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鲁与小鲁,同在一个班里。大鲁名大力,小鲁叫小石。大鲁是班长,小鲁为战士。大鲁长得粗胳膊大腿,膀乍腰圆,慓悍得像头犍子牛;小鲁虽是五短身材,却虎头虎脑,墩墩实实,尤其那突兀的前额加之说话时习惯梗脖的动作,宛如一只喜欢斗架的小公鸡。——两个人先天一身“鲁气”。
眼下,大鲁姑在洞库油罐的舷梯旁,一身特号工作服紧绷绷箍在身上,袖口和裤腿分别被手套和长筒水靴遮罩着,倒也严严实实。他扯开粗葫芦大嗓,向全班做战前动动员。他以军人的干练,极简洁地明确了任务,并交代了注意事项。说毕,抄起防毒面具,眨眼间钻进位于油罐底部的进入口。乖乖,戳着像节塔,横着半堵墙,蹲下偌大一个砣,钻直径六十来厘米的油罐口,弹丸似的冲了进去,足见“鲁”得可以。
常言道,将是兵的形儿,兵是将的影儿。全班同志见大鲁麻利快当,横排着的队列唰地变成个“1”字形,准备依次进罐。小鲁由于一步迟缓,当了个“副班长”,成了全的老末儿。“娘的,卖什么呆?”他梗梗脖子,气愤地骂着自己。蓦地,他发现前面几个人正猫腰整理防毒面具,鼻孔一哼:“白耽误工夫!”他悄无声息地把防毒面具来个“靠边站”,噌地抢先钻了进去。啧啧,你瞧他这“鲁”劲,像不像大鲁的“弟弟”?大家进得罐来,火速各就各位。霎时间,吸油声,刷涤声,除锈声,磨光声,加之油罐发出的沉厚回音,仿佛是谱写一首高亢的合奏曲。人人都在紧张、沉默而又暗自摽劲儿的状态下奋力工作着。
“鲁小石同志,干得不赖嘛。”不知过了多少分钟,大鲁一掀防毒面具,粗憨的嗓门打破了似乎已经凝结的肃寂。
正撅着个腚吭哧吭哧擦拭罐底的小鲁,陡然直起身来,用袖口一撸满脸的汗珠子,向右一梗脖,冲着对方乐:“嘻嘻,哪里,比起老同志来……”他说着谦逊地四处一瞟,立刻惊个嘴大眼小。
“你傻不叽叽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出去!”大鲁见小鲁被汗水浸透的工作服,嗓子眼里直拉风箱,便气愤地吼开了。
小鲁被大鲁突如其来的吼声搞个猝不及防,浑身不由一哆嗦。然而小鲁毕竟是小鲁,当他看到大鲁抓在手里的防毒面具,似乎悟出了几分大鲁动肝火的原因,心里那莫名的畏惧感消失了许多,脖子直蹶蹶地梗了起来,作了个无声的回答:“芝麻大的事,眼珠瞪得牛蛋子似的,吓喷谁?!”两个脚跟纹丝儿没动。
大鲁看见小鲁这副架势,知道他脾气是属炮仗的,碰火就炸。于是,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地喊道:“有意见回头提,跟我来!”小鲁无奈地钻出油罐,像个打足气的皮球,一冲一冲地来到罐区外回巷口,发现班里的同志已在这里休息。大见他跟出来了,又径直向连接罐区的甬道走去。小鲁这下可发了毛,心里咚咚擂开小鼓,捉摸不透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走出洞库口,便是警卫战士的哨位兼寝室。屋顶的山披上,草深林密,绿荫如盖。尽管百步以外烈日灼灼,如焰似焚,这里却清风嗖嗖,凉爽如秋。大鲁推门进屋,两臂扩胸做了个深呼吸,而后指指紧靠窗口的一张行军床:“躺下,我有话说。”嗓门虽然不高,依然使人觉得硬棒棒的。
小鲁一出洞口就感到头晕,进屋后又经凉风一吹,肚里一阵翻江倒海,两条腿像踩在棉花团上软绵绵的。他趁大鲁不注意,狠狠地掐了大腿一把。他又执拗地梗了梗脖子,想振作一下精沖,可当他触及到大鲁那不容置辩的威严目光,再加上本身的气力不支,秫秸个子似的“咕咚”一声摔在床板上。可是,小鲁毕竟是小鲁,当他听到大鲁叫他就此休息时,仿佛床板上安有弹射装置似的腾地跃起,把半开半掩的屋门堵个严严实实,梗起来的脖子青筋直暴:“班长,别人都甩开膀子大干,叫我四脚朝天,为什么?”
“为什么?”大鲁的脸蛋子沉得仍旧像块铁,下巴颏一甩,示意叫小鲁坐下,自己坐在对面床板上:“说说,空军油料工作安全规则中第九章第六十四条怎么说来着?”
小鲁见大鲁问得有鼻子有眼,不示弱地开口便答:“……油料和一切特种液体,对人体有不同程度的毒害作用。作业中遵守防毒规则,反对麻痹蛮干。……”
“记得满牢嘛,”大鲁接着又问,“第六十五条第四小点呢?”
“策四小点?”小鲁默复着,渐渐,他那瞪起来的眼睛闪射出警觉的光芒,似乎揣摸到大鲁考问他的用意,梗了梗脖子,想闭口不答,但是当他看到大鲁眉宇间那刀刻般的惊叹号,话语像失去控制顺着它固有的渠道往外流:“……在未排尽油料或油气罐内的作业人员,必须戴防毒面具。……”“再接着说,第六点!”大鲁的话音如铁锤击石,震人心底。小鲁苦涩地张张嘴,仿佛话语已在舌尖冻结,一个字也吐不出。
“你不说,我说。”大鲁干咳一声,朗声背诵,“在汽油罐作业不得超过十五分钟,煤油罐不得超过二十分钟。人员出罐后,应迅速到空气畅通处休息。”他背完站起来,“怎么样,你旣没戴防毒面具,又超过规定时间,两者加一,应受加倍犒劳,来顿新鲜空气大会餐。”
小鲁见大鲁拔腿欲走,火燎屁股似的蹿了起来,委屈而不服地说:“没戴防毒面具,错了,我认可。可,可我不也是顶下来了么?也没比谁少块皮。要是总像姥姥抱外孙,这不许,那不准,谨小慎微,算什么大干!”
“你——!”大鲁听了小鲁的回答,脸蛋子涨得通红,嘴唇痉挛地抖动了几下,一把揪下工作帽,后脑勺上一块鸡蛋大的疤痕显露出来。
不妨说,小鲁被大鲁盛怒的举动惊得目瞪口呆。他这块伤疤,是两年以前因违背操作规程中毒留下的纪念。小鲁看着大鲁光亮的伤疤,脑袋呼呼往大胀,竟然膨胀得脖梗难以支撑,直个劲儿朝下垂。
“哎,班长!”小鲁面带愧容地一把拽住大鲁,膀子一梗,急切地说:“班长,我错了。”
“完了么?”大鲁问。
“没,具体点说,水流顺着沟渠,干工作得遵守规矩。因为这些条条框框,是从实践摸索出来的,有些还付出了血的代价。可我……”大鲁没等他说完,兴奋地一擂小鲁的肩胛:“有长进!”小鲁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脸上却奇异地漾着笑容,笑容里混合着对大鲁的钦佩和领悟到一个道理后的慰藉。
1975.9.于辽宁本溪