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4796500000008

第8章 浓得化不开之一

大雨点打上芭蕉有铜盆的声音,怪。“红心蕉”,多美的字面。红得浓得好。要红,要热,要烈,就得浓,浓得化不开,树胶似的才有意思,“我的心像芭蕉的心,红……”不成!“紧紧的卷着,我的红浓的芭蕉的心……”更不成。趁早别再诌什么诗了。自然的变化,只要你有眼,随时随地都是绝妙的诗。完全天生的。白做就不成。看这骤雨,这万千雨点奔腾的气势,这迷蒙,这渲染,看这一小方草地生受这暴雨的侵凌,鞭打,针刺,脚踹,可怜的小草,无辜的……可是慢着,你说小草要是会说话。它们会嚷痛,会叫冤不?难说他们就爱这门儿——出其不意的,使蛮劲的,太急一些,当然,可这正见情热,谁说这外表的凶狠不是变相的爱。有人就爱这急劲儿!

再说小草儿吃亏了没有,让急雨狼虎似的胡亲了这一阵子?别说了,它们这才真漏着喜色哪,绿得发亮,绿得生油,绿得放光。它们这才乐哪!

呒,一首淫诗。蕉心红得浓,绿草绿成油。本来末,自然就是淫,它那从来不知厌满的创化欲的表现还不是淫:淫,甚也。不说别的,这雨后的泥草间就是万千小生物的胎宫,蚊虫、甲虫、长脚虫、青跳虫、慕光明的小生灵,人类的大敌。热带的自然更显得浓厚,更显得猖狂,更显得淫,夜晚的星都显得玲珑些,像要向你说话半开的妙口似的。

可是这一个人耽在旅舍里看雨,够多凄凉。上街不知向那儿转,一只熟脸都看不见,话都说不通,天又快黑,胡湿的地,你上那儿去?得。“有孤王……”一个小声音从廉枫的嗓子里自已唱了出来。“坐至在梅……”怎么了!哼起京调来了?一想着单身就转着梅龙镇,再转就该是李凤姐了吧,哼!好,人高超的诗思堕落到腐败的戏腔!可是京戏也不一定是腐败,何必得跟着现代人学势利?正德皇帝在梅龙镇上,林廉枫在星家坡。他有凤姐,我——惭愧没有。廉枫的眼前晃着舞台上凤姐的倩影,曳着围巾,托着盘,踏着跷。“自幼儿”……去你的!可是这闷是真的。雨后的天黑得更快,黑影一幕幕的直盖下来,麻雀儿都回家了。干什么好呢?有什么可干的?这叫做孤单的况味。这叫做闷。怪不得唐明皇在斜谷口听着栈道中的雨声难过,良心发见,想着玉环……我负了卿,负了卿……转自忆荒茔,——呒,又是戏!又不是戏迷,左哼右哼哼什么的!出门吧。

廉枫跳上了一架车,也不向那带回子帽的马来人开口,就用手比了一个丢圈子的手势。那马来人完全了解,脑袋微微的一侧,车就开了。焦桃片似的店房,黑芝麻长条饼似的街,野兽似的汽车,磕头虫似的人力车,长人似的树,矮树似的人。廉枫在急掣的车上快镜似的收着模糊的影片,同时顶头风刮得他本来梳整齐的分边的头发直向后冲,有几根沾着他的眼皮痒痒的舐,掠上了又下来,怪难受的。这风可真凉爽,皮肤上,毛孔里,那儿都受用,像是在最温柔的水波里游泳。做鱼的快乐。气流似乎是密一点,显得沉。一双疏荡的胳膊压在你的心窝上……确是有肉麻的气息,浓得化不开。快,快,芭蕉的巨灵掌,椰子树的旗头,橡皮树的白鼓眼,棕榈树的毛大脑,合欢树的红花痢,无花果树的要饭腔,蹲着脖子,弯着臂膊……快,快:马来人的花棚,中国人家的甏灯,西洋人家的牛奶瓶,回子的回子帽,一脸的黑花,活像一只煨灶的猫……

车忽然停住在那有名的储水潭的时候,廉枫快活的心,转得比车轮更显得快,这一顿才把他从幻想里插了回来。这时候旅困是完全叫风给刮散了。风也刮散了天空的云,大狗星张着大眼霸占着东半天,猎夫只看见两支腿,天马也只漏半身,吐鲁士牛大哥只翘着一支小尾。咦,居然有湖心亭。这是谁的主意?红毛人都雅化了,唉不坏,黄昏未死的紫熏,湖边丛林的倒影,林树间艳艳的红灯,瘦玲玲的窄堤桥连通着湖亭。水面上若无若有的涟漪,天顶几颗疏散的星。真不坏。但他走上堤桥不到半路就发见那亭子里一齿齿的把柄,原来这是为安量水表的,可这也将就,反正轮廓是一座湖亭,平湖秋月……呒有人在哪!这回他发见的是靠亭栏的一双人影,本来是糊成一饼的,他一走近打搅了他们。“道歉,有扰清兴,但我还不只是一朵游云,虑俺作甚。”廉枫默诵著他白的念头,粗粗望了望湖,转身走了回去。“苟……”他坐上车起首想,但他记起了烟卷,忙着在风尖上划火,下文如其有,也在他第一喷喷龙卷烟里没了。

廉枫回进旅店门仿佛又投进了昏沉的圈套,一阵热,一阵烦,又压上了他在晚凉中疏爽了来的心胸。他正想吧一中安命的气走上楼去,他忽然感到一股彩流的袭击从右首窗边的桌座上飞骠了过来。一种巧妙的敏锐的刺激,一种艳的警告,一种不是没有美感的迷惑。只有在巴黎晦盲的市街上走进新派的画店时,仿佛感到过相类的惊俗。一张佛拉明果的野景,一幅玛提斯的窗景,或是佛朗次马克的一方人头马面。或是马克夏高尔的一个卖菜老头。可这是怎么了,那窗透又没有挂什么未来派的画,廉枫最初感觉到的是一球大红,像是火焰;其次是一片乌黑,墨晶似的浓,可又花须似的轻柔;再次是一流蜜,金漾漾的一泻,再次是朱古律,饱和着奶油最可口的朱古律。这些色感因为浓初来显得凌乱,但瞬息间线条和轮廓的辨认笼住了色彩的蓬勃的波流。廉枫幽幽的喘了一口气。“一个黑女人,什么了!”可是多妖艳的一个黑女,这打扮真是绝了,艺术的手腕神化了天生的材料,好!乌黑的惺松的是她的发,红的是一边鬓角上的插花,蜜色是她的玲巧的挂肩朱古律是姑娘的肌肤的鲜艳,得儿朗打打,得儿铃丁丁……廉枫停步在楼梯边的欣赏不期然的流成了新韵。

“还漏了一点小小的却也不可少的点缀,她一只手腕上还带着一小支金环哪。”康枫上楼进了房还是尽转着这绝妙的诗题——色香味俱全的奶油朱古律,耐宿儿老牌,两个辨士一厚块,拿铜子往轧缝里放,一,二,再拉那铁环,喂,一块印金字红纸包的耐宿儿奶油朱古律。可口!最早黑人上画的怕是孟内那张奥林比亚吧,有心机的画家,廉枫躺在床上在脑筋里翻着近代的画史。有心机有胆识的画家,他不但敢用黑,而且敢用黑,而且敢用黑来衬托黑,唉,那斜躺着的奥林比亚不是髻上也插着一朵花吗?底下的那位很有点像奥林比亚的抄本,就是白的变黑了。但最早对朱古律的肉色表示敬意的可还得让还高根,对了,就是那味儿,浓得化不开,他为人间,发见了朱古律皮肉的色香味,他那本Noa,Noa是二十世纪的“新生命”——到“半开化,全野蛮的风土间去发见文化的本真,开辟文艺的新感觉……”

但底下那位朱古律姑娘倒是作什么的?作什么的,傻子!她是一个人道主义者,一筏普济的慈航,她是赈灾的特派员,她是来慰藉旅人的幽独的。可惜不曾看清她的眉目,望去只觉得浓,浓得化不开,谁知道她眉清还是目秀!眉清目秀!思想落后!唯美派的新字典上没有这类腐败的字眼。且不管她眉目,她那姿态确是动人,怯怜怜的,简直是秀丽,衣服也剪裁得好,一头蓬松的乌霞就耐人寻味。“好花儿出至在僻岛上!”廉枫闭着眼又哼上了。……

“谁,”悉率的门响将他从床上惊跳了起来,门慢慢的自己开着,廉枫的眼前一亮,红的!一朵花;是她!进来了!这怎么好!镇定,傻子,这怕什么。

她果然进来了,红的、蜜胁、乌的、金的、朱古律、耐宿儿、奶油、全进来了,你不许我进来吗?朱古律笑口的低声的唱着,反手关上了门。这回眉目认得清楚了清秀,秀丽,韶丽;不成,实在得另翻一本字典,可是“妖艳,”总合得上。廉枫迷糊的脑筋里挂上了“妖”“艳”两个大字。朱古律姑娘也不等请,已经自己坐上了廉枫的床沿,你倒像是怕我似的,我又不是马来半岛上的老虎!朱古津的浓重的香团团围裹住了半心跳的旅客。浓得化不开!李凤姐,李凤姐,这不是你要的好花儿自已来了!笼着金环的一支手腕放上了他的身,紫姜的一支小手把住了他的手。廉枫从没有知道他自已的手有那样的白。“等你家哥哥回来”……廉枫觉得他自己变了骤雨下的小草,不知道是好过,也不知道是难受。湖心亭上那一饼子黑影。大自然的创化欲。你不爱我吗?

朱古律的声音也动人——脆,幽媚。一支青蛙跳进了池潭,扑崔!猎夫该从林子里跑出来了吧?你不爱我吗,我知道你爱,方才你在楼梯边看我我就知道,对不对亲孩子?紫姜辣上了他的面庞,救驾!快辣上他的口唇了。可怜的孩子,一个人住着也不嫌冷清,你瞧,这胖胖的荷兰老婆都让你抱疼了,你不害臊吗?廉枫一看果然那荷兰老婆让他给挤扁了,他不由的觉得脸有些发烧。我来做你的老婆好不好?朱古律的乌云都盖下来了。“有孤王……”使不是,朱古律,盖苏文,青面獠牙的……“干米一家的姑母,”血盆的大口,高耸的颧骨,狼嗥的笑响……鞭打,针刺,脚踢——喜色,呸,见鬼!唷,闷死了,不好,茶房!

廉枫想叫可是嚷不出,身上油油的觉得全是汗。醒了醒了,可了不得,这心跳得多厉害。荷兰老婆活该遭劫,夹成了一个破烂的葫芦。廉枫觉得口里直发腻,紫姜,朱古律,也不知是什么,浓得化不开。

同类推荐
  • 秘密档案

    秘密档案

    1999年5月8日晚上10点,当我刚从外地采访顺道回到江苏常熟老家的父母亲身边时,电话铃突然响起:……你看新闻了吗?北约把我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炸了!今天大学生们和不少市民都到大街上游行呢!在北京的妻子告诉我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 一生必读名家精品——心灵写意

    一生必读名家精品——心灵写意

    人生价值跳舞的时候我便跳舞,睡觉的时候我就睡觉。即便我一人在幽美的花园中散步,倘若我的思绪一时转到与散步无关的事物上去,我也会很快将思绪收回,令其想想花园,寻味独处的愉悦,思量一下我自己。天性促使我们为保证自身需要而进行活动,这种活动也就给我们带来愉快。慈母般的天性是顾及这一点的。它推动我们去满足理性与欲望的需要。打破它的规矩就违背情理了。
  • 回族民间文学导论

    回族民间文学导论

    每个民族都拥有自己的口头文学,也就是民间文学。民间文学是各民族认知世界、传达情感、传承文化的利器,也是探寻民族共同记忆极好的凭证,回族民间文学也是如此。对于每一个回族人来说,他(她)们都拥有自己的民间文学知识,尽管这些知识不是经过专门的训练获得的,但却渗透到每一个人的血脉里。所以,当你走进一个回族村落,与回族老人“谝着闲传”(西北方言,意思“聊天”),向他(她)们打听民间故事的时候,他们都会热心地给你讲述“阿丹与好娃”、“龙女与曼苏尔”、“尕豆妹与马五哥”的故事。或许,在你不经意间,还会听到从空旷的野外,传来悠长、嘹亮的花儿,那花儿或欢快,或悲伤,犹如天籁,震撼人的心灵……
  • 喃喃

    喃喃

    行者多多继续她漫长而美好的心灵旅程。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多多将视角放在旅行途中那些不经意的人和事上,虽然不经意,却让人久久不能遗忘,也许,这就是佛教所说的缘分。
  • 不死的纯文学

    不死的纯文学

    本书对中国当下的文学变动趋势进行颇为独到的阐释,对当前“纯文学”面临的那些困境以及超越困境的可能性进行了深人的分析。关于当代“纯文学”被图像与媒体霸权边缘化的问题;在后现代视野中如何面对现代性的困扰;沉重的中国本士性如何获得后现代的表达方式;以及“纯文学”写作如何在自我更新与历史开创方面寻求新的法则……等等问题,都涉猎到当代文学的一系列疑点与难点。作者不作抽象的理论表述,而是回到具体的文学创作实践中,通过具体现象与文本分析来揭示当代涌动的文学/思想潮流。
热门推荐
  • 青春篮球梦

    青春篮球梦

    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了,讲诉一个爱打篮球的人是怎样一步步实现自己的梦想!
  • 一世长情:妖孽勿傲娇

    一世长情:妖孽勿傲娇

    一世长情女尊天下,女权大过天。女子为王为相,男子为奴为妾。身份换位的世界,赢来她尊贵出身。五岁时,她修学剑法,跟着母皇学习治国之道,他却被送入宫?!十岁时,她驰骋战场,跟着将军击杀乱军,他却误入军队?!十五岁,她入林寻宝,满身荣华回归,他却早已身死?!十八岁,她身披战甲,立誓保家卫国,宁为王朝大将也唯独不要这王座。有人问:“你这样,是为了什么?”她倾城一笑,目光紧随那桃树下的人。一个养成计划,竟是谋划已久?只是……到底是谁养谁啊?!
  • EXO之新我邻居是EXO

    EXO之新我邻居是EXO

    安梦琪搬到了新的家,忽然发现她的邻居居然是红遍亚洲的EXO!他们之间能发生什么故事呢?
  • 武战仙途

    武战仙途

    一名普通大学生莫名其妙的穿越到一个陌生的世界,在这里他见到传说中出现的事物,比如会飞的人,比山大的鸟,会说话的狗...好吧!凌宇知道这不是梦,最后不得不接受现实,适应新的生活,可是许多烦恼自动找上他,美女纠缠不放,奇遇不断,神秘人追杀,这些都需要他自己去解决...
  • 重生农家女:龙凤宝宝腹黑爹

    重生农家女:龙凤宝宝腹黑爹

    本书不再在创世发表,想看的亲们,去起点搜《将军求放过》江雪茹重生回到架空时代,温馨的农家生活让她沉醉,但麻烦却不时来找她,忙得团团转的她不小心收获了帅气相公一枚和可爱的龙凤胎一对。
  • 仕商者

    仕商者

    不求封侯拜相,不求征战沙场,只想做一枚风流的仕商。仕商者,半仕半商也。推荐锤子已完本作品《抗战之钢铁风暴》,抗战类种田文推荐锤子新作《仙武神煌》修仙类种田文
  • 霸气女王之高冷女神太难追

    霸气女王之高冷女神太难追

    一日,校门前,公告栏处,贺梓楷将她调戏了一番,她从嘴里淡淡的吐出一个字“滚”。后来,一次失控,一场哭诉,让贺梓楷的内心逐渐柔软,让洛果果坚硬的外壳层层剥落。因校园而萌生的感情正在悄悄发芽,校园将本不相干的两个人的命运接轨。校园是他们的起点,却并非他们的终点。校园这个令众学生惧怕、痛恨的地方,成为两人最甜蜜的回忆。(本文为女强文,作者大大的处女作,哪里不好还望多多指教)
  • 上海姑娘在巴黎

    上海姑娘在巴黎

    小说主要描写上海姑娘李娟、囡囡、陈晓玉和温州姑娘阿莲以及温州小伙子柳绍东在法国巴黎闪生的青春故事。全文生动演绎了中国青年在海外留学时遭遇的情感挫折、事业挫折以及他们面对挫折的不懈努力。
  • 魂穿之嫡女不受宠

    魂穿之嫡女不受宠

    “你才小姐,你全家都是小姐。”窦小豆终于清醒过来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女孩,长得不错,圆圆的脸蛋,因为哭过的眼睛水汪汪的看着小豆,这倒是让小豆刚刚那样对人家而不好意思起来,离远了点看,她怎么穿着这样的衣服啊,有点像戏服,有看了看周围的环境,窦小豆呆住了。
  • 青衣墓

    青衣墓

    抗战时期的北平,暗潮涌动,墨仙儿在这大戏班里唱着大青衣。今儿个在戏台上唱着霸王别姬,明儿个在军大院里演着牡丹亭。只是这名动北平的叛国戏子,到死都鲜有人知道他是英雄!————————以此小说献给那些在抗战时期献出微薄力量的牺牲者,你们比名留历史的人更值得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