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回 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馆联诗悲寂寞
黛玉特别喜欢在诗歌王国里漫游，在那里，她是女王，没有忧伤。贾母那边的笛声响起来了，“长笛一声人倚楼”，虽是良辰美景，但笑中不免有叹息。
联句的形式与要求我在第五十回已讲过，不赘述。为方便读者阅读，我亦把此长诗连贯排列下来，一般不再特意区分哪句是黛玉的，哪句是湘云的。
正说间，只听笛韵悠扬起来……湘云道：“限何韵？”黛玉笑道：“咱们数这个栏杆的直棍……他（它）是第几根就用第几韵……”湘云笑道：“这倒别致。”于是二人起身，便从头数至尽头，止得十三根。湘云道：“偏又是‘十三元’（见《声律启蒙》））……”……黛玉道：“我先起一句现成的俗语罢（吧）。”因念道：
三五中秋夕，（夕：夜）
清游拟上元。（清游：清雅游赏。拟：比。上元：元宵节）
撒天箕斗duǒ灿，（撒天：满天。箕斗：箕宿星与斗宿星）
匝zā地管弦繁。（遍地音乐很多。）
几处狂飞盏？（多处人家都举杯高兴狂饮。飞盏：传杯）
谁家不启轩？（谁家不开门窗赏月呢？启轩：开窗）
轻寒风剪剪，（剪剪：冷风微微尖利）
良夜景暄暄。（暄暄：月下景物明媚）
争饼嘲黄发，（笑老人也争吃月饼。嘲：善意笑。黄发：老人）
湘云笑道：“这句不好，杜撰（编造），用俗事来难我了。”黛玉笑道：“我说你不曾见过书呢。‘吃饼’是旧典（古老典故），《唐书》《唐志》你看了来再说。”
两位寂寞孤独、无依无靠的少女，其所联的中秋之诗，恰是无比热闹、欢笑、繁华。文学可能是现实的反照。
月圆之时几乎没有星星，“撒天箕斗灿”是不可能的，估计湘云只顾出上联以难倒黛玉，忘记了此生活常识。
“争饼”的典故我们还要说一说：唐僖宗在兴庆池泛舟吃饼，被在曲江游乐的进士们知道了，于是李主席每人赐饼一个，并用红绫包好送去，进士们特别开心感动；徐演因此得意地写诗：“莫欺老缺残牙齿，曾吃红绫饼馅来。”就是说：别看我老得牙齿残缺，哼哼，但它们曾经吃过李主席亲赐的红绫包装的宫中饼！这种思想，与今天河南的那位大写特写《在某某某身边当警卫》的老兵颇为相似。
湘云怀疑黛玉所言的“争饼”是故意杜撰，被黛玉善言嘲笑了几句；但湘云学问也不小，还真的对出了下句，她找到了“分瓜”这样的生僻典故：
湘云笑道：“这也难不倒我，我也有了。”因联道：
分瓜笑绿媛yuán。（少女们分吃西瓜笑声清脆。绿媛：少女）
香新荣玉桂，（荣：茂盛。玉桂：此为桂花美称）
黛玉笑道：“‘分瓜’可是（确实是）实实你的杜撰了。”湘云笑道：“明日咱们对查了出来，大家看看；这会子别耽误工夫。”黛玉笑道：“虽如此，下句也不好，不犯着又用‘玉桂’‘金兰’等字样来塞责。”因联道：“色健茂金萱（金色萱草色泽健康、枝叶茂盛。萱草代母亲，见《诗经》）……”黛玉怀疑“分瓜”是湘云瞎编的，但“分瓜”确实是古语，唐代段成式有诗“犹怜最小分瓜日，奈何迎春得藕时”。诗很差，故一般人难以见到。可见湘云的学问也越来越大了。正是因为二位的学问与反应均势均力敌，故其诗歌比赛才更有魅力。
黛玉所言的“色健茂金萱”有祝福母亲康健之意；曹雪芹于此写之，有心人也。
蜡烛辉琼宴，（琼宴：豪华宴会）
觥gōng筹乱绮园。（觥：酒杯。筹：量酒工具。绮园：美丽花园）
分曹尊一令，（分组喝酒，尊重酒令官的规定）
射覆听三宣……（喝酒猜谜听人多次说酒令）
酒尽情犹在，
更gēng残乐lè已谖xuān。（即乐已谖更残：快乐得已忘记五更将尽。谖：忘）
渐闻语笑远，（远，别本作“寂”）
空剩雪霜痕。（雪霜：洁白月光）
阶露团朝zhāo菌，（团：凝聚于。朝菌：只活一晨的植物，见《庄子》）
湘云笑道：“这一句怎么押韵？让我想想。”因起身负手想了一想，笑……联道：
庭烟敛夕棔hūn。（烟：雾气。敛：聚集于。棔：朝开暮合之花）
秋湍tuān泻石髓，（秋天的飞泉泻出于石缝间）
黛玉听了，不禁也起身叫妙，说：“这促狭鬼（调皮鬼）……这会子才说‘棔’字，亏你想得出。”湘云道：“幸而昨日看《历朝文选》见了这个字，我不知是何树……宝姐姐说……就是如今俗叫作‘明开夜合’的……”黛玉笑道：“‘棔’字用在此时更恰……‘秋湍’一句亏你好想。只这一句，别的都要抹倒。我少不得打起精神来对一句，只是再不能似这一句了。”因想了一想，道：“风叶聚云根（山峦）。”
湘云的“秋湍泻石髓”，文学质量很高，大有王维诗中的秋意秋心，这让黛玉十分为难，想了最后也只能对出“风叶聚云根”一般性的下联。黛玉处在下风。
还要注意，从湘云说“渐闻语笑寂”开始，联句中的景物（如雪霜、露、朝菌、烟、夕、秋湍等）转为苍凉之象；而到了黛玉所言的“朝菌”，已是幻灭的象征了：人生如“露”，易逝难留；人生也如“朝菌”，性命短暂。于是，她们也想飞到天上月宫：
宝婺wù情孤洁，（宝婺：须女星，主管织裁与嫁娶）
银蟾气吐吞。（银蟾：月亮。气：月光。吐吞：吐）
药经灵兔捣，（仙药经过玉兔的捣制）
人向广寒奔……（广寒：嫦娥所居的月宫）
然而，月亮尚有盈虚圆缺，何论人间呢：
虚盈轮莫定，（月缺、月圆不能有定数。轮：月亮）
晦朔魄空存。（月底、月初，微光白白地留存）
壶漏声将涸hé，（壶漏：即漏壶，滴水计时器。涸：干）
湘云方欲联时，黛玉指池中黑影与湘云看……嘎然一声，却飞起一个大白鹤来，直往藕香榭去了。黛玉笑道：“原来是他（它）……反吓了一跳。”湘云笑道：“这个鹤有趣，倒助了我了。”因联道：
窗灯焰已昏。
寒塘渡鹤影，
林黛玉听了，又叫好又跺足，说：“了不得……这一句更比‘秋湍’不同，叫我对什么才好？‘影’字只有一个‘魂’字可对（对仗），况且‘寒塘渡鹤’何等自然、何等现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鲜，我竟要搁笔了。”湘云笑道：“……不然就放着，明日再联也可。”黛玉只看天，不理他（她），半日，猛然笑道：“你不必唠嘴，我也有了，你听听。”因对道：“冷月葬花魂。”
“冷月葬花魂”，这五个字，能让人一下子迸溅出热泪来，我没有夸张。
林黛玉，她用自己的生命写下这句绝唱：“冷月葬花魂”。
湘云拍手赞道：“果然好极！非此不能对（对仗）。好个‘葬花魂’！”因又叹道：“诗固新奇，只是太颓丧了些。你现病着，不该作此过于清奇诡谲jué之语。”黛玉笑道：“不如此如何压倒你……”
著名翻译家、作家蓝英年先生有一本好书，名字叫《冷月葬诗魂》，他是以此悼念在前苏联时期被侮辱、被迫害、被自杀、被枪决的俄罗斯文艺家们；此书名，深得红楼诗歌之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