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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云散月移

陈津

那个冬天,父亲走了,离开了这个喧嚣浮华的世界。他的死亡,既不是英雄般为了完成伟大的历史使命而壮烈牺牲,也不是诗人般为了到达纯粹的诗的国度而优雅灭亡。他只是在送走了无数平凡生命的病床上结束了平凡的一生。

父亲走得十分安静。在他平静如水的脸上,看不到万分遗憾和无可奈何的痕迹。这使四十多岁的父亲看起来像一位安享晚年后,顺其自然地进入永久梦乡的老人。或许,他正为要在天堂和母亲相遇而暗自欣喜。或许,他就是这样,爱母亲胜过爱这个世界里的一切。请原谅我,我只能用“或许”,因为我从来都没有真正理解过我最深爱的父亲。

我记得,父亲离开的那天,阳光灿烂。

这束阳光用它长久岁月沉淀下来的力量,毫不留情地把那扇保佑我,宽容我的窗户照射得支离破碎!破了,碎了,即使重新拾起,重新拼凑,也无法遮蔽一条条难以弥补的裂缝。

现实没有给我喘息的时间。永久的离别后,迎接我的是未知的相见。

后母和妹妹云儿要去投奔在北方居住的姨妈。后母的离去没有摇荡我的心。和她生活的十几年里,她没有呵斥过我,没有打过我,但她却用沉默和冷淡刺痛我。饭桌上冷若冰霜的面孔,回答时生硬如铁的语气。还有,她给奶奶的那一巴掌印在我的心上,就像一个修车师傅把他黑色的手掌印在洁白的墙上似的,耀眼、醒目。即使这样,我们仍然在同一屋檐下度过了一年又一年的春秋。

我唯一感谢她的是,她忍受痛苦,让天使降临人间。多么美丽的云儿!她那如森林般茂密的睫毛在洁白无暇的肌肤上投下了一层浓浓的阴影。那一颦一笑,都无时无刻不散发着青春的气息,滋润着我这片干涸的土地。

我记得,云儿离开的那天,阳光灿烂。

“姐姐!”这一声悲戚的离别呼唤,让我在一片炫目的金色中回望那逝去的流水:冬日清晨的阳光就像一位慈母,把温暖的大衣轻柔地披在我们的身上。我和你轻声诵读着各自喜欢的诗词。调皮的你还要当老师,拿着一把长尺要求我背书,结果,我背不出来,要你把原文念给我听,你却结结巴巴地念不顺畅,自然被我这个学生耻笑了一番。你也不恼,说:“姐姐,我俩都不会,我们要惩罚自己!”“怎么惩罚呢?”“吃好吃的。”这自然好。于是,我俩一起坐在窗台,望着抹着烟云的远山,啃着冒着热气的玉米,聊着漫无边际的话。

“姐姐,有时你真像个小孩。”

“姐姐只要和你在一起就会变小啊。”

“姐姐要永远和我在一起,好吗?”

“嗯,要在一起,就像时间不会停留一样。”

……

这温馨美好的旧日时光随着流水一去不返,我只能独自一人置身于冷冰冰的现实中。

就此告别吧!虽然我知道期望愈大,失望愈大。把未来描绘成彩色,往往只剩灰色。可是,我仍然固执地沉浸在美好的遐想中。我希望我们拥有的点滴回忆不要掩没于日后的琐事中,我们建立的深情厚谊不要追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流失。

云儿,一个母亲独自带着孩子生活,其艰辛是难以想象的,你知道的,是吗?

云儿离开不久后,我和奶奶也搬进了伯父家。载着无数往事的房子不知又要上演一段怎样的悲欢离合。

当我最后一次站在父亲的书房门前,我的耳边响起了低沉和缓的喊声:“月儿,月儿,给爸爸拿一壶水来!”

“来了……”我情不自禁地回应到。

余音在空荡荡的房子里飘荡,回旋,慢慢地消失在阳光下清晰可见的灰尘中,与它们融为一体,被吸入我的肺中,化作了止不尽的眼泪。爸爸,我多想再看一眼您喝茶时悠然自得的样子!

再见了,我曾经的家!多少的陈年旧事都将化为尘土,随梦而去。落花尚且不是无情物,为何我们的悲欢却一去无迹?

在门口,我看见了苏小游。他像小时候一样,靠在他家的围墙上,入神地望着远方。小时候,当我看到他这么认真地望着天空时,就问他:“小游,看什么呢?”

“看大鸟。”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着那只目空一切,傲然飞翔的大鸟渐渐消失在云端。两个小孩就这样满腹心思似的凝视着远方。

此时,我静静地走进他,站在他旁边,和他一起遥望着澄净的天空。

“月儿,我们去河边走走吧?”

“嗯。”

我紧紧地跟在小游的后面。树荫笼罩着他身体的一部分,透着黑夜的哀伤;另一部分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着无限的光芒。

“月儿,我看见我们的爸爸正对弈着呢。”

是啊,云为座椅,日为棋盘,星为棋子。他们凝神,庄严地对弈着。

夕阳温柔地抚摸着江水,江水安静得如一个熟睡的小孩,天真地呼吸着。远处的翠峰像一个拥有宽厚肩膀的父亲,默默地伫立在一旁,护卫着江水,不让任何外界的声响打扰它的美梦。

江岸边的芳草,不但没有枯萎在冬日的寒冷里,反而在夕阳的余晖中呼出细细的温暖的气息。

我们默默无声地伫立在岸边,仿佛忘记了彼此的存在。

当我们沉浸在这没有任何附着物的时光中时,却不知道这幸福的时光就如蜻蜓点水般,一闪而过,接着就是一场倾盆而下的暴雨。

奶奶住院了。生病的那天晚上,奶奶突然醒来,说头疼得厉害,就像要裂开似的,腰也有点疼。我们急忙用血压计量了血压,比正常血压高了很多。奶奶吃了降压药后仍然没有好转,而且腰疼得更加厉害。我们送奶奶进了医院。

这是一所中医院。这所医院给人的感觉更像是一所疗养院。这里没有小孩连绵不绝的哭泣声,没有纷乱杂沓的脚步声。这儿的病人几乎都是老人。他们在黑暗中的呻吟都被温暖的阳光所掩盖,只剩下在花园里散步的安详。医生,护士,家属不知是不是受这种气氛的感染也显得格外的从容。

奶奶侧着身子,我按照医生示范的动作,给奶奶按摩着让她呻吟的腰。“月儿,生病的那天晚上,奶奶做了个梦。梦见啊,你爷和你阿爸上山挖竹笋。他们没走多久,我发现他们忘记带饭盒了。这可不得了,干一个早上的活,中午可不能饿着。我连忙追了出去。他们就在前面,还没走远。我边喊,边追。他们走得很慢,我拼命地跑,却怎么也追不上他们。突然,我好像被什么绊着了,摔了一跤,头碰上了地上的石头,人扑在了地上。这时,他们转过身来,向我挥挥手。我觉得他们就在我的眼前,我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你阿爸右眼旁的小黑痣。我想伸手去握住他们的手,可是一伸手,却什么也没抓住。我喊着他们的名字,喊着,喊着,就醒了,发现头疼得要命,腰也不行了。”

奶奶微笑着娓娓道来。那满头的白发,就像聚集在一起的柳絮,轻盈且柔顺。白发下的脸,有着每一个人终不可避免的皱纹和老人斑。但在这衰老的脸上仍可以看出奶奶当年的风韵。美好的事物虽然易逝,但总会在某个地方留下或隐或现的痕迹,或者转化成另外一种独特的美,让我们回味欣赏。奶奶的脸不仅留下了当年的美丽,还经岁月的磨炼,流露出一种别样的韵味,就如那越磨越润滑的玉石。

看着奶奶淡淡的微笑,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为了不让奶奶看见我的眼泪,徒增伤心,我看点滴瓶还剩很多,就嘱托旁边的大嫂照看一下,和奶奶说出去转转,暂时离开了病房。

我一个人在楼下走着,看见了小游的母亲。她已经不再年轻,眼角有很深的鱼尾纹。但是令人吃惊的是这皱纹旁的眼睛却异常地清澈,如在石头上流的一泓清泉。在我的印象中,清澈如水的眼睛只有未经世事的孩童才有权利拥有。人到中年,眼睛就变得浑浊。而她却长了这么一双纯净的眼睛,加之细长的形状,又无形中添了一份东方女子特有的美。她算不上漂亮,但是举手投足之间透着十足自然的优雅。

她叫清淑。清淑高挑瘦弱,苏伯伯矮小胖墩,腿还有些不方便。两人的年龄看上去也相差颇大。每当这对外形极不和谐的夫妻出门时,总会吸引邻人的目光。目光中藏着惊奇、猜疑、嘲笑与轻视。但清淑从来都是亲热地挽着苏伯伯的手,挺着腰板,直视前方,迈着轻缓的脚步。她自然的姿态与动作,让你觉得她并不是为了逃避或证明什么才这样做的。邻里常传来这样的流言:“肯定是看上了老苏的钱了,这个女人!”我把听来的话告诉奶奶,奶奶板起脸孔,骂了一声:“胡说八道!”苏伯伯走后,清淑把遗产都给了来吵闹的小游的爷爷一家,只留下那栋住了二十几年的房子。

可是,清淑怎么会在这呢?

“清淑姨,你怎么在这儿?”

“月儿,你怎么在这儿?”清淑和我一样诧异。

“奶奶病了。”

“什么病?很严重吗?”清淑急切地询问。

“腰痛,现在只能一直躺在床上。”

“啊!你们住在哪间?”

“小游怎么了?”

“又胃痛了。以前胃疼时,吃些药也就挺过去了,这回吃过药也不顶用,就来医院了。”

清淑去看奶奶,我走向小游的病房。

小游正在睡觉,他睡得那么安稳,好像完全进入了一个虚幻的世界里。在黑暗的黑暗里,人们看到光明所遮蔽的丑陋,而在光明的黑暗里,人们却更愿意去寻找吐着微弱呼吸的美好。处在光明的黑暗中的小游,似乎已经在充分享受这种超现实的美,脸上露出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看来这场梦会是长久的,我不要打扰他和他的梦,我只要静静地坐在一旁,让梦的遗响流进我渴望的双眼里。

这是一场很久的梦,当我离开时,它还在人间存在。

当奶奶睡着了或正和照顾邻床奶奶的大嫂聊天时,我就来到小游的房间坐会儿。小游总是拿着一张地图聚精会神地阅读着,就像在看一本艰深晦涩却又饱含深意的书。

一天,我刚到医院,清淑已经在病房里等我了。“月儿,小游出走了。”清淑的脸被愁云笼罩着,但并没有任何惊异的神情。这是早晚的事吧。记得,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清淑和父亲一起在天桥下找到穿着单衣,在寒风下瑟瑟发抖,啃着硬馒头的小游。旁边还有个衣不遮体的老人也在啃着发黄的馒头。

“这孩子说什么要当个冒险家,要去沙漠,要去森林,还要我这老头子和他一起去。一个小孩还有这愿望,我这老头只要现在谁能好心给我喝点热的,扔给我一件破衣服,我就要给他磕几个响头了!”老人脸上的皱纹就像裂开的海岸,额头上有一条如同峡谷般的伤疤。尚有几根青丝的头发已经黏在了一起。父亲脱下身上的大衣给了老人。“大爷,快穿上吧!”“这怎么……好意思,不行不行,你快收回去!”“大爷,大衣家里还有,你就穿上吧!”“爷爷,穿上吧,这样就不会冷了!”老人在他们的劝说下,颤巍巍地穿上了父亲的大衣。“这叫我说什么好呢,哎,谢谢了!谢谢了!”清淑趁大爷穿衣服时,蹲下身把身上带的钱悄悄地放进那个孤独的破了一个口的铁罐里。

渺小的大衣,它只能遮蔽老人身体的一小部分,却对其他部分无能为力。它只能对老人的现在负责,而无法保证将来。它只是一件大衣,而老人不只一个。寒风依旧,寒冷依旧。他们在大爷的目送下,牵着这个要去冒险而独自离家的男孩消失在黑夜中。

如今,这个男孩真的离开了。这只想做大鸟的男子,他还会回来吗?他将要去哪儿?在广袤的沙漠中艰难地行走,让滚烫的沙子在他被晒黑的手掌的缝隙中一颗颗地流走;让皎皎孤月照在他疲惫的身躯与他在寒风中共眠,而他却仍然不改其乐?

奶奶出院后,我们在外面租了一个套房。这自然是费了很大一番周折。伯父极力反对,但只要是奶奶要做的事,没有谁能拗过她。奶奶嘴上没说,我自然知道,奶奶不愿我忍受伯母的冷嘲热讽,不愿看我在饭桌上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不愿我被呼来唤去。在经济上,除了伯父每个月给的生活费还有卖房子分到一半的钱,所以还不太拮据。清淑把原来的房子用很低的价格租给从外地来打工的三口之家,就搬来和我们住在一起了。

清淑每天给我们做饭,变着花样做。她做的菜清淡不油腻,但没有走上淡而无味的极端。她的菜,不能囫囵吞枣般一口而进,而是要慢慢地,细细品味其中的滋味。这些菜装在很素雅的碎花盘子里,摆成美丽的形状。但并不觉得这些形状是很费力地完成,似乎是无心之举,随意为之。在清淑身上,我渐渐觉得做饭也是一门艺术。

家里的家务,我和清淑一起做。我们没有买洗衣机,用双手洗衣服。洗完后,晒在宽敞的天台上,傍晚把它们收起来,一件一件叠好,整齐地放在衣柜里。阳光明媚的周末,我们晒棉被。棉被用一天的时间把阳光深深地吸入体内,变得松松软软。晚上,我们躺在温暖的被子里安然入睡。

有一段时间,雨不知疲倦地下了整整一个星期。

这段日子,我们几乎没有出门。奶奶织着给清淑和我的围巾。清淑和我各坐在奶奶的一边看着书。清淑经常和我讨论她的读书心得。她总能有很多独到的见解和细腻的感受。当她轻柔地叙说时,我好像是一棵柳树,受到了春风的爱抚,体验到了一种新的气息。

无边的丝雨能够一直在空中飘舞吗?奶奶、清淑,我能够一直这样坐在一起吗?

很久后的一天,早上醒来,满屋都是阳光在流动。看来如愁的雨是找到了可以相依的肩膀了。

清淑和我把收藏的旧物搬到阳光下,让阳光温柔地抚摸这些岁月的痕迹,往昔的回忆。我们在一起把痛苦的遭遇,幸福的时刻,缓缓地浅斟低唱一番。站在遥远的距离来回忆过去——痛苦就像涂了一层蜜,增加了几分甜美;幸福如同陈年美酒,年代越久越纯淡。

我拿出一张发黄的,右角缺了一个小口的纸张,小心翼翼地展开,我就像捧着一件罕世珍宝般捧着它,轻轻地念给清淑听:

当你离开我的时候,我真地感到非常寂寞和孤独。自从我走进你的世界。我相信只有你才能给我生命的力量和勇气,才能使我得到一点人生的欢乐。在那遥远的地方,轻轻地呼唤你,就好像你的影子站在我的面前,你那样子使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我有很多很多的话要对你说,就是说不尽我心中的话。你可知道我对你的思念,也许你对我也像我对你那样深情,虽然你我相隔千里,但我们的心永远在一起。

“月儿的爸爸和妈妈很相爱啊!”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父亲和母亲结婚的第四年冬天,母亲独自一人坐车回家。她下车时晕倒在地上,后来就一直躺在病床上。善意的谎言总是能带给在生死边缘挣扎的无助病人以美好的希望。母亲在不知患白血病的真相时抱着乐观的心接受治疗。当痛苦的治疗接连而来时,当乌黑的发丝无情而去时,母亲渐渐明白了自己的命运。父亲已经不去上班了,整天守着母亲。可是断了经济来源,医疗费从何而来?家里人都劝父亲去工作。

“我怕啊!”父亲发出了绝望的呼声。但是为了能够继续支撑下去,父亲还是带着布满血丝的眼睛重新去上班了。医疗费越积越多。无奈中,母亲托姨妈把家传的项链卖掉。

过了好几天,姨妈都没有消息。母亲催父亲给姨妈打个电话。撂下电话不久,姨妈来到病房。

“小妹,为了卖你这项链我可没少费心。总算给你卖了个高价。”

“太谢谢大姐了!”

“瞧你,客气什么,姐姐能不帮妹妹吗?”

在母亲走后的第二年父亲在他一个朋友的脖子上看见了一条项链,与母亲最珍爱的那条项链极其相似。

“当初,我可是以高价买回来的,虽说贵了点,但我瞧着很新很漂亮。卖主说她几乎没戴过。我就买回来戴上了。”

“那个卖主长什么样?”

“三十几岁,模样也记不得了,但是她那嘴唇可是薄的出奇,说话像机关枪似的。”

“你说高价买回来的,到底有多贵啊?”

朋友说的价格与姨妈当初给父母的钱相差了一半。

获取亲人的利益就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母亲离开的那天,奶奶的头发在一夜间变白了,就像结了一层冰凉的秋霜。

“月儿,看看我小时候的样子。”清淑手里拿这一张微微发黄的照片。照片上一个年轻典雅的女子和一个一脸正气的男子站在后排,四个小孩站在他们的前面。阳光透过浓绿的树叶照在他们的微笑上。每个完整的家庭都会收藏着这么一张全家福吧。可是为什么它不能永久呢?

“这是我们家唯一的一张全家福,一场地震后,这相片上的人就都消失在废墟中了。只有我这个在外祖母家的街头和伙伴一起玩耍的人留下。”说到这,清淑沉默了好久。她的眼睛轻轻地闭着。

过了好久,她慢慢地说:“后来,我遇到了小游的父亲。他的年龄比我大很多,和他在一起我就像又和爸爸在一起了。”

“可是,他也走了。小游又在哪儿呢?”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语言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平时,我觉得清淑像一个母亲,无微不至地照顾我。现在,我们之间在试图跨越年龄的桥梁,互相温柔地抚摸着对方的心。

我有一种冲动,想叫清淑一声“妈妈”。可是我只是在心里对着她轻轻地喊了声“妈妈”。我似乎看见清淑微微地点了点头。我抬头望着蓝天,云儿被风吹散,天空显现出它澄清的本来面目。这是一副纤尘不染的容貌。

小游寄来了一张明信片。明信片寄到了原来的家里,租房的人打了个电话给清淑,让她去取。那时我们正吃着晚饭,清淑放下吃了半碗的饭,嘴没擦,外套也没穿,拔腿就走。回来时,清淑从包里拿出一个小袋子,接着从里面拿出一个用白纸包的东西。她托着它,把它轻轻地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张明信片。清淑把它拿起来时,手微微颤动了一下。她缓缓地轻声地念着:“我很好,请放心!”

清淑就这么一直拿着它,一直盯着它。直到睡觉时,她才把明信片放进一个厚厚的信封里,压在枕头底下。我躺在清淑旁边,走进了遥远的童年:我和小游光着脚丫,手牵着手,在通往江边的那条长长的斜坡上飞奔。我们踏着泥土的气息,像两只欢快的白鹿轻盈地奔跑着。我们跑到柔软的、微烫的白沙上;跑到清澈的、平静的江水边。风筝在蓝天里毫无顾忌地飞翔;沙堡在阳光中昂然挺拔地矗立;螃蟹在岸边悠然自得地散步。两颗天真的童心在空中碰撞着,飘荡着。童年的记忆中,只有和小游在一起的我才像一个真正的孩子。

收到小游的消息,我们稍稍宽了一点心。收到明信片的第二天,我们一同去游公园。腊梅就像女子素净雅致的脸庞,带着含蓄又傲然的微笑。只怕一场大风雨后,它们将成残花,任人践踏。当一双双沾满各种灰尘的鞋踩着这满地堆积的落英时,有谁会想起它们曾经拥有的美丽。难道它们愿意被碾成尘吗?只是别无选择罢了。可是,它们在这片广阔的天空下绽放过,曾把自己奉献给一群群蜂媒蝶使,奉献给一双双敏锐之眼,奉献给一颗颗多情之心。

在往后的日子里我常常想起这个下午:年老的奶奶、成熟的清淑、年轻的我,如同无忧无虑的小孩般,天真无邪地行走在花蹊上。

落日像融化的金子般洒落在花瓣上,游人尽兴而归。

公交车站在对面。一辆卡车从对面冲着一个穿着破旧衣服的小女孩笔直地开了过来。清淑被抛在空中,像一只美丽的蝴蝶从泥土上翩跹地飞到一朵红花上,那样轻盈、那样优美、那样鲜红。她乌黑的长发像一条黑色的绸子垂在半空中。我的脑海如同一张白纸,只有小女孩的哭声在白纸上空飘荡,那么凄切、那么悲凉。

清淑走了以后,下了一场漫长的雨。时而细雨濛濛,连绵不绝,时而倾盆大雨,急遽淅沥。我独自一人守着窗,雨滴在空旷漆黑的街道上,一点点,一滴滴;打在厚重的芭蕉上,一叶叶,一声声。

小游就在这缠绵不绝的雨天回来了,还带回了一个小女孩。满脸的疲惫却仍无法遮盖住女孩的秀美。当她垂下眼帘时,那浓密的睫毛在洁白的肌肤上投下浓浓的阴影。是谁有着这么一片闪烁的阴影,那不是只有我的云儿吗?云儿告诉我,妈妈同意让她趁寒假回来住一段时间,快开学时再回去。“姐,我算过了,可以待21天。”

小游瘦了,眼睛越发明亮。

他在清淑和苏伯伯的墓上待了整整四天四夜。第六天,小游背起行囊走了。

云儿的到来给家里添了许多生气。那天,我因为头疼就先回房睡觉了。当我醒来时,云儿正在黑暗中换衣服。微弱的月光下,我却清晰地看见几条红色的伤疤如同又长又粗的蚯蚓趴在云儿白皙的背上。

“云儿,这伤怎么回事?!”

“啊!姐姐你不是睡着了吗?”

“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一定很痛的,一定很痛的!是谁弄的?是谁?”

“姐姐,已经不疼了,没事了,你不要担心了。”

“是谁这么狠心啊?是谁?”

“哎!是姨妈打的。她不喜欢我。可是,所有的人都认为她是个疼爱我的姨妈。她总是故意误解我,找茬,话中带刺。期末复习的那几天,我感冒了。最后一天复习课时,我起晚了。感冒药吃完了,我想在抽屉里找新的感冒药带到学校去吃。她看见了,就尖声地说:‘带什么药呀?还不走,别迟到了。不就感冒了吗,有那么严重吗,在抽屉里乱翻,抽屉都被你弄乱了!’我真得很伤心,我想我感冒了,你连一声慰问都没有也就算了,现在还这样对我。但是我已经习惯了。每次我考试考得不理想时,她总说:‘学得这么辛苦,就别老想着考什么大学了,马马虎虎考个大专就行了。何必把自己搞得这么累呢?’可是,当学习比我还差的哥哥说要考什么名牌大学时,她满脸堆笑地说:‘我儿子真有志气,好好学,肯定会考上的。’

但是这些事都是只有我和她单独在一起时发生的。她经常给我买东西。买回一件东西后总要在全家人面前说:‘你们看我给云儿买的东西。好看吧,老贵了!’

可我要的不是这些毫无感情的物品,不是当我在沙发上睡着时,冷漠离开的脚步。只有姨夫会给我轻轻地盖上被子。姨夫经常出差,每当他回来时,姨妈总要在姨夫面前对我嘘寒问暖。”

“那这伤是怎么回事呢?”

“姐姐,这伤以后再说吧,我累了,睡觉吧。”

云儿在的日子,每天早上,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如水一般洒在地上时,奶奶、云儿和我就起床,同去附近的公园。奶奶坐在长椅上,晒着太阳,和旁边的老人聊天。云儿在小山坡上画画,我望着天空神游。云儿脸上白色细小的绒毛被阳光染成了金色。她微微上扬的嘴角与陶醉的神色,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云儿。

人们的兴趣总是在童年时期就会显现出来。云儿还是个小孩时就表现出了对绘画的喜爱。当小伙伴在玩时,她能以树枝为画笔,以沙地为画布,随便涂抹。长大了,后母看见她迷画画,又经不住她的哀求,就送她去学画画。云儿喜欢在外面写生,经常过了午饭的点才回来,被后母责备了好几回,仍依旧如故。有天,云儿刚进家门,后母就冲过去,一把抢下她的画板,粗暴地打开,把里面的画拿出来。一霎间,碎片就像那无人怜惜的扬花一般四处飘散坠落。

“叫你画,叫你画!连饭都不回来吃了!你老师刚才又给我打电话了。你看看你现在的成绩,都成什么样了!跟你说过多少回,要多花点时间在学习上,不要再画画了。画画能当饭吃吗?以后你画一张,我就撕一张!”云儿低着头,咬着嘴唇,流着泪,默不作声。妈妈又要撕其他的画,我一把抢过来,“太过分了吧!”

“你少管!”

“你……”

“姐,你们不要吵。”云儿哀求着。

云儿拉我进了房间。她趴在我的腿上,我感到了我的裤子被沾湿了,这悲伤的泪水如同冬天水龙头里流出的水一般冰凉。

以后的夜晚,当四周寂静无声时,有一个留着一头乌黑柔顺长发的女孩,在昏暗的灯光下,画着心中的种种情思。

“姐,想什么呢?快来看看我的画。”

画中,连绵的远山,澄澈的江水,孤舟一片;逶迤的河岸,枯萎的芳草,闲亭一座。

奶奶提议带我们回一趟久别的家乡。奶奶年龄大了,住院回来后,身体也没有原来那么硬朗了,而去老家的道路要爬一小段山路。出于这些考虑,我们都不愿意回去。

“哎,那只有死的时候回去啦!”奶奶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们只好同意了。

出发的那天,平坦的道路上涂满阳光,还有什么比冬天的阳光更令人心动的呢?窗外的景物随着时间消失在我的眼前。奔跑的车子,你的故乡在哪里?哪儿是你的归宿?为什么你不停地奔波?你疲惫的身躯何时才能休息?

近了,近了,陌生的,最初的故乡。不久后,我们已经行走在山上。山中草木葱郁,自然生长;野花成簇,随风起舞;溪水潺潺,微微轻吟;高山连绵,静静行走。山路平坦,慢步而行,我们没有疲惫的感觉。山路虽短,但是由于我们走走停停,还是花了不少时间。奶奶精神仍然很好,我们也就暂且把担心放下了。

当我们来到村里已是大家忙完早上活儿的时候了。村里的房屋大多是没有修饰的砖头屋。红褐色的砖头,把它的本来面目赤裸裸地展现在大地面前。奶奶带我们来到一幢二层楼高的砖头房。房屋外养着一群鸡鸭,它们在安静地睡着午觉。屋子的门无顾忌地敞开着,奶奶对着里面喊道:“大妹子,在吗?”

“谁啊,自个进来吧,门开着呢!”我们进屋,脚踩在黄土铺的地板上,很踏实。一个五十几岁的妇女正独自一人吃着饭。她是三嫂。

“啊!阿姆,您怎么来了?”三嫂就像看到一个老神仙似的惊叫起来,急忙放下碗筷,跑过来,紧紧握着奶奶的手。

“来看看你哟!”

“啊,这是月儿和云儿吗,瞧瞧,都这么大个了。那时还是两个小姑娘,现在都出落得这么好看了,长得多像妈妈啊!哟,看我高兴得都忘记叫你们坐下了,快来,快来,坐这,一定累坏了。”

她把我们拉到饭桌旁的长凳上。饭桌上放着一碗自家腌渍的萝卜和姜丝,一碗白菜豆腐汤。三嫂给我们倒来水,说:“你们等着,我给你们盛饭,中午就我一个人,就随便吃吃。家里也没什么菜了,还有一点茄子,我给你们炒一碗,你们先填填肚子,我再给你们杀鸭子去。”

“别忙了,鸭子可要留着过年吃的。”

“你们好不容易来一回,我还舍不得一只鸭子吗?月儿,云儿你们等着,嫂子家养的鸭子又肥又嫩,再加上嫂子的一手好厨艺,包你们吃完就想天天吃鸭子。”嫂子边说边洗着茄子。她的手指就像一个个胡萝卜,又红又粗。冰冷的水,你能温柔一点吗?嫂子洗完茄子,在左边的灶里炒茄子,右边的灶子则烧着等会儿用于拔鸭毛的水。她坐在小板凳上烧火时,火光照着她的脸颊,好像两片晚霞在她的脸上浮动。

嫂子给我们准备好饭菜后,就去抓鸭子。我们吃完后,也帮着打下手。嫂子边干活,边和奶奶拉着家常。

“阿达去哪了?”

“哎,别提了。又赌去了。村里现在都成赌场了。女的整天打麻将玩小钱,男的赌大钱。每天半夜,狗都睡了,还能听见麻将哗啦啦地响。他就赌吧,这个家就要被赌完了!”

“咳,怎么还赌啊。”

“叫他不赌,就像要了他的命。想离吧,那时孩子还小,担心着孩子。孩子大了,工作了,想想在一起生活了大半辈子,可怜他一个人,也可怜自己一个人。就拖啊拖,拖到现在。现在都老了,就想啊,就这么过下去吧!”

“苦了妹子你了!”

“一赌上,就什么都不管了。这就算了,就怕他输了,回来闹事,谁也别想睡觉!”

“你们看我,你们好不容易来一趟,我还尽讲这些不高兴的。不说了,不说了。你们快去房间歇歇,等着吃香喷喷的鸭子。”

我们吃了一顿鸭汤浇长寿面。在老家,一般只有生日和过年才吃鸭汤浇面。吃完后,我们去村里转了一圈。村里已经没有多少人了,大多数都已经搬走了。留下来的也很少有继续务农的。“以前奶奶就和爷爷一起在那里种田。”奶奶指着前方的一片地。曾经由村里人血汗灌溉的田地如今已经成了一片长着杂草的荒地。我们踏着荒地上干燥的泥土,走上一条上坡路,来到一条小街上。路边摆着两个桌子,一桌麻将,一桌扑克,几个人坐着打,一群人站着看,吵吵嚷嚷,感觉好像来到了菜市场里。我们避过他们,从另一条小路慢慢地绕回了三嫂家。

带着夕阳,我们下山回家。

默默而逝的时间彻底染黄了门前的大树。寒枝独自守着那几片欲坠的残叶和那深扎在土地里的根。

我们在候车站等待着,等待着从远方而来的列车,等待着无约定的聚合。一个眼睛浮肿得像挂了两个水袋的中年男子在座位前不断地走动着,好像一个无休止摆动的大钟。他的前面坐着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孩子在妇女的怀抱里大声哭泣,似乎在抱怨这里嘈杂的声音惊醒了他的美梦。妇女哄着孩子,她如同包了一层黄油布的脸显得憔悴不堪。坐在她旁边的3个男子,正在用方言大声地讲话,好像正在为一个问题争论不休。他们都穿着用蓝色粗布缝制的外套和脱了皮的运动鞋。其中有一个的鞋头破了一个洞,那露出的一角黑袜在白鞋面前张牙舞爪。他们的面前放着几个大袋子。一年过后,他们会从与这次方向相反的列车上下来,背着同样的袋子,带着增加的皱纹、茧子、白发、伤痕,长存的疲惫、委屈、辛酸、思念和微薄的工资兴冲冲地向亮着微黄灯光、远离凛冽寒风的地方奔跑。

“爸爸,你为什么一定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工作呢?为什么不留在家里呢?”

“爸爸要去打工赚钱,给梦梦买她最喜欢的布娃娃啊。”

“可是梦梦希望爸爸留在家里,爸爸走了,又只有妈妈和我两个人一起吃饭了。”

“爸爸很快就会回来的,梦梦要听妈妈的话,在家里等爸爸回来,好吗?”

“梦梦会听话的,爸爸一定要快点回来。”

我身边那位要离家的父亲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女孩的头发,把她搂在怀里。

父亲和女孩旁边的年轻男子靠在椅子上,插着双手,垂着头,一动不动,如一尊无视风雨的雕塑。他好像在另一个世界漂游。他远离了一切的哭声、谈话声、广播声、脚步声,在暂时属于他的椅子上游于梦云之中。

一辆冰冷的列车启动了,载着一群带着不舍、无奈、疲劳、梦想、伤心、兴奋的人们驶向远方。云儿和这些熟悉的陌生人一起,在轨道上,渐渐地、渐渐地,与黑夜融为一体。

在电话里,我把一切都告诉了后母。

天气预报说云儿所在的城市接连几天都会有雷雨。

昏暗的路灯,稀疏的行人,夜雨滴空阶。我握着奶奶的手,如此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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