我去维也纳。很早就听说过这个地方,是音乐圣地,很多大音乐家都在这里待过。而我最倾心的是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你很难理解像我和妈妈这样有着忧郁气质的人怎么会喜欢如此悲壮而又有气势的交响曲,我没有办法做一个解释,我只能说,在妈妈让我听这首交响曲的时候,我完全投入了进去,我都不晓得我自己身在何处,就算是在我的生命行将结束时,我也没有任何知觉。特别是在最后的那个高潮里,我流泪了,我在妈妈的怀抱里轻轻地哭泣着——这激情的泪水是贝多芬的力量,是交响乐的每个音符在我的血液里融化的象征。在尽情地哭泣之后,我抬头跟妈妈说,我想去听一场真正的《命运交响曲》。为了能够去维也纳去听命运交响曲,妈妈可谓是煞费苦心,在我去的前一个月,她让我在一场儿童音乐会上登台演出,我后来才知道,爸爸也去了,我弹的非常成功,当时,妈妈跟我说了一个故事,是关于贝多芬的:贝多芬在失聪后,写了一首享誉世界的《欢乐颂》,可是在他弹完,他却听不到台下热情的你无法想象的掌声——长久的掌声,有着音乐节奏的掌声。我该有多么幸福啊。一个月后,我和妈妈到了维也纳,如愿以偿……

“还是在我十岁时,妈妈画了这第二幅。我问妈妈为什么要画同一幅画。她只是笑了笑,说:‘为你,也为你爸爸。’我问为什么要为我,妈妈说:‘因为你十岁了,留个纪念。’我又问,那为什么要为父亲,妈妈看了看我,捏了捏我的脸颊,说:‘因为我们是在这个时候相识的。’她指了指时钟,十二点。他们是怎么开始的,我没有问,妈妈也没有说,只是在妈妈画完这幅画的第二天,爸爸来过这栋别墅,在花园里,他们吵架了,吵得很凶,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每每父亲来的时候,妈妈总得把我锁在这间屋子,正是因为如此,我对父亲并没有多少感觉,我不知道这之间发生了什么,而每次和妈妈见面,妈妈总是一副愁眉苦脸,我告诉自己一定是父亲欺负了妈妈,我就紧握拳头,咬牙切齿。当父亲走的时候,妈妈哭肿了眼睛走进屋来,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大声地哭泣着。我呆呆地,像一木偶,没有任何安慰的话。在这之前也有过一两次,但从来没有像那天哭得那么厉害,直至妈妈哭累了,睡去了,我才从妈妈的怀中解脱,然后为妈妈盖上被子。看着妈妈残留着的泪痕,我突然间恨极了父亲,甚至我并不认为他就是我的父亲,我的理由很简单,也很滑稽:见到他就如见到陌生人一样。

“我每天也像你们一样要学习,但只要是我不喜欢的课程,妈妈都会立马删掉这些课程。直到我把某一门技艺学透了为止,当然这是不可能学透的,只能是学精了,然后精益求精。也有放假的时候,放假时,我们就去游玩,去拍照,去看画展,去参加作家教授的演讲会。而让我记忆尤其深刻的是,在我们游玩的过程中,我们来到了你我曾经相识的古建筑群。也许之前妈妈有来过这里,所以非常的熟悉。当我和妈妈第一次到那里时,妈妈叫我先等着,自己去和在进入古建筑群的路口左侧坐着的老人高兴地交谈着,妈妈从来没有这样子的,我忽而觉得妈妈要抛弃我,心里虽然有点不是滋味,甚至讨厌那位可恶的老人,但我也不能太任性,我已懂事了,不能让妈妈伤心,所以我抑制心中的不满。事后,我有些不快地问妈妈他是谁,妈妈没有发现我脸上的表情,她一副天真的样子,并没有明确地告诉我,只说:‘怎么说呢,应该是和这些古建筑群一样给我留下了永远也抹不掉的记忆,古建筑群的生命就是老人的生命,老人的生命就是古建筑群的生命,和老人交谈就是和古建筑群交谈。明白吗?’我说:‘跟绕口令似的。’妈妈勾了一下我的鼻子,说:‘傻孩子。’其实,在我的生命里是不允许任何人来分享我和妈妈的爱的。我记得有一次,想是妈妈的一个朋友,他们交谈甚欢,我用很不友好的眼神直盯着那位朋友,当妈妈去拿咖啡给这位朋友喝时,那朋友见到我恶狠狠的样子,就把视线从我身上习惯性的移开。在瞪视的过程中,我发觉自己获得了某种胜利,从来没有过的胜利。在那位朋友要离开我家的时候和妈妈不知说了些什么,妈妈就叫我站起来,以近乎严厉的口吻说:‘刚才你为什么那样子?’我没有回答。‘妈妈辛辛苦苦地教导你,如果只会去做自己的事,享受自己的欢乐,却不懂得做人,这又有何用?’说完妈妈就上楼去了。这是妈妈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教训我,但我并没有感到惊讶和伤心,相反,在妈妈往自己的房间走时,妈妈妖娆的身材让我觉得这又是一种严肃的焕发生机的艺术之美,毫无疑问,妈妈刚才严肃的面容以这样一种让我备感新鲜和备受启迪的艺术形式,以这样一个有着无限韵味的背影和窈窕的身材向我昭示着妈妈就是我的情人,以至于在妈妈上楼时,我突然喊出了一句:‘妈妈,我爱你。’妈妈立住了,她转过身来,我们俩对视了一会儿,妈妈悲情地向我招手着,我兴冲冲地跑到妈妈的怀里,妈妈流着泪说:‘孩子,妈妈对不起你,刚才不应该那样对你的。’我也说:‘妈妈,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如果没有你刚才说话时的表情所绽放出来的美,我不会觉得妈妈就是我的爱人。我喜欢妈妈,我不允许有任何人来分享我和妈妈的爱。’‘妈妈再也不会那样子了。’再也不会那样子了,你能捕捉到其中的情韵吗?这话整整影响了我的一生啊,我也在日常的观察中发现,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竟束缚了妈妈的自由,但我可以看得出来,妈妈是非常乐意这样做的。

“女性,我并不知道世界有女性这样的一种类别,妈妈是女性吗?妈妈只有在生我的那个时刻才是女性,妈妈只有把母爱付诸实践的那个时刻才是女性。妈妈是神,是让我顶礼膜拜让我有勇气活下去的圣母,神和圣母都不能以简单的男女之性来称呼,否则,这就是亵渎。

“在十五岁的某一天晚上,外面下着大雪。我和妈妈就坐在这两张椅子上,妈妈给我朗诵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那情思,那鲜艳的尊容,那潺动的嘴唇,那迷人的雪亮的眼珠,俨然是刚出浴的美人,当她用难得一见的激情朗读最后三句诗时——‘这样一来,借了你的肖像或我的爱悦,远离的你却仍与我厮守相随。随你浪迹天涯也摆不脱我的苦思,我紧紧跟着它,它紧紧缠着你。纵然情思入梦,你的肖像在我的眼里会唤醒寸心,叫心儿眼儿皆大欢喜。’我闭着眼睛,努力沉思着这几句诗,仿佛那你便是我,我便是妈妈。妈妈见我如此出神,就说:‘阿文,你看外面的雪花,它们嬉笑着,你追我赶,多幸福。那里有单纯的情侣,有年迈的老夫妇,有天真的伙伴儿,还有苑中闺妇孤独地寻找着依靠。它们飘向何方,它们走向何处?这不是它们能解决的。’我看着妈妈,隐约还可见眼中的泪光,但妈妈极力克制着,继续说道:‘你知道吗,阿文,妈妈凭栏独倚,望向远方,希望像最后的几句诗……希望这几句诗成为永恒,成为真理,我不会认为这是妄想。纷纷扰扰的雪花尚且无意生命的长与短,我又何必苦苦依恋?只是,我终究是有情的人。你看,当它们在坠地的那一时刻,立即将生命献给大地,而它们欢乐的时光却只有在从天而降的这短暂时刻。我觉得,我很希望自己像这雪花,不知在哪一刻坠地,也不知坠地时融化的痛苦。尽管把欢乐享尽,不留遗憾在人间。不过,这一切太迟了,太迟了。’妈妈哭了,在她眼泪从双颊留下的时候,我用双手捧着,第一滴眼泪在我的手心里,像晶莹的珍珠,然后把嘴唇靠近手心,伸出舌头,舔蜜似的舔着泪水,的确很甜。妈妈哭着笑了,说:‘傻孩子,这泪水很咸的。不过,却如蜜一般。’我缓缓地抬起头,看着受伤的妈妈,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不安地说:‘妈妈,我想这珍珠会深藏在我的心底的,我不会让它重见天日,因为它一见天日,便会瞬间蒸发,而你也会消失,我不会让它重见天日的。’当妈妈把我抱在怀里时,我感到的不是温馨,而是害怕……

“我很少见到父亲,因为我不喜欢他。你也许觉得很不可思议,自己的父亲再怎么不喜欢,也不应当这样耍孩子脾气。我曾有过悔恨,甚至和妈妈说:‘我们这样子安享生活,对父亲真是愧疚。’妈妈笑着对我说:‘他是你父亲,这是他应该做的。’‘可我却不喜欢他,还以为他不是我的父亲。’‘怎么会呢?别多想。’每年春节和我的生日,父亲都会带很多好东西回来,但冷冷的表情让我心情很是不顺畅,所以,我一直期待着在属于我和妈妈的节日里只有我和妈妈,而不要父亲介入。但,这一切都是妄想,我也不想让妈妈说我多想,也就没有跟她说了。在我快要十六岁生日时,妈妈整整忙了一个星期,打扫房间,整理衣柜,我也帮着妈妈,当然保姆也有自己的职责。我发觉妈妈非常的开心,一个月以来都是如此。我不知为什么,就趁着和妈妈共同奋斗的时刻趁她难得这么快乐的时刻问她:‘妈妈,你为什么这么快乐?’妈妈抛给我一句话:‘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了。’生日那天,父亲很早就来了,还带来很多的东西,而且这些东西与往日不同,大多是一些有些成熟的衣服,我看得出,这都是妈妈亲自挑选的,很有妈妈为我做衣服或选衣服的风味,我心里立即嫉妒了起来,我想用很不友好的眼神瞪着父亲,至少让我觉得有某种胜利的感觉。但又有一个身影出现在我的眼前,这是个女生,很可爱,犹如含苞待放的花蕾,纯真,我当时以为她也和我一般,没有在学校里念书的。我把视线从父亲的身上转移到了这位女孩子的身上。妈妈兴奋地跑过来,热情地招待了这位女孩,我被撂在一旁,心里很不是滋味。况且,以前如果有妈妈的朋友来,她都会首先介绍给我认识,可是,这时候,却不理我,倒在意起了这外人了,真是有被抛弃的感觉,我心里很怅然地看着忙忙碌碌的他们,忽然觉得这不是我的世界。但这种失落的情感并没有持续多久,我想,也许是想让我接触外界的女孩子,不能让我憋坏。我又想,今天可是我的十六岁生日,非同小可,在我们国家的习俗里,这是走向成人世界的标志。但对于时间,你知道吗,我是多么的愤恨啊,我要向时间所犯下的滔天罪行做最严肃的控告,像莎士比亚在诗中带着狠劲儿大声疾呼道:‘但,住手!有一桩罪,罪大不容饶:你休在我爱人的美额上擅逞刻刀,你休用古旧的画笔在上面乱抹线条!’多有力啊!‘时光老头呵,凭你展淫威、施强暴,有我诗卷,我爱人便韶华常驻永不凋。’我激动地在心底吟唱着几句诗,这时有人在我的背后拍了拍手,是父亲,说:‘喂,你站在干吗呢?’我惊了一下,随后淡定地说没有,就从父亲的身旁走过。妈妈正和那女孩聊得起劲儿,我在脑海中摸索着记忆,没有听妈妈说过有关某个女孩的事情,怎么会在这会子带来这么个尤物。不过,我认为当时比那女孩更单纯,又傻乎乎地想,女孩和妈妈相比,倒有些相似之处,我说不出哪处,我有些厌恶妈妈身上有的别人也有,纵如此,我还是极不情愿地接受这位女孩的突然闯入。我知道,妈妈不喜欢在和别人聊天时有别人插话或介入,所以我也就和父亲一起准备午餐。

“准备时,我不时地把目光转向她们,只见那女孩直点头,想是妈妈吩咐她什么。不一会儿,妈妈叫我过去,我看了一下父亲,他也看了一下我,毫无表情地示意我过去。我来到妈妈面前,这女孩有些紧张,妈妈热情地说:‘来,我介绍一下,这是小青,这是我跟你说过的阿文。’跟她说过的?她们肯定在这之前见过好几次面,我心里对妈妈有些意见,她应该是对我没有任何秘密的。不过,也罢,秘密是随时都会发生,也要选好时机告知。我说:‘你好!’但我无意和她相识,我的世界里除了妈妈,是绝不会容下任何人的。

“午饭时,比较活泼的就只有妈妈一个人,可我怎么看着都像是在离别晚会上,脸上的笑容显得有些依依不舍,话语也让人觉得有些离愁别苦的伤感。父亲只是祝贺我十六岁生日,说我要踏入成人世界了,叫我多注意今后的社会,干了一杯酒,之后就没有说多少话了。小青显得很拘束,她也祝贺我,但我听着仿佛是在说台词儿,该不会是妈妈刚才吩咐她的吧。这种虚假的做法使得这位清纯的女孩在我的印象里大打折扣。只有我和妈妈碰杯时,我才有心灵的舒畅,才觉得午饭有些味道,只有妈妈是真心的,她不会叫我做任何事,她只希望我能够健健康康开开心心地活下去,这样她就会非常知足了。

“饭后,我们吃了一些点心。吃时,大家都没怎么说话,可我并没感觉到气氛有些压抑,相反,很融洽,而妈妈一直保持着的笑容,更使得这一天充满着光辉。纵然如此,我还是不时地用余光去注意小青,我已说过,她跟妈妈有些相似,但我却找不出来,可这次不会厌恶了,而是想,如果这样的女生能和我和妈妈同住一个屋檐下,那该多好。水灵灵的眼睛就好像妈妈晶莹的泪珠,雪白的肌肤和妈妈的就像一个模子出来的,看起来虽瘦,但从她的样子来看,骨头和肉之间还是镶嵌的很好的。毕竟第一次来这里,有些拘束是能理解的,但她的很多言行举止和妈妈也是极为相似。到现在我还疑惑,是不是妈妈在与我共度光阴时也和小青共享呢?

“天色逐渐暗淡,父亲说该走了,大家都站起来,妈妈还是像往常一样,叫我先回房间。我很乖顺地走上二楼,看着他们走出房门。也许父亲又该说什么让妈妈不堪忍受的话了。在临走时,小青蓦然回首,瞥了我一眼,电流瞬间流遍全身。妈妈回来的时候,笑着对我说:‘你认为今天的生日怎样?’‘很成功。’之后妈妈就没有说了,我还想等着妈妈跟我开启有关小青的话题,但妈妈一个字也没说。从今天起,我就不能和妈妈睡在一起了,毕竟我十六岁了,我也该有自己的房间了。在我快走出妈妈的房间时,妈妈叫住了我,我以为她要和我说什么,她说:‘好好睡,晚安!’我有些失望地说:‘晚安,妈妈!’

“十六岁生日那晚,我辗转难眠,爬起来好几次。乳白色的月光从窗外如流水般,轻轻地淌过我的面颊和被褥,要是这是妈妈的双手,该有多好啊。我并不晓得十六岁意味着什么,直到妈妈叫我回房间,我才意识到这是一个不好的信号。我想,在妈妈的心里,也是不习惯的吧。我又爬起床,打开窗户,有点冷,但微风清凉。我在窗前看了好一会儿,也不知看什么,黑压压的一片让人有些畏惧。这时门被轻声敲响,我心头一震,想是妈妈,就无所顾忌地跑去开门。只见妈妈披头散发地站在门口吓了我一跳,我压低声音惊讶道:‘妈妈,你这是?’‘我是来索你魂魄的。’妈妈伸出树枝般的双手要掐住我的脖子,我已不害怕了,直直地站着,妈妈把双手放在我的双颊,靠近我的脸,吻了吻我的额头,说:‘我刚才听见你开窗户的声音,想你还没睡,就过来看一下。这么晚了,还不睡?’‘睡不着。’于是我们就到妈妈的房间的壁炉前的这两张椅子上坐下。

“‘想什么呢?’‘没想什么,只是……’妈妈微笑着说:‘今天,那个女孩,你看?’‘妈妈,你是不是要给我相亲?’‘你才几岁,就给你相亲,你把妈妈置于何地?’‘我不是那个意思,一个女生突然闯入,让我有些不适应。’‘所以咯……今天,是你十六岁生日,是你能否走出你的世界的关口。’在妈妈说这话时,我看着微暗下妈妈的神情,我开始感到不安,而这种不安,很显然,已经在今天过生日时萌生了,我忽然间不懂得妈妈了,我不懂她的情思,不懂她的言语,不懂她的肢体,不懂她的表情。我变得孤单了,我成了荒野中一根无依无靠的枯草。我冷冷地看着妈妈,我一直告诉自己,是自己多想了,妈妈绝不会抛下我的。‘你怎么了,怎么全身在发抖。’我颤抖地说:‘没有,没有。’颤抖越来越厉害,呼吸越来越困难,直至我昏倒在地。我不知昏睡了多长时间,期间我做了一个梦:某处,宛如仙境,就像《红楼梦》中的太虚幻境。有一仙子,正轻盈地踱着步,优哉地扇着扇子。我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觉得稀奇,就四处观望,直来到这位仙子面前。‘请问这是何处?’‘你一世俗之人,怎么会来此境地?’‘我也不知道,我稀里糊涂地就来此地了。’‘你们世俗的人是没有资格来这里的,我看,你还是不要踏入这个门。’她不说我还没注意,她一说,我抬头一看,竟是一个大牌坊,上面写着繁体字,也许是秦朝的小篆之类的,反正是看不懂,两边还有对联。我又问:‘请问这里是哪里?’‘甭问了,你还是往回走吧。’说着她正要离我而去,我拉住她的衣裳,她瞪了我一眼,我也觉得自己失礼,就立即放开手,再问:‘仙子,这里是哪里?’她转身,仔细地把我全身上下瞧个够,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不知是辛辣的嘲讽还是刻薄的轻叹。‘我看你,不大像世俗的人。’我害怕地看着她。‘我有那么令人害怕吗?瞧你那怂样儿。世俗的人我见多了,一副恬不知耻的嘴脸,还自得其乐地把虚伪的面具戴在他们的脸上,好像自己很气派很荣耀似的,连我都觉得无地自容了。该做的,他们不做,不该做的,他们一个劲儿地去做。到最后还不得自相残杀,勾心斗角?再有大部分人,木讷的眼神就是等待着英雄的诞生,在呼唤中以最热情的歌唱赞颂他们,又在逝去的时光中以最悲情的诗句抛弃他们,甚至谩骂。这些人啊,一旦得利,他们便什么也不管;可一旦失利,他们又成为凶神恶煞的俘虏,成为赤裸裸的暴民。人这样活着还有啥意思,还不如直接跳进十八层地狱,倒也一身轻松干净。我看你长得挺清秀的,不像是和他们一伙儿的。’

听着这样的一番话语,我一头雾水,不晓得她是在说什么。‘别害怕,我刚才是喝了点小酒,说话激动了些,勿见怪。’而后她有想起了什么说:‘对了,刚才她跟我说,有一个年轻人会来这里,还叫我若见之,给他做个引导。莫非说的就是你?你叫什么名字?’‘阿文。’‘啊,对了,就是你了,还差点欠她一个人情。’于是这位仙子就给我指明了路途,我顺着她所指的方向走去。这时,一栋似曾相识的别墅映入我的眼帘,我想,我是在哪里见过这栋房子的,一直思索着,却想不起来。此时,出来了一位窈窕的女子。此女子亦是在哪里见过一般,她站在门外向我招手着,那双手,如此的熟悉,非常的亲切。我顿时就被引了过去。当我来到她面前时,她就转身开门,笑着对我说:‘我很高兴你能来这里。’我很想问这里是什么地方,从进门的那一刻,我仿佛在这里住过似的,有一种回家的感觉。我问:‘这是哪里?’她说:‘这是你的家啊。’‘我的家?’‘来,坐在我旁边。’她坐在沙发上,我站着环顾着周遭,我又开始怀疑起这是不是我的家。‘那我妈妈呢?’她笑着,没有说话。‘这不是我的家。’‘这是你的家,只是你不承认而已。如果你坐到我旁边,就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你和那位仙子是什么关系?’‘什么仙子?’‘就是你叫她给我指明方向的那位。’‘哦,她啊,是这里的圣女,守护神。’‘我看你,有点面善,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可我就是记不起来。’‘你会记起来的,来,坐在这里。’我见她也没什么不良居心,就坐到她旁边去了。一坐下去,我就仿佛来到了生我养我的母亲面前,可展现在我面前的怎么会是我的母亲呢?她怎么会来这里呢?我看着她的脸庞,如水仙花一般,好美。她也看着我,说:‘这地方很美吗?’‘我很喜欢。’‘那就住下吧。’‘你不是说这里是我的家吗?’‘当然,所以你应该永远住在这里。’‘你呢?’‘我不属于这里。’‘为什么?’‘我属于另外一个世界和另外一个人。’‘谁?’‘我所爱的人。’‘是你的丈夫吗?’‘我没有丈夫。’‘那是你的情人了?’‘也许吧。’‘他在哪里?’‘他早已飞逝。’‘飞逝?’‘像流光一样逝去。’‘死了吗?’‘没有死,但已不在世俗了。’‘这是怎样的一个人?’‘让你为他付出一切的人。’‘看来能遇见自己所爱的人,真是一种幸福。’‘所以你也应该寻找。’‘我?’‘是的。’‘去哪里?’‘都可以。’‘可我不认识这个世界。’‘但这个世界认识你。每个人都有一个开始,就看你的态度了。’‘态度?’‘我想你是个善于发现美的人,为何要在一个不可能的人身上流连呢?’‘我……不大明白你所说的。’‘你会明白的。你以自己为中心,把她据为己有。只可惜,她的心早已不在尘世,否则,也许她会为你奉献一切的。’‘她是谁?’‘她?’‘嗯。’‘她,也许是我……’我抬头看时,竟是小青,我从她的怀里挣脱出来,喊道:‘你是谁?怎么会是你?我妈妈呢?我的妈妈呢?’可她还是笑着看着我。我跑出门外,可是门外却是一片荒凉,枯藤老树昏鸦,我立即又转回身,房子也不见了。没有任何生命的残余,只有孤零零的我,我嘴里喊着:‘妈妈……妈妈……妈妈……’

“‘我在这儿,孩子,我在这儿。’当我醒来,我已坐在病床上,妈妈抱着我,身后还站着父亲。妈妈抚慰着我,我才稍微安静,而后又再睡去。当我再次醒来时,头脑已很清醒了,妈妈温柔的面容再一次走进我的世界,好像久违了似的,我说:‘妈妈,你别离开我。’‘傻孩子,我这不是在吗,怎么会离开你?’我本想把刚才的梦说给妈妈听,后来转念一想,还是不要让妈妈知道,也就作罢。

“我永远也想不到这种梦竟成了谶语,它本身就是个预言。妈妈曾经跟我说过梦,说梦是一种神秘的而又令人哭笑不得的东西,叫我千万别对任何一个我做过的梦太过认真。但好几次,梦都是我生活中的一个小小的点缀,也就没有多大在意。不过,我做的这个,倒似乎让我明白了什么。

“接下来的四年,我依然跟妈妈读书学艺,虽然在一些方面已有所成,需要到外面的世界去走走,但我一直没有那个心思走出去。除此之外,还有父亲来过一两次,最常来的就是小青。也许你可以猜得到,我父母的意思是想要让我娶她。在我认识她没几天,我就大体晓得她家里的情况了。她父母也是办企业的,和我父亲是同一领域的,而且都办得不错。由于她父亲和我父亲的关系挺好的,所以倘有什么困难都会互相帮忙。有一次,小青的父亲资金周转困难,就急需资金,我父亲二话不说,就拿出钱来帮助小青父亲。这种仗义相助的事儿,我之前倒没听过,那时对父亲还真的产生敬畏之心了。她读大学了,现在好像是在你们学校。

“她曾问我,为什么我和我父亲走得这么远,我说不大清楚,可能我比较喜欢我母亲的缘故,所以两者不能兼顾,只能对另一方比较疏远了。她对我的很多问题都非常感兴趣,可我不喜欢这样问东问西的女生。后来我才晓得,这是妈妈的意思,这是为了让她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来了解我。许是当局者迷吧,我至今还弄不清楚,妈妈为什么要把小青介绍到我的世界里,绝不是为了跟我过活这么简单。

“这四年中,每每小青来时,妈妈总会自动走开。看妈妈走开的样子,我都伤心得快哭出来了,妈妈是不是不要我了。开始时我还很不习惯这种生活,日久见情吧,也就无所谓了。可有一件事,伤透了我的心。十九岁的一天,妈妈把我叫进书房,当时父亲也在,我甚是惊讶。妈妈说:‘我要和你爸爸去远方,很可能要过很长时间才能回来,当然了,这期间你父亲还是会回来看你的。我也会捎信回来。’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孩子气,对妈妈这样的离别之语,并无出乎我意料。我低着头,妈妈走过来,把我的头放入她的胸怀,轻声说道:‘阿文,妈妈是你永远的爱人,妈妈只期望一件事,人生是你的,你如果就算不是为自己而活着,也要为我而活,无论妈妈身在何方,都不要去探听,在心里有着妈妈的位置,妈妈就心满意足了。’父亲也说:‘明天他们要去坐飞机,叫我们母子两人好好聊聊。’

“那天晚上,妈妈叫我到她的房间里睡。当我躺进被窝时,竟发现妈妈是裸体睡觉,我又重回了童年的时代了,我仿佛回到了十岁,十年前就是这样子。我说:‘妈妈,为什么要离开我?’妈妈把我抱在怀里说:‘妈妈不想剥夺你的世界。’‘我不懂。’‘以后你会懂得。’‘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可能是一年,两年,三年,也可能遥遥无期。’‘为什么不能带我去?’‘阿文,你有你的精神世界,那不是你的世界,我想,你还是好好去看看这个社会吧。’我把眼泪滴在了妈妈的胸脯上,以前所有的情感都成为历史的尘埃了,我闭着眼睛,我来到了广阔的草原,寂静无人,连牛羊也不见,绿油油的草地散发的清新的气息。我感觉这一切都是非常的美好,我就说下了这么一句话:‘妈妈,此生若能和你永远相守,名也罢利也罢,都抵不住你我的情思。’妈妈笑着说:‘你这傻孩子,眼泪倒还说话了。’妈妈又说:‘阿文,你要好好待小青,她父母破产自杀了。现在只有你是她的依靠。’其实我并没有听清这句话……那晚我偷偷哭泣,直至睡去。

“第二天醒来,妈妈已经做好了早餐。小青也帮着妈妈。我讶异地看着她,但随后又把这不友好的眼神缩回来,妈妈昨晚的话又重现我的脑海,忽而觉得小青犹如被抛弃的小崽,怪可怜的。而后,我竟主动地问:‘你还好吧?’‘我很好,谢谢。’‘以后一家人了,别这么客气。’妈妈和小青都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我也没管她们,就去书房看书了。

“我并没有觉得这天有什么异常的,妈妈出奇地热情,我把这解读为是对小青的满意,而我却心如止水,仿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在吃饭的时候,妈妈给我俩夹菜,还时不时对小青说:‘你看,现在你也很不容易,而且你也和我们都像是一家人了,不如你搬过来住吧,这样也好有个照应。怎样?’小青有所顾虑地说:‘这样好像不是很好吧,况且伯母也要走了。’我突问:‘妈,你什么时候走?’妈妈转向我,笑着说:‘大概这一两天吧,你爸那边催得紧。’自从那天妈妈和爸爸把我叫去时所说的话,我就觉得有些怪异,他们怎么会想到一起出去旅行呢?我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埋头继续吃饭。妈妈继续和小青聊着,最后,小青答应搬过来了。

“当晚,妈妈和爸爸就把小青接过来了。我那时在书房里看书,妈妈敲门进来了。坐在我的身边说:‘怎么,心情不是很好?’‘没有。’‘还没有?看你抑郁的样子,好了,是妈妈不好。但这是必须要去的,没有办法,我也会回来的。’我没有做声,只是盯着书页,可看进去的是一片虚无,而非跳动着的文字。些许时候,我问:‘你什么时候回来?’‘这个得看我事情办得怎样了。’我对妈妈的回答并不感到讶异,可是妈妈回答得是那么不自然,话里行间,我似乎看到妈妈不无忧伤的绝望。当我以最后的挣扎和奋争的力量和心态去感悟这份绝望时,妈妈却有意回避着我的侵袭,换以一种让你无法捉摸的爱抚来掩盖她心中难以掩饰的空虚和羞愧。那晚,是妈妈最后一次陪我看书。我们看的书是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的最后十首。与其说我是在看十四行诗,倒不如说我是在阅读妈妈在默诵这些诗歌时的所思所想以及在与我分别前的情感是否有着波纹式的形状。可我最终所确定下来的一点,依然是充满绝望的绝望,我不知为何有这样奇异的念头,兴许是我的忧郁让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是绝望的,兴许是我在没有遁入这个世俗以前,仿佛一切是荒野一切都是宇宙式的空洞。而在妈妈默诵时,我聆听到了那悦耳的绝唱,我欣赏到了那悦目的绝笔,我无法抑制我心中的这份念头,我一直克制,而灵魂深处的那份情感像潮汐一般向我涌来,我浑身颤抖着。妈妈问:‘怎么了?’‘没有,我觉得有些冷。’‘该不会……’‘没事,妈妈,我没事。’我极力压制着我心中可怕的念头,忽而,爸爸在外敲门了,说已经很晚了,要走了,明天还要去办理手续。

“离开之前,小青在我的后面,我们俩像一对夫妻,目送着另外一对夫妻。妈妈没有告诉我临行的时间,只说也许明晚就要起身了,也没有和我说回来的时间。我像被抛弃的孤魂野鬼四处游荡着。他们离开后不久,我浑身颤抖起来,一股热血要冲向我的大脑,不一会儿,我便躺倒在小青的怀里晕厥了。

“当我醒来时,妈妈在床边坐着,爸爸在后面很不情愿地踱着步。此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妈妈和爸爸吵架,说不想去,要留下来陪我,我兴奋至极。之后,来了一阵强烈的冷风,刮来了黄色的尘土,大家都睁不开眼,我掩着我的脸,以免被风沙黏着在我的皮肤上,可当我睁眼时,风和日丽,可眼前却是一片美丽的花园,根本不像是被沙尘暴肆虐过的。我望向远处,有两个人正在离我而去,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无涯的天际里。我大喊着,喊着妈妈的名字,喊着妈妈……

“妈妈脸上有泪痕,父亲脸上也有不安的神色。小青这时倒了开水,我吃下药。妈妈像一只受伤的野兽,这时,我突然蹦出一句:‘妈妈,你快走吧,不然赶不上飞机了。’这话震惊了全场,连焦躁的父亲也跟雕像一般,一动不动。妈妈瞧着我,像是在使劲认一个人,却怎么也认不出来。‘妈妈,我累了,我想休息,你们快走吧,以后不是有机会吗?小青,帮忙送行一下。’小青也一时摸不着头脑,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妈妈和父亲,父亲点点头,小青说:‘伯母……’妈妈不知所措地站起来,一脸茫然,我知道,那句话深深地刺进了妈妈一直是脆弱的心灵,同时也让她的血流不止……

“这之后,我在痛苦地迷茫时,想过自杀,可一想到妈妈,我便下不了手,但我对自己说,妈妈不会再回来了……此时此刻,不是生与死的分别和界限,而是肉体与精神的交织和缠绕。每当我处于虚无缥缈的乏味状态时,小青便会以大姐似的形象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并不认为这位清秀的女生能在我的世界里产生什么绚丽的微澜,但她确实充当了妈妈的角色。这种错位的觉悟我是到最近才想明白的。因为,小青一靠近我,我就仿佛靠近了妈妈;当我依偎在小青的情怀里,我就仿佛是在妈妈的情怀里嬉戏着。她的确是以双重的身份与我做无言的交流,而此期间,我却忘却了她家中的悲惨处境。也许你会觉得我是个无情的人,但恰恰相反,我的这种做法名义上是伤害了她,实际上却给她以希望的曙光,让她逐渐从绝望的悲伤中得到应有的慰藉。这之后,当她向我吐露衷肠时,我以一无所知的心态在做沉默的抵抗,这是必须的,因为我还没有办法把她当做小青本身看待,她是我的母亲,是我的妈妈……

“等一切都平静下来时,一天,小青以深情的哀容进入我的眼帘时,我的心立刻警惕了。我很不友好地问:‘有事吗?’‘我知道,我现在说这些话可能有些不大合适,但请你听我说,就算是看一本哲学著作一样,我想这不妨碍你的生活,也不会影响你的身心,至少我的话比那些哲学话语有趣多了。当然,这或许是我的自以为是,但我今天必须如此说。是的,和你在一起我真的很开心很快乐,这也是自从我家里发生了让我无法忍受的悲剧以来最为幸福的时刻,可每当我和你在一起时,我一直在告诉我自己,我们两人都在互相欺骗。’我抬头看着她,她的眼睛里模糊了,那不是泪水,而是怅惘,是愁绪。

“‘你妈妈是我的知己,她跟我说过很多关于她自己的事儿和你的事儿,在这儿,我想对于你妈妈,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因为,可以肯定的是,你父母的状况并不如他们表面上所表现出来的,然而,具体的原因恐怕也只有当事人清楚了。我很早就见过你,是照片,一张在草地上的照片,很爽朗,但那双眼睛仿佛是一把利剑,看到这张照片的人都要被刺上一剑,心里是老大不舒服了。我非常喜欢这张,因为我看到了这把利剑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么锐利,而仅仅是一把木剑而已,木剑对于吸血鬼是有用的,对于我这活生生的人半点用处都没有,连伤到我的肉体都不能。可这把木剑也不是纯粹意义上的,它有着檀香的悠扬,有着荷花的芬芳,更为重要的是它有着樱花的哀愁。这于我是一个非常奇妙的想象。但我不把这称之为是一种想象,恰恰相反,是一种绮丽的现实,是在现实世界中无法找到的现实。它是抽象的,但这仅仅是一种纯属物质性的,但它又是具体的,因为它回馈到了我的内心深处,并以某种优柔的伤怀软化着我本是柔弱的情感。那时我喜欢的并非作为个体的你,而是作为虚无的你。我看这照片时,我问你妈妈,这是什么时候照的,她笑着说,记不起来了。

不过,我肯定,那绝对不是肉体所能够发挥的。很多人都说我精明,我想也是,只有在面对精明的却又稚气的女人面前,我才觉得自己是个女人,在你妈妈面前,我便是如此。你妈妈,绝对是个孩子,但你根本猜不透她的灵气是如何散发着她的秀气,是如何收集美妙的灵光,并以最完美的计划和最令人羡慕的爱把这些秀气和灵光碾磨成可与日月同辉的无欲之欲,然后把这无欲之欲用以感化每个她接触的人。但这种感化并非对每个人都是成功的,而在我看来,感化的效果却只是在一个人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那就是你。也许你可以把我的这段解读去思索你妈妈为何到远方去。你妈妈经常到我家去做客,我父母也很热情地招待,我们和你妈妈聊得来,就是因为我们俩都是精明的,而你妈妈的精明却是每个人都可以接受的。所以,每每我和你揉抚时,我感受到的不是我个人的存在,而是以你妈妈的身形存在着,而此时,我既是作为一个情人也是作为一位母亲而存在着,这种简直是荒谬的双重身份却能够在我的心中引起阵阵的快慰,甚至我们可以进入一个任何人都找不到的无欲之欲的情境里。我很佩服你的妈妈的,这是真实存在的吗?这俨然就是一部科幻小说。我这么对自己说,如果这可以存在的,那么你的妈妈就绝对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人了。我的敬畏是崇高,我的嫉妒也是灿烂的,任何存在的形式和理由都显得暗淡,任何华丽的语言都显得平庸。啊,我真不晓得自己处于怎样的情景,我受不了,我的脑子里一直浮现着你妈妈的笑容,你们难道真的是母子吗?你们难道真的就不是情人?请原谅我的这些无聊的伤人自尊的怀疑吧。因为我爱上了你,我必须对这些怀疑一一做出解答,唯有如此,我觉得我才有所依靠,我觉得我才是这世上唯一存在的具有精神和肉体的完美结合。是的,那天晚上,我像你说的,有节奏地撩开了自己的衣服,让黑夜的衣裳一点一滴地嵌进我裸露的躯体。我太幸福了,幸福得忘形了,幸福得连我所爱的和所敬畏的人在我面前都显得低矮了。可这样想,不仅是对你们的爱的亵渎,更是对我的神圣的侵犯,因而,我打消了这种念头,义无反顾地把自己当成了你的妈妈。而我敢肯定,这绝对是一种倒错,因为我觉得我不是作为一位母亲而在你身边,而仅仅是作为一位女人——你的情人而存在。可是,我的这种火热的自以为是却被你无情的浇灭了,因为你的情感是如此的复杂,而我必须用尽所有的情感和力量来应和你那复杂的让我吃惊的情感,我的错误就在于,我把这种情感当做是崇高的上帝来敬仰,当做是伟大的神祇来祀奉,结果敬仰和祀奉却成了欲望的俘虏,成了低俗的小说情节在高潮时令人心潮澎湃。我是多么庸俗的一个女人啊。我全身燃烧着欲火,我不能自拔,我祈求你能够给我。我的这种占有欲彻底的成了时间的奴隶,情欲的刀下之鬼。你已经感觉到了,所以你退却了,你所希望的是一种低迷的揉抚,而非激昂的。我自惭形秽,当我冷静下来时,我不知该怎么面对你。你也许会厌恶我,但无论你如何厌恶,我都不能从你身边羞耻而遗憾的离开,因而我今天便是来此把这些话向你诉说的。我的名字不叫小青,叫晓倩。’

“我惊愕地抬起头……(我亦惊愕地看着阿文)是的,你会感到惊异,但事实却是如此。我能如此平静地叙述这些故事,就是来自于在晓倩离开后不久,妈妈去世的消息就传来了……”

我望着阿文扭曲的却有着绅士风度的脸,这种让我既爱又恨的脸,纠结的情感在瞬间累积成壁。我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真是自作多情,但那种欺骗的感情依然在我的头上旋转着。公交车上,我似乎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当我再次擦亮眼睛时,那背影忽而不见了。我叹了口气,街上的人群以一脸无奈的表情朝着无向的方向走去。

回到宿舍,我收到了一封信,是晓倩的。信很短:

夏明,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你也许知道了你自己都不知该不该知道的事了。自从那次你聊到阿文时,我就已经知道你和他交上朋友了。是的,我的父母不堪破产的围追堵截,跳楼自杀了,把我孤零零地留在这无情的世界里。我和阿文是不确定的情侣关系,但他并不承认,他唯一的情人便是他母亲,你我在他面前都是一样的人,不分性别不分种族。在这里,我想要跟你说的是,我或许明白了他妈妈去世的原因。他妈妈和我所说的话都是预言式,如果你以一个正常的眼光来看待他的母亲,那么你就白白浪费掉阿文与你讲的那些话了。她曾经跟我说过关于灵魂的事儿,她觉得这一切都并不一定以物质的形式存在,于是她一直跟我讲她所建立的精神世界,她说到一定程度她便会一头栽进这个世界里。我问阿文呢?她说很担心,但随后心又放开了,说会有人的。或许这人就是指的我。伯母和伯父的关系并不好,当我听到伯母去世的那一刻,我并没有多少的惊讶,倒仿佛是曾经见过似的,但在临行前,伯母和我说过一句话:“阿文如果是个以常人的情状存在于世间,那么我将会是个失败的母亲。”也许,她本身也不知道,当她的自私远离了她的孩子的时候,她的孩子正在一步步走向毁灭。但,我以为,我的错误就在于我没有办法接近阿文,因为他的确已不是形式上的人了,而是真正的情感的人了……所以我是失败的,不仅仅是对于你,还包括对于他们的一家,更是对于我的父母……时间像一架车轮,一直滚动着,直到它滚动到24:01时,所有这一切都是不可能成立的……因为这一切都将是荒诞不经的延续,而我所能做的,只是在这虚无的延续中寻找某些滋味,获得生的精神希望……

永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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