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这事就好比联诗,有了第一句就得接着联下去。诗联不下去会有才思驽顿的嫌疑;话接不下去就是感情出现危机了。我忙把话接住道:“最近学习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心情不好,学不进去。”
“怎么回事?”我好奇心大起。
“我和他——,你知道吧?”她有些扭捏,我恍然大悟,道:“知道,知道,你们是——”我想说是男女朋友,不过这样的话从老师嘴里出来总觉不妥,只好彼此会意。
陈聃晴忙点头表示她懂,接道:“我们——完了。”
“这不是扯谎么?我前几天还看见你们在一起。”话一出口就后了悔。那天我确实撞见他们在一起,管吧?那是自不量力;不管吧?又觉得对不起老师的名头。每每此时学生们谈笑自若,尴尬的倒是老师。所以我的原则是敌在我躲,溜之大吉。
“前几天呢?我们是最近才——他太不象话。”陈聃晴怒火上升,一副要啖君肉饮君血的气势,“他居然背着我又找了个女孩,已经二个多月了,要不是被同学撞见告诉了我,我还蒙在鼓里呢!”
我深表同情,情外情害死人啊!安慰道:“现在好些了吧?”
“开始我都不敢相信,不做朋友就说一声,好聚好散。这么做太过分了!更可恨的是他找的这个女孩长的恶丑——虽然我也不是什么美女——可是同她比起来就是国色天香了。”
我仔细瞟了她一眼,倾倒于她诚实的品质和勇气,不过对最后一句不敢苟同。这明明是种炫耀的伎俩,所谓得了便宜还卖乖。如果那个女孩真的美若天仙,看她还能如此侃侃而谈不。“你就这样算了?”
“算了?那就不是我了。我找到她班去了,堵在门口,大骂她贱货!她可真会演戏,当着他的面眼泪汪汪的象个林黛玉;转过头凶的好似母夜叉。呸!”
我听得胆颤心惊。想如今的小女生真了不得,胆气勇气脸皮都是一流的,就算大人也难有如此的作为。令我不解的是,女人受了男人的伤害,她所怪的不是男人,倒是另一个女人,仿佛女人的可悲还不够精典,少了自相残杀就不足以称之为悲剧。
听陈聃晴又道:“我现在决心好好学习,考个名牌大学——”
我记起了自己的身份忙附合道:“这不开窃了?考上大学才是第一位的,不要为旁的担误了自己的前程。”本想赞她几句,听她插嘴道:“是啊,大学里有的是好的,找个比他强一百倍的!”
我张开的口僵在那儿,望着她那张雄赳赳的脸不能赞一词,唯有拜倒而已。
车到站了,陈聃晴冲着我大喊“老师再见!”唯恐别人听不见。我低着头逃下车,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羞耻心来的如此强烈。做糗事的本是别人,感到痛苦的却是我。
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慌乱起来。一天之中竟听闻两起劳燕分飞,这分明不是什么好兆头。心里砰砰直跳,一个念头象毒芯般在我面前伸来伸去:尤忌,尤忌,他是不是已经——不是我对自己没信心,而是在这个燕燕莺莺的花花世界中我实在找不出尤忌为我忠坚的理由。
不知哪篇文章里曾提到“没有风险的爱情,就如同没有曲线的女人。”爱情的刺激就在于风险中。我自命是个曲线颇佳的女子,所以爱情的风险系数高也在情理之中。我甚至开始怀疑我对尤忌的迷恋就是因为他对我态度的不确定。他把我们爱情的基调定为:时刻准备着,山雨欲来风满楼。
我慌乱地拔通尤忌的电话,不等他开口,一溜气的说下去:“尤忌,看在我们都是人类的份儿上请你告诉我真相,你有没有同其他女人交往?你可以不爱我,但不可以骗我。”说完有些后悔补充道;“于我是十分愿意相信你爱我的。”
尤忌扑哧一声笑出来:“芳龄,你受什么刺激了?没头没脑的说这些干嘛?”
“不许笑!”我恨不能把这声笑一掌打碎,油然而生总统就职演说中听见呼噜时的愤恨,“回答我的问题!这比我的生命还重要!”
尤忌没有把声音发送来,几秒的沉默如化学里的冷冻剂,一瞬间把我冰封起来。我忘记了呼吸,提前体会了世界末日审判中等待的煎熬。
在我差点儿窒息的当儿,尤忌慈心大发道;“我没有同别人交往。至少现在是。”
我激动得每个细胞都在舞蹈,漏掉了分析后半句的含义,待到领悟时心又悬了起来:“那你发个誓好不好?说你永远不会骗我。”无助的人在没有具体化的依靠时抽象的言语也可,毕竟聊胜于无。就好比一个无神论者在病危中会突地变为有神论,向菩萨大呼救命。
尤忌勉为其难道;“这次就依了你,以什么名义呢——”
我刚想提示以自己的幸福起誓——我知道这个世上有不屑爱别人的人却没有不爱自己的。却听尤忌道;“以我的人格起誓,我不会骗你。”
我的心凉了半截。你的人格?这就是我最不放心的。不管怎样心里的石头暂时落了地,就象那个从高楼坠下还未摔死的人口里嚷嚷地那样:So far, so good.
然而,肯定是的,尤忌还是觉得自己的誓言太象样了,有些后悔,支吾道;“芳龄,如果我喜欢上了别人你还会和我在一起么?”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收住了个冷笑:“不会。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比较好。”
“可是我也喜欢你啊。我可以同时喜欢好多人。”尤忌自豪的宣称,仿佛这是一种顶了不起的本领,象幼稚园的小朋友巴巴地等着阿姨的赞扬。
那个冷笑终于破口而出:“那我就不要你喜欢了。你还想一夫多妻啊!”
“一夫多妻有什么不好?封建社会就这么点精华还未传下来真是遗憾。”尤忌意由未尽,又道;“如果是封建社会,你就不会在意我纳妾了。”
我是淑女,所以不会用板砖敲他的头,只能靠言语治敌:“你这么想真可耻!比起纳妾我招夫要容易得多,你信不?”
应该说大多数的男人都拥护一夫多妻制,他们的不同在于有没有胆量讲出来。尤忌胆量过人怎耐人微言轻;叔本华就聪明多了,专门写了一篇美文力陈一夫一妻制对女人的伤害:由于只能一夫一妻,导致男人在婚姻前逡巡不前,恶果是上流女人老处女增多,下等女人则流入花街柳巷。归纳出这些女人都是一夫一妻主义祭坛的供品。而且又从生理科学角度找到佐证“如果男人可以随意与不同的女子交合,一年内造出百来个子嗣不成问题。但女人无论如何一年只生育一子(双胞胎除外)。所以男人需要更多的女人,而女人则必须守住一个男人。”似叔本华这般伟大的哲学家都发出如此的“宏论”,那些“等而下之者”就可想而知了。如果真如是,不知要有多少刚烈女子含恨而终。叔本华是上士,而上士通常以笔杀人。
尤忌吃亏在不爱读书,未能深刻领悟自己思想的伟大,被我吓住改口道;“我只是说说,你还当真啊。有你这个大醋缸在我敢么!”
听听,我敢么!原来他的专一只是迫于无奈的不敢。人与人觉悟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啊!刹时间成百条道理一齐拥到喉间,怎耐喉咙太小,所以满心的理论只是讲不出来。
忽听尤忌道:“芳龄,我爱你。”
这句话好比武侠小说里的化石丹,刚才铿锵生硬的心立刻化成软绵绵的一团。本想回应一句“我也爱你”,可这四个字被困在心里,如同陷在沼泽里的人,越急越抽不出脚。
尤忌仿佛看见了我心里的画面,温柔地鼓励道:“你也爱我,对么?”
“嗯,”那四个字终于飞身而出,落进尤忌的耳朵里“我也爱你。”
“再说一遍好么?”“我爱你。”“晚上等我电话。吻你。”
“嗯。”我慢慢地放下了电话。尤忌从不先挂断电话,因为他说挂断后的嘟嘟声很难听,他不忍让我心烦。
我笑眯眯地抚摸着电话,满足地吁了口气,心里的爱多得要流出来。尤忌每晚临睡前都会打电话同我聊天。万俟咏在《长相思》中说“一声声,一更更,窗外芭蕉窗里灯,此时无限情。”《品花宝鉴》中子玉与琴言分离时的赠言也是“若虑梦魂飞不到,试宵宵彼此将名唤”可见真挚的情感都是在夜里迸发的。张爱玲也曾发过如此的感叹:“夜深闻私语,月落如金盆。那时候所说的,不是心腹话也是心腹话了罢?”夜就好比一根点金棒,可以化腐朽为神奇。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在夜里说出来就成了配乐情诗,如同一个姿色平平的女人在聚光灯的照射下也会流露其媚人的风华。
我丝毫不怀疑尤忌的爱,在那样的夜晚讲出的话总不会有假吧?
电话响起来,好似仙乐。我的心咚咚直跳,嘴角的笑意多的要荡开去。一看号码并不是尤忌的,不过那号码熟识的好似自己的背影,需要旁人提醒才会彻悟。如今没有别人提醐灌顶,只好同它相面。突地灵光一闪,啊,是杨晨。
杨晨锲而不舍,响了足足十声才挂断了。我的脑袋里生出了与老师颇不相称的狭隘思想。赌着气不肯接。然而心里波涛汹涌,各种念头打着结的扭成一团,方才后悔自己没有修练出禅师的修为。而杨晨也没有刘备的气度可以三顾茅庐,二顾也没有,就此打住。
而尤忌也没有打电话过来。窗外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打在窗边嘀嘀嗒嗒的煞是好听。终是才气不足,比不得林黛玉可以“风雨夕闷制风雨词”,然而心里也禁不住这样的猜想:这颗颗的雨滴应该是天上的人夜半的私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