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着跌宕的山路,班车时而轰大油门,蜗牛般上爬,时而挂个“空挡”,箭一般下滑。我心里矛盾极了:汽车爬山的时候,我恨它太慢,汽车滑坡的时候,我又怨它太快。我恨不能一步跨到李塬畔。我又怕,怕见到那堆泥土未干的新坟。它像一只利齿的虫子,咬啮着我流血的心……
十年前,这里还没有通班车,是一辆马拉胶车把我们三个“知识青年”拉到了麻黄山深处的李塬畔生产队落户。当时,我这“历史反革命分子”的儿子,按“知识青年”对待,可谓是幸运了,但干部们说得清楚:“说接受再教育是高抬你了,你要接受的是贫下中农和知青们的双重改造。”人贵有自知之明,我还能有啥企望?
一走三吱吜的马车,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红山青石、黄土白沙,我觉得我的心死了。怎么没有一座旧庙古刹呢?苦行僧似乎要比我这“历史反革命分子”的儿子好当些。也行,权以这“山高皇帝远”的李塬畔做个庙宇,眨巴眼睛干活,张开嘴巴吃饭,能被人们遗忘了,就算大幸!
马车终于把我们拉到了李塬畔。三个人像土老鼠一般出现在李大娘的院里。多么想痛痛快快地洗一下呀!
文静而深沉的“小白脸”宗迎,文质彬彬、慢慢腾腾地洗着,“刺猬头”晓光则脱得只剩个背心裤衩,毛躁躁地大干起来。
“中秋,再来一盆。”晓光搓了满头的肥皂沫,盛气凌人地叫喊。
已经是第三盆了。我听说过这里吃水比吃粮还困难,于是端来少半盆。
“懒虫,舀满些好不好?”晓光睁开一只眼瞪着我,将半盆水倒在院里,我只好拿起盆子,快快地钻进厨房。
咕咚咕咚地刚舀了两瓢,突然从锅台后面闪出个穿红衫绿裤的姑娘来。圆圆的脸盘,弯弯的眉毛,秀直的鼻梁下一个樱桃小口,唇儿红红的。我正吃惊,她开口了:“穷干净!不想吃饭啦?”
我臊红了脸,憋足了气,跑出来,把脸盆搁在晓光跟前:“这里不比城里,水困难!”
“咦,再困难,没点洗脸水?”晓光刺劲来了。
“坐轿不知抬轿苦,你站着说话腰不疼!”在门口,姑娘一手叉腰,一手提着拨火棍,快口利齿地呵斥道。
“你没听说过?”宗迎走过来,有板有眼地溜出一串来:“李塬畔,大干山,勺子喝水碗洗脸。”说着,拉走了头发还在滴水的晓光。我呢,心里凉了半截:“偏偏碰了个青辣子房东!”
晚上,躺在炕上,晓光压低嗓子骂了一阵“青辣子”后,对我说:“放心,中秋。他们叫我改造你,我才不干呢!你又没犯法。咱三人从此是患难弟兄,抽空给那小妞点颜色瞧瞧!”我什么也没说,但失眠了。
刚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就被一种奇怪的声音吵醒了。“刷!刷!”搅得人心烦。睡不成了,天亮了。我烦躁地披上衣服,拉开了窑门。
“哎,帮我把驮桶抬到窑里。”刚一出门,昨天那姑娘就喊上了。她手里还拿把扫帚。我无可奈何地随她走到东窑门口。门口立着一副一米多高、一抱粗细的大木桶,活像站着的一对又矮又胖的双胞胎。
“这……担水用的?”我愕然问道。
“哈哈,”她笑了,“这是驴‘担水’用的驮桶!”说罢又咯咯笑起来。
我鼻尖冒出了汗:“在哪里取水?”我感觉到,这里用水,比我想象的困难得多!
“‘阎王砭’下‘煮人锅’!”
两个吓人的名字使我大为骇然。
“你叫啥?”
“尹中秋。”我规规矩矩地回答。
她瞅了我一下:“我叫月妹!”说罢,一阵风样刮进厨房。我回窑拿了毛巾,到厨房淋点水,擦了擦眼睛。
“嘻!当秀才的人,这么个洗脸法?”月妹看见了,笑我。我被她的热情感染了,禁不住丢过一句话:“没有抬过轿,也知抬轿苦嘛!”
月妹脸红了,没吱声,舀了半盆水递过来,还抬眼瞪了我一下。
嗬,我怎么没注意她的眼睛,一对标准的杏眼,像鸟儿翅膀一样的长睫毛,掩不住她那两泓水汪汪的清泉。那眸子,像月亮?像星星?忽悠悠飘出来的眼波说不清是责怪,还是娇嗔。我不由一阵心跳,马上低下头去,觉得这想法是在犯大罪!
几天过去了,刺猬头晓光不但没有实施他报复月妹的诺言,有一天夜里竟在我耳边悄悄说:“那小妞,虽然辣些,心甜。”我没吱声,但月妹那略略带点野味的泼辣性格,那喜鹊般喳喳的快嗓门,却使我常常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切。她去驮水的“阎王砭”“煮人锅”也对我产生了巨大的诱惑力。我想跟她看看,她不肯,说要等我走熟山路,才领我去。
转眼到了中秋节。月妹告诉我,她晚上到“煮人锅”去看月亮,顺便驮桶水。我本准备悄悄跟她去,晚上收工迟了,回来时太阳已经落山,月妹、驮桶、灰驴早已无影无踪。我没顾上吃饭,顺着打问好的路追去。
这条道儿确实难走。不知拐了多少弯,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左峭壁,右深沟,四尺宽的红石板路面硌得人脚疼。一个山头送走,又一个山头迎来。幽静的吓人的山沟里不时窜来的冷风,抹不尽我头上的汗珠,抬眼望去,月亮已近中天。
蓦地,隐隐传来一阵歌的回声。侧耳细听那略带陕北腔的《信天游》,像是从一条条山沟里飘上来的,又像是从一座座山头上飘下来的。渐渐,听清了:
……
月儿圆圆一面锣哎,妹妹驮水翻大坡。
哥哥哟能引水到家哎,鼻子眼睛随你摸!
我禁不住一阵高兴,大喊一声,“月妹———”
好像沟底下响了个炸雷。轰隆隆,哗啦啦,喊声被这个山头撞回来又被那个山头撞出去,从这条沟沿滚过来又从那条沟沿滚过去,此起彼伏,足足响了几分钟,才渐渐远了,小了,飘逸到广袤的月空,渗进了深邃的沟底……响声过后,便是一片静。参差不齐的山峰排着队儿,庄严肃静地耸立着,没有一丝声音。巨大的影子被月光揉弄得怪模怪样,投入到拐着弯儿的沟壁上,黑乎乎的。沟底死一般静,好像空气都凝固了。我有点害怕,又扯着嗓门来了一声:“月妹———”山谷顿时又轰轰地响。
“哎———”山谷隆隆地响,喊声和应声互相追逐着,向远处滚动。
路绝处转出一头驮着水桶的毛驴,踢踏踢踏走了过来,近了,月妹才从驮桶后闪出,走到我跟前:“黑天半夜,叫唤啥?”
“我……担心你害怕。”
她那长长的睫毛忽闪了几下,咯咯笑了:“我害怕,你看你脸上那汗!”她盯着我笑,我惶然了,忙低下头去。
在铺满月光的石板路上,默默走了一阵,我忍不住了,便问道,“好看吗?”
“好看!太好看了!”她兴奋地回答。
“你……为啥不叫我去看看?”
月妹没吱声,隔了一阵才慢慢说:“你见那路会害怕的,会看不起我们山里。”
噢!一阵激动,连鼻子和喉管都酸了起来!多少日子,只有来到这实实在在的山里,我才重新体会到生活的乐趣,我才会偶尔忘掉我是个“历史反革命分子”的儿子。月妹呀,你知道人脚下的路难走,你可知道人生的路要比它难得多,两者相比较,我宁愿在这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走一辈子。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享受,充满了迷幻的浪漫色彩,不,还有实实在在的东西。高耸的山峰,险峻的沟壑,自有催人奋起的深沉力量。我隐约觉得,在这条小路的深处,当是一个美好的世界!
“嘎吱!”车停了。李塬畔就在前边那座小山的背后,这段路是要步行的。一下车,车厢里那闷热的烦躁和长途坐车的疲劳,就被习习山风洗刷得一干二净。高高的天,白白的云,绵绵不断的山峰———我又回到山里!一种亲切、熟悉、感伤的情绪,交织着充满了我的心头。
嗬,你看眼前这塬头,仍然圆圆的、秃秃的,顶上那棵老杏树,仍然歪着脖子弯着腰,守候在通往李塬畔的路旁,那姿势,那神态,远远望去像是在别情依依,黯然神伤地为亲人送行。不,好像……她更像风雨无阻,守候在路口的亲人……
两年的“锻炼年限”刚够,宗迎就回城了。不久,晓光也离开了李塬畔。晓光离开李塬畔的那天,正好是个中秋节。下午,他一切都打点好了,坐在炕沿上安慰了我一阵,突然扮个鬼脸问我:
“你看月妹那小妞咋样?”
“咋样?好呗!”我心不在焉地回答。
“嗯,”他顿了顿,神情严肃地说:“我看她对你很有点那个,你嘛也不用瞒我。是不是让我给捅一下?”
晓光把我说愣了。是呵,就我们三个人来说,月妹对我,确实显得比较亲近,可我———“胡说!我是啥人,怎能连累人家月妹!”话音刚落,“砰”,窗子响了一下。晓光爬到窗前看了看,嘿嘿笑着回过头来:“月妹!”
我和月妹把晓光送到塬头上的老杏树前。晓光停下脚步:“月妹,两年了。打扰你们不少,可什么也没有给你们留下。”说着,眼圈红了。他看了我一眼:“中秋是个好人。现在就剩他一个,我求你……多多照顾他。”晓光的声音哽咽了,“希望你俩更好!”说罢匆匆转身下了塬头。
我倚在老杏树上,强忍心酸,默默看着晓光远去的背影,良久良久,我发现月妹紧紧靠在我的身边,两颗晶莹的泪珠,正在她腮上滚动。
“回吧!”我说。她没动,直眼盯着我。直到她脸颊渐渐变成两片火烧云,这才悄悄伸出一只手,挽住我的胳膊。我心里一阵热,眼泪刷刷地流下来:好心的姑娘在安慰我这时代的弃儿!
“晚上领你看月亮!”月妹悄悄地对我说。
月亮升起来了。我和月妹踩着红板路走着,我们俩人挨得那么近。刚刚升上来的月亮,有一种朦胧迷幻的色彩。朦胧的月色里,月妹不时偏过头来,编着词儿说笑。我明白她的用意,我感激她。有那么一阵子,我想,如果这朦胧迷幻的色彩能把我和月亮永久地裹起来,该有多好。我甚至几次想抓住她那只在我的手旁边甩动的手,问问她,爱不爱我,理直气壮地告诉她:“我爱你!”但是,我终没能抬手起来。我发现,随着月亮慢慢上升,朦胧迷幻的色彩在渐渐后退,山峰清晰了,沟壑清晰了。现实毕竟是现实,我能给月妹什么呢?朦胧的迷幻?我又惶惶然了!
拐过被月光洗得幽幽的“阎王砭”,“煮人锅”便像一面镜子一样摆在眼前。这直径不到20米的水塘,静静的,没有一点波纹。顺着沟口照进来的月亮,亮晶晶地定在水塘正中心。水面上像镀了一层薄薄的银粉。一圈儿蛤蟆围在水沿边,众星拱月般齐齐把头朝向水中的月亮,兴高采烈地呱呱大叫。
“美吗?”月妹问,
“美!”我承认。月妹笑了,顺手挥起一块石头投进水里。“扑通!”水面溅起一朵浪花。月亮被砸碎了。砸碎的月亮分成许许多多的影子,在渐渐扩大的一条条波纹里晃荡,像一张笑皱了的大圆脸。又几块石头落进水里,“煮人锅”变成了一盆晶莹耀眼的碎玉。
我深深呼出一口气来。能衬托月亮美的,是这晶莹的水塘。月妹像月亮,纯洁无瑕,心境净亮。而我呢,能和这水塘相比?想起路上那莽撞的念头,我的心嗵嗵直跳,额头上竟渗出一层冷汗。
月妹确实比以前对我更好了。
月亮弯弯,星光闪闪。面对田里浓密的糜秆谷穗,我已无力挥动钝老的镰刀了。这时候,总会在前边出现个人影,有力地挥着镰刀“嚓!嚓!嚓!”直到为我开辟出通向地头的庄稼茬子铺成的路。
“月妹,又麻烦你了!”
“没事!”星光下,她甜甜地笑着,悄悄往我手里塞块糜面饼子或者烧熟的山芋蛋,上面留着她暖暖的体温。
月儿圆圆,清辉幽幽。割草时,看着面前离定量还差很多的青草堆,我又急又臊。于是总会有人偷偷地把一捆捆的青草放在我的草堆上。
“月妹,你又给我这么多!”
“剩下的!”月光下,她爱怜地看着我,递过她的毛巾来。我的汗水渗入她湿漉漉的毛巾里。
月儿黑黑,寒风呼呼。我坐在油灯下当“书生”,她坐在我旁边纳鞋底。“嘶啦!嘶啦!”这单调枯燥的声音,在我听来,不亚于小提琴琴弦上流出来的乐曲。有时,“嘶啦”声的突然中止,会使我觉得我的生命也像猛然中止了它缓慢而艰难行进的节奏。
“咋不纳了?”
“打搅你看书。”
“给你说过的,我喜欢听。”
她眯起眼睛来,递过一个妩媚的笑。
有时候,她能盯住我呆呆发怔。我常常从她那清澈如水的眼睛里窥见她的心,但我常常告诫自己:不能连累这心地纯洁得像露珠一般的姑娘!我觉得,月妹跟我生活在一起而得不到幸福,我将一辈子受“良心法庭”的审判!我担心,担心月妹当面向我表露了真情,我该怎么回答。我痛苦地决定:先下手为强!
“月妹,这里人结婚早,你也该找对象了。”有一天,我终于对她说。月妹稍稍愣了一下,后又咯咯笑了:“你呢?你比我还大。”
“我?”我没料到月妹这样回答,赶紧说:“我是下决心一辈子不结婚的!”
月妹似乎有点吃惊:“为什么?”
“不,不为什么,反正我是一辈子不结婚的。”
月妹盯了我好一阵子:“我也一辈子!”
我大为懊丧,竟把编好的一肚子词儿忘得一干二净,惶惶然溜走了。
月妹没有当面向我“发难”,我也没有勇气再给她“做思想工作”。我们就这样相爱着,在如盆的皓月下,在如弓的弯月下,在如豆的油灯下,在缭绕炊烟的山沟畔上,在铺着月光的山路上,在用羊粪煨热的炕头上……痛苦和甜蜜交织着。我虽然感觉到这种爱是一种犯罪,但是从月妹的身上,我看到了希望,看到生活并不完全是灰色的,世界并不是完全堕落了,而是包含着甜蜜,蕴藏着光明。我开始鼓励自己:生活,奋进!我生命的火花,被月妹重新点燃起来了!我再也不忍睹月妹驮水时那淡淡的愁容。人,活在世界上,如果对这个世界没有一点贡献,那又有什么意思呢?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查,在月妹和乡亲们的帮助下,我竟搞出一个在村前的牛鼻子山坡上修建水库的设想报告。
当我把报告写成后,月妹水灵灵的大眼睛里迸出了火花……
“中秋!”
抬眼一望,垴畔上下来一个人,是李大娘。
“我知道你今天会回来的,月妹说过的,你今天肯定会回来。”大娘的声音哽咽了。
回到窑里,我看见,一切都还是那么熟悉。像是月妹按她的爱好刚刚布置过的那样,窗户上贴着月妹剪下的窗花,被摞上蒙着月妹绣的花布单……我正发愣,李大娘端来了洗脸水。我慢慢搅着盆里的水,水旋转起来了,多么洁净的水啊……
修建水库的报告交上去了,如泥牛入海;第二份又交上去了,杳无回音。月妹呆沉了许多,但我并没有灰心,我相信,李塬畔的水,总有一天会解决的。
1977年,我报考了大学。当我接到体检通知后,几乎是飞到了月妹跟前:“月妹,你说我该填啥专业?”
“学水利。”月妹思索了半天,答道。
我的体检合格,父亲的问题也在重新复查。我的爱如滚烫的岩浆般喷发出来。但月妹却突然有意地躲避着我,我几次哀求她跟我谈谈,她总是呆呆地想一阵,然后留下一个艰难而吝啬的笑,默默地走了。
“我,不走了!”有一天,我发急了,她惊慌地看了我一眼:“那咋能?”说罢,可怜地笑笑,又要走。
“月妹,咱们结婚!”我堵住她,发狠地说。她愣愣地盯住我,半晌,她突然捂住脸,磕磕绊绊地跑回她的窑里。我俯到她的窗户上听,里边传来阵阵啜泣声。我有点害怕,我错了吗?她不爱我?不!不!她是爱我的!
通知书下来了,我被录取到一所重点大学的水利系。离中秋节还有十天,我决定过了节再走。这十天里,月妹好像恢复了常态,有说有笑地给我拆洗被褥,整理行装。但我如果向她略略表示一下我的心迹,她便会马上离开我。直到我临走前的那个中秋夜。
月儿圆圆,这是我在李塬畔的第六个中秋节。六年了!我正坐在炕沿上想着我和月妹相处的那些日日夜夜,突然发现窗上有个人影慢慢移动。
“月妹!”心一热,忙去开门,人没了。仔细一看,月光把月妹那苗条的剪影从大门口投入院内。我豁出来了,必须问个明白!于是追过去。“月妹,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
“不!没!”她倒退着,连连摇头。
“我……要以终身报答你!”我说。
月妹目光直了,失望的神情爬满嘴角和眼窝,我愕然了。
良久,良久,月妹才叹口气,慢慢说道:“我开始是可怜你,可后来……”她慌乱地止了口。
啊,我明白了!我激动地简直是在大喊:“准你由可怜我到不仅仅是可怜,就不准许我由感恩到不仅仅是感恩吗?”
“我……配不上你了。”她依旧慢慢地说。
“胡说!”我喘着粗气:“我爱你,真心爱你!”
月妹像受到电击,狠狠颤抖了一下,呆直的目光迅速地变化着,急促地呼吸了一阵,才恍惚地问我:“真的?”
“真的。像爱月亮那样!”我抓住她的手。
突然,月妹一头撞在我的胸脯上,不停地啜泣起来。我托起她的脸来,呵,那圆圆的眼睛里,藏着一对小巧玲珑的月亮,不!还有我!呀!这两眼清泉怎么模糊了?是雨点?是露珠?月光下,两颗晶莹的泪珠从她的眼睛深处直溢上来,在眼眶里滚动着,碾碎了“井”里的月亮,溶化了月亮中的我。
“月妹,唱支歌吧!”我觉得,世界上最有我幸福。
月妹闭上眼睛,任脸颊上那一颗颗泪珠在滚动,她微微张开口,轻轻哼着……“哥若能引水到家哟,鼻子眼睛随你摸……”猛然,月妹不唱了,她瞪大眼睛惊慌地看着:“不!我会成个累赘的,你会后悔的!”她挣脱我的双臂,跌跌撞撞跑进院里。我看见,她痛苦地扭歪了脸……
李大娘要我吃饭,我没吃。我要先去看月妹!
我端着一个装满了切开的西瓜、洗过的桃梨和精巧月饼的脸盆,跟李大娘沿着弯弯的山路往前走。李大娘悲凄地说:“月妹要能活到今天就好了……”
是呵。月妹,你到哪里去了?
我走后的第二年。原先写上去的那两份报告被批准了。县、乡政府组织了人力和物力,不到一年功夫,水库竣工了。
“每到月亮圆了,月妹总唠唠叨叨跟我说起你,一说就没个完。”李大娘在旁边叨叨。
“月亮圆了?”那不也该是个月圆的夜吗?那一夜,圆圆的月亮被浓重的乌云严严实实地遮挡着,那云像疯了,那雷电发了狂,山洪似巨龙入海,搅得山摇地动。月妹怕那水库出事,一个人跑出去,出去后却再没有回来。这,刚刚过去一个月。
“月妹给我讲,你听说修水库,高兴地从床上掉下来了?哎,有个水库真好,公家还用拖拉机把水送到家里。月妹要能活到今天多好,高高兴兴活几天……”李大娘悲泣了。
真的,月妹能活到今天,有多好,我痴痴地想。
月妹的坟紧挨着那清波粼粼的水库。我把脸盆里的东西摆在坟前,又到水库里舀了满满一盆清水,放在月妹坟前。
“月妹!”我轻轻唤一声,满腹话竟不知从何说起。
盆里的水静下来了,倒映出一个圆圆的月亮,像一只满含深情的眼睛瞪着神秘的夜空。
噢———她是在神游,不,她在思索。看那月中的暗影,多像月妹那明亮的眸子,正放射出深思的光束。她在想着什么?想着那石板路上的驮桶?窑洞中油灯的光亮?还是人间爱情的艰难?月宫的凄清……
我掰一块月饼,丢进盆里。盆里的月亮摇晃了。呵!她是在哭还是在笑?那激动的颤动,使我眼前一片模糊……
作者简介 刘春增,男,汉族,1956年10月出生于宁夏盐池县大水坑镇,大学文化。1974年参加工作,先后任小学代课教师、大队文书。1978年在宁夏大学中文系学习,毕业后先后在盐池县第三中学、自治区团委、自治区党委组织部、自治区党委统战部工作,现任职于中卫市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