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年(1876年)三月,杨乃武、毕秀姑以及相关人证、卷宗相继解送到京。五月,刑部举行三法司会审,即由刑部主审,都察院、大理寺参与会审。这是清代审讯京控大案的制度性安排。帝国最后的洗冤机器终于让杨乃武撬动了。应该说,杨案提京会审,已经离开了杨昌浚、刘锡彤等人的势力地盘,加之杨案影响巨大,“物议沸腾”,太后亲自过问,连国外记者也跑来旁听,因此,有望审出一个“毋枉毋纵”的结果。会审的第一天,朝廷各部院的御史、侍郎以及夏同善、边保泉、汪树屏、吴以同等人都参加了陪审或观审。杨乃武将案情经过,从头到尾详细削辩,称自己既未与毕秀姑通奸,更无合谋毒死毕秀姑亲夫之事,在府在省的供词,都是畏刑诬服,死实不甘。毕秀姑也口呼冤枉。第二天、第三天审问尸亲及证人。最后一天提全案犯人及人证当堂对质,质讯的结果是葛品连之死与杨乃武无关,毕秀姑也没下毒。最后三司审议决定:调尸复验,了结全案。光绪二年十二月初九,刑部尚书桑春荣率领堂官、司官、仵作、差役,带同全部人犯人证,到京城海会寺开棺验尸,发现葛品连尸骨并无中毒迹象。至此,案情大白,杨乃武与毕秀姑果然受了冤枉。
那么,已经被证明是清白之身的杨乃武应该理所当然地获得平反了吧?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按照清律例,如果杨案平反,杨昌浚、刘锡彤等必被追究错判的责任。朝廷的官员在这个问题上分成了针锋相对的两派,一派以四川总督丁宝桢为代表,极力反对平反:杨乃武风流成性,亦非善类,此是铁案,证据确凿。当时丁宝桢恰好在北京,听说刑部要参革杨昌浚及其他原审官员,竟跑到刑部大发雷霆,面斥刑部尚书桑春荣糊涂,并威吓说:“这个铁案如果要翻,将来就没有人敢做地方官了!”桑春荣“欲见好于外官,觊杨昌浚之书帕(贿赂的雅称)”,因此有意从轻发落杨昌浚,甚至吩咐刑部堂官细细审讯杨乃武与毕秀姑,逼他们“自伏通奸罪”。另一名满籍的刑部尚书皂保(清代的中央各部均设两名尚书,一名汉人,一名满人)因为受了杨昌浚厚贿,也不主张翻案。大学士宝鋆是刘锡彤的乡榜同年,也欲回护杨昌浚与刘锡彤。另一派以翁同龢为代表,包括夏同善、边宝泉等,则力主平反杨乃武案、惩办冤案制造者。由于两派相持不下,刑部的结案奏疏,拖了两个多月,迟迟不上。还关在监牢里的杨乃武暗自焦急,度日如年。
一直拖到光绪三年(1877年)二月十日,刑部才向两宫上奏杨案会审结果,推翻原审判决,并建议处分错判的官员。二月十六日,谕旨下:杨乃武因“不知远嫌”,与毕秀姑同室教经、同桌吃饭,杖一百,革除举人功名,不得恢复;毕秀姑“实属不守妇道”,仗八十。薄惩后均释放回家,其时恰是“孤山梅绽”时节。同时,谕旨判处:冤案始作俑者刘锡彤发配黑龙江效力赎罪(其子刘子翰奸污毕秀姑的情节则未被承认);杭州知府陈鲁、查案不实的候补知县郑锡滜、协助钦差主审的宁波知府边保诚及其他承审官员均革职;浙江按察使蒯贺荪因业已病故、复审此案的湖州知府许瑶光因“尚未拟结”,免予追究;杨昌浚与胡瑞澜两大员则“即行革职”。刑部的奏疏其实并未对杨昌浚、胡瑞澜提出参革意见,慈禧之所以痛下决心拿地方大员“开刀”,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御史王昕在翁同龢授意下上了关键一疏。王昕的奏疏将平反杨案的意义,从还杨乃武一人之清白提升到重塑朝廷之威权的高度。这份奏疏写得非常有气势,有必要摘录下来,为了更方便阅读,我略作了翻译:皇上圣明,再三下旨详审杨乃武案,这是为了伸大法于天下、垂炯戒于将来,不仅仅是给杨乃武与毕秀姑雪冤理枉而已。
这一案件,饬交巡抚杨昌浚详核于前,钦派学政胡瑞澜复审于后,他们理应悉心审讯,问出实情,方不负皇上苦心。万不料他们徇情枉法,罔上行私,颠倒是非,竟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现在经刑部勘验,葛品连委实是因病身亡,由此可知原审的供招证据尽属捏造。借着一个因病身亡之人,罗织罪名,冤屈无辜,制造冤狱,逼害良民,始作俑者刘锡彤固然罪实难逭,独不解杨昌浚、胡瑞澜身为大臣,迭奉严旨,何以如此结党朋比、官官相护!胡瑞澜承审此案,熬审逼供,惟恐翻案,已属乖谬,而在复奏皇上时更胡说现审与初供虽有歧异,却无关罪名出入云云,饰词狡辩,淆惑圣聪,居心何在?杨昌浚则在刑部奉旨提取人证时,竟公然放言:上调正犯确供为凭就行了,纷纷提解,不是给地方增添拖累么?刑部实在不应请提,皇上实在不应允准。听听,此人心目中尚知有朝廷乎?愚臣寻思,胡瑞澜、杨昌浚之所以敢如此胆大妄为,是因为现在两宫皇太后垂帘听政,皇上冲龄践祚,大政未及亲裁,所以藐法欺君,肆无忌惮。此等罪过,岂止是寻常案件的误判错判可比?愚臣想到近年各省京控,从未见一案平反,督抚明知其冤,却谎报误控;又见钦差查办事件,往往化大为小,化小为无,朋比瞻徇的积习,牢不可破。
现在正是朝廷扭转这股歪风邪气的时机。愚臣亦知此案于奏结时,刑部自有定拟,朝廷必不会稍事姑容。只是想到案情如此荒唐,大员如此欺罔,若没有追究原审大吏下屈无辜、上欺朝廷之罪,恐不足以为朝廷树法威、给官员示惩儆。否则,只怕胡瑞澜、杨昌浚开了先例,以后官员更无顾忌。大臣尚有朋比之势,朝廷不无孤立之忧啊!所以,愚臣伏请皇上赫然震怒,明降谕旨,将胡瑞澜、杨昌浚瞻徇欺罔之罪,予以重惩。王昕此疏,可谓说到了慈禧心坎上。自太平天国运动以降,清廷在内忧外患的情势下,中央权威已经不断下移,地方督抚势力逐渐崛起,出现朝廷所不乐见的“内轻外重”、“弱干强枝”之势。而且,当时光绪皇帝刚以冲龄登基、两宫皇太后垂帘听政,是所谓“孤儿寡母”的局面,对地方大员的“朋比之势”、朝廷的“孤立之忧”更为敏感和忌讳。所以慈禧需要借着平反杨乃武案的名义,对“藐法欺君”的地方大员略施惩戒,以儆效尤,为朝廷立威。当然,慈禧也只是放放信号、敲山震虎而已,犯不着为了杨乃武一个已革举人,太过于委屈地方大员,毕竟风雨飘摇的帝国需要他们支撑。因此,我们也不用奇怪,为什么杨昌浚革职后次年,因左宗棠保奏,又得到起用,官至漕运总督、闽浙总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