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曲黄河涌出黑山峡之后,便从容地向北走来,在这里润泽了宁夏平原的同时,又接纳了两条支流。较大的一条发源于固原,到中宁汇入母体,叫清水河;另一条发源于甘宁交界环县的甜水堡境内,经盐池、过同心、穿吴忠,到灵武入黄河,叫山水河,也叫苦水河,当地人俗称山水沟。这沟里平时流淌着漫过脚背的一溪,像一位娴静的少女;但倘若发起山水来,就会以排山倒海之势,雄狮怒吼般地汹涌直下。千百年来,它就是这样时急时缓、无拘无束地流动着。一直流到了公元1958年,一种“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狂飙席卷神州,“让高山低头,叫河水让路”的口号响彻云霄。盐池有这么一条山水河,当然会引起决策者头脑发热的,于是三千人会战汪记河沿的大幕拉开了。在山水河流经的汪记河沿沟里打坝蓄水的同时,在沟两岸平整了几千亩水地,仿佛十里麦浪糜谷飘香的美景即在眼前。不料沟坝里蓄的水不浇地则可,一浇地,地表就结成一层硬壳,本来可以长五谷的田地,结果连杂草也不生了。何况在春夏用水季节,沟里几乎断流,到秋季不用水了,却山洪咆哮。1960年,几千人肩挑手推两年筑成的大坝,被一场洪水毫不客气地化为黄汤涌入黄河。在那“人定胜天”的年月,喜欢用廉价的劳动力搞试验,这是那个时代的一大特点。即使失败了,也是成功的母亲。何况这是好心人把事情办坏了,从来不会去追究任何责任的。所以失败了并不气馁,于是乎又组织了更强大的阵容,由县长坐镇指挥,一个重锁蛟龙的战场又拉开了。其时正是“低标准瓜莱代”的岁月。常言道:“土工土工,一天五顿。”这时每天连三顿的瓜菜汤也喝不饱,还要“行动战斗化”呢。所以当时流传着一句民谣:“调皮捣蛋,把你送到汪记河沿。”其实这“调皮捣蛋”是要加引号的。我有一姑父名叫马建,人极老实,只因为看不惯队长的蛮横,向公社反映过队长的不是,所以成为汪记河沿的“常驻理事”。大家背地里常说:“马建给队长提了个意见,年年不离汪记河沿。”繁重的体力活致使他积劳成疾,过早去世了。盐池农民,没有不谈“河”色变的。还有这样一个故事:因“战事”紧急,一青年刚结婚三日,就被派往汪记河沿,一去四个月还没有回去的希望。有一天他大病不起,同伙问他:“你肚子疼?”“不是。”“头疼?”“不疼。”“那一定是想婆姨了!”该青年立刻泪如泉涌,长叹一声:“我的妈呀!”惹得同伙捧腹大笑,当晚在大伙的掩护下他逃走了。诸如此类逃兵,时有发生,当时按上级规定,凡从汪记河沿逃回的民工,生产队食堂一律不给饭吃,并要立即遣返。但队长往往是阳奉阴违,饭照给吃不误。因为在那突飞猛进的年代,除了汪记河沿工程之外,还有大炼钢铁、治山治沟、修路以及各公社的小型水利等等,到处抓差,真正下地干活的不是老弱病残,便是童姑。所以逃回一个,就多一个强劳力,只要上面追究不紧,队长真还求之不得呢。
后来汪记河沿重建的大坝还是在龙王爷的一怒之下,以不可抗拒之势卷入黄河,又一次吞噬了决策者美好的愿望,也带走了老百姓心酸的泪水。尽管当时一个工日仅是一包火柴的价值,但大坝毕竟是用成千上万个劳工的汗水筑起来的,如今垮了,不知这汗水还要流到何时?
1969年,黄河管理委员会经过实地勘察,以水土保持为目的,在汪记河沿上游五公里处的李记大湾拟建一座大坝。这里河道开阔,库容量大,所以还设计了出水工程,若遇大水,可以从库北边泄洪渠分流出部分洪水,这样可以确保大坝安全。时值“文革”中期,这里正是疏散“黑五类”的天然良港。听父亲说,当时和他一块儿流放的还有好多“分子”,其中就有两位是我的老师。一位叫张树良,是我小学四年级的班主任。曾记得他常常睡到半夜,还要到宿舍喊我们起夜。只有一次他出差去了,我和另一名同学不争气尿到炕上。他回来后查知此事,硬把两床被子抱到他家里用炉子替我们烤干———因为晒被怕同学、尤其怕女同学知道。后来这事还是传出去了,以至30年后,当我们师生聚会时,还被女同胞们当作打趣的笑料。1956年,张老师出席了在兰州召开的全省文教系统群英会。那时获此殊荣的全县仅他一人。1957年大鸣大放时,他依然像干工作那样老实地“放”了一句“毛主席的经是好经,叫歪嘴和尚念歪了”,这一“鸣”惊人,竟然荣获了右派分子之“桂冠”。另一位是我的地理老师马广建。他讲课深入浅出、通俗易懂,写诗绘画、吹拉弹唱样样在行。现在学生最头疼的是地理课,而那时地球只要从他口中滚出,就像乒乓球一样活蹦乱跳,成了学生们最喜欢的课程。后来不知哪里来的好事者在盐池惠安堡的城楼上画了一只虎,并题下一首诗:“下山的老虎受狗的气,掉毛的凤凰不如鸡;有朝一日毛长起,凤还是凤来鸡还是鸡。”这不亚于一枚重型炮弹。凡此类重大政治事件,必须要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理论”的放大镜去套:其一,马广建的父亲是国民党旧人员;其二,此人平时牢骚多;其三,全县只有马广建既会写诗又能画虎。这样一分析,一顶“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当然非他莫属了。于是李记大湾这令人生畏的去处,却成了我向往的地方,那里有我久违了的两位师长,因而我自告奋勇上大湾。可惜没有缘分,当我到李记大湾时,我的两位老师竟然被“解放”了,前几天才离开这里。我在为他俩祝福之余,不免又有几分惋惜。
恩师虽未遇到,但令人意想不到,“知识青年到农村广阔天地里去锻炼,在那里是大有作为的”这一最高指示被用“活”了。李记大湾真乃天地广阔,在这里,我也有了作为。这里不愧为改造人的好去处,住的全是借沟畔掏的几十个大窑洞。每个窑洞里的草铺上一溜摆挤20多人,虱子一个晚上可以从窑洞门口第一人的被窝里漫游到窑里边最后一个人身上。潮湿的环境孳生着各种小爬虫,也时常光顾被窝,领略不同人的体味。窑里边若是有一人起夜,必然会踩醒所有的人。不管是人为的惊动,还是大自然的骚扰,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全不在乎,最多翻个身,仍然鼾声如雷。若是隆冬,关上窑门,一片漆黑,若没有“雷”声,活像—个坟茔。土窑内密不透风,空气只能人工循环,从你的后窍中排出,再由他的鼻孔吸入,吐新纳故,如此往复,即使气味再熏,也不闻其臭。我常常傻想:若是美帝苏修的原子弹真要爆炸了,这里就是最好的防空掩体,如此理想的去处,不心安理得地待着,还期盼什么呢?
在这里不仅“安居”,还能“乐业”。“民以食为天”,吃的,这时要比工地上的“前辈”们档次高多了。这次是国家投资,只要把一立方黄土送上坝顶,就可以得到三两白面和二毛钱的补助。两人一组,竟然能把垒得尖尖的一架子车泥土沿着35度以上的斜坡送到坝顶,这在当时,畜力是望尘莫及的,而当今的人又是难以置信的。他们哪里知道,在那时那三两白面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有一天我还打破过一斤面的记录,我觉得即使累死也值得,因为到另一个世界不会被打入“饿死鬼”的行列。更难得的是这里山高皇帝远,不管你是穿红马褂的,还是套黑外罩的,大家一律平等,记工时只认土方不看人。若在生产队则经纬分明,“黑五类”天生适应苦活、脏活和累活,所以记工时总是比别人少报二分。而在水库工地上,简化了这一整套政治程序,用不带政治的刻度量出没有政治的土方,这就肯定了不带政治的劳动价值,这一价值与人的价值是互等的。这巍巍大坝,就是这些劳工们一车一车、一步一步,用等价的身份、等价的汗水筑起来的。
时值大坝要封顶,确实是件值得庆贺的大事。为迎接这一天,工地指挥部提前半月就做筹备工作。组织军事化,届时要比赛射击,以显军威。在那战备最紧张的年月里,凡18岁至35岁的男性皆属基干民兵,都扛枪训练过。我虽属此年龄段的中国男子汉,但对我们这些人的“关爱”常常无微不至,所以在反帝反修中从来不让我们去摸枪杆子。如此呵护,我们也心领神会,很自觉地不去触摸,谨防走火。这一次,我们带工的公然点名让我参加射击比赛。我说:“营长,这———我不行———”他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却装糊涂说:“你又不缺胳膊少腿的,咋不行?叫你打,你就打!”我怎能不争气呢?三枪打了八环,排榜全工地第二名。到时候还要在民工中推选一个大会发言人,经过筛选,此项重任又落在我身上,这是做梦也想不到的。
这一天终于盼到了。蓝天白云、彩旗飘舞、标语林立,千米大坝,人的海洋。自治区和县上有关人员全都光临,各色汽车排成长龙,此情此景大概不亚于三峡开工和亚运会闭幕之盛况吧。大会宣布开始,几百个彩色气球一齐升空,首先是县革命委员会主任对空鸣枪,接着我们被选拔的几十名“神枪手”同时瞄准气球射击。虽然谁也没有击准,但在此刻我不敢相信,在这种重大场合,竟然把真枪实弹交给一个“教育不好的子女”,这营长的思想可真麻痹到不可救药的地步……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广播里传来了“请周永祥同志代表全体民工讲话”的声音。原来各位领导按大小顺序话已讲完。我,一个平时开会常常躲在阴暗角落里以避开众人目光的人,此时竟然被冠以“同志”之称呼,像贵宾一样,登上了有省县级领导人就座的主席台,并且被报以掌声,在素不相识的几千人中一下成了新闻人物。一个场面不禁又闪在我眼前:那是三年前的一个秋天,“文革”烈火熊熊,我们正在田间劳动,公社书记来了,和社员们一一握手。按惯例像我们这些人是要自觉回避的,可是这次书记却破例主动走到我面前,伸出那双热情的手。我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很不自然地伸出双手时,书记的那双手突然像触了电似的,又像发现我手上有烈性病毒一样,蓦地抽了回去。当时双方尴尬之情是无法言表的。原来书记是阴错阳差认错了人,才伸出友谊之手的,但当醒悟时,立即以高度的无产阶级革命责任感果断地划清了界限。这一该死的喜剧镜头,在我脑海里总是抹不掉。三年前的那场小品总不会重演吧……我以十二分的激情读完了我的发言稿,又爆发了一阵激烈的掌声,我的眼睛真的模糊了。大会完毕,会餐时,营长特意嘱咐炊事员给我舀了双份肉菜。这不仅仅只是一大碗菜,而是一份特殊的嘉奖,更是对一个人尊严的承认。除“四害”后,我教书了,尽管也获得过毛毯、收音机之类的奖励,也常出席市县各种会议,对我的发言掌声似乎也同样的热烈,但是总是找不回那次在蓝天白云下的感觉。
大坝封顶,结束了山水河几千年带着黄土旅游的历史。水库30年后淤积满了。新世纪华夏大地上又掀起了一场新的狂飙———西部大开发,重新审视黄河的往事。今非昔比,科学定位,在其上游的郝家台拟建一座淤积水库,即待开工,将全部机械化作业。这次不但不会兴师动众,而且还将带给周边群众一笔可观的经济收入。黄土高原上的黄河,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体现着不同的政治需求和价值取向。如今大坝的重建,折射出了中国的综合国力;政策归心,显示出了社会主义的优越性。抚今追昔,三四十年前的汪记河沿和李记大湾的火红岁月,我们那一代的人,至今记忆犹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